第二章 萊布尼茨的現實世界
1
安娜站在“白良海濱浴場”沙灘上,麵朝著大海,嗅著摻雜著些許鹹腥味的海風。海浪繾綣地拍打著她**的腳背,帶著令人舒心的涼意。耳畔是在海濱浴場度假地當地人嬉笑對話的聲音,嘈雜中帶著令人寧靜的力量。
“日本的沙灘味道真的好不一樣啊!”耳畔傳來了黛兒感歎的聲音。她的聲音軟軟的,像一隻沒脾氣的小奶貓,“一聞就知道是白沙的味道。”
“我雖然不知道你是怎麽做到的,但是一般人是聞不出顏色的。”安娜笑著揶揄道。
“這是通感!通感知不知道?”黛兒假裝氣鼓鼓地回答道。
“好好好,知道知道。”像隻奓了毛的小奶貓。可是沒過幾秒,安娜嘴角的笑容就斂了起來,“黛兒,等你做完手術……就可以看見大海了吧?”
黛兒朝安娜的方向看去,她不是不能感覺到這兩天的安娜似乎有些情緒低落,這讓沒有一點頭緒的她很不知所措:“是的,醫生說如果恢複得好,最晚半年就可以像普通人一樣生活了。”
如果有朝一日她得見天日,最先要感謝的人一定是安娜。沒有她,她直到今日還龜縮在她的住處,對外麵的世界充滿恐懼。
“大海。”悄無聲息地,有淚水從安娜的眼眶落下。安娜覺得自己可能是生病了,越是臨近黛兒手術的日子,那種負麵的情緒越是宛若夢魘一樣糾纏她。她已經很多天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饒是她內心波濤洶湧,可是聲音聽起來依然平靜,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你說大海究竟是什麽顏色的?”
“說是藍色的。”黛兒回答得有些懵懂,她不明白安娜為什麽會這麽問。
“不知道大海真正的顏色和我們想象中的藍色,是不是一樣的。”安娜輕飄飄地說了一句,仿佛是在跟黛兒對話,又仿佛說給自己聽。
黛兒愣了一下,她們都是從遇見這個世界起就看不到一絲光亮的人。人們口中的顏色在她們的腦海中隻能憑想象來勾勒。她的聲音中帶著輕微的笑意,帶著幾分向往:“我想,大概是不一樣的吧。”
兩個女孩的對話暫停了。
“安娜,黛兒。”江原小姐的聲音從不遠處響起,“我們準備走了,你們要不要先去衝衝腳上的沙子?中午安排了去吃河豚定食,安娜定的素齋就在隔壁。”
黛兒回頭,朝江原小姐聲音的方向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知道了,江原小姐。”
江原小姐回應了一聲,去通知其他團員了。
她轉身前又深深看了一眼黛兒的眼睛。真是一雙美麗的眼睛啊!在光照下是淡淡的琥珀色,就像……她的阿昌一樣。想到這裏,許是被“海風”吹得眯了眼,江原小姐的眼眶微微地濕潤了,可是嘴角卻扯出了淡淡的微笑。
黛兒無法看見,安娜的一隻手緊緊地攥著,仿佛在做著什麽激烈的思想鬥爭,本來就不長的指甲已經嵌進肉裏,但她絲毫不覺。另一隻手插在口袋裏,拚命地攥著什麽東西。
她太喜歡黛兒了,盲聯的人都覺得是她改變了黛兒,但是隻有她才知道,是黛兒拯救了她。隻有和黛兒在一起的時候,她才能感受到,她這個人是被需要著的。
安娜對於黛兒並不存在什麽嫉妒的情緒,天知道她多麽希望黛兒能過得更好,她由衷地、真心地這麽希望著。不然,她也不會將黛兒介紹進匹配眼角膜的公益組織,從頭到尾她都在努力促成著黛兒有朝一日能夠重見光明。
她沒有辦法看見這個世界,但是如果黛兒可以,那將會是一件多麽美好的事情啊……
可是,隨著手術日期的臨近,一個曾經一次一次傷害過她的問題重新擺在了她麵前:見到光明的黛兒,還會需要她嗎?她們還會一同出門,一同旅行嗎?
在黛兒之前,安娜不是沒有在盲聯交到過朋友,他們也不是沒有一同出行過。可是,待他們見到光明以後,他們就漸漸地、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到頭來,安娜發現又隻剩下她一個人了。
黛兒太依賴她了,讓她產生了她這一次無論如何都不會被拋棄的錯覺。
等手術結束,黛兒終究會慢慢地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吧?她會慢慢地從自己的生活中消失吧?她們……再也不會一同旅行了吧?
她真心誠意地為了他們每個人著想,為什麽到最後,他們一個個還是離開了?
不可以,起碼這次不可以,隻有黛兒不可以。
她一直是這麽美好的姑娘,可是終有一天,她也會像所有人一樣離開的……安娜無論如何都不想看到這樣的局麵發生。
她攥緊口袋中屬於黛兒的牙套收納盒。她在來時的大巴上已經在上麵塗上了足量的河豚毒素。
她沒有辦法改變總有一天會改變的黛兒,那麽至少,她可以改變這一天到來的時間。
“黛兒。”安娜的腦袋低垂,黑色的短發遮住了她的眼簾,攥著收納盒的手在控製不住地發抖。隻要將收納盒給她,一切就結束了。
她的嗓子仿佛被扼住一般,發不出聲來。她逼著自己說“你的收納盒掉了”,可是,恍惚間,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自己代替她說出了口:“等你手術結束了,我們還會一起旅行嗎?”
遠處響起了海鷗的低鳴,海風就從耳畔呼嘯而過。安娜隻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當然。”黛兒清澈幹淨的聲音伴隨著海浪拍打著沙灘的聲音,一並送到了安娜的耳邊,“我們不是約好了要一起去聽尼亞加拉大瀑布嗎?過去我們什麽都看不見不也去了那麽多地方,以後我們兩個人還多了一雙眼睛呢,一定可以去更多地方的!”
“嗒。”
安娜心中仿佛有什麽東西鬆動了。一陣過電般的酥麻傳遍她的全身,她為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感到後怕。她從來沒有如此慶幸,慶幸自己將那句話問出了口。她這些天就像中了降頭一樣,陷入自己的情緒中無法自拔。
差一點,就差一點點,她就要殺了她最愛的黛兒了。
“安娜?”聽不到任何回應,黛兒有些不安地喊了一聲她的名字。
她吸了吸鼻子,裝作無所謂的語氣:“走吧!中午不是你期待了很久的河豚宴嗎?”
“嗯!”黛兒回應的聲音無比雀躍。
“說起來我好像聞到烏雲的味道了。”
“欸?烏雲也有味道的嗎?為什麽我聞不到?
“因為我聽到有人說要下雨了。”
“……”
兩人的身影漸行漸遠,一隻藍色的收納盒被留在了沙灘上。
2
黛兒接受手術的時候,安娜如同她的家人一般陪伴著她。兩個星期以後她拆線,醫生告訴她不要急著看向光源,需要慢慢適應。
她帶著忐忑的情緒,嚐試著睜開眼睛,各種各樣的顏色爭先恐後地湧了進來,起初它們纏繞在一起,混沌一片。直到後來這些顏色分散開來,勾勒出了每個物體自己的輪廓。
這一天,黛兒與她生活了二十四年的世界第一次見麵。
也是這一天,她終於見到了活得像向日葵一樣張揚的安娜。幹練而清爽的短頭發,臉隻有巴掌大,但整個人的身體仿佛有用不完的能量,鎖骨上的文身更是格外矚目。
真好,和她想象中的一樣。
黛兒術後恢複得很好,半年以後醫生就讓她停止服用輔助藥物了。距離與安娜約定去美國五大湖之旅的日子越來越近,但是黛兒生出了隱隱的不安。
她的不安來自父母,他們曾不止一次地委婉表達希望她不要參加這次旅行的意願。母親欲言又止:“我們不是讓你拋棄你的朋友,我們隻是希望你可以不要再參加盲聯舉辦的旅遊項目……孩子,這對你對安娜都好。”
性格軟弱,從小就對父母言聽計從的黛兒這次卻說什麽都沒有妥協。出團當日,拗不過她的父親,在她的懇求聲中無奈地歎了口氣,將手中的煙頭掐掉,幫她搬起行李,走向了自己的私家車:“走吧,我送你。”
然而,坐在車上的黛兒還沒來得及舒一口氣,她很快就發現他們並沒有在前往機場的路上,而是向反方向的城郊開去。
“爸爸……”她的話還沒有說出口,父親就仿佛知道她要說什麽一般道:“這是正確的路。如果你想見安娜,這是正確的地方。”此後,無論黛兒如何追問,他再也不願意多說一句。
強烈的不祥的預感在黛兒的心中彌漫開來。
他們的車最後停在郊外一座巨大的建築前,半圓球形的,就好像是一座影城。
爸爸將車停好,替黛兒拎起行李,看了一眼向他們敞開的玻璃大門道:“我們走吧。”
黛兒腦袋裏閃過千百個念頭,但此時的她能做的隻是緊跟著爸爸,直到她踏入了那棟建築的大廳,裏麵響起了她再熟悉不過的候機大樓的聲音:“AA8939次航班現在開始檢票。”
然而,她麵前沒有櫃台,沒有所謂的地勤人員,隻有不遠的入口處,零零星星的幾位工作人員。
黛兒覺得,自己身體仿佛從頭頂澆下來一盆冷水一般,有些發涼。
她閉上眼睛,耳畔皆是機場裏熙熙攘攘的人群聲、廣播的聲音,甚至是行李摩擦地麵的聲音。就好像隻要她再次睜開眼睛,就能看到機場應有的樣子。
一群“遊客”在她的不遠處集結,他們手持著盲杖,臉上洋溢著不安和期待。他們是……曾經的她。
領隊的導遊用小型廣播對他們道:“我們一會兒會通過盲人專用的綠色通道進行檢票和安檢,請大家跟緊。”
注視著這一行人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進入了被稱作“綠色通道”的入口。黛兒以為她會氣憤,會暴怒,但是現實中,她心中隻留下了一種情緒——悲哀。
原來,她們也活在“楚門的世界”裏。
她的目光發直,嘴唇在不自覺地發抖,像是對父親的控訴,卻更像喃喃低語:“這是欺騙,是對我們的欺騙啊!”
“對不起,孩子。”父親抱住了她,撫摩著她栗子色的長發,“我和媽媽真的隻是希望你能快樂……”
黛兒嗚咽:“我是真的以為,我們是真的以為我們去了很多很多地方。”饒是如此,她還是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仿佛害怕旁人聽到一般。
“我知道,我知道,孩子。”父親安撫道,“如果你覺得難過,我們這就回去……”
父親甚至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黛兒就注意到,玻璃自動門又打開了,安娜拉著行李拄著盲杖從外麵走了進來。她臉上洋溢著不言而喻的喜悅,相比往日看上去更加有活力。
“安娜……”黛兒從父親的懷中掙脫了出來,走到她的麵前。
“黛兒,你竟然先到了嗎?我還以為我到得夠早了。”“候機大廳”回**起安娜爽朗的笑聲,“你敢想象嗎?我們真的要去大瀑布了,這件事我們說了多久了!”
安娜握著她的手,語氣都比平時輕快了許多,黛兒注視著她的麵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甚至覺得安娜的眼睛中閃著光。
“其實,”等安娜的心情平複一些,她低聲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地對黛兒道,“其實有那麽一段時間,我認為等你手術之後,就再也不會和我一起出來了。我以為我們永遠也去不了尼亞加拉了。”
說這話的時候,安娜的臉上是少見的羞澀,仿佛在羞愧自己曾經有某種荒唐的想法。
正是這樣的神情令黛兒如鯁在喉,她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讓自己的聲音不再顫抖。她握著安娜的手:“安娜,無論你想去哪兒,我都會永遠陪著你的。”
她頓了頓,轉過頭對父親說:“那我們就先去集合了,一個星期以後,別忘了來接我們啊!”
3
他們一行旅客在飛機的模擬器中度過了漫長的十三個小時,其間他們經曆了機艙安全教育、氣流的顛簸、乘務員——或者應該說是工作人員的配餐。直到降落以後,安娜扯下蓋在身上的毛毯,解開係了一路的安全帶,對黛兒說:“美國真的太遠了,你看,我腳腫得鞋子都穿不進了!”
安娜的腳腫得厲害,黛兒沉默了一下:“我幫你揉揉吧。”
“沒事兒,沒事兒。”安娜擺了擺手,“走兩步就好了。”
他們先後上了“大巴”,入住了“酒店”,直到第二天在酒店的“大堂”用完早餐後,由導遊小姐帶領他們前往為人嘖嘖稱歎的尼亞加拉大瀑布。
從“大巴”出來,大瀑布的“隆隆”聲已經從遠處傳來。導遊將他們帶往離觀景點不遠卻又安全的地方。
離觀景點越近,那瀑布的水聲就越發震耳欲聾。腳下的沙石路也越發潮濕不好走。周邊其他國家旅客的講解聲、拍照聲時不時地傳來。
“這裏就是大瀑布的觀景點,出於對大家的安全考量,我不能再將你們繼續往前帶了!如果你們需要自由活動,請務必讓我陪同!”導遊扯著嗓子用他的小喇叭喊道,可是水聲還是將他的聲音蓋去了許多。
“黛兒!”安娜興奮地喊道,“我感覺到大瀑布的水珠都濺到了我的臉上!你看見大瀑布了嗎?是不是很壯觀?瀑布的落差是不是很大?”
“嗯,非常壯觀。”抑製不住地,黛兒的聲音在顫抖。
安娜察覺出了她的異樣,沉靜了一會兒,然後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是沒有真的用眼睛看到過大瀑布啦,但是我覺得如果我能看到,一定會比你還要感動的。所以……”她揉了揉黛兒的腦袋,“沒有關係,哭吧,不丟人的。”
黛兒注視著四周漆黑的布景,整個場景並不大,他們所在的區域前就是圍欄,而圍欄的另一邊一片空白。各個角落都布滿了攝像頭,許是為了保證他們的人身安全,他們的一舉一動——哪怕是在“酒店”中睡覺都在鏡頭下一覽無餘。
此刻,一個小小的噴水裝置時不時地灑出帶有河流氣息的水珠,環繞式的音箱模擬出水流的衝擊聲、人群的說話聲……
即便對方看不到,黛兒的嘴角還是緩緩地扯出了一個微笑。
“安娜。”她的聲音帶著哭腔。
“嗯?”
“我突然發現,能夠看見,真的是一件非常非常幸福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