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萊布尼茨的可能世界
“她有個無論如何都想要殺掉的人。
為此她製訂了周密的計劃。”
1
在鬧市區一個不為人知的小巷中,開著一間ins風的咖啡店,純白色性冷淡的基調和不規則的幾何圖形,以及棕櫚葉的裝點使之充滿了現代感。這是一個工作日的上午,咖啡店裏人並不多。如果這時從門前的小巷路過,可以看到沿街巨大落地窗的位置坐著一位穿著米色雪紡紗裙的長發姑娘,她栗子色的大波浪卷發自然地垂到腰間的位置。她看上去有一些不同,隻是僅靠這匆匆一瞥並不能看出什麽端倪。
“小姐您好,這是我們的菜單。”咖啡店的服務生將點餐用的iPad遞了過來。那女孩兒微笑著點頭示意,隻是伸出雙手向服務生所站的方向摸索了一會兒,始終沒有接觸到那個iPad。
服務生低聲說了一句“不好意思”,將iPad送到了女孩兒的手中,在確保對方握住了以後才鬆了手:
“這是有語音點餐係統的菜單,您觸摸一下home鍵就可以隨時點單了。”
女孩兒聽了,原本有點微蹙的眉瞬間舒展開來,點頭向服務生示意。女孩兒的膚色透著不正常的慘白,在窗外陽光的照射下宛若一個精致的瓷娃娃。
隻是,這個瓷娃娃的雙眼空洞無神,纖長的睫毛下琥珀色的雙瞳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下。
黛兒,二十四歲,是個盲人。
運用相對書麵且較為專業的說法,她是一個視障患者。事實上,在廣義的對盲人的認知中,隻有百分之五的視障人士完全失明,也就是全盲。黛兒就屬於這百分之五。不同於嚴重低視能人群,她的生命從一開始,就沒有一絲光亮。
沒有認識安娜之前的她,仿佛生活在一個精致的鳥籠裏,作為一隻天生沒有翅膀的金絲雀,她甚至不敢邁出籠子半步。那是一個一眼就望得到盡頭的世界。黛兒知道家中北陽台的螺紋形鐵欄杆一共有二十四根、廚房的瓷磚一共有十八又四分之三塊;她知道樓上住的老夫妻喜歡用菜油烹飪,因為每到飯點時就飄出獨特的氣味,雖然有的時候會油膩得讓人反胃,可絕大多數時間裏黛兒會覺得它們親切而又熟悉;黛兒還知道再往上幾樓住著一家三口,小兒子叫“米多”,因為他的父親總是在黃昏的時候扒著陽台,扯著嗓子喊他名字讓他回家吃飯——雖然他喊的是上海話,而黛兒總是聽成“麵包”。
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黛兒都知道。可是她從來沒有看見過。
在沒有認識安娜之前的黛兒根本不敢出門。哪怕是去兩個街區之外的失明人協進會都會耗費她所有的氣力。聲音和氣味代替視覺帶給她大量的信息,然而繁華而嘈雜的街道往往會帶給她過量的信息,遠遠超過了黛兒可以承受的範圍。她害怕永遠無法預測的人流,馬路信號燈交替變化的提示音,以及……當她在信號燈發生了轉換卻尚未能夠到達安全島時汽車催促的喇叭聲。
但幸運的是,她在二十二歲生日那天認識了安娜。
那天她去參加當地盲聯組織的就職宣講會。她還記得那時的自己宛若一隻鵪鶉般窩在大廳後排的一個角落裏,就在她無比局促而焦慮的時候,安娜選擇坐到了她身邊並主動攀談了起來,那麽輕而易舉。
黛兒覺得,那個瞬間仿佛可以嗅到冬天裏的暖陽。
咖啡廳裏的黛兒按下了home鍵,一邊聽著菜單選擇的提示音一邊等待著。直到她聽到了伴隨著盲杖“嗒嗒”聲的輕快的步伐,她原本還有些緊繃的神經頓時完全鬆弛了下來。
“安娜。”她朝聲音的方向喊道。
咖啡店的玻璃門合上,走進來了一個短發女子,純黑色的公主群,腰間係著牛仔衣,身著白色的吊帶,露出鎖骨處“even if”的文身。安娜在說起這個文身時,黛兒詢問過原因。
“even if,即便如此,這是我聽過最溫暖的話了。就好像……”安娜認真地想了想,“無論如何都不會被拋棄一樣。”
黛兒對麵的座椅發出了移動時與地麵摩擦的聲音:“抱歉抱歉,找這個巷子花了點時間,你已經到很久了嗎?”
“沒有沒有,剛到沒多久。來,給你菜單。”她將手中的iPad遞了出去,不一會兒就感覺到東西已經被對方接住了,耳邊響起安娜開始聽菜單語音的聲音。
“你決定要吃什麽了嗎?”安娜在菜單播報的間隙詢問道。
回答她的聲音有些遲疑,似乎尚且在苦惱中:“我很想吃這裏的珍珠爆漿蛋糕,但是把牙套摘下來很麻煩,還是點紅茶拿鐵好了……”
安娜仿佛發現了新大陸:“你最近開始整牙了嗎?”還不等黛兒回答,又說,“不會是那種鋼絲牙套吧?笑起來晃人眼睛的那種?醜死了。”臉上也適時地做出了嫌棄的表情。
“不是啦!是那種透明的牙套!”安娜如果看得見,就會發現自己的好友此時已經漲紅了臉,可愛得宛如一顆在滴水的紅櫻桃。
“嘖嘖嘖,明明看不見,還臭美。”這真的是隻有兩個視障人士之間才會開的玩笑。
“總會有人看得見吧!更何況不光是牙套,我還染了頭發,做了美甲……”
“那就吃吧!難得出來一次。這家店的小甜點本來就很有名。”安娜驢唇不對馬嘴地說了一句,並輕易地說服了她。
其實看上去,黛兒也並沒有真心想喝紅茶拿鐵,她隻是在等一個人說服她。她下了單,摘下牙套放到收納盒裏,等待著服務生上菜。
“黛兒,你的手術安排得怎麽樣了?”
“等我們這次從日本回來就要住院了,醫生讓我這段時間開始做術前準備,每天點眼藥水……啊,今天差點忘點了……”
說著,她摸索著從隨身攜帶的帆布包中翻找了起來。幾天前,黛兒接到了手術通知,說有人捐獻了匹配她的眼角膜,將會在近期安排移植手術。這就意味著,或許很快,她就能看見這個世界了……
這次去日本的旅行是她和安娜一早就約好的,她們一年起碼要進行三到五次的長途旅行。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是,她們作為視障人士,如果沒有親人的陪伴,並沒有哪個旅行社願意接納她們。更重要的是,忙碌的父母不會放心地任由她們隻身前往異國他鄉。
但是安娜的出現不僅將她帶出了原本有限的空間,更將她帶出了這座城市,這個國家。
“是盲聯和一個慈善機構設立的特殊旅行社,因為是慈善項目,需要我們負擔的費用也不高。每次出團會控製在二十人左右,重要的是會配備專業的導遊全程看護……”安娜過去所在的城鎮大力推行過這個公益項目,因而在認識黛兒之前,她已經去過了許多國家。
她們並沒有辦法看見沿途的風景,起初黛兒並不理解這種旅行存在什麽意義。
“我們雖然看不見,但是每一個國家、每一個城市的聲音和氣味是很不一樣的。”
兩人約定,總有一天要一起去尼亞加拉大瀑布,去看看這滿負盛名的瀑布聽起來究竟是多麽地壯闊。
服務員的腳步聲伴隨著蛋糕甜膩的香氣傳來,黛兒迫不及待地拾起手邊的叉子品嚐了起來。耳畔傳來了安娜的輕笑聲:“你吃東西的時候火急火燎的樣子跟你慢吞吞的人設真不相符……”
黛兒漲紅了臉想要反駁,奈何她也知道安娜的吐槽一點也沒有錯:“你不也是嗎?素食主義者和肉食者的人設更加不符好嗎?”她們都覺得,如果安娜的眼睛沒有問題,她一定是那種常年混跡於各大夜店的play girl。事實上,即便是生理的缺陷很大程度上也無法抑製她的天性。
“嗐,不管怎麽樣,這次去日本全當好好散心了。預祝你手術成功!”碰杯時清脆明亮的聲音響徹了餐廳。
那時候誰也不知道,這將是兩個女孩兒的最後一次旅行。那次旅行之後,安娜永遠地失去了她的黛兒。
2
她看著不遠處兩個站在沙灘上交談著什麽的年輕姑娘,待了好一會兒。兩人的笑聲肆意地、張揚地傳來,就好像一幅帶著聲音的畫。
她的目光落在那一頭栗子色長發,如同瓷娃娃般精致的少女身上。
眼神暗了暗。
往後,大約再也見不到這樣的場景了吧。
終於,她收回了目光,揚聲對遠處的二人道:“安娜,黛兒,我們準備走了,你們要不要先去衝衝腳上的沙子?”
3
小楠接到老法師電話的時候,剛剛從舒適而幹燥的被子裏爬起來,她一覺睡到了午後,正想著是不是要為自己煮一杯咖啡或者熱一個昨天晚上從便利店帶回來的飯團來開啟遲來的一天。她所在的小組接到新的任務,隻有凶殺案才會被轉到他們組。因為正巧案發現場離她所在的公寓很近,所以自然而然地被科長叫了過去。
“今天我休假的……”小楠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掛了電話。她盯著手機歎了口氣,光著腳站在木製地板上,用左腳蹭了蹭右腳的腳背。她倒是不介意假期的時候接到臨時任務啦,隻是老法師能不能不要每次讓她“滾過去”?
別人家隊裏的妹子就算不是團寵也多少會被優待,怎麽到了她這兒就宛若一個沒人要的大阿福一般被踢來踢去?
離現場還有不到五百米的時候她開始小跑,等到達的時候已經呈現出一副氣喘籲籲的模樣。她趁掏出自己的警員證掛在脖子上的當口環顧四周,在肉眼可見的範圍之內並沒有尋找到老法師的身影,因而長長地舒了口氣。
但是現場的氛圍不對,小楠敏銳地感覺到了——如果不是發生了大案,就是老法師剛剛發過一通火了。
在繁忙的警員之中,小楠一眼就找到了不遠處正穿著製服,茫然地翻看著內部報告的廢柴師兄。她抓了抓頭發,一路小跑了過去。
“小楠,你來啦!”廢柴師兄見到小楠之後,無辜的狗狗眼立即映射出了一派與職業極不相符的樂天氣質,就像是一隻被哈士奇附了身的金毛,小楠一直這麽看待自己這位前輩。
“老法師不在嗎?”小楠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明顯感受到周圍忙碌的氣氛又凝固了幾分。這令她更加堅信老法師剛剛發過火的假設。
“他老人家剛走。”廢柴師兄是個全然不會察言觀色的人,專心致誌地朝小楠八卦剛才錯過的場景,“這個案子剛開始接手的可能是個新人,不知怎的轉給我們了。你也知道老法師最近正在為連環碎屍案忙得焦頭爛額呢……跑過來一看頓時就炸了。”
“案情很棘手嗎?”如果是的話,那就意味著他們的工作量會隨之增加,她接下來三天的假期也很有可能隨之泡湯。
可是廢柴師兄卻搖了搖頭:“正好相反。老法師認為案情不存在任何疑點。”他扯著脖子學著老法師發怒時的模樣瞪圓了眼睛:“如果這種案子都要我們來負責的話,大家就等著手拉手過勞死吧!”可惜師兄的娃娃臉大大降低了這句話的殺傷力。
“然後呢?他就走了?”小楠不可置信地問道。
“老法師跟我說既然都出警了,讓我留下負責結案。”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他天真爛漫地補充道,“哦,對了,‘讓那個還在家裏休假的廢物點心滾過來’,他走之前這麽氣鼓鼓地說的。”
嗬。所以這不,她這個廢物小點心就過來了嘛。
小楠看了一眼師兄手中的內部資料,瞥了一眼周邊還在忙碌著的現場人員,歎了一口氣把師兄拉到一個僻靜的角落:“所以,這個案子到底是個什麽情況?你或許還記得我正在休假吧?”
如果真的像老法師說的那樣沒有什麽疑點的話,她跟著走個過場,回頭讓師兄出結案報告就行了。
正想著,廢柴師兄將被害者的照片遞到了她麵前。小楠接過照片看了一眼,是個如同瓷娃娃般精致的姑娘。
“死者叫黛兒,今年二十四歲,跟父母一起生活。這次和她的好友安娜小姐一起來參加盲聯組織的旅遊活動……”
“等一下,”小楠打斷了他,她舉著照片問道,“這姑娘,是個盲人?”
“是的,不僅僅她,團裏的其他成員也都是盲人。”
小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頓時產生一種莫名的興趣。一個全是盲人的旅行團,也就意味著如果是他殺的話,某種程度上少了許多關鍵的“目擊者”。
“死因呢?”
“河豚毒素中毒導致的循環衰竭死亡。”師兄照著內部資料念了出來,應該是法醫的初步鑒定結果了。
“河豚毒素?他們今天中午吃河豚了?”
“是的,這裏野生河豚刺身是招牌,”師兄翻出另一份資料,看上去像是某人的筆錄,“據導遊江原小姐說,上午他們在‘白良海濱浴場’的觀光結束以後就按照行程直接安排去吃午餐了。”
“還有導遊?”
“怎麽?不允許嗎?”廢柴師兄氣鼓鼓地說,“事實上她是一位很有氣場的女性呢!”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說,這個導遊也看不見嗎?”
“怎麽可能?作為導遊自然是需要視覺正常才能保證團員們的安全啊!”
“這個團,一共多少人?”
師兄嘩嘩嘩飛快地翻動著資料,在找到小楠需要的信息時,甚至聽見他輕不可聞地舒了一口氣:“團員的話,一共18個人。”
“所以18個人參觀完‘白良海濱浴場’全都被帶去享用河豚宴了?”小楠問道。
“不是,”師兄似乎因為了解其中的細節頗感得意地豎起一根手指擺了擺,“被帶去吃河豚宴的隻有其中的13人。另外的5位團員由於飲食習慣或者信仰問題被帶去別的地方享用素齋了。”
“原來如此。”小楠點了點頭,“你繼續。”
“事實上,他們吃完午飯,兩隊人馬會合,坐上了大巴準備前往下午的景點。預訂車程是45分鍾,可是根據同車的團員稱,死者在上車沒多久就聲稱有些呼吸異常,還沒來得及向導遊報告就直接倒下了。那個時候距離離開中午吃飯的地點不過十來分鍾。”廢柴師兄的娃娃臉上流露出惋惜的神色,“雖然叫了急救,但是等救護車來了的時候人已經死透了……”
“死透了”這樣的描述真的很不像一個專業的警務人員該說的話。真不怪老法師一天天地罵他。
“法醫給的意見是河豚毒素的潛伏期為20~50分鍾。店家是以定食套餐的形式提供午餐的,據說是為了方便他們這些視障的團員食用。”
“真是人性化啊……”小楠感歎道。
“我計算了一下,從上菜到死者發作死亡,差不多45分鍾。當然,她的中毒時間可能更短,畢竟我們無法精確到她究竟是什麽時候食用河豚刺身的。”
廢柴師兄翻了一頁資料繼續道:“根據這邊的初步鑒定結果,黛兒的死因是河豚中毒沒有錯。雖然在旅行團離開後他們用的餐具已經被收拾過,因而沒有辦法進行進一步檢驗,但是在黛兒擦嘴用的手巾、牙套、收納盒等物品上都檢驗到了毒素。以防萬一,這些樣品已經送回局裏做進一步檢測了。”
小楠聽完扶著後頸打了個哈欠。她忽然理解老法師說的“如果這種案子都要我們來負責的話,大家就等著手拉手過勞死吧”是什麽意思了。無論怎麽看都應該打電話讓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的人來啊。
對於這種沒有處理好野生河豚導致食客中毒的事件,幾乎每年都會有報道。隻是麵對這種情況,他們這些隻會處理刑事凶殺案件的家夥實在是幫不上忙啊……
可是她卻被抓來幫著她的廢柴師兄結案。小楠用小指撓了撓眉毛,強打起精神道:“所以地方警員把案子轉給我們的原因是什麽?他覺得有什麽疑點?”這或許是個不錯的切入點。
然而小楠的希望很快就破滅了:“因為主廚那邊一口咬定,他們野生河豚刺身料理用的一律是人工養殖河豚,在送過來之前就做過去毒處理了……”
小楠扶額,這是何等理直氣壯啊……
可是即便如此,依然可能有野生河豚混入食材之中,依然無法證明這是一場蓄意的凶殺案件而非意外。
“所以師兄現在是在苦惱,是要將這個案子當成沒有嫌疑人的意外事件處理,還是繼續耗時間嗎?”小楠無奈地問道。
“不是。我現在在苦惱,究竟誰才是真正的凶手。究竟是誰通過什麽樣的方式使那份有毒的野生河豚正巧擺在了被害者麵前。這樁案子的核心應該就是這個了吧。”
說這話的時候廢柴師兄難得地認真。
或許是被他的情緒感染了,小楠也慢慢地收起了趕緊處理完回家的念頭:“你心裏已經有鎖定的嫌疑人了?”
“嫌疑人談不上,隻是老法師走後,我稍微梳理了一下涉案人員的人際關係,發現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涉案的三個人,背地裏都與這個旅行團有著不為人知的聯係。”
4
他從檔案夾中取出了三個人的照片依次放在身邊花壇的大理石上。照片上的三個人清一色都是女性,她們風格迥異,師兄點了點最左邊的照片道:
“秋葉小姐,也就是這個所謂的‘野生河豚料理店’的主廚,負責這次的團餐。就是她宣稱店中的河豚均為養殖並做過去毒處理的。”
小楠的目光落在照片上。這是一個有些上了年紀的女性,乍一看年近四十的樣子。有點發福的國字臉,鼻梁很寬,臉色慘白,會讓人不由得聯想到能樂表演中的小麵,一樣殷紅色的嘴唇,若有若無地帶著言不由衷的微笑。
“前不久網絡上流傳過一個年輕女子在公交車上辱罵視障中年男子的視頻不知道你看過沒有。”小楠對於師兄忽然扯到的題外話有些費解,但是他口中的那個事件她卻記憶猶新。
視頻一出,口誅筆伐。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卻是蛇蠍心腸,欺淩弱勢群體。這樣的新聞放到哪裏都會是人們喜聞樂見的話題。小楠記得那個姑娘很快就被“人肉”了,個人信息隨處可見。人們對視障群體的保護欲就通過網絡暴力得以宣泄。
事實上,如果這件事情到這裏為止,並沒有什麽能讓小楠特別記住的細節。
可是後來卻曝出,這個姑娘是在公交車上受到了那名有視障問題的中年男人的猥褻,忍無可忍之下才出言斥責的。
隻是,這個所謂的“真相”並沒有吸引太多人的注意。在絕大多數人的意識中,一個年輕的姑娘欺淩視障人士,這就是故事的全貌。這個故事已經結束了……
“我查了一下秋葉小姐的家庭關係……”師兄道,“她就是年長那個姑娘十六歲的姐姐。”
“啊……”小楠愣了一下,感歎的聲音還沒來得及發出來,師兄繼續道:
“那個姑娘本來就有中度抑鬱,長時間受到網絡暴力讓她實在活不下去。那件事情發生半年後,從家裏十九樓高的陽台上跳了下去。”
這次,小楠連感歎的聲音也發不出來了。如鯁在喉。
“秋葉小姐開始接待視障人士的團隊是在妹妹自殺以後……”師兄平靜地陳述著某個事實,而其中的潛台詞不言而喻。
追根溯源,那個公交車上猥褻少女的視障男人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而秋葉小姐開始接待視障團隊的後續行為也非常不符合常規邏輯。
除非,她另有打算……
那麽這也就意味著,秋葉小姐殺害同為視障人士的黛兒的動機,成立了。
這是某種對於特定群體的發泄性報複。
經營河豚料理是需要有執照的。當然,依照秋葉小姐店中打著野生河豚的旗號卻出售養殖河豚的情況,她是否有正當執照,小楠無法確定。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如果店內有一人能夠辨別野生河豚和養殖河豚的細微差別,那必然是秋葉小姐。
“接下來,”師兄點了點第二張照片,“關山小姐,包間服務生。”
這是一個一眼看上去就如秋風般溫柔的女子。照片上的她嘴角微帶笑意,柔順的黑發束在一側,用一個芽黃色的發帶係著。她的模樣很年輕,二十歲出頭的樣子,僅僅從相片上就給人一種教養極佳的感覺。
“除去吃素齋的五名團員,其餘的十三人都在預訂的包間中進餐。而包間的服務員,”師兄用手指叩了叩大理石麵,“就是這位關山小姐。”
“看上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小楠很中肯地將對她的評價說了出來,但是隨後又笑了笑,“不過,越是柔弱的女性和毒殺才越是般配嘛。”
廢柴師兄笑著搖了搖頭:“我們和《燃燒的法庭》中的年代已經相去甚遠,請不要帶有這樣的刻板印象。”
小楠就此打住,對他說:“師兄,我錯了,您繼續,您繼續。”
“在排查關山小姐的人際關係的時候,發現她之前的家境一直不錯,在一所在世界上享有盛譽的大學讀醫,父親也是本市一位小有名氣的眼科大夫。”師兄翻看著材料敘述著這個漂亮的女子迄今為止的生活經曆。
小楠心中暗自點頭,和她猜測的差不多。良好的家庭背景,良好的修養,隻是……一個醫學院學生,是怎麽會成為包間服務生的?為了零花錢,或者是體驗生活?
師兄接下來的話很快就為小楠心中的疑惑做了解答。
“一年多以前,關山小姐的父親接了一台手術,可是手術的結果不是非常理想。”
“不是非常理想是指?”
“患者從嚴重視力障礙發展為完全失明。”
“啊……”
“這樣的手術風險本來就很大,但是患者的家屬認為是主刀大夫的失職導致的,醫鬧了一陣,見院方也不出麵解決……就拿硫酸潑了主刀醫生,也就是關山小姐的父親。”
“……”
“導致關山小姐的父親三度燒傷,重傷二級。拿手術刀這輩子是不可能了,連命也是花了不少力氣搶救回來的。”廢柴師兄說著話的時候唏噓得很,想來是代入了不少同理心。
其實這樣就不難理解,為什麽關山小姐會不得不到店裏來做服務生了。家中的頂梁柱倒下了,還躺在病**需要長期照顧,作為家中的獨女,她應該是不得不站出來了。
小楠忽然想到了些什麽:“你之前說發現的有意思的事情……”
師兄似乎很得意她能這麽問,打了一個響指,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那位從嚴重視力障礙發展為完全失明的病人,就在這十八人的旅行團內。”
他抽出一張三十來歲的男子的照片放在了關山小姐照片的下方:“柳川。”
“他家裏人為了這件事情也負了刑事責任。其實換個角度來說,他也是個受害者。完全失去視力了不說,重要的家人也因為一時之氣進了監獄。其實他之前也過得不怎麽好,據說把自己關在家裏不肯出來。也是最近才一點點願意重新接觸社會,所以家裏人幫他報了這個旅行團。”
小楠覺得她應該重新審視她的這位師兄。在那麽短時間內可以挖出這麽細枝末節的相關人員的信息,不得不說這也是某種特異功能。
小楠皺眉:“可是,死的是這個叫黛兒的姑娘……”
廢柴師兄伸出一根手指,清了清嗓子:“接下來我要說的才是重點。”
“根據在‘野生河豚料理店’用餐的其他團員的證詞,在上菜的時候倒是發生過一件有趣的事情。”說著他又從檔案夾中抽出了一張照片遞給小楠,並解釋道,“這是今天料理店提供的河豚定食。除了河豚刺身、主食、小菜、醬湯以外,還有一道炸物。問題就出在這道炸物身上。”
“‘野生河豚料理店’原本提供的是香菇天婦羅,但是團裏有三個人對香菇過敏,其中就包括這位受害人。因此對於無法食用香菇的團員,店裏特別提供了紅薯天婦羅。總的來說,這十三個人的定食內容沒什麽大差別,隻是炸物上有一點細微的差別。這件事情除了團員個人,隻有配菜的主廚、包間服務員和帶團的導遊知道詳細的名單。”
小楠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但是,關山小姐在上菜的時候卻犯了一個錯誤。”師兄伸出一根手指強調道,“她將一份帶有香菇的定食上給了黛兒。”
“當時的包廂內除了十三名團員以及服務他們的關山小姐,還有他們的導遊江原小姐。當時是江原小姐發現上錯了菜,出聲提醒。正巧關山小姐手中拿了一份紅薯天婦羅的定食,剛剛放到不對香菇過敏的柳川先生麵前。”
“兩個人的定食上錯了?”小楠求證道。
“可以這麽說。”他繼續道,“柳川先生聽了江原小姐的話,就說不如讓黛兒與他的定食對調一下。於是,江原小姐讓關山小姐繼續上菜,她來進行對調。不過在對調的時候被害人說換托盤的動靜太大了,將盛炸物的小碟對調一下就行。以上所發生的事情,在場的團員雖然不能說親眼見證,但是其中的對話大家都聽到了,沒有錯漏。”
聽了這段可以被稱作意外的插曲,小楠眼皮不由得跳了一下:“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黛兒小姐所用的河豚,原本屬於柳川先生。”
哢嚓。
小楠的腦海中仿佛有什麽東西被扣住了。
關山小姐的動機一直指向的是柳川先生,這樣就解釋得通了。因為某些不可預見的插曲……
殺錯了人。
師兄這樣的懷疑並非沒有道理。小楠深吸了一口氣,拿起大理石上放著的最後一張照片,晃了晃:“這位就是他們的帶團導遊,江原小姐?”
“正是。”
照片中的江原小姐剪了一頭短發,穿著職業裝,看上去是一位非常幹練的女性。但是右眼角下的那顆淡淡的淚痣又讓人覺得莫名溫柔。
她是在受害者接觸河豚前最後接觸食物的人。
“事實上,並沒有人能夠證明當時江原小姐真的隻換了炸物。”師兄道出這句話的時候又將整個事件推向了一個嶄新的假設。
當時在場的所有人中,隻有關山小姐和江原小姐擁有視力,而江原小姐在調換兩人的食物的時候關山小姐正忙於上菜,並沒有將注意力放在上麵。現場所有人都聽到黛兒說隻用換炸物就可以,但是江原小姐究竟是否真的如此執行,沒有人真正“看見了”。
事情確實是這樣:“但是,即便江原小姐連帶了定食一同更換了兩人的午飯,也並不能說明什麽問題,黛兒小姐隻是她的團員,江原小姐甚至沒有理由去毒殺她,事實上,即便她真的換了整份的定食,她也可以聲稱她並不知道裏麵有毒……”
師兄歎了一口氣:“怪我先前沒有跟你說清楚。你知道被害人是視力全部喪失的視障人士,但是我們發現,她結束這段‘旅行’以後就會接受視網膜移植手術。換言之,她或許很快能看見這個世界了。
“然而,我不知道是否應該感歎這種巧合。江原小姐的未婚夫,在不久之前車禍去世了。他身前簽署了器官捐獻協議,我在調查受捐者資料的時候,看到了受害者的名字。”他將一份器官捐獻同意書和一份受捐獻者資料遞給小楠,黛兒小姐白皙而精致的證件照映入眼簾。
“真的是……真的是,這種巧合連小說都不敢寫啊……”
“江原小姐和她的未婚夫感情很好,如果沒有這場意外,他們年底就要結婚了。事實上,剛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江原小姐很難接受。或許是受到了某些事件的引導,她堅持認為由於她的未婚夫簽署了器官捐獻同意書,故而醫院並沒有全力搶救。在她看來,她的未婚夫原本是可以不用死的。”
“在她的許多社交賬號上都能看到類似的言論。”師兄向小楠展示了幾張手機截屏,上麵的語言字裏行間都帶著無盡的絕望和怨懟。似乎像一隻拚命希望朝人發泄的困獸,她的心中積攢了太多的情緒。
小楠將手機還給師兄:“可是除了親緣關係,器官捐獻者和被捐獻者知道對方身份的行為難道不是應該被禁止的嗎?”這種國際慣例就是為了防止器官買賣以及保護雙方的權益。
“理論上是這麽說沒錯。但是你也知道,市裏一年眼角膜捐獻者就這麽多,加上江原小姐從事的是視障相關的行業,個人認為她想要知道受捐者是誰並不困難。”
不得不承認師兄說的是事實。
“基於這些背景,雖然存在邏輯上的斷層,但是,如果江原小姐當時調換的是整份定食而非炸物,她的舉動就耐人尋味了。不要忘了,也是她出言提醒關山小姐上錯菜了。”
“知道被害人要進行眼角膜移植手術的,除了被害人家屬,官方醫護人員以外,還有其他人嗎?”小楠問道。
廢柴師兄想了想:“被害人在盲聯的朋友基本上都知道,比如這一次和她一起報名參加旅行的安娜小姐。這並不是什麽秘密。”
“這位安娜小姐是……?”小楠追問道。
“是被害人兩年前在盲聯認識的密友。可以說,認識她以後,被害人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正麵意義上的。原本的被害人可以說是一個難得見天日的宅女。”他看了看小楠的表情,“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如果這是一起凶殺案的話,安娜小姐並不具備殺害被害人的條件。安娜小姐是素食主義者,在案發的時候,她正在隔壁和其他四位團員一起吃素齋。理論上,她並沒有辦法遠程控製有毒的野生河豚正巧擺在被害人麵前。
“從動機的角度出發,她對於被害人並不具備競爭或者嫉妒心理。被害人加入國際眼庫的登記認證也是受到她的鼓勵,在這之前被害人甚至不知道有這樣的組織。就安娜小姐本身,即便有合適的眼角膜,對於她的視障問題也並不會有任何改善。她從很早就知道自己一輩子隻能生活在黑暗中。即便這樣,不得不說,她擁有視障人群中少有的積極向上的個性,並且……極具感染力。當地盲聯中,有不少人都是她的朋友,也有不少人的生活從某種程度上被她救贖。”
小楠不作聲了,其實從安娜小姐不在案發現場這點而言,她就明白為什麽師兄從一開始就將她排除在嫌疑人之外了。
“好了,我所梳理出來的信息僅此而已。”小楠發現很多次了,在講到與案件有關的內容時,她這位廢柴師兄的聲線會變得低沉,令人不由自主地認真起來。然而,現在又變成了她所熟悉的,往日裏那種不靠譜的語氣:“當然,從實際操作出發,不排除多人合作的可能性。”
廢柴師兄將三人的照片撚開像一副牌般拿到小楠的麵前:“怎麽樣?小楠你覺得是她們中的哪一個?”他的表情活像一隻從遠處叼回玩具球,向主人求讚賞摸頭的金毛犬。
小楠欣賞了一會兒師兄的表情,心中覺得如果這人有尾巴,現在一定搖得快要斷了。
“你是在開玩笑嗎?”小楠冷靜地問道。
廢柴師兄的笑容僵了僵:“什……什麽意思?”
“顯而易見,如果這是一起蓄意謀殺案的話,她們三人誰都不會是凶手。”
廢柴師兄愣了一下,終於他的“尾巴”耷拉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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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楠從廢柴師兄的手上抽出了秋葉小姐的照片:“從動機來看,如果這位主廚旨在用河豚對視障群體進行報複性殺人,現在我們要處理的,大概是13人集體中毒身亡事件了。”
“可是……”
小楠打斷了師兄的反駁:“OK,我假設她出於某種原因,偽裝自己也好,良心使然也罷,隻想選擇一人下手。根據你剛才所描述的內容,由於妹妹自殺的事件,她所仇恨的人應該符合以下條件:一、有視障人士的標簽;二、他還應該是中年男性。甚至相比之下,我認為她對後者的仇恨可能比前者更強。
“最重要的是,主廚從頭到尾沒有離開過配菜間。除了炸物上的差別,她沒有辦法控製上菜順序和她最終想成功毒殺的被害者。據我所知,這十三名團員中,對於秋葉小姐而言,有遠比被害人更‘合適’的毒殺對象。
“當然,我們不排除存在主廚與在包間的二人合作的可能性。那我們正好就來講講在包間的這二位嫌疑人吧。”小楠將關山小姐和江原小姐的照片一左一右地拿在手上。
“其次,假設江原小姐在關山小姐不知情的情況下調換了兩人的整個托盤,那麽被害人初始所拿到的應該是無毒的香菇天婦羅套餐,而柳川先生手上的則是有毒的紅薯天婦羅。也就是說……”
廢柴師兄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麽:“也就是說,這種搭配原本就是提供給對香菇過敏的三位團員的。”
小楠臉上露出了笑意。“師兄原來你也不是傻瓜啊!”她說著將關山小姐的照片放了下來,“也就是說,這與她想要毒殺柳川先生的動機產生了矛盾。
“至於江原小姐。她很可能是最後一個接觸到定食套餐的人,這點不可否認。如果她僅僅更換了炸物,也就是說凶手的毒殺目標應該是團中對香菇不過敏的十人。唯一與她動機相符的可能是,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對調了整個定食。”說到這裏,小楠頓了一頓,“可是你別忘了,關山小姐上錯菜是一個隨機事件,江原小姐並沒有辦法真正縮小這剩下的三分之一的概率。
“如果關山小姐正確地上完了每個人的菜,江原小姐再提出要將其中兩人的食物進行對調,團員會不會同意且不說,但人們心中自然會感到怪異吧。”
“那三人聯手作案的可能性……”師兄還在不死心地掙紮。
“或許你還記得她們的動機從一開始就不統一吧。”小楠好心地提醒道。
“呼。”廢柴師兄終於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喃喃道,“說到底,果然僅僅是一樁意外混入野生河豚的悲劇嗎?害我還拿了被害人的手巾、牙套、收納盒回局裏去做河豚毒素含量化驗……”
小楠的耳朵動了動,心跳忽然加速:“為什麽會有收納盒?”
“小楠沒有戴過牙套或許不知道,牙齒矯正的人吃飯的時候是要將牙套放進收納盒保存的,等吃完飯再戴上。”師兄耐心地解釋道。
“我知道。手巾和牙套上沾染了一定量的毒素我可以理解,可是牙套收納盒上為什麽會有毒素?”小楠假裝嘴中有牙套,用手比畫著將它摘下來,“吃飯前摘下,放入收納盒;吃飯的時候嘴中有河豚毒素,吃完飯戴上牙套,牙套會沾染上毒素。可是,從頭到尾,收納盒裏為什麽會沾染上毒素?”
“除非,”小楠的眼睛注視著師兄,異常明亮,“根本就沒有什麽帶毒的野生河豚,所謂的河豚毒素——是一早就下在收納盒中的毒藥。”
被害人吃完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戴上了因存放在收納盒中而沾染上河豚毒素的牙套。其毒發時間讓人自然而然地認為是午餐中的河豚導致。
“你可以回去看一看檢驗報告,我個人認為收納盒中的河豚毒素含量應該是最高的。”小楠總結陳詞般地說道,“知道被害人今天中午定了河豚定食、知道她在進行牙齒矯正以及能夠輕鬆接觸到她的私人物品並且在今天之內下毒的——除了在隔壁吃素齋的安娜小姐,我想不出第二人選。”
其實從小楠提到在收納盒下毒的可能性時,那些有所謂不在場證明的人都需要重新排查了。師兄臉上卻依然為難:“雖然聽上去很有道理,但這隻是你的推論。沒有直接證據,我們很難辦啊……”
小楠抬頭,指了指頭頂上的攝像頭,一臉誌在必得:“隻要有點耐心,總能看到你想要的畫麵的。”她頓了頓,“當然,這種熬夜傷頭發的工作,就辛苦頭發茂密的師兄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