誅心計
丁媛不知道為什麽,鄉親們對她的態度急轉直下。
她硬塞的錢不起作用了,最近每個人看她的眼神都變了,稍凶點的小孩還撿石塊丟她,他們嗬斥她,像嗬斥一條狗。
很多陌生人來到鳳凰村,用油漆在她家大門上塗些“賤人”“滾出去”的話,將裝滿了蟑螂的盒子丟進來,在她被子上塗滿糞便,還砸壞鍋碗瓢盆……
攝像機鏡頭像閃光彈一樣刺眼,話筒鐵棒槌似的戳在她眼前。
“您好,我是《社會日報》的記者,請問丁女士,您對您女兒蘇揚被殺一事怎麽看?”
“我是《人間法事》的記者,請問您是否多次向蘇揚討要錢財?”
“聽說您在蘇揚活著的時候將她逼上絕路,是否屬實?”
“丁媛女士請回答!”
“請您回答!”
“……”
蘇揚!蘇揚!
這個名字好似打四麵八方湧過來的潮水,將丁媛整個人吞沒,她抬頭是烏泱泱的人群,帶著探究、憤怒……抑或是幸災樂禍的眼神。
丁媛抱著腦袋蹲下身子,她痛苦地哀號著,像隻暴露於日光燈下人人喊打的老鼠。
這是烙進她骨子裏的感覺啊,貫穿了她一生。那是種拚命想抬起頭來卻又不斷被按進泥沼裏的屈辱感。
從17歲離家出走到帶著蘇揚身無分文地回來,從將希望寄托在蘇揚身上到被她的醜事羞辱得抬不起頭……她沒有一天不想挺起胸膛,不想榮歸故裏、衣錦還鄉,她要讓恥笑過她的鄉親們正眼看她!要讓他們知道她現在手裏有錢,她過得很好,她不是他們口中的爛人!
可怎麽就這樣了呢?
給他們送了那麽多錢和禮物,還不夠嗎?
丁媛不明白。
“丁媛女士,我開車開了1000公裏來到這裏,就是想當麵問你一句,你對蘇揚做過的那些,可曾心存愧疚?”
《焦點周刊》某記者的這句提問將丁媛給弄蒙了。
不久前,蘇揚的鬼魂也是這樣問她的:你可曾對你做的事情,心存愧疚?
丁媛愣在那裏,片刻後打了個哆嗦。
不久前,鳳凰村的丁媛正和隔壁阿花提著菜籃子閑聊,回頭看見有人從田埂上飛奔過來,說:“小丁!你女兒給人殺了!快去看看!都上新聞了!”
丁媛臉上火辣辣的,像給人打了一巴掌,“女兒”兩字,讓她覺得羞恥。
死了?
一瞬間,好似有塊冰嵌入了她的心髒,那涼意紮根後又迅速蔓開,直滲透了四肢百骸,她失魂落魄地退後了兩步。
丁媛嘴角抽了抽:“她活該。”
丁媛是一個人回鳳凰村的,在這之前她跟蘇揚鬧翻了——為建保平寺的事。她說蘇揚是個畜生、不孝女,想從蘇揚手裏拿錢去捐給村裏蓋保平寺,給她贖罪。
蘇揚沒給。
丁媛沒法理解,這麽好的贖罪機會,蘇揚為什麽不要?這麽多年,蘇揚做了多少忤逆她的事?讓她去找個穩定工作不去,找個對象不找,在家給自己做飯也不做……不照顧父母已是最大的不孝了,簡直跟牲畜無異,現在讓她捐錢建寺廟贖罪還不願,真是家門不幸,她生了這麽個狗東西。
蘇揚“嗤”的一聲笑了:“我做穩定工作,你哪兒來錢賭?我找了那麽多對象,哪個不是被你弄沒的?我沒時間做飯。”
“哎,話說清楚了。什麽叫你對象是我弄沒的?你也不想想你配不配?是你沒有羞恥心也不知道檢點,也難怪人家男的看不上你,還不都是怪你自己!”
蘇揚眼眸稍稍下垂,到底沒說話。
丁媛語重心長:“給你機會建個廟贖罪,媽也是為你好,省得你死了下地獄啊。”
蘇揚麵無表情。
丁媛變了臉,狠狠一巴掌扇在蘇揚臉上,打得她側過頭去,蘇揚沒說話,腮幫子鼓了鼓。
“我養大你花了多少錢?你吃的奶那都是我的血!要不是你,我早嫁到大戶人家去了!你長大了翅膀硬了,懟得我是一愣一愣的,就光算這麽多年你讓我生氣的精神損失費,你得賠我多少?要你幾個子兒怎麽了?你還給計較上了。”
“要多少?”
“500萬。”
“太多。”
“你不是有錢嗎?”
“沒那麽好賺。”
“哦,你也知道錢難賺,屎難吃啊?我當年養你不辛苦?要不是為了你,我會嫁給蘇文強那老東西?我看得上他?結果你怎麽報答我的?我呸!我一張老臉都被你丟盡了,你惡不惡心啊?我一想起你,就像吃了蒼蠅一樣,一天恨不得洗八遍澡,惡心!”
又來了……
蘇揚耳邊嗡嗡直響,她開始頭暈目眩。
1月23日,蘇揚從銀行共分10次提了8000萬現金。她拿出1500萬給丁媛,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跟她說:“滾吧,從今往後,不要出現在我麵前了。”
居高臨下,麵無表情。
丁媛再見到蘇揚時,聽說她被人殺了。
當時是個陰沉的夜晚,無星無月,風吹過來涼得讓人心裏發怵。丁媛在保平寺裏給觀世音菩薩上香,她拜托菩薩保佑,讓蘇揚來生投胎成貓狗。
投胎做人?那不可能,別為難了菩薩。蘇揚?她不配。
她13歲時……丁媛又開始碎碎念了。
丁媛無比虔誠地在菩薩麵前三叩首,抬頭時看見一襲血紅血紅的衣裙。
菩薩顯靈了?
丁媛打了個哆嗦,瑟瑟發抖著抬頭往上看,正對上蘇揚蒼白的一張臉。
她沒有血色,蒼白到要透明了,散著頭發,眼珠子黑到讓人感到空洞。
丁媛發出淒厲的喊聲,整個人癱在蘇揚腳下,爛泥一樣。“你……你來找我做什麽?”她瘋狂踢打著雙腳,“都是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蘇揚眼眸很黑,皮膚慘白像鬼魅,麵無表情。她伸出雙手,想要掐住丁媛脖頸,忽然又縮了回去。她站在原地,看著丁媛因驚恐而歇斯底裏地大力撲騰,她彎腰大笑了起來。
“哦……原來你怕死了的我啊。”蘇揚側歪腦袋,露出孩子樣天真的神色,她捂住嘴驚詫,“可這沒道理啊。我活著的時候,你天天咒我死,現在我死了,你反倒怕?”
“我……你不要過來,我告訴你不要過來啊……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丁媛被嚇到精神失常了,她瘋了一樣將手頭能找到的香、黃紙什麽的丟向蘇揚,無果後,她驚慌失措閉上眼,語無倫次念起經來。
蘇揚走過來,依然大笑著。
“你真可憐,真的。你一輩子都想得到那些鄉親的承認,可是呢?婊子就是婊子,變不成仙女。你17歲跟人私奔,結果被耍了。虧你還能覥著臉回來,你媽都被你丟人丟到自殺了。因為錢,鄉親們待你和氣,其實誰心裏看得起你,你自己沒點數嗎?垃圾就是垃圾。建廟?你也配給觀世音菩薩建廟?嘖嘖嘖,髒……太髒了。”蘇揚一字一句,字字剜心,“你這樣的人,怎麽配有聽話的兒女?看吧,我就是菩薩給你的報應。這都是因為你,是你該受的。你在計較什麽?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給我贖罪?不,該贖罪的人是你,你活該。”
“你胡說!你在胡說!我怎麽會……怎麽會是我的原因?都是你……都是你……”丁媛捂住臉,“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
“哦。可真會甩鍋啊。話都被你說完了。”蘇揚彎下身子,湊近她,“那我說都是你,不行嗎?你教的。甩鍋啊。都是你害的我,都是你害的……糟糕!”蘇揚突然暴怒起來,她抱住腦袋尖叫,“你說都是我害的?是我求著你將我生下來的?哦不,我難道不是你跟男人瞎搞的結果?我害的?是我求著你幹那些事?我這麽多年求過你什麽?都是你在求我!天……”她抱住腦袋,神情明顯狂躁,她在地上踱來踱去,自言自語著咒罵,“我真的要被你逼瘋了。不不不,我已經瘋了,我早都瘋了。”
蘇揚的話戛然而止,空氣突然凝滯,靜得能聽見一根針落地。
時間靜止了有5秒鍾,詭異的笑容像透過皮膚蔓延而上的毒素,慢慢烙在蘇揚麵無表情的臉上。她眼珠向下,嘴唇一開一合:“丁媛,知道我有多恨你嗎?在幾千個日夜裏。
“我恨不得將你剝皮抽筋。我想讓你脫光了跪在雪地裏。我為你設計了無數種死法。我曾經想過將你這張惡毒的嘴給縫起來或者用熨鬥給燙平了。後來我想了想,不夠,還不夠。殺了你有什麽用?我要你活著,一輩子在自己編織的牢籠裏苟延殘喘。知道嗎?我女兒是我親手掐死的,嫁禍給你了。我要你一輩子背上殺人犯的惡名,千夫所指。蘇文強也是我殺的。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她彎下腰來,湊到丁媛耳邊小聲說,“蘇文強是我女兒的父親,我勾引他的,他可看不上你。”
丁媛整個人仿佛被冰凍住了,她直挺挺愣在那裏:“說謊,你在說謊!”
“不然呢?”蘇揚邪笑起來,“你還真以為自己傾國傾城哪?”
“不——不——你說謊,你在說謊——”丁媛尖叫一聲,她全身都顫抖起來,頭上的汗和眼裏的淚劈裏啪啦往下掉,她捂住嘴歇斯底裏,彎下腰的時候像嘔出了全部的靈魂。
“我……我殺了你——”丁媛瘋了樣撲過來,伸出手就要掐住蘇揚的脖子。蘇揚向後退了兩步,她撲了個空。蘇揚扯下圍在頸上的紅色絲巾,迅速在丁媛脖上繞了一周,而後狠狠拉直。
丁媛的臉色在她手中慢慢青紫,蘇揚看著她那充血而凸出的眼球,突然欣喜若狂。
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難得見你露出這樣的表情,讓我再好好欣賞一會兒。”
公雞的叫聲響徹雲霄時,蘇揚無所謂地拍拍紅裙子,站起身來。她狠掐住奄奄一息的丁媛的脖子,硬塞了幾顆藥丸逼她吞下去。
咯咯笑了好一會兒,蘇揚又湊近她,像好友間分享秘密一樣小聲說:“這個藥啊,它會像蜘蛛一樣爬進你的腦子裏,在那裏結網,吐出毒液,摧毀你的精神,你的全部,讓你崩潰,讓你發瘋。就像你曾經對我做的那樣,潛移默化,讓我的大腦長成現在的模樣。和我一起下地獄吧。”蘇揚蹲下身子,用指尖挑起丁媛的下巴,“你教過我什麽是善良和愛嗎?嗯?
“你能再告訴我一遍嗎?我真的好想學啊。
“如果能回到13歲的話。
“媽媽。”
黑暗中,有什麽東西掉落下來,像墜入平靜水麵的一顆露珠。
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