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是個很漂亮的妓女,”普拉巴克懇求道,“她很肥,而且肥在最重要、最要緊的部位。不管抓哪裏,都可以讓你滿滿握在手裏。你會很興奮,會沉溺其中難以自拔!”

“很讓人心動,普拉布,”我答,盡量忍住笑意,“但我實在沒興趣。我們昨天才離開村子,我的心仍在那裏……我實在……沒那個心情。”

“心情沒問題,巴巴。隻要搞起來,你的壞心情很快就會變好,futt-a-futt(真的快)!”

“你說的或許沒錯,但我想到時候心情還是會一樣。”

“但她很有經驗!”他哀求道,“那些人告訴我,光是在這個飯店,她就服務過上百個客人!我見過她,我直視她的眼睛,我知道她**功夫一流。”

“我不想找妓女,普拉布,不管她功夫多一流。”

“但隻要看到她,你就會迷上她。”

“對不起,普拉布。”

“但我跟他們說……你會去看她。隻看就好,看又不會少塊肉,林巴巴。”

“不要。”

“但是……你如果不去看她,我就拿不回訂金。”

“你付了訂金?”

“是啊,林。”

“你付訂金,讓我跟女人在這飯店上床?”

“沒錯,林。”他歎口氣,舉起雙手,隨即垂落至身體兩側,一副無奈的樣子,“你在村子裏待了六個月,六個月沒有女人,我想你一定很需要。如果你連偷偷看她一眼都不願意,我的訂金就泡湯了。”

“好吧!”我歎了口氣,學他做出無奈的動作,“就去看一眼,讓你保住訂金。”

我拉上飯店房門,鎖上,跟他一起走上寬闊的走廊。位於孟買北部奧蘭加巴德的艾普薩拉飯店,已有百餘年曆史,是為服務另一個更輝煌的時代而建的。飯店房間挑高且寬敞,附設麵朝熱鬧街道的露天陽台,房間的楣梁和天花板圓形花飾有著精致的細部。但家具的質量卻很低劣,胡亂搭配,沒有整體規劃,走廊的地毯也已磨出許多起毛球的破洞。牆麵油漆剝落,有汙漬,房價便宜。普拉巴克告訴我,回孟買的路上,就隻有這地方可讓我們快活一晚。

我們在這樓層另一頭的某個房間門外停下。普拉巴克興奮得發抖,眼睛睜大得讓人擔心。

我敲門。幾乎同時,門打開。一名五十多歲的婦人站在門口,她身穿紅黃紗麗,惡狠狠地瞪著我們。她身後的房間裏有幾個男人,那些人身紮多蒂腰布,頭戴白帽,打扮類似普拉巴克村子裏的農民,坐在地板上用餐,吃著木豆、米飯和拉餅,分量很多。

那女人走進走廊,把門反扣上,定定地看著普拉巴克。普拉巴克比她矮了整整一個頭,不及她肩膀。麵對她惡狠狠的瞪視,他回以學校惡霸小跟班那種乖乖聽命的表情。

“看到了吧,林?”他小聲說,眼睛仍看著她,“我跟你說的沒錯吧?”

我看到的是個長得普普通通的女人,她有個球狀鼻,大臉,嘴唇薄且不屑地噘起,讓她的嘴活像個被插進棒子的蛤蜊。臉上和脖子上的粉厚得跟日本藝伎一樣,她那繃緊著臉的表情讓她看起來活像個惡棍。

普拉巴克用馬拉地語跟那女人講話。

“露給他瞧瞧!”

她隨即將紗麗往上拉,露出一大圈肥肥的肚子。她用她又短又粗的手指捏起一兩磅肉,再用力捏了捏,一邊眉毛揚起,看著我,想得到我的讚美。

普拉巴克發出輕輕一聲呻吟,眼睛睜得老大。

然後那女人突然一臉怒容,往走廊左右瞧了瞧,接著把上衣撩起幾厘米,露出又長又細的下垂奶子。她抓住奶子,朝我上下甩了好幾次,同時向我眨眼,露出讓人不解的奇怪表情。我毫無根據地猜測,那很可能是不懷好意、輕蔑的嘲笑。

普拉巴克的眼睛睜得更大,張大嘴巴,開始喘息。

那女人掩住奶子,急急左右擺頭,把她編成辮子的黑色長發甩到胸前。她雙手抓住辮子,手指開始往辮子下頭捏去,好似把那辮子當成用了一半的牙膏。隨著捏擠,她手指上積了厚厚一層椰子油,從發辮末梢滴到磨爛發白的地毯上。

“你知道的,林,”普拉巴克含混地說,目瞪口呆地看著滴下的油,神情饑渴又近乎恐懼,他的右腳甚至開始輕跺地毯,“如果你不想跟這女人上床……如果……如果你真的不想……那……我可以自己用掉那訂金。”

“回頭房間見,普拉布。”我說,朝那女人客氣地微笑。我向她微微鞠了躬,帶著她輕蔑的低吼回到房間。

我想正可利用這空當,更新我的馬拉地語字典。清單中列出的日常用字已有約六百個。在桑德村時,我把村民跟我講的單詞和短語記在紙片上,再轉抄到結實的日誌上,以供日後查閱。我把最近抄的幾張紙片攤在寫字台上,正要開始轉抄到日誌上。就在這時,門猛然打開,普拉巴克大搖大擺走進房間。他走過我身旁,不發一語,往後朝**一躺。從我離開那妓女房間到現在,才過了大概九分鍾。

“哇,林!”他開心呻吟,對著天花板咧嘴而笑,“我說的沒錯,她是個經驗老到的女人。”

我盯著他,一臉茫然。

“真的!”他一臉陶醉,從**坐起,前後**著他的兩條短腿,“她給了我物超所值的服務,而我也讓她非常、非常爽。來!咱們出門去!去吃點東西,喝點酒,慶祝一下!”

“如果你確定還有體力的話。”我低聲說。

“噢,巴巴,那裏用不著什麽體力,我要帶你去的地方非常棒,棒到甚至可以坐著喝。”

照他所說的,我跟著他走了約一個小時,經過最後一個巴士站牌,來到該鎮郊外的一間簡陋小屋。我們請客,要老板送酒吧裏的客人每人一杯酒,借此打進擠坐在狹長石凳上的酒客,一身髒兮兮而無酒不歡的酒客。這裏是澳大利亞人所謂的無營業執照的酒吧,以低於市價的價格供應超過標準酒精濃度的烈酒。

我們打進的那群客人,有工人、農民,還有一群普通混混。他們全帶著慍怒、受壓抑的表情。話不多,或根本不講話。喝下口感極差的私釀酒時,劇烈扭曲的臉形使他們更難看。他們每喝完一杯,就發出各種呼嚕聲、痛苦呻吟聲和嘔吐聲。普拉巴克和我加入他們時,我們捏著鼻子,仰起頭,把那難喝的農業化工**倒進嘴巴,一口氣喝完。靠著一股強烈的決心,我們才有勇氣把那毒液喝進肚裏。神誌夠清醒後,我們極勉強地再叫了一杯,把那穿腸毒酒再灌進肚裏。

那酒實在是太難喝,每個人都是一臉使勁苦撐的樣子。有些人實在受不了,偷偷溜走,敗下陣來;有些人意誌動搖,但受了身旁酒友一臉痛苦的鼓勵,死命硬撐。普拉巴克拿著他的第五杯烈酒,遲疑許久。我想他就要承認不行,不料最後他吸一口氣,咕嚕咕嚕把那杯喝光。接著,有個男子把酒杯丟到一旁,站起來,走到這破爛小房間的中央,大聲唱起跑調的歌。我們每個人都激動地大聲叫好,每個人都知道自己已經喝醉了。

我們一個接一個上場唱歌。先是讓人感動落淚的印度國歌,繼之以宗教禮拜歌。有人唱起曲調重複、容易朗朗上口的印地語情歌,搭配令人傷感的嘎劄爾詩(gazals)。兩名魁梧的侍者看出現場氣氛已由微醺變成陶醉,便把酒盤和酒杯擱下,在門口兩側的凳子上坐下。他們開心地笑著,點頭,左右擺頭,將又長又粗的木棍深情地抱在他們粗壯的臂彎裏。當每個人唱歌時,大家都拍手、喝彩,輪到我時,我不知怎的,唱起奇想樂隊的老歌《你真的迷住我了》(You really got me):

小姐,你真的迷住我了,

我被你迷到睡不著覺……

我醉到教起普拉巴克,而他也醉到學起這曲子:

真的,老天做證,你是個好姑娘!

而你真的、真的迷住我了,就是這樣。

走在回鎮上那條漆黑、荒涼的路上時,我們仍然在唱歌。一輛白色“大使”(1)緩緩駛過我們身邊,掉頭,我們還在唱。車子再開過我們身邊,再掉頭,停在路肩,堵住我們的時候,我們仍然在唱歌。車上下來四名男子,一人留在駕駛座。最高的男人抓住我的襯衫,用馬拉地語的命令語氣,向我吼叫。

“幹什麽?”我用馬拉地語醉醺醺地回他。

另一個男人從旁邊跨進來,伸出短短的右手,朝我出拳,打得我的頭猛然往後仰。很快,我的嘴巴、鼻子又各挨了一拳。我踉踉蹌蹌往後退,有隻腳沒站穩。我倒在地上,同時看見普拉巴克張開雙臂,向那四個人猛撲過去,試圖擋住他們。我驚醒過來,振作精神衝過去。很幸運,我使出右勾拳和由上往下的右肘(任何街頭混戰裏最厲害的兩招)都重重打到對方。在我旁邊,普拉巴克一度倒下,而後立刻躍起,卻招來一陣猛拳,打得他眼冒金星,整個人趴在地上。我試圖站在他附近,用腿保護他,結果重心不穩,踉蹌倒下。拳打腳踢如雨點落下,我掩住頭和肚子,聽到腦子裏有股微弱的聲音在說: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那幾名男子把我按在地上,其中一人搜我的口袋,手法非常熟練。我喝醉又受傷,隻隱隱覺得那些黑壓壓的身形壓製著我,然後我聽到另一個聲音,是普拉巴克的聲音,我聽出他懇求的一些話,還有他輕蔑的咒罵。他痛斥這群人毆打、洗劫外國人,一個來到他們國家、完全沒傷害他們的外國人,真是丟了國家的臉,丟了印度人的臉。他罵得慷慨激昂,罵他們是孬種,咒罵聖雄甘地、佛陀、印度教神克裏希納、特蕾莎修女、寶萊塢電影明星阿米特巴·巴強都是孬種。結果竟然罵出了效果。這群人的頭頭走過來,在我旁邊蹲下。醉醺醺的我試圖站起來再打,但其他人把我壓下,按在地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那人俯身凝視我的眼睛,表情冷酷、冷漠,和我很像。他打開我被扯破的襯衫,塞進東西:我的護照和手表。

他們站著,惡狠狠地瞪了普拉巴克最後一眼,那眼神裏帶著令人摸不透的恨,然後爬進車裏。車門砰的一聲關上,車子急速駛離,揚起的沙土和小石子落在我們身上。

普拉巴克確認我傷得不重後,開始哀號、哭訴,難過得不得了。他一再痛罵自己,竟把我帶到這偏遠的酒吧,而且讓自己和我喝得爛醉。他十足真心地說,如果可以,他想把我的傷都轉移到他身上。他對自己是孟買最優秀的街頭導遊相當自豪,如今這招牌卻給砸了。他毫無保留地熱愛他的國家,Bharat Mataji(母親印度),如今這熱愛卻受到比任何肉體所能承受的還更嚴重的打擊。

“眼前隻有一件事要做,林,”我在飯店的白瓷磚大浴室就著臉盆洗臉時,他說,“回到孟買,你得發封電報給你的家人和朋友,請他們再寄錢來,你得去你們新西蘭大使館申訴緊急情況。”

我擦幹臉,倚著臉盆,看鏡中的自己。傷得不嚴重:一邊的眼眶開始變黑,鼻子腫起,但沒斷掉;嘴唇裂了,腫了起來,臉頰和下巴因為被踢,有幾處大塊破皮。這算是幸運的了,以我的經驗,通常不會這麽好過。我在暴力、犯罪的地區長大,在那樣的地方,勞工階級幫派水火不容,相互打打殺殺,對付像我這樣不肯加入他們任何一方的孤鳥,毫不留情。然後,還會坐牢。把我打得最慘的,莫過於領著國家薪水維持治安的那些穿製服的家夥——獄警。在街上被打時,我想起的聲音……我知道了……就是挨獄警打時的聲音,我自己的聲音。記憶中,我被三四個懲戒機關的警員按著,另有兩三個警員用拳頭、警棍、靴子毒打我。當然,挨他們這種人打,向來比較讓人受不了,因為我們當他們是好人。挨壞人毒打,我們理解,認了;但當好人用手銬把你銬在牆上,然後輪流踹你、踢你,打到你骨頭斷掉,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你會覺得整個製度、整個世界一片黑暗。然後,傳來尖叫聲。其他人,其他囚犯,尖叫,每天晚上。

我凝視鏡中自己的眼睛,想著普拉巴克的提議。不可能聯絡新西蘭大使館,任何大使館都不可能。不可能聯絡家人或朋友,因為警方在監視他們,等著我跟他們聯絡,泄露行蹤。沒有親友,沒有援助,身無分文,那些搶匪搶走了我僅有的錢。但這件事的反諷,我倒是點滴在心:想不到一個武裝搶匪逃犯竟被人搶走身上所有錢財。記得當初前往村子前,卡拉跟我說了什麽來著?途中一滴酒都不要沾……

“我在新西蘭沒錢,普拉布,”走回飯店房間途中我告訴他,“沒有親人、朋友能幫我,大使館也幫不上忙。”

“沒錢?”

“完全沒有。”

“你籌不到錢?哪裏都籌不到?”

“對!”我答,把僅有的少數隨身物品裝進背包。

“這就非常麻煩,林,抱歉,當著你那傷痕累累的臉說。”

“我知道。你想,我把我的手表賣給飯店經理行嗎?”

“行,林,我想沒問題。這手表很高級,但我想他不會給我們好價錢。碰到這種事情,印度生意人就把職業信條塞進後麵的褲袋,他會把價錢殺得很低。”

“沒關係。”我答,扣上背包的扣子,“隻要夠付房錢,夠買你說的夜間火車票回孟買就行。就這樣,收拾你的東西,我們走。”

“這事非常、非常、非常麻煩,”我們關上房門,走上走廊,要去辦退房手續時,他說,“林,在印度,沒錢就不好玩,我說真的。”

那股讓他緊閉嘴唇、愁眉不展的憂心,在回孟買的這一路上都未消失。賣掉手表的錢,付了奧蘭加巴德的住房費,剩下的隻夠在孟買的印度旅社再住兩三天。把我的東西放進我最喜歡的房間後,我送普拉巴克回到飯店的小門廳,竭力想讓他恢複那燦爛的笑容,但都未能如願。

“看我的,我會讓你甩掉那些不愉快的事。”他說,正經而嚴肅,“等著瞧,林。我會給你快樂的結果。”

我看著他走上樓梯,然後聽到經理阿南德以友善的馬拉地語向我說話。

我轉身微笑,用馬拉地語跟他聊起來。經過六個月的村中生活,我已會說簡單的日常用語短語、問句和句子。這算不上什麽,但阿南德顯然很高興且驚訝。聽了幾分鍾後,他把另一位經理和所有客房服務生叫來,聽我用他們的語言講話。他們聽了之後,全都露出既驚又喜的表情。他們見過會講一些印地語,甚至很會講印地語的外國人,但從沒見過能用他們所愛的馬拉地語跟他們交談的外國人。

他們向我問起桑德村,那個他們從沒聽過的村子。我們聊起他們待在家鄉時就非常清楚的日常生活,而這些往往在回憶中予以美化了。交談結束,我回到房間,剛關上房門,就傳來試探性的敲門聲。

“對不起,抱歉打擾了。”說話的人是個高瘦的外國人,可能是德國人或瑞士人,有著長臉與尖下巴,蓄著一綹胡子,金發往後梳成一根粗辮子,“我先前聽到你跟經理和客房服務生講話……呃,我想你一定已在印度待了很久,還有……na ja,我們今天剛到,我女朋友和我,我們想買點大麻。你……知不知道哪裏可以弄到大麻,不會被騙錢,也不會有警察找麻煩?”

我當然知道。那天晚上,我還幫他們到黑市換錢,讓他們不至於被騙。留胡子的德國人和他女友都很滿意這買賣,付給我傭金。那些黑市商人,普拉巴克的朋友即街頭眼線,很高興我帶給他們新客戶,也付了我傭金。我知道,在科拉巴的每個街道上,還有其他外國人想弄到毒品。與阿南德和客戶服務生用馬拉地語隨興的一場交談,被那對德國男女朋友無意間聽到,竟給我指出在這城市生存的一條門路。

但更迫切的問題是我的觀光簽證。阿南德辦理我的住房手續時,已提醒我簽證已到期。在孟買,每家飯店都得拿出外籍房客登記單,填寫外國人名和護照號碼,並注明簽證有效日期。那登記單叫作“C表格”,警察不時會來抽查。簽證過期仍逗留境內,在印度是重罪。刑期有時重達兩年,而C表格違規的飯店老板則會被警方處以巨額罰款。

阿南德一臉嚴肅地把這件事全解釋給我聽後,篡改登記單上的數據,讓我住進來。他喜歡我。他是馬哈拉施特拉人,而我是第一個能用馬拉地語和他交談的外國人。他很樂於為我違法一次,但他提醒我得立刻去一趟警局的外籍人士登記處,把簽證延長。

我坐在飯店房間裏,思索可走的路。可走的路並不多,我沒什麽錢。沒錯,我在無意中發現了一個生財之道,也就是當中間人,當掮客,幫有所顧忌的外國人跟黑市商人打交道。但我不確定這一行賺的錢夠不夠我住飯店、上館子的開銷。可以確定的是,這不夠我買機票飛離印度。此外,我的簽證已過期,實質上已犯法。阿南德告訴我,警察會把簽證失效當作純粹的一時疏忽,不細究即予以延長,但我不能拿自己的自由之身在這上麵做賭注。我不能去外籍人士登記處。因此,我無法更改我的簽證身份,而簽證無效,在孟買,我就無法住進飯店。到底該照規定上警局,還是四處躲藏逃亡?我陷入兩難。

我仰躺在**,在一片漆黑中傾聽從樓下街頭傳進來的聲音:帕安販子要顧客品嚐一小口香甜的吆喝聲;西瓜販子劃破濕熱夜晚的低沉喊叫聲;街頭雜技表演者汗流浹背,表演給一群遊客看時的叫喊聲;還有音樂,時時都有的音樂。我在想,這世上還有哪個民族比印度人更愛音樂?

我不由得想起那個村子。我一直在逃避和抵抗的那段回憶,在音樂響起的時刻,浮現我的腦海。普拉巴克和我離開村子的那一天,村民邀我留下。他們主動表示要給我房子和工作。住在村子的後三個月,我特別指導當地的學校老師如何說英文。我示範一些英文字的發音,幫他糾正學童說英文的怪腔怪調。老師和村務委員會都很希望我留下。那裏倒不失為容身的好地方,有棲身之地,又有明確目標。

但我不可能回桑德村。那時候不行。在城市,人雖然昧著自己的個性和靈魂,卻可以活得好好的。如果住在村落裏,人就必須徹底看清自己的個性和靈魂。罪與罰是我時時刻刻擺脫不掉的印記。我逃出監獄,但我的未來也因逃獄而被緊緊掐住。

他們如果看得夠仔細,看得夠久,遲早會從我眼睛裏看到掐住我未來的東西。紙終究包不住火。他們當我是自由之人、平和之人。在那村子裏,某段時間我體驗到真正的幸福,但我的靈魂不幹淨。我該怎麽做才不會再陷牢籠?該怎麽辦?非得殺人才能免於牢獄之災嗎?

我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知道自己在桑德村時玷汙了那村子。我知道他們給我的每個微笑,都是我騙來的。逃亡生活使每一聲大笑都帶著心虛,使每一樁愛的作為多少都帶著點拐騙的意味。

有人敲門,我說門沒關。阿南德走進來,一臉反感地說道,普拉巴克來看我,還帶了他的兩個朋友。我拍拍阿南德的背,微笑感謝他的關心,我們走到飯店門廳。

“哈,林,”我們四目相對時,普拉巴克滿臉都是笑,“我為你帶來很好的消息!這位是我的朋友強尼·雪茄,他住在佐帕德帕提(zhopadpatti)裏,就是我們住的貧民窟,是個非常有力的朋友。這位是剌子,他是貧民窟頭頭卡西姆·阿裏·胡賽因的助手。”

我與這兩位各握了手。強尼·雪茄幾乎跟我一樣高、一樣壯,因而比一般印度人更高、更魁梧。我猜他三十歲上下,長長的臉率直而機警。他褐色的雙眼直盯著我,充滿自信。薄薄的唇髭修剪成整齊的一條線,圈住富於表情的嘴巴和堅毅的下巴。另一個男子,剌子,隻比普拉巴克高一點,身材更瘦。和藹的臉上抹不去引人同情的哀傷,有那種哀傷的人多半也是有原則、不妥協的正直之人。濃眉底下,有著一雙聰穎的黑眼睛。那雙精明、專注的眼睛直直盯著我,臉龐卻疲倦而下垂。我猜他有三十五歲,但他看起來老許多。這兩人,我一眼見到就有好感。

我們聊了一會兒,那兩個新朋友問了我普拉巴克村子的事,還有我對在那裏生活的印象。他們也問了這城市,想知道我最喜歡孟買的哪些地方、我最喜歡做的事。我看彼此聊得起勁,一時不會結束,就邀他們一起到附近的餐館喝茶。

“不行,林,”普拉巴克搖頭婉拒,“我們現在就得告辭。我隻是想讓你見見強尼和剌子,讓他們也見見你。我想強尼有事要告訴你,對吧?”

他望著強尼,眼睛、嘴巴都張得老大,雙手高舉,做出期盼的手勢。強尼沉著臉看他,但那不悅之色很快就軟化,轉為燦爛的笑容,並把目光轉向我。

“我們替你決定了,”強尼宣布,“你要搬來跟我們一起住。你是普拉巴克的好朋友,我們替你找了安身的地方。”

“沒錯,林!”普拉巴克迅即補充道,“有一戶人家明天要離開,後天,那房子就是你的。”

“但……但是……”我結結巴巴,為如此好心的安排大感惶恐,一想到貧民窟的生活又感到害怕。走訪普拉巴克住的貧民窟的回憶仍曆曆在目:露天的茅廁臭味四溢,生活窮得讓人難過,數萬人擠居一地,狹促又雜亂。在我記憶中,那簡直就是地獄,世上最糟糕之事的新象征,或者說幾乎是最糟糕之事的新象征。

“沒事的,林,”普拉巴克大笑,“你跟我們在一塊會很快樂,真的。沒錯,你現在看起來是和我們不一樣,但跟我們一起生活幾個月之後,你就會跟那裏的任何人一模一樣。大家會認為你在貧民窟住了好多好多年,真的。”

“那是你的安身之地,”剌子說,慢慢伸出手碰我手臂,“一個安全的地方,等你存夠錢就可以搬走。我們的飯店,住宿是免費的。”

其他人聽了這話大笑,受了他們的樂觀和熱情感染,我也跟著大笑。貧民窟的肮髒擁擠超乎想象,但住宿不用花錢,而且不用填C表格。我知道那讓我有時間思考,有時間打算未來。

“我……嗯……謝了,普拉布。強尼,剌子,謝啦。我接受你們的提議,我很感激,真的很謝謝你們。”

“沒什麽。”強尼·雪茄回答,握住我的手,以堅定而銳利的眼神盯著我的眼睛。

那時候我不知道,強尼和剌子是貧民窟頭頭卡西姆派來的,目的是查看我的為人。我無知且以自我為中心,因為想起貧民窟生活環境的惡劣而退縮,最後勉強接受他們的盛情邀請。我不知道那些簡陋小屋其實一屋難求,有許多人家排隊等著住進去。那時候,我不知道,給了我一處安身之地,就表示有一戶迫切需要的家庭,得再多等一陣子才能有自己的家。在做出這決定之後,卡西姆派剌子和強尼來我的飯店做最後的確認。剌子的任務是確認我是否能和他們一起生活,強尼的任務則是弄清楚他們是否能與我一起生活。在初次會麵的那個晚上,我隻知道強尼的握手很篤實,是個值得一交的朋友,剌子的悲情微笑則有種叫我汗顏的接納與信賴。

“說定了,林,”普拉巴克咧嘴而笑,“後天,我們來拿你的東西,還有,是下午。”

“謝了,普拉布。沒問題。但等等!後天,那不是會……衝到我們原先的約會?”

“約會?什麽約會,林巴巴?”

“那個……那個……站立巴巴。”我答得有氣無力。

站立巴巴是虔心修行而行事瘋狂率性的僧人,在郊區拜古拉縣經營一家大麻窩。數個月前,普拉巴克帶我參觀孟買的黑暗麵時,帶我去過那裏。從桑德村回孟買途中,我要他答應再帶我去一次,帶著卡拉同行。我知道她沒去過大麻窩,知道她會很著迷大麻窩內的種種事跡。在他們盛情相助的關頭提起這事,實在是不知好歹,但我不想錯失借這趟參觀贏得美人讚賞的機會。

“的確是,林。沒問題,我們還是可以去看那些站立巴巴,卡拉小姐同行,然後我們就回來拿你的行李。我會來這裏找你,後天下午三點。林,我很高興你就要和我們一起住在貧民窟了!非常高興!”

他走出門廳,走下樓梯,到三樓下的喧鬧街道。我看著他走進燈光和車潮之中,我的憂慮漸漸消退。我有辦法賺點小錢了,還有了安全的棲身之地。然後,仿佛是安全感使然,我的思緒沿著大街小巷曲折盤繞,飛到卡拉身上。我不知不覺想起她的公寓,想起她家一樓的窗子,法式大門麵朝大卵石鋪砌而成的小巷,距我飯店步行不到五分鍾的距離。但我腦海的畫麵浮現,那座大門是緊閉的。我努力想象她的臉、她的眼睛,就是想不起來,然後突然意識自己已成為貧民窟居民。如果住在那肮髒、叫人片刻都待不住的地方,我可能會失去她,八九不離十。我知道我如果淪落到那地步,恥於見人的心態會像一道十足牢固又無情的牢牆,把我與她隔開。

我在房間裏躺下睡覺。搬進貧民窟將讓我有時間解決問題。用這個辦法解決簽證問題並不好受,但相當實際可行。我覺得如釋重負而樂觀,而我也非常累了。照理我應該一夜好眠,但那天晚上的夢充滿暴力與不安。狄迪耶曾在一次午夜閑聊中告訴我,夢是願望與恐懼交匯的地方。他說,願望與恐懼合而為一時,我們稱之為夢魘。

(1) 大使(Ambassado),印度興都斯坦汽車公司所製造的一款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