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普拉巴克的父親帶我認識桑德村,但是,是他的母親讓我有回到家的感覺。她輕易地將我的過往裹在她生命的悲歡之中,就像她有時會用紅披肩將走過門前的哭泣孩子裹在懷裏一樣。月複一月,許多人告訴我她的故事,最後,她的故事成為故事的全部,甚至成為我的故事。而她的愛——願意去理解我內心深藏的真相,願意去愛我——改變了我的人生方向。

第一次遇見魯赫瑪拜·哈瑞時,她四十歲,正值個人權力與公眾威望的頂峰。她比丈夫整整高出一個頭,她丈夫隻到她肩膀。身高的差距,加上她豐滿而富曲線的身材,使得她和丈夫站在一塊時,總讓人誤以為她是像亞馬遜女戰士那樣的女人。她的黑發從未修剪,長發及膝,抹了油亮的椰子油。她的膚色是黃褐色,眼睛是琥珀色,鑲嵌在玫瑰金黃色中。她的眼白始終呈粉紅色,讓人覺得她像是剛哭過或就要哭了。門牙間的大缺口使她笑起來有點頑皮淘氣。醒目的鷹鉤鼻讓她的表情威嚴得讓人不敢逼視。她的額頭高而寬,和普拉巴克的一模一樣。高而彎的顴骨,使她琥珀色的眼睛打量這世界時,帶了點居高臨下的氣勢。她相當機智,心腸慈悲,不忍心看到別人痛苦或不幸。鄰人有爭執時,她超然以對,對方請她出麵評理時,她才介入,而她的話通常一錘定音,解決紛爭。她是令人景仰、令人想一親芳澤的女人,但她的眼神和姿態清楚地告訴人們:冒犯她或不尊重她就會倒大黴。

基尚家的土地和歸她管理的小小家財,使他們家在村裏擁有一定的地位,並靠著她的人格威望維係住這地位。她通過媒妁之言嫁給基尚。羞澀的十六歲,魯赫瑪拜從簾子後方偷偷打量她的未婚夫,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他,再見到他時已是成婚之日。我把她的語言學得更熟練之後,她坦白告訴我第一次打量基尚時,心裏非常失望。她的坦白頓時拉近了我們的距離。魯赫瑪拜說他除了很矮之外,還因為下田幹活,皮膚曬成像土一樣的深褐色,比她還黑,她曾為此滿心不安。他手指粗糙,言語又很粗俗,衣服雖然幹淨卻破爛。而且,他不識字。魯赫瑪拜的父親是潘查亞特(1)(村務委員會)的頭頭,而這位頭頭的女兒能讀寫印地語和馬拉地語。第一次見到基尚時,魯赫瑪拜心跳得很厲害,深怕他會聽到她心中深藏的思緒,那時她認定自己不可能愛上他。他娶她是高攀。

就在她有了這錐心的認識時,基尚轉頭,直直盯著簾子後方、她蹲著的藏身之處。她很確定他看不見她,但他直盯著,仿佛直視她的眼睛。然後他露出笑容,那是她見過最燦爛的笑容,洋溢著幸福,明顯有著好性情。她盯著那開懷的笑,一股奇怪的感覺攫住她。她不由自主對他投以微笑,心裏突然湧起幸福的感覺,一種無法言說但十足樂觀的喜悅。事情終會圓滿,內心的聲音如此告訴她,一切都會沒事。她知道,就像我初見普拉巴克時就知道的:笑得如此開心的男人,絕不會存心傷害別人。

他把視線再度轉向別處時,房裏仿佛一下子暗了下來,她知道自己已愛上他,隻因為他那笑容裏讓人安心的熱情。父親宣布將她許配給他時,她毫無異議。初次瞥見基尚那迷人笑容後不到兩個月,她就嫁了,然後懷了她的第一個兒子普拉巴克。

基尚身為家中長子,成婚時父親送給他兩塊良田,魯赫瑪拜的父親則加送一塊田給小兩口。成婚後不久,他們小小的財產就歸年輕的新娘子管理。她運用讀寫本事,在簡陋的學童練習簿上詳細記錄家中盈虧,並將這些賬簿紮在一塊,存放在鋅質的大箱子裏。

她明智地投資鄰居事業,妥善管理家中資源,家產虧損甚少。第三個孩子出世時,魯赫瑪拜二十五歲,她已讓家裏從小康變成村裏最有錢的人家,擁有五塊地,種植經濟作物,養了三頭乳牛和三頭公牛,還有兩隻產乳的山羊、十二隻會下蛋的雞。銀行裏的存款足夠為兩個女兒出嫁時準備豐厚的嫁妝。她打定主意要讓女兒有個好歸宿,讓她的孫子有更高的地位。

普拉巴克九歲時,父母送他到孟買,跟著開出租車的叔叔當學徒,住在一個大貧民窟裏。魯赫瑪拜開始拉長她的晨禱時間,懷抱著對家人未來的規劃和希望。然後她流產了。不到一年,流產了兩次。醫生判定她生下第三胎後,子宮受了傷,並建議切除。她接受了這手術,當時二十六歲。

魯赫瑪拜因此失魂落魄,沉湎於自己生命的缺憾,沉湎於因流產而失去的三個寶寶,以及原本還可以孕育的其他生命。她足足有兩年走不出那傷痛,就連基尚在淚光中硬擠出的漂亮笑容,也無法讓她振作。愁苦、傷心的她,在悲痛中,在日複一日盡義務地照顧女兒的瑣事中枯萎。她失去笑容,被冷落的田地一片愁雲慘霧。

就在魯赫瑪拜的心漸漸枯槁,眼看就要永遠陷入悲傷的深淵時,一樁危及全村性命財產的災難發生,把她從悲痛中喚醒。一群武裝土匪在這地區落戶,開始索取保護費。鄰村有個男子被他們用大砍刀砍傷,同村一名婦女被他們強奸。然後,基尚村裏有人反抗,反遭他們槍殺。

魯赫瑪拜跟遇害的男子很熟,他是基尚的堂兄弟,娶了魯赫瑪拜村子裏的姑娘。桑德村男女老少全參加了他的葬禮。葬禮結束時,魯赫瑪拜向群聚的村民講話。她頭發淩亂,琥珀色的眼睛燃著怒火和決心。她高聲訓斥想姑息那幫土匪的人,鼓吹村民起而反抗,甚至不惜殺死對方,好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土地。村民士氣因而大振,既驚訝於她慷慨激昂的演說,也驚訝於她陷於悲痛而渾渾噩噩兩年之後,竟突然變了個人,活力十足。村民立即擬訂了行動和反抗計劃。

桑德村民決心對著幹的消息,傳到那幫土匪耳中。放話威脅、零星騷擾、偷襲摸底,最終使衝突升高到隻有一戰。土匪惡狠狠地警告,村民必須在某一天獻上巨額保護費,否則就等著遭大殃。

村民以鐮刀、斧頭、木棍、小刀當武器,婦孺則疏散到鄰村。留下來禦敵的男人,普遍懷著恐懼和懊悔。幾個男人力主抗爭行動太魯莽,交保護費總比送死來得好。那名遇害男子的兄弟昂首闊步行走於村民之間,打氣、安慰,同時斥責那些膽怯而有意退縮的人。

警報聲響起,土匪正沿公路朝村子逼近。村民躲到土屋與土屋之間倉促建起的掩體後方,既興奮又害怕。就在即將動手的那一刻,村民發現來者是自己人。一個星期前,普拉巴克聽到要與土匪開戰的消息後,當即從他住的貧民窟糾集了六名朋友和堂兄弟,動身回鄉助一臂之力。當時他隻有十五歲,他朋友裏最年長的隻有十八歲,但他們都是在龍蛇混雜的孟買街頭打打殺殺混出來的。其中有位高大的男孩,名叫拉朱,臉龐俊俏,留著孟買某電影明星的蓬鬆發型。他帶了手槍來,秀給村民看,讓所有村民信心倍增。

土匪自大又過度自信,大搖大擺走進村子時,距日落隻剩半個小時。土匪頭子凶狠的恫嚇還沒講完,拉朱已走出掩體,走向土匪,每走三步就開一槍。豁出性命的農民從掩體後麵紛紛擲出斧頭、鐮刀、小刀、棍棒和石頭,當場打倒不少土匪。拉朱跨著大步,一往直前,最後一顆子彈近距離射中土匪頭子的胸膛,要了他的命。村民說,那家夥是死後才倒地的。

其他負傷的土匪四散潰逃,從此沒再出現。村民將土匪頭子的屍體搬到賈姆內爾區警察駐所。所有村民口徑一致:他們反抗土匪,混戰之中,有一人遭土匪射死,卻隻字未提拉朱的名字。接受了兩天的盛宴款待之後,這夥年輕人跟著普拉巴克返回孟買。狂放、勇敢的拉朱,一年後死於酒吧裏的鬥毆;其他男孩當中,有兩人死於類似的凶殺;還有一人因為犯了情殺罪,正在服長期徒刑。那男孩愛上女演員,嫉恨情敵,而將情敵殺掉。

我會講馬拉地語後,村民把那場大戰役跟我講了許多次。他們帶我到當初蓋有掩體和雙方廝殺的地點,重演當時的情景給我看,年輕男子常搶著要扮演拉朱。曾與村民並肩作戰的那些年輕人,他們後來的際遇在這故事裏也占了同樣吃重的角色。村民把他們每個人的不幸遭遇(從回鄉的普拉巴克口中得知)當作這偉大故事的一部分來追述,講給我聽。而在這種種津津樂道的追述當中,每次講到魯赫瑪拜時,村民都表現出特殊的愛戴和驕傲。她在葬禮時發表演講激勵人心,贏得了村民對她的愛戴與敬佩,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來扮演村中的公共角色。他們讚賞她的英勇,敬佩她的堅毅。最重要的是,他們歡喜地迎接她回到他們身邊。經過與土匪的爭鬥,她走出了悲痛與絕望,回複她以往強勢、精明、大笑的模樣。在這個貧窮而簡單的村子裏,每個人都清楚謹記,村子的寶藏是村民。

她那和藹可親的臉龐上,有了飽經滄桑的痕跡。臉頰高處的皺紋,是她用以將淚水留在眼眶的堤堰。每當她一人獨處或專心工作時,那未可明言、無法回答的疑問便讓她豐滿的紅唇喃喃自語。堅定讓她那帶著反抗姿態的突出雙下巴更顯頑強。她的額頭中央和兩眉之間,總是浮現著淺淺的皺紋,仿佛她正在那些柔軟的皺褶裏,思索著荒謬又可歎的人生道理:凡快樂必有其苦惱,凡財富必有其代價,凡生命必遲早要經受徹底的悲傷和死亡。

我和魯赫瑪拜的友誼在第一天早上就建立起來。那時,我在基尚屋外的繩**睡得正酣。天剛亮,魯赫瑪拜趕著她的產乳水牛過來時,我還在呼呼大睡。其中一隻乳牛被我的打呼聲吸引,過來一探究竟。我感覺有濕濕的東西在摸我,讓我喘不過氣,嚇得驚醒。我睜開眼睛,赫然見到一頭黑色大水牛伸出粉紅色的大舌頭要悶住我的臉。我嚇得大叫,跌落床下,連爬帶滾地往後退。

看我出糗,魯赫瑪拜哈哈大笑,但那是善意的大笑,率直、和善,沒有嘲笑的意思。她伸手扶我起來,我抓住她的手,跟著她大笑。

“Gaee(水牛)!”她說,指著那頭水牛,也點明了我該遵守的基本原則:如果我們倆要用言語交談,該學外國話的那個人是我。

她拿起玻璃杯,在黑色彎角巨獸的**旁蹲著,擠起牛乳。我看著牛乳直接噴進玻璃杯。她手法純熟,待牛乳注滿杯子,將它端給我,同時用她紅色棉披肩的一角擦了擦杯口。

我是城市小孩,在人口有三百萬、不算小的城市出生、長大。我逃亡了幾年而未被捕,原因之一就在於我喜歡大城市,在大城市裏我有十足的自信,過得十分自在。端著那杯剛擠出來的新鮮牛奶時,城市小孩對印度這國家的猜疑和恐懼完全浮上心頭。那杯子握在手裏,溫熱,帶著母牛體味,杯裏似乎浮著什麽東西。我猶豫著不敢喝。我覺得發明牛奶消毒法的巴斯德就站在我後麵,隔著我的肩膀俯視那杯牛奶。他仿佛在說:呃,先生,如果我是你,我會把那牛奶煮沸再喝……

我把偏見、恐懼,連同那杯牛奶,以最快的速度一起呼嚕喝下。味道沒我預期的那麽差:入口滑潤、醇厚,殘留在嘴裏的牛味中帶著一絲幹草味。魯赫瑪拜拿走我手上的杯子,蹲下來要再擠一杯,我趕緊用懇求的語氣跟她說不用,讓她相信我喝了一杯就很滿足了。

我和普拉巴克上完廁所、洗臉、刷牙後,吃了一頓拉餅(roti,又稱印度甩餅)配茶的豐盛早餐。用餐時,魯赫瑪拜一直站在旁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們。拉餅是未經發酵的大鍋餅,吃早餐前才做,用加了少許油的中國式鍋子在盆火上煎成。剛起鍋正燙手的大鍋餅,抹上印度奶油,撒上一大匙的糖,卷成管狀,手握著吃。卷餅極粗,手勉強可以握住,吃時配一杯又熱又甜的奶茶。

魯赫瑪拜目不轉睛盯著我們吃,每當我們有人露出一丁點想停下來喘口氣的意思,她就用手指戳一下我們,或拍拍我們的頭或肩,催我們繼續吃。我們用力咀嚼這坦白說很美味的食物,無法下桌,偷偷瞥向那正在煎餅的年輕女人,希望在吃了三四塊之後,那鍋中的大餅將會是我們的最後一塊。

待在這村子裏的許多星期,每天都是這樣開始的,先是來杯牛奶,然後梳洗,最後來頓久久的拉餅配茶早餐。大部分的早上我都跟男人一起下田,照料玉米、嫩玉米、小麥、豆子和棉花。幹活時間分成兩段,每段約三小時,中間隔著午餐和午休。小孩和年輕婦人負責送午餐過來,食物用不鏽鋼盤盛著。午餐通常是家家都吃的拉餅、加了香料的木豆、杧果酸辣醬、生洋蔥,搭配酸橙汁。一起用過午餐後,男人四處尋找安靜陰涼的地方,小睡一小時左右。再度上工的時候,吃飽、休息過的男人體力充沛地繼續埋頭幹活,直到長輩喊停為止。然後農民在主要小路上集合,路經他們播種照料的田地,打道回府。一路上大家往往大聲笑鬧,開彼此的玩笑。

在村裏,男人幾乎沒事做。烹煮、清掃、洗衣,乃至例行的家居維修,全由女人包辦,大部分是較年輕的女人做,而由較年長的女人督導。平均來講,村中女人一天勞動四小時,大部分閑暇時間用來陪小孩玩。村中的男人一天工作六小時,一星期平均工作四天。插秧、采收時要特別花力氣,但一般而言,馬哈拉施特拉邦村民的勞動時數比城裏工作男女的要少。

但鄉村不是天堂。有些男人下田幹活之後,還得到多岩的私有地上照料棉花,以多掙點錢,一天下來筋疲力盡。雨有可能下得早,也可能下得晚,田一沒入水中,往往遭昆蟲、莊稼病摧殘。女人沒有機會一展長才,任由才華在綿綿不盡的日子裏悄無聲息地蹉跎掉。其他人則看著聰明伶俐的小孩慢慢被糟蹋,這些孩子若生在較熱鬧的地方,或許有更大的成就和作為,但困在村子裏,一輩子就隻知道村子、田地和河流。有時(或許應該說極少發生)會有男人或女人因為生活太悲苦而在夜裏傷心啜泣,聲音回**在漆黑的村子裏,傳到每個人耳中。

但就像普拉巴克說過的,村民真的是幾乎每天都在唱歌。如果說幸福快樂的指標是美食、大笑、高歌與善良,那麽,在這些生活質量上,西方人真的要大歎不如。待在那裏的六個月期間,我從沒聽過一句傷人的話,也沒見過有人憤怒得張牙舞爪。此外,在普拉巴克的村子裏,男男女女個個健壯。當祖父母的,身材圓滾,但不胖;當父母的,愉快而健美;小孩四肢健壯,聰明又活潑。

這村子還給我某種篤定的感覺,我在任何城市都沒體驗過的感覺:那種篤定感滋生於土地和耕種者可互換之時,滋生於人與大自然合而為一之時。城市是不斷在改變的地方,而且是不可回複的改變。城市的招牌聲音,是風鑽發出的響尾蛇般的嗒嗒震顫聲——商業爬行動物攻擊的警告聲。但這村子裏的改變是循環往複的改變。自然界的改變,隨著四季循環,回複原狀。凡來自大地的,最終都回歸大地;凡興盛茁壯的,都漸漸消失以再度滋長。

在這村子待了約三個月時,魯赫瑪拜和桑德村民讓我體會到一部分那樣的篤定:那些人的生活永遠改變了我的生命。雨季來臨那一天,我和大約十二個年輕小夥子、二十個小孩在河裏遊泳。盤踞天空數星期的烏雲從四麵八方的地平線聚集過來,似乎壓著那些最高大的樹木。經過八個月的幹季,空氣中彌漫著雨水的香味,叫我們興奮得好像喝醉了酒。

“Paous alla!S'alla ghurree!(雨來了!快回家吧!)”小孩抓著我的手一再大叫。他們指著烏雲,把我朝村子拖著跑。

跑著跑著,雨滴開始落下。幾秒鍾後,零星的雨滴變成嘩啦啦的大雨,幾分鍾後變成傾盆大雨。不到一小時,霖雨就變成無休止的洪流,雨勢又大又密,人在戶外若不用雙手罩住嘴(好留有一塊呼吸空間),根本就很難呼吸。

最初,村民在雨中跳舞,互相搞惡作劇。有人拿來肥皂,在天賜大雨裏洗起澡;有人去村中的廟宇,跪在雨中祈求;有人忙著修補屋頂與圍著每道泥磚牆挖鑿而出的排水溝。

最後,每個人都停下來,呆呆望著那飄忽、搖擺、扭曲的雨幕。家家戶戶的門口擠著數張臉,每一道閃電劈下來,就映照出人們定住不動的驚歎畫麵。

幾小時的傾盆大雨後,繼之以同樣幾小時的平靜。陽光斷斷續續露臉,溫度愈來愈高的土地上,雨水漸漸化為蒸汽。雨季的頭十天都是如此,暴風雨後,繼之以寧靜的雨後時光,仿佛雨季在測試這村子的底線,想找出罩門,發動最後一擊。

然後,真正的大雨降臨,水嘩啦啦直瀉而下,幾乎沒停,足足下了七天七夜。第七天,我在滂沱大雨之中,到河邊洗我僅有的幾件衣服。洗了一會兒,我伸手去拿肥皂,赫然發現我剛剛放肥皂的那塊石頭已沒入水裏。原先隻輕撫我光腳丫的水,幾秒鍾內從腳踝升高到膝蓋。我望著上遊滾滾洶湧的河水時,水已升高到我的大腿,然後繼續上升。

我既吃驚又不安,拿起濕衣服走出河水,回到村子。途中我停下來兩次看河水。陡峭的河岸很快就沒入水中,寬闊的斜坡平原漸漸沒入那吞沒一切的洪水。河水的腳步很快,吞噬陸地的暴漲河水以猶如人緩慢行走的速度悄悄進逼村子,眼看村子要不保了。我大為驚恐,跑回村子警告村民。

“河水!河水來了!”我以一口蹩腳的馬拉地語大叫。

村民察覺到我的不安,但不懂我為何不安,紛紛圍過來,然後叫喚普拉巴克,接連問他好幾個問題。

“怎麽了,林?村民被你搞得很不安。”

“河水!河水漲得很快,就要把村子衝掉了。”

普拉巴克微笑:“不會啦!林,不會啦!”

“我跟你說真的!我親眼看到的,不是開玩笑,普拉布。那條可惡的河泛濫了。”

普拉巴克把我的話翻給其他人聽,眾人都大笑。

“你們全瘋了?”我惱火地大叫,“不好笑!”

他們笑得更大聲,把我團團圍住,伸手輕拍我、撫摩我,要安撫我的恐懼。他們大笑的聲音裏滿是安慰人的話語和歎氣。然後,普拉巴克帶路,村民們對我又是趕、又是拖、又是推,要我去河邊。

幾百米外,河水汪洋一片,滔滔不絕,異常混濁,翻騰洶湧的波浪,一路摧枯拉朽,在河穀裏奔騰。我們佇立在那裏時,雨勢加大了一倍,衣服和柔軟的泥土一樣濕漉漉。滾滾河水仍在上漲,如心跳般怦然重擊,繼續吞沒陸地。

“你看那些木樁,林,”普拉巴克以安撫的口氣跟我說話,但聽在我耳中卻無比惱火,“那些木樁是淹水遊戲樁。你還記得,有人把它們插進地裏?薩提什、潘代、納拉揚和巴拉特……還記得嗎?”

我的確記得。幾天前,村裏辦了抽簽活動。在一百二十張小紙片上依序寫上1到120的數字,好讓村裏每個男子都能抽到簽,然後將紙片放進名叫馬特卡(matka)的陶質空水罐裏攪混。男人排隊一一抽簽,然後把另一組同樣數目的簽放進罐裏攪混。一名小女孩被選中,負責從罐子裏抽出六個幸運號碼。全村的人圍觀這儀式,為中簽者高興喝彩。

中簽的六名男子,有幸能將一米多長的木樁打進土裏。另外,村中三名最年長的男子不必抽簽就可以打木樁。他們選好插樁的地點,由年輕男子協助他們將木樁打進土裏。九根木樁全定位後,係上小旗子,旗上寫有樁主的名字,然後村民四散回家。

那時,我在枝葉成拱的樹蔭下觀看這活動,但我正忙著呢,根據每天在村裏聽到的拚音,翻看我那本小小的馬拉地語字典。我沒怎麽注意那活動,也未特意去問那活動的目的。

我們站在嘩嘩直下、讓人麻木的雨裏,看著河水緩緩進逼。普拉巴克跟我解釋,那些木樁是淹水遊戲的一部分,這遊戲他們村裏每年玩一次。村裏三名最年長的男子和六名中簽男子,得到預測水位上漲高度的機會。每根係著黃色絲旗的木樁,各代表樁主的預測水位。

“有沒有看到,那根係著小旗的木樁?”普拉巴克問,手指著離我們最遠的那根木樁,“那一根差不多完了。明天或今晚,河水就會淹過那裏。”

他把跟我說的話翻譯給眾村民聽,村民把體格粗壯的牧牛人薩提什推到人群前麵。那根快要沒頂的木樁就是他的,他靦腆地大笑,兩眼低垂,接受友人善意的嘲弄和年長男子的嘲笑。

“而這一根,”普拉巴克繼續說,指著最靠近我們的那根木樁,“河水絕對碰不到這一根,河水絕不會超過這地方。老迪帕克海選這地方插樁,他認為今年雨季雨水會很多。”

村民已興味索然,慢悠悠地走回村子,隻剩普拉巴克和我站在那裏。

“但……你怎麽知道河水不會漲到這裏?”

“我們在這裏定居很久了,林。桑德村有兩千年的曆史,隔壁的納亭凱拉村更久,大概已經有三千年曆史。離這裏有段距離的其他地方,雨季時的確很慘,大鬧水災。但這裏不會,桑德村不會。我們這條河從沒淹到這麽遠,我想今年也不會,雖然老迪帕克海說會。每個人都知道河水會在哪裏停住,林。”

他抬起頭,眯眼看那正卸下重荷的雲。

“但通常我們得等雨停才出門看淹水遊戲樁的情形。林,對不起,我衣服濕得難受,我得把骨頭裏的水全擰幹才能進家門。”

我直直盯著前麵。他抬頭再瞥了一眼翻騰的烏雲,問道:“林,在你們的國家,你們不知道河水會在哪裏停住嗎?”

我沒回答。最後,他伸手拍了我的背幾下,走開。我獨自凝視被雨水打得濕透的世界片刻,而後抬起頭望著猛往地上倒水的天空。

我在想另一種河流,流貫全世界每個人的河流,不管我們來自何處。那是條心河,心中的欲望之河。那是條純淨映現我們每個人的真實自我和真正成就的河流。我這輩子一直在戰鬥,始終處於隨時準備為所愛和所恨而戰鬥的狀態,甚至到了過於好鬥的地步。最後,我成為戰鬥的化身,我真正的本性被凶狠、敵意的麵具所掩蓋。我的表情和肢體動作就跟其他凶神惡煞一樣,告訴別人“別跟我作對”。最後,我變得很會表達這種情緒,因此我時時刻刻都表現出“別跟我作對”的模樣。

在這村子,這不管用,沒有人能理解我的肢體語言。他們不認識其他外國人,沒有可供參考的對象。我板起嚴肅甚至嚴酷的臉,他們大笑,帶著鼓勵之意輕拍我的背。不管我擺出什麽表情,他們都當我是和氣的人。我成了愛開玩笑的人,賣力幹活,逗小孩笑,跟他們一起唱歌、跳舞、開心大笑的人。

而我想,我那時候真是那樣的大笑。他們給了我機會,讓我能重新做人,能遵循那條內在的河流,成為我一直想成為的男人。就在我了解淹水遊戲的木樁是怎麽一回事的那一天,我獨自站在雨中。不到三小時前,普拉巴克的母親告訴我,她召集了村中的婦女開會:她決定給我取個新名字,像她那樣的馬哈拉施特拉人的名字。我住在普拉巴克家,會上因此決定我該以哈瑞為姓。基尚是普拉巴克的父親、我的義父,按照傳統,我應該以他的名字作為我的中間名。婦女團判定我性情平和開朗,魯赫瑪拜便決定以項塔蘭為我的名字,意為和平之人或天賜平和的男子。婦女團也同意。

那些農民把他們的木樁釘進我生命的土地,他們知道那條河流止於我生命的什麽地方,然後以新名字標示那地方:項塔蘭·基尚·哈瑞。我不知道他們是否在他們認定是我的那個男人的內心找到那名字,還是把那名字像許願樹一樣栽種在那畝心田,期待它成長茁壯……不管是怎樣,也不管他們是發現抑或創造了那平和,現在的我是在那時候誕生的——當我站在淹水木樁附近,昂首向天接受聖雨洗禮的時候。我慢慢地變成了項塔蘭,一個更好的人,雖然,有點太遲了。

(1) 潘查亞特(panchayat),是印度村莊的傳統治理形式,五人長老會,印度種姓自治中的機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