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貧民窟旁的海岸岩岬,從貧民窟左方的紅樹林沼澤地開始,沿著一道長長的新月形白色浪花弧線,繞過更深的水域,延伸到納裏曼岬。這時正值雨季威力最強的時候,但眼前,灰黑色的海洋籠罩在閃電連連的天空下,卻沒有雨落下。水鳥疾飛而下,飛入淺水沼澤區,在迎風顫動的細長蘆葦叢裏築巢;海灣裏,漁夫在隨波浪起伏的船上撒網;小孩在大石林立、小石散布的海岸邊遊泳、玩耍。在小海灣另一頭的金黃色山丘上,有錢人住的公寓大廈一棟接著一棟,一直綿延到納裏曼岬的使館區。在那些大廈的大庭院和休閑娛樂區裏,有錢人在走動,呼吸戶外的新鮮空氣。從遙遠的貧民窟望去,那些男人的白襯衫和女人的彩色紗麗,好似冥想者在柏油小徑構成的用黑絲線串起的無數珠子。在貧民窟邊緣的這座岩岬上,空氣清新而涼爽。四周寂靜,靜到足以吞沒偶起的聲響。這個地區名叫科拉巴後灣。對於一個受通緝的男子來說,這城市很少能有地方比這裏更適合去打量自己的身心。

我獨自一人坐在大石頭上,抽了一根煙。其他的大石頭,都沒有我坐的那塊來得大與平坦。我在那些日子裏抽煙,因為我就像世上其他抽煙的人一樣,想死的念頭比起想活的念頭有過之而無不及。

此時,陽光突然推開濕重的雨季雲,讓海灣對麵公寓大廈的窗戶不時成為一片片炫目的明鏡,映照著金黃的陽光。然後雨雲重新聚集,鋪天蓋地而來,慢慢封住光亮的天穹。雨雲相互推擠著前進,最後,整片天空布滿陰沉、潮濕的雲海,和波濤洶湧的大海連成一片。

我用快抽完的煙點燃另一根煙,想著愛,想著性。狄迪耶允許朋友保守任何秘密,唯獨在**方麵堅持要他們據實以告。在他的追問下,我坦承來到印度後,從沒跟女人上過床。他驚訝得目瞪口呆,說道:“老哥,從上次聚會到這次再聚,中間隔了好久,我建議你最好陶醉一下,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話,而且最好快點去。”他說的當然沒錯;越久沒**,性似乎就變得越重要。我在貧民窟裏,身邊多的是漂亮的印度女孩和女人,勾起我小小的遐思。但我從沒讓自己被她們迷住,以免危及我身為貧民窟醫生的形象和付出。但每隔幾天,我會與前來觀光的外國女孩從事其他各種交易。在那些交易裏,我有的是機會。幫德國、法國、意大利女孩買到大麻膠或大麻後,她們常邀我回飯店一起抽。我知道,那邀請通常不隻是為了一起抽大麻。我有時怦然心動,然後為此而覺得痛苦。我對卡拉難以忘懷。在我內心深處,我仍然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來自愛意、恐懼還是明智的判斷。我的直覺告訴我,我如果不等她,就永遠得不到她的愛。

我無法向卡拉,或我之外的其他任何人解釋那份愛。我從來不相信所謂的一見鍾情,直到真的碰上。而這種事真的發生時,整個人就像是脫胎換骨;我好像被注入了光和熱。隻因為見到她,我就從此換了一個人。在我心中綻放的那份愛,似乎從那時起成為我繼續活下去的動力。在環繞我的每一陣美妙的風聲中,我聽到她的話語。每天,在閃現的記憶亮光中,我看見她的臉。有時,想起她時,那種想觸摸她、吻她、聞她黑發中肉桂香的渴望,在我胸口抓撓,叫我喘不過氣來。飽含季風雨水的烏雲,積聚於城市上空,積聚於我頭頂上方,在那幾個星期中,那陰沉的天空仿若我鬱積不得紓解的愛意,那紅樹林隨著我的欲念而顫動。無數個深夜,我在欲念焚身的夢海裏輾轉反側,直到太陽帶著我對卡拉的愛升起。

但她說過她不愛我,也不希望我愛她。狄迪耶說過,世間最叫人心痛的事,莫過於一廂情願而沒有結果的愛。他或許想警告我,或許想幫我或救我。到目前為止,他說的當然沒錯。但我不能放棄,不能斷了愛她的希望,不能把叫我繼續等下去的直覺置之不理。

然後,還有別種愛,兒子對父親的愛,我對哈德拜,阿布德爾·哈德汗大人,所感覺到的愛。他的朋友埃杜爾·迦尼曾稱他是係泊柱,數千人把自己的生命和他的生命拴在一起,以求安全,我似乎就是把自己的生命和他的生命拴在一塊的人。但我看不清命運用什麽方式把我跟他綁在一塊,我也沒有自行離去的自由。埃杜爾說到他追求智慧的過程和他對那三大問題的解答時,已在無意中說到我個人的追求。我在追求值得我相信的事物或人物。我雖已走過塵灰漫天、崎嶇不平的信仰之路,但每次聽到某個宗教故事,每次見到新的大師,結果都一樣:故事都在某方麵叫人無法信服,大師也不夠完美。每個宗教都要求我接受某種妥協,每個導師都要求我對某個缺陷視而不見。然後,阿布德爾·哈德汗出現了,睜著他蜂蜜色的眼睛,微笑地麵對我的懷疑。我開始捫心自問,他是真實的嗎?他就是我所追求的那個人嗎?

“很美,對不對?”強尼·雪茄問。他坐在我旁邊,凝望著漆黑、無一刻安靜的海麵。

“對。”我答,遞給他一根煙。

“我們的生命,很可能源自大海,”強尼輕聲說,“距今約四十億年前。也很可能源自高熱地帶,如海底火山附近。”

我轉頭看他。

“在那些漫長的歲月裏,幾乎整段時間,所有生命都是水中之物,都生活在海裏。然後,幾億年前,或許更久之前——其實在地球的大曆史裏,那隻是片刻——生命也開始在陸地生活。”

我同時皺眉和微笑,既吃驚又困惑。我憋住氣,擔心任何聲響會打斷他的沉思。

“但在某方麵,也可以說我們離開海之後,我們住在海裏數十億年之後,我們把海帶上了岸。女人懷孕時,把羊水給了在她體內的胎兒,讓胎兒在羊水中成長。她體內的羊水,幾乎和海水一模一樣,那是鹹的,和海水的鹹度一樣。她在自己體內創造了一個小海洋。而且不隻是羊水,連我們的血和汗都是鹹的,幾乎和海水一樣鹹。我們把海洋帶進身體,帶進我們的血和汗裏。我們哭的時候,流出的都是海水。”

他陷入沉默,最後我說出我的驚訝。

“你到底去哪裏學到這些的?”我厲聲說,口氣或許有點不客氣。

“我從書上看來的。”他答,轉頭看我,勇敢的褐色眼睛裏帶著怯生生的憂心。“為什麽這麽問?有錯嗎?我說錯了嗎?書在我屋裏,要不要我去拿來?”

“不,不用,說得沒錯,說得……完全沒錯。”

換我陷入沉默。我很生自己的氣。我雖然跟貧民窟居民很熟,卻深覺虧欠他們。他們收容我,掏心掏肺地支持我、關愛我,我卻擺脫不了強烈的偏見。強尼的淵博知識震驚了我,因為在我內心深處,認為他們沒有權利擁有這樣的知識。盡管我夠明理,但在我不為人知的心裏,我認定他們是無知的,隻因為他們貧窮。

“林!林!”我的鄰居吉滕德拉尖叫著。我們轉身,看到他正爬過一塊塊石頭,朝我們過來。

“林!我太太!我的拉德哈!她病得很重!”

“怎麽了?怎麽回事?”

“她猛拉肚子,發高燒,而且在嘔吐,”吉滕德拉喘著氣說,“她看起來氣色很差,非常差。”

“我們走。”我低聲說,猛然起身,跳著踩過一塊塊石頭,最後走上貧民窟崎嶇不平的小路。

我們見到拉德哈躺在她小屋裏的薄毯上,身體因疼痛而扭成一團,頭發被汗水浸透,身上的粉紅色紗麗也髒了,屋裏很臭。吉滕德拉的母親昌德莉卡正努力把她的身子弄幹淨,但高燒使拉德哈語無倫次,大小便失禁。我們看到她時,她再度劇烈嘔吐,隨之又引發一陣腹瀉。

“什麽時候開始的?”

“兩天前。”吉滕德拉答,臉部痛苦扭曲,嘴角絕望地往下拉。

“兩天前?”

“你跟遊客出去到很晚。然後你去卡西姆家,直到昨天深夜才回來。接著你今天又出去,一大早就出去。你不在家。我本來以為她隻是拉肚子,但她現在病得很重,林巴巴。我試過三次送她去醫院,但他們不收。”

“她得回醫院,”我語調平緩地說,“她有病,吉滕德拉。”

“怎麽辦?怎麽辦!林巴巴?”他嗚咽地說,淚水溢出眼眶,流下臉頰。“他們不會收。醫院有太多人,太多人了。我今天等了整整六小時,六小時呢!在外麵,跟所有病人一起。最後,她求我帶她回家,她覺得很丟臉。所以我剛回來。我到處找你,隻能找你幫忙。我很擔心,林巴巴。”

我囑咐他倒掉陶罐裏的水後,把罐子徹底清洗過,裝進幹淨的水。接著,我要昌德莉卡把水煮沸,沸騰十分鍾後,放涼,將它當作拉德哈的飲用水。吉滕德拉和強尼跟我回到我的小屋,那裏有葡萄糖錠和氨酚待因合劑,我希望這兩種藥能止痛退燒。吉滕德拉拿了藥剛要走,普拉巴克就衝了進來。他眼裏滿是驚懼,抓著我的雙手也顫抖著。

“林,林!帕瓦蒂病了!病得很重!請快點來!”

那女孩痛得扭動身體,陣陣痛楚集中在她胃部。她緊抓著自己的肚子,縮成一團;當背部弓起抽搐時,雙手、雙腳會猛往外揮。她發燒,燒得很熱,因為大量流汗,身子滑得抓不住。沒有客人的茶鋪裏,彌漫著排泄物和嘔吐物的惡臭,女孩的母親和妹妹不得不拿布捂住口鼻。帕瓦蒂的父母,庫馬爾和南蒂塔,正努力和這病症對抗,但他們的表情同樣無助,充滿挫敗感。他們非常沮喪而恐懼,才會顧不得男女之別,讓那女孩隻穿著輕薄襯衣接受檢查,露出兩邊的肩膀和一邊大半個**。

帕瓦蒂的妹妹席塔眼裏滿是恐懼。她在屋內一角縮著身子,漂亮的臉蛋因恐懼而蒼白、**。她知道,那不是普通的病。

強尼·雪茄用印地語跟那女孩講話,口氣粗暴,幾近嚴酷。他警告那女孩,她姐姐的性命就操在她手上,告誡她要堅強點。在他的話語引導下,她漸漸走出了恐懼的黑森林。最後她抬起頭,望著他的眼睛,猶如第一次見到他似的。她定了定神,然後爬過地板,用濕毛巾擦拭姐姐的嘴。在強尼·雪茄要她堅強起來的召喚下,在席塔帶著憂心的簡單手勢下,戰鬥開始。

是霍亂。天黑時已出現十個嚴重病例,還有十二個疑似病例。到了隔天天亮時,已出現六十個晚期病例,還有一百多人出現類似的症狀。那天中午,出現第一個死亡病例,就是拉德哈,我的隔壁鄰居。

孟買市政府衛生部門派來一位官員前來慰問,是個一臉倦容的精明男子,他四十出頭,名叫桑迪普·喬提。他滿懷同情的眼睛是深黃褐色的,顏色幾乎和他流汗後油亮的皮膚一樣深。他頭發淩亂,不時用他右手的長手指把頭發往後撥。他脖子上掛著口罩,每當進入小屋或碰到病人,他就戴上口罩。在貧民窟裏巡行一趟後,他與哈米德醫生、卡西姆、普拉巴克與我,一起站在我小屋附近。

“我們會取樣,帶回去分析。”他說,有名助理正將血液、唾液、糞便樣本放進金屬攜帶盒,並對他點頭。“但我確信你說得沒錯,哈米德。在這裏和坎迪夫利之間,還出現了十二個霍亂疫情區域,大部分疫區病例都不多。但在塔納,疫情嚴重,每天出現一百多個新病例。所有醫院都人滿為患。但因為是雨季,老實說,這還不算嚴重。我們希望把疫情控製在十五個或二十個疫區內。”

我等其他人開口,但他們隻是一臉嚴肅地點頭。

“得把這些人送到醫院。”最後我說。

“哎!”他答,上下打量著我,深吸一口氣,“我們可以收容部分嚴重病人,我會安排,但不可能每個人都收。我不想騙你,其他十個貧民窟也一樣。那些貧民窟我都去過,我對他們說的都一樣。你們得自己解決,得撐過去。”

“你腦筋有問題嗎?”我向他咆哮,暗暗感到害怕,“今天早上我們已經失去我的鄰居拉德哈,這裏有近三萬人,你說我們得自己解決,不是很可笑嗎?幫幫忙,你們是衛生部門!”

桑迪普·喬提看著他的助理,蓋上取樣箱,鎖緊。他轉頭來看我時,我看到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充滿憤怒。他痛恨這種義憤填膺的語氣,特別是出自外國人之口,他的部門無法替貧民窟居民多盡點心力,這叫他難為情。要不是他清楚地知道我住在貧民窟,在貧民窟工作,這裏的人仰賴我也喜歡我,他大概會叫我滾到一邊去。我看著這些思緒飄過他疲倦、英俊的臉龐,當他伸手梳理雜亂的頭發時,我看到他臉上換了表情,變成耐心、無奈、近乎親昵的笑容。

“哎,我不需要來自富有國度的外國人教訓我們對人民的照顧有多糟糕,或人命為何寶貴。我知道你很氣憤,哈米德跟我說你在這裏做好事,但我每天處理這種情況,包括整個邦省。馬哈拉施特拉有一億人,我們全都很看重,我們竭盡所能。”

“沒錯,你們是,”我歎口氣,伸手碰他手臂,“很抱歉,我無意把怒氣發在你身上。我隻是……我現在有些茫然……我想我被嚇到了。”

“你為什麽要留在這裏,什麽時候會離開?”

在這樣的情況下,這樣問實在突兀,幾乎是失禮。我無法回答。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愛……我愛這個城市。你呢,為什麽留下來?”

他又打量我片刻,皺眉再度軟化為親切的微笑。

“你這邊能給我們什麽幫助?”哈米德醫生問。

“不多,我很抱歉。”他望著我眼中的恐懼,從疲累至極的胸中歎了一口氣。“我會安排一些受過訓練的義工來幫你們,我很希望能多盡點力,但你知道嗎?我確定你們可以搞定,可能目前的情形就處理得比你們認為的要好很多,你們已經有了很好的開始。你們從哪裏弄來的這些鹽?”

“我帶來的。”哈米德立刻回答,因為這些口服補液療法的鹽水是哈德拜的麻風病人非法供應的。“我告訴他,我想這裏有霍亂,他就帶來口服補液療鹽,教我怎麽用。”我補充說,“但不容易,有些人病得很嚴重,喝了就吐出來。”

口服補液療法是科學家瓊·羅德發明的,他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和孟加拉國本地醫生與聯合國兒童基金會醫生一起在孟加拉國行醫。他發明了口服補液,將蒸餾水、糖、食鹽和幾種礦物質以嚴謹的比例混合、調製而成。羅德知道,染上霍亂而死的人,死因是脫水,上吐下瀉至死,慘不忍睹。他發現用水、鹽、糖調成的溶液,可以讓患者不致迅速死去,並讓他們有足夠時間排出霍亂弧菌。先前,蘭吉特的麻風病人應哈米德醫生的要求,送來幾箱這種溶液。我不知道還能收到多少這種東西,或者說不知道還需要多少這種東西。

“我們可以送來補液鹽,”桑迪普·喬提說,“會盡快送來給你們。這城市捉襟見肘,但我保證,一旦能派出義工,我會立刻派一組過來。我會優先處理這裏,祝好運!”

我們愁苦無言,看著他跟著助理走出貧民窟時,我們個個感到害怕。

卡西姆·阿裏·胡賽因主持大局,他宣布將他家辟為指揮中心。我們在那裏開會,約二十名男女參會,擬訂計劃。霍亂是飲水引起的疾病,霍亂弧菌通過受汙染的水傳播,寄宿在小腸內,引起發燒、腹瀉、嘔吐,進而導致脫水、死亡。我們決定淨化貧民窟用水,首先鎖定儲水槽,然後是七千間小屋裏的水罐和水桶。卡西姆拿出一捆和男人膝蓋一樣粗的盧比紙鈔給強尼·雪茄,要他去買淨水錠和我們需要的其他藥物。

貧民窟各地的水坑、小窪原已積了許多雨水,進而為霍亂弧菌提供了滋生的溫床。會議中決定在貧民窟小巷的關鍵地點開鑿一連串淺溝,倒入消毒劑。凡是在小巷走動的人,都得踩過及踝深的消毒液。在指定地點設置塑料容器,用以安全處理廢棄物,並發給家家戶戶殺菌肥皂。茶鋪和餐廳裏設置食物救濟所,提供煮過的安全食物和消毒過的杯碗。會議還決定特別指派一組人專門清理屍體,用手推車將屍體運到醫院。我的任務則是督導口服補液的使用,在需要時自行調配補液。

全是繁重的工作和責任,但與會男女全都毫不猶豫,立即接下。人性的一大特色,就是人最善良的一麵在危機時會被立刻喚起,但在順境時,往往最難尋覓。我們所有的美德,都是靠逆境激發而外顯的。但我急切接下任務,遠非隻是因為道德,還有別的理由,是羞愧。我鄰居拉德哈死前被病魔折磨了兩天,而我當時渾然不知。我深深覺得,從某方麵來說,這病的發生要歸咎於我的驕傲、自大:我的診所是在我的傲慢心態下建立的,才會讓這病在自大心態的掩護下滋長。我知道霍亂的發生,不是因為我做了什麽,或我疏漏了什麽。我知道,不管有沒有我在,這病遲早會在貧民窟暴發。但我甩脫不掉那種感覺,自滿使我成為這場災難的共犯。

就在一星期前,我的小診所開門後不見病人前來求診,我還為此喝酒、跳舞,大肆慶祝。整個貧民窟三萬多人,沒有一個男人、女人或小孩上門求助。九個月前剛開張時,排隊等著治病的人多達數百個,如今終於不見一人。那一天,我和普拉巴克跳舞、喝酒,仿佛我已讓整個貧民窟居民病痛全除。當我在濕漉漉的小巷裏奔跑,查看數十個霍亂患者時,意識到那場慶祝是場空歡喜,真是愚蠢。我感到羞愧、內疚,還有別的原因。當我的鄰居拉德哈奄奄一息躺著的那兩天,我一直忙著在五星級飯店討遊客歡心。她在潮濕的泥土地板上痛得扭動身體、揮舞手腳時,我正在打電話給飯店櫃台,要他們再送冰激淩和薄烤餅到房間。

我衝回診所時,裏麵空無一人。普拉巴克在照顧帕瓦蒂。強尼·雪茄要負責去找出死者,搬走屍體。吉滕德拉雙手掩麵,坐在我們小屋外的地上,悲傷難抑。我要他去替我買幾樣東西,查看這地區所有藥房口服補液的存量。我看他拖著腳,朝小巷另一頭的街道走去,心裏很擔心他,擔心他也患了病的小兒子薩提什。就在這時,我看到一個女人遠遠朝我走來。還沒看清楚那是誰,我心裏就知道那是卡拉。

她穿著紗爾瓦卡米茲(1),深淺兩種層次的海綠色。那是僅次於紗麗,最能增添女人嫵媚的服裝。長束腰外衣是深綠色,下麵的長褲是較淡的綠色,腳踝處束攏。她還披了一條黃色長圍巾,像印度人那樣往後披,彩色羽飾垂在她身後。黑發緊緊往後拉,緊束在頸背。那發型使她那雙綠色大眼睛仿若淺水拍打金色沙岸的綠色潟湖,而那黑眉毛與完美的嘴,更惹人注目。嘴唇像是落日沙漠裏柔和的沙丘棱線,像是衝到岸邊的滾滾波峰,像是求偶鳥收攏的雙翅。當她從崎嶇不平的小巷走向我,婀娜款款的身軀仿若柳樹林裏攪動的暴風。

“你來這裏做什麽?”

“那些美姿美儀課程現在都派上用場了。”她拉長聲調說,聽來很有美國腔。她挑起一邊眉毛,噘著嘴,露出挖苦的微笑。

“這裏不安全。”我繃起臉。

“我知道。狄迪耶遇見你這裏的一個朋友,他跟我講了這裏的事。”

“那你來這裏做什麽?”

“來幫你。”

“幫我什麽?”我質問道,因為擔心她的安危而惱火。

“幫你……你在這裏做什麽,我就幫你做什麽。幫助別人,你不就是在做這樣的事?”

“你得離開,不能待在這裏。太危險了,到處都有人死去,我不知道情況會變得多糟。”

“我不走。”她平靜地說,一臉堅決地盯著我。那雙綠色大眼睛在發火,不肯讓步的她展露出前所未有的美。

“我擔心你,我要待在你旁邊。你要我做什麽?”

“愚蠢!”我歎口氣,撫弄著頭發,很泄氣,“太荒唐了。”

“聽好,”她說,開心的笑容叫我一驚,“你以為這場大拯救就隻需要你一個人?現在,平心靜氣地告訴我,你要我做什麽。”

我的確需要幫手,不隻需要人幫我照顧病人,還需要人撫平我喉嚨和胸腔裏湧現的疑惑、恐懼和羞愧。我們推崇勇氣,原因在於我們發覺為別人勇敢地接受挑戰,比光為自己勇敢地接受挑戰容易些,而這也是勇氣叫人啼笑皆非的地方。而我愛她。事實上,我口頭上要她離開以策安全時,狂熱的心卻和眼睛暗地聯手,要她留下。

“好,有很多事要做,但一定要小心。一有跡象……顯示你情況不妙,立刻攔出租車去我朋友哈米德那裏,他是醫生,就這麽說定了?”

她伸出修長的手握住我的手,那一握,有力而自信。

“就這麽說定了。”她說,“我們從哪裏開始?”

我們先巡視了貧民窟一圈,探望病患,發送補液。這時已有一百多人出現霍亂症狀,其中一半病情嚴重。每個病人我隻看幾分鍾,但全部看完仍花了我們兩個小時。我們馬不停蹄,用消過毒的杯子喝湯或甜茶,沒吃其他東西。隔天傍晚,我們才坐下來好好吃了一餐,雖然累癱了,但為了填飽肚子,我們吃了煎餅和蔬菜。精神恢複了一些後,我們出發,再次巡視最嚴重的病患。

那是一件很髒臭的工作。Cholera(霍亂)一詞來自希臘語的kholera,意為腹瀉。霍亂導致的腹瀉帶有獨特的惡臭,那是讓人永遠無法習慣的臭味。每次走進小屋探視病人,我們都猛壓下嘔意,但有時還是禁不住會吐出來。一旦吐過一次,嘔意會更加強烈。

卡拉親切和善,特別是對待小孩子。她帶給病患家人信心,始終保持幽默感,盡管有那惡臭,還得在陰暗潮濕的陋屋裏彎下身子提取東西、清洗東西、安慰病患;盡管得麵對疾病和垂死病患;盡管疫情似乎越來越嚴重,我們也可能染病、死亡。在不眠不休忙了四十小時後,每次我把饑渴的眼神轉向她,她仍是麵帶微笑。我愛她,即使她懶惰、懦弱、處境悲慘或脾氣不好,我仍會愛她,但是她卻勇敢、慈悲而寬厚。她工作賣力,人緣好。不知為什麽,經過這麵對恐懼、苦難、死亡的幾十個小時,我找到新方式和新理由,更深愛這個我已全心愛著的女人。

第二天晚上淩晨三點,我堅持要她睡一下,我們兩個都睡,以免累垮。我們開始走回家,走過一條條漆黑冷清的小巷。不見月亮,黑色天幕上繁星點點,星光耀眼。到了一處異常寬闊的地方,三條小巷交會處,我停下來,舉起手示意卡拉別出聲。某處傳來微微刮擦聲,像是塔夫綢的窸窣作響聲,或玻璃紙捏成一團的沙沙作響聲。一片漆黑,我辨不出聲響來自何處,但我知道很近,且越來越近。

我伸手到身後抓住卡拉,將她拉緊貼住我背後,左瞧右瞧,想搶在發聲物到前先行動。然後,它們來了,是老鼠。

“別動!”我以粗啞的嗓音低聲說,拉著她盡可能緊貼我的背部。“完全不要動!隻要不動,它們會以為你是家具的一部分。你一動,它們就會咬你!”

老鼠跑過來,數百隻,然後數千隻,嘎吱亂叫的黑色浪潮,從巷子裏滾滾流出,掃過我們的腿,像河裏渦旋的潮水。它們身形碩大,比貓更大、更胖,黏糊糊的,排成兩三列,成群奔過小巷。它們掃過我們的腿部,先是到我們腳踝高,然後到小腿高,最後到膝蓋高。它們踩在別的老鼠背上往前跑,猛力拍打、撞擊我們的腿。經過我們之後,它們躥入夜色,朝有錢人家大廈的汙水管奔去。它們每晚如此遷徙,從附近的市集,穿過貧民窟,前往有錢人的大廈。會咬人的老鼠達數千隻。一波波黑潮似乎流了有十分鍾之久,雖然事實上不可能這麽久。最後,老鼠不見蹤影了,小巷裏的垃圾、碎屑給清得一幹二淨,四周一片死寂。

“那……是什麽……鬼東西?”她問,嘴巴張得大大的。

“那些鬼東西,每天晚上大概這時候會經過這裏。沒有人在意,因為它們讓這地方常保幹淨,而且它們不怕人,隻要你待在小屋裏或睡在屋外地上就沒事。但你如果擋到它們,又驚慌,它們就會爬滿你全身,把你啃得跟小巷一樣幹淨。”

“我真該稱讚你,林,”她說,口氣平穩,但睜得大大的眼睛仍滿是恐懼,“你很懂得把握機會扮演英雄救美。”

我們帶著疲憊、逃過一劫的寬慰心情,無精打采,彼此緊貼著,搖搖晃晃地走回診所小屋。我在泥地上鋪上一張毯子,兩人躺下,枕著用其他毯子疊起的臨時枕頭。我將她緊緊抱在懷裏。一陣細微的雨水落在上方的帆布遮棚上。某處有人在睡夢中淒厲喊叫,那緊張、毫無意義的聲音,從連番睡夢中一再襲來,最後驚動了貧民窟邊緣遊**的一群野狗,引得它們嗥叫回應。我們累過了頭,一時睡不著,疲倦的肉體緊貼在一塊,陣陣欲念被激發。於是,我們反而清醒地躺著,卡拉跟我講起她的故事,件件叫人心痛。

她生於瑞士的巴塞爾,沒有兄弟姐妹。她媽媽是瑞士裔意大利人,爸爸是瑞典人。爸媽兩人都是藝術家,爸爸是畫家,媽媽是花腔女高音。在卡拉·薩蘭恩的記憶中,童年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期。富於創造力的爸媽年輕時人緣很好,在那個多民族城市裏,詩人、音樂家、演員、藝術家,都喜歡到他們家聚會。卡拉在生活中自然而然學會四種語言,每種都說得很流利,她還花了許多時間跟媽媽學她最喜愛的詠歎調。在爸爸的畫室裏,她看爸爸用他鍾愛的各種色彩和形狀在空白畫布上幻化出不可思議的畫麵。

有一天,伊夏·薩蘭恩在德國辦完個人畫展後,未如期回來。快到午夜時,當地警方告訴安娜和卡拉,他碰上暴風雪,車子衝出馬路,不幸身亡。這樁不幸的事件,毀掉了安娜的美麗容顏和美妙嗓音,不到一年,也奪走了她的生命。她因服過量安眠藥自殺而亡,卡拉從此成為孤零零的一個人。

卡拉的舅舅住在美國舊金山,已有家庭,但她從沒見過他。後來,這個孤苦無依的女孩和陌生的舅舅一起站在母親墓前,然後跟著他到美國生活,當時她隻有十歲。馬裏歐·帕切利身材壯碩,性格寬厚,待卡拉親切和善且由衷地尊敬她。他歡迎她加入他的家庭,對她和自己的小孩一視同仁。他常告訴她,他愛她,希望她會慢慢愛他,把她深藏在心底對死去雙親的愛,撥出一部分給他。

但上天不給那份愛滋長的時間。她來到美國三年後,卡拉舅舅馬裏歐又死於登山意外。卡拉的生活落入馬裏歐的遺孀潘妮洛普的掌控中。潘妮洛普眼紅卡拉的美貌和她咄咄逼人、叫人害怕的聰明,她自己的三個小孩都沒有這兩樣特質。卡拉越是表現得比她的小孩出色,她就越是恨卡拉。狄迪耶跟我說過,人們出於錯誤的理由而恨別人時,那種卑鄙是無所不用其極的惡毒或殘忍。潘妮洛普不給卡拉生活所需,恣意處罰她,不斷罵她、貶低她,除了沒有把卡拉丟到街頭,什麽虐待的事都做過。

卡拉不得不每晚放學後到當地餐廳打工,周末當保姆賺錢以滿足生活需求。某個炎熱的夏日夜晚,她在某戶人家家裏看顧嬰兒時,男主人獨自一人先回來,比預定時間早很多。他去參加宴會,喝了酒,回來時還在喝。那是她喜歡的男人,她曾偶爾不知不覺幻想的英俊男人。在那個悶熱的夏夜,他走進房間,站在她附近。盡管他一嘴酒臭,雙眼呆滯,但他的注意讓她受寵若驚。他碰了她的肩膀,她微笑。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她臉上的微笑消失了。

隻有卡拉說那是強暴。那男人說是卡拉引誘他,而卡拉的舅媽站在他那邊。這個來自瑞士的十五歲孤女離開舅媽家,從此和她再沒聯絡。她搬到洛杉磯,在那裏找到工作,與另一名女孩合租一間公寓,開始自力更生。但被強暴之後,卡拉喪失了對愛的信賴感。她仍保有其他種類的愛:友愛、憐憫、**,但相信或信賴另一人永不變心的那種愛,浪漫的男女之愛,已不複見。

她拚命工作,存錢,上夜校。她憧憬上大學,哪所大學都可以,並研讀英國、德國文學。但她年輕的生命有太多的破碎,有太多她摯愛的人死去。她無法學完任何課程,無法在任何工作中久待。她漂泊,開始閱讀帶給她希望或力量的任何東西,自我學習。

“然後呢?”

“然後,”她緩緩地說,“有一天,我發現自己坐在飛機上,飛往新加坡。我遇見一個印度商人,我的生命……就此……永遠改觀。”

她歎了口氣。我不知道那是表示絕望,還是純粹因為疲憊。

“很高興你告訴我。”

“告訴你什麽?”

她皺起眉頭,口氣尖銳。

“關於……你的過往。”我答。

她放鬆下來。

“別提了。”她說,允許自己淺淺微笑。

“不,我是說真的。我很高興、很感激,你這麽信賴我……談起你自己。”

“我也是說真的,”她堅持,仍帶微笑,“別再提起,一句話都不準跟任何人提。行嗎?”

“行。”

我們沉默了好一會兒。附近傳來嬰兒哭聲,我能聽到母親在哄小孩,哄他的話語既溫柔又帶點惱火。

“你為什麽泡在利奧波德酒吧?”

“什麽意思?”她問,一臉困意。

“不知道,隻是好奇。”

她閉著嘴大笑,用鼻子吸氣。頭枕在我手臂上。漆黑中,她的臉曲線柔美,她的眼閃亮如黑珍珠。

“我是說狄迪耶、莫德納和烏拉,甚至莉蒂和維克蘭,我覺得,他們好像屬於那地方,但你不是。你在那裏格格不入。”

“我想……他們跟我合得來,盡管我跟他們合不來。”她歎口氣。

“說說阿曼,”我問,“阿曼和克莉絲汀。”

她以良久的沉默回應這問題,讓我以為她已睡著。然後她開口,聲音輕而平穩,猶如在法庭上作證一般。

“阿曼是朋友。有段時間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可以說,他就像是我無緣擁有的哥哥。他來自阿富汗,在那裏作戰受傷,來孟買療養。從某方麵來說,我和他都是如此。他傷得太重,未能完全複原。總而言之,我們相互照顧,成了非常親密的朋友。他是喀布爾大學理工科畢業,英語講得很好。我們常討論書本、哲學、音樂、藝術和食物。他是個很不簡單、性情溫和的人。”

“然後他出了事。”我鼓勵她說下去。

“對!”她答,低聲笑,“他遇見了克莉絲汀,那就是他出事的原因。她在周夫人手底下工作,一個意大利女孩,很黑、很漂亮。有天晚上,她和烏拉一起來利奧波德,我甚至介紹他們互相認識。兩個女孩都在‘皇宮’工作。”

“烏拉在‘皇宮’工作?”

“烏拉曾是周夫人旗下最受歡迎的紅牌女郎之一,後來她離開‘皇宮’。毛裏齊歐在德國領事館裏有個熟人,那時他正在搞一筆買賣,需要那個德國人配合,他想賄賂那個德國人,打通關節,正巧發現那個德國人迷戀烏拉。靠著那位領事館官員的強力遊說,還有毛裏齊歐所有的存款,毛裏齊歐贖出烏拉,讓她脫離‘皇宮’。毛裏齊歐要烏拉對那個領事館官員大施媚功,直到他完成了……毛裏齊歐希望那官員做的事,然後毛裏齊歐就把那人甩了。我聽說那個家夥後來失魂落魄,朝自己的頭開了一槍。那時候,毛裏齊歐還要求烏拉賣**還債。”

“你知道嗎?我一直對毛裏齊歐很沒有好感。”

“那的確是夠卑鄙的,但至少她擺脫了周夫人和‘皇宮’。在這方麵,我不得不給毛裏齊歐應有的讚許,他證明這是辦得到的事。在那之前,沒有人能從‘皇宮’安然脫身,想逃出來的人,臉都被潑了硫酸。烏拉脫離周夫人掌控時,克莉絲汀也想跟著離開。放烏拉走,周夫人是迫不得已,但讓克莉絲汀也走,她是絕對不肯的。阿曼瘋狂地愛上克莉絲汀,有天深夜,他前往‘皇宮’,跟周夫人談這事。本來說好我要跟他一起去。我跟周夫人平常就有生意往來,我帶生意人去那裏,花不少錢,這事你是知道的,我想她會聽得進我的話。但後來我接到電話,沒辦法去。我有工作……那是,很重要的會麵,我無法拒絕。阿曼單槍匹馬去‘皇宮’。隔天,他和克莉絲汀兩人被人發現,陳屍在距‘皇宮’幾個街區外的一輛車子裏。警方說……他們兩人服毒,就像羅密歐和朱麗葉那樣。”

“你認為那是周夫人幹的,你很自責,是不是?”

“差不多是。”

“那一天,我們把莉薩帶離那裏時,周夫人隔著金屬柵欄講話,就是在講這件事?那就是你當時哭得那麽傷心的原因?”

我緊咬牙關,聆聽氣息在鼻子裏呼吸的聲音,最後,我們兩人呼吸的節奏完全一致。

“那你呢?”她終於問起,眼睛閉得很慢,張開次數更不頻繁了。“我的故事說完了,你什麽時候跟我談談你的故事?”

我讓輕柔的雨聲哄她閉上眼睛,最後一次閉上眼睛時,她睡著了。我知道,她的故事,我們還沒談完,隻談了一部分。我知道,她在概述自己一生時所省略的精彩細節,至少和她提及的大事件一樣重要。有人說惡魔存在於細節裏,而我清楚地知道,有哪些惡魔躲藏、隱伏在我人生故事的細節裏。她已給了我一大批全新的寶藏,在那疲憊至極、喃喃低語的一小時裏,我更了解她,比過去幾個月加起來全部的了解還多。戀人得靠這類洞見和信心找到方向,那是指引我們航渡欲海的光亮星星。在那些星星當中,最明亮的是心碎與憂愁。你所能帶給愛人的最珍貴禮物,就是你的愁苦。因此,我將她向我告白的每件傷心事,一一釘在天空中。

夜裏,吉滕德拉正為死去的妻子哭泣。普拉巴克用自己的紅圍巾,擦掉帕瓦蒂臉上不斷冒出的冷汗。我跟卡拉躺在毯子上,身體被倦意和沉睡綁在一塊,四周環繞著疾病與希望、死亡與反抗。我輕輕吻了卡拉沉睡中彎曲的手指,那麽柔軟、溫順,我發誓會永遠愛她。

(1) 紗爾瓦卡米茲,salwar kameez,一種由罩衫和長褲組成的輕便服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