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塔蘭.2第一章

“這世界由一百萬個壞人,一千萬個蠢人,一億個孬種在治理。”埃杜爾·迦尼以他最地道的牛津腔英語宣告著,舔著他短粗手指上的蜂蜜蛋糕。“壞人就是那些有權有勢的人,有錢人、政治人物、宗教狂熱分子,他們的決定主宰了世界,讓世界走上貪婪、毀滅之路。”

他停下來,望向大雨嘩嘩直下的阿布德爾·哈德汗庭院裏潺潺的噴泉,仿佛正從那塊濕漉漉泛光的巨石上汲取靈感。他伸出右手,再拿起一塊蜂蜜蛋糕,一口塞進嘴裏。他咀嚼、吞下時,對我投來有懇求意味的淡淡的微笑,似乎在說,我知道不該這樣,但我實在忍不住。

“全世界,真正的壞人隻有一百萬。非常有錢和非常有權的人,也就是做出舉足輕重決定的人,隻有區區一百萬。為數千萬的蠢人,則是替壞人治理世界的軍人和警察。他們由十二個主要國家的常備軍隊,還有那些國家和另外二十個國家的警察組成。真有實權或真正——重要的蠢人總共隻有一千萬。我相信他們往往勇敢,但也愚蠢,因為他們為政府賣命,為將他們的血肉當成棋子的人賣命。最終,那些政府總是出賣、辜負或拋棄他們。國家對子民最可恥的冷落,就是對戰爭英雄的冷落。”

哈德拜的圓形露天庭院位於房子正中央。季風雨打在噴水池裏和周邊的瓷磚上,密而不斷,天空猶如一條河流,而我們這部分的世界是那河流的瀑布。雖然下著雨,噴水池仍然盡忠職守,冒著從天而下的大水,往上噴出細瘦的水柱。我們坐在環廊的屋簷下,看著這一場滂沱大雨,啜飲甜茶。空氣潮濕,但環廊底下幹燥而溫暖。

“而那一億個孬種,”埃杜爾·迦尼繼續說,粗胖的手指捏著茶杯柄,“他們是官員、基層公務員、機關辦事員,他們容許壞人統治,佯裝不知。他們往往是這個部門的首長,那個委員會的秘書長,什麽協會的會長。他們是經理人、官員、市長、法庭官員。他們總是說自己隻是奉命行事,或隻是忠於職守,這是公事公辦;還說如果他們不做,也會有別人做,借此狡辯。他們就是那一億個孬種,在處死某人的公文上簽名,或讓一百萬人在饑荒中慢慢死去時,明知事情真相,卻不吭一聲。”

他慢慢變得沉默,盯著自己手背上曼陀羅似的血管。過了一段時間,他把自己從幻想中搖醒,看著我,眼神裏泛著溫和、親切的笑意。

“你看,就是這樣,”他下了結論,“這世界由一百萬個壞人、一千萬個蠢人、一億個孬種在治理。地球上我們其他六十億人所做的事,幾乎都是別人吩咐我們做的!”

他大笑,拍打大腿。那是很開懷的大笑,是那種直到有人跟著大笑才會停的大笑。我不由得跟著大笑起來。

“你懂這意思嗎,老弟?”他問,表情變得嚴肅到足以提出這個問題。

“說來聽聽。”

“這個公式——一百萬、一千萬、一億——是所有政治的真相。馬克思錯了!你知道嗎?問題不在於階級,因為所有階級都在這一小撮人的掌控中。這組數字是帝國叛亂的成因,這是過去一萬年間孕育出人類諸多文明的公式。這公式建造了金字塔,發動了你們的十字軍。它能使世界陷入戰爭,也有讓天下太平的力量。”

“他們不是我們的十字軍,”我糾正道,“但我懂你的意思。”

“你愛他嗎?”他問,突然改變話題,嚇了我一跳。他常常這樣,想到什麽就換話題,是他談話的特色之一。他這方麵的本事實在高,即使我終於了解他,即使我料到他會突如其來岔開話題,他還是讓我猝不及防。“你愛哈德拜嗎?”

“我……這是什麽問題?”我質問,仍在大笑。

“他很喜歡你,林,他常提起你。”

我皺著眉,望向別處,避開他銳利的目光。得知哈德拜喜歡我,常提起我,我心裏湧起一股強烈的歡喜。但我不願承認我多麽看重他的肯定,甚至連在自己心裏暗自承認都不願意。喜愛與懷疑、欣賞與痛恨——矛盾的心情交織,令我困惑,就像我想起哈德拜或與他在一起時一樣。困惑化為惱怒,出現在我的眼神和聲音裏。

“你想我們要等多久?”我問,望了望通往哈德拜私人房間的緊閉門戶。“我今天下午和一些德國遊客有約。”

埃杜爾聽而不聞,隔著我們之間的小桌子,俯身湊過來。

“你得愛他!”他說,用近乎挑逗的輕聲細語,“你想不想知道我為什麽用一生愛阿布德爾·哈德汗?”

我們坐著,臉靠得很近,近到我可以看到他眼白裏的紅色細血管。縱橫交錯的紅色血管在他眼睛的赭色虹膜處會合為一,像是許多根手指撐著金黃、紅褐色的圓盤。眼睛下方是粗厚的眼袋,讓他臉上永遠是一副悲痛、憂傷、心事重重的表情。他雖然說了許多笑話,動不動就大笑,但眼皮底下的眼袋總是藏著滿滿未流出的淚水。

我們等哈德拜回來,已經等了半小時。我帶塔裏克來時,哈德拜親切地招呼我,然後帶塔裏克去做禮拜,留下埃杜爾·迦尼陪我。屋裏十分安靜,隻有庭院裏的雨水聲和不勝負荷的噴水池邊沿所發出的噗噗起泡聲。一對鴿子依偎在庭院另一頭。

埃杜爾和我相顧無言,我沒回答他的問題:你想不想知道我為什麽愛這個人?我當然想知道,我是作家,我什麽都想知道。但我不是很樂於玩迦尼的問答遊戲,我不懂他的用意,猜不出他到底要做什麽。

“老弟,我愛他,因為他是這城市的係泊柱。數千人把自己的生命拴在他身上,借此保住性命。我愛他,因為他有這份使命,要改變整個世界,而其他人甚至連想都沒想過。我擔心他花太多時間、精力和金錢在這使命上,為此反對過他許多次,但因為他獻身於此,我愛他。更重要的是,我愛他是因為他是我遇過唯一能回答三大問題的人,也是你將來唯一會遇見可以回答的人。”

“隻有三大問題?”我問,掩不住口氣裏的譏諷之意。

“對,”他答得很平和,“我們來自何方?為何在這裏?去向何處?就這三大問題。你如果愛他,林,我的年輕朋友,你如果愛他,他也會告訴你這些秘密。他會告訴你生命的意義。當你仔細聽他講話,你會知道他所說的是千真萬確的。你日後所碰到的人,沒有一個能為你回答這三個問題,我很肯定。我遊曆‘世界’許多次,請教過所有大師。遇見阿布德爾·哈德汗之後,我把自己的生命和他的生命連在一起,成了他的兄弟;在那之前,我花了一大堆錢,好幾筆大錢,尋訪著名的預言家、神秘主義者和科學家,沒一個能回答這三大問題。然後,我遇見哈德拜,他為我解答了這些問題。從那天起,我愛上他,把他當我的兄弟,我靈魂的兄弟。從那天起,直到現在,我們共處的短暫時刻,我一直效命於他。他會告訴你生命的意義!他會為你解開謎團。”

一條浩浩****的大河帶著我走,這城市和一千五百萬人之河,而迦尼的主張為這條大河注入了一條新流。他濃密的褐發已出現灰色,兩旁的鬢角近乎全白;唇髭長在那個精雕細琢、近乎女性的嘴唇上,顏色更是灰白;脖子上掛著一條粗金鏈,在午後陽光下閃閃發亮,和他眼中閃現的金黃色相輝映。我們在那心懷渴盼的沉默中四目相對,他的紅色眼眶裏開始注滿淚水。

他情感的深摯懇切毋庸置疑,但那情感的內涵,我卻無法理解。接著,我們身後有道門打開,迦尼的圓臉換成他一貫的表情,詼諧而平易近人。我們兩人都轉身,看見哈德拜帶著塔裏克進來。

“林!”他說,雙手搭在男孩肩上,“塔裏克跟我說過去三個月裏,他跟你學到不少東西。”

三個月呢!剛開始,我覺得把那男孩帶在身邊,三天都挨不了,結果,轉眼之間,就過了三個月。把男孩帶回他舅舅身邊時,我心裏百般不舍。我知道我會想念他,他是個乖小孩。他會成為好男人,也就是我曾努力想當卻沒當成的那種男人。

“要不是你派人來帶他走,他會繼續跟我們一起生活。”我說,口氣裏帶著一絲責難。沒頭沒腦就把那孩子丟給我幾個月,然後同樣毫無預警地把他帶走,我覺得這做法獨斷專行得不近人情。

“過去兩年,塔裏克完成了古蘭經學校的學業,如今,他跟著你提升了英文水平。現在該是他上大學的時候,我想他已有非常充分的準備了。”

哈德拜的語氣溫和又有耐心。他眼裏那親切而微帶頑皮的笑意牢牢抓住我,一如他有力的雙手,牢牢握住站在他身前嚴肅不笑的男孩的肩膀。

“你知道嗎,林?”他輕柔地說,“我們普什圖語(Pashto,阿富汗官方語言之一)有句諺語,意思是男人要真誠而主動地愛上小孩,才算長大成人,也要讓小孩真誠而主動地愛你,才算好男人。”

“塔裏克沒問題,”我說,站著跟他握手道別,“他很乖,我舍不得他。”

會想念他的,不隻我一人。他很得卡西姆·阿裏·胡賽因的歡心。卡西姆常來看這男孩,巡視貧民窟時常帶著他;吉滕德拉和拉德哈寵愛他;強尼·雪茄和普拉巴克愛捉弄他,但無惡意,還讓他參加每周一次的板球賽;就連阿布杜拉都關心他。“野狗之夜”後,他每星期來找塔裏克兩次,教他用棍、小刀與徒手的搏擊技巧。那幾個月裏,我常看到他們在貧民窟附近的小沙灘練習,他們在地平線上的黑色身影,就像皮影戲裏的剪影。

最後,我跟塔裏克握手,凝視他懇切、真誠的黑色眼睛。過去三個月的點點滴滴,迅速浮現眼前。我想起他與貧民窟一個男孩打的第一場架。那個男孩比他高大得多,把他打倒在地,但塔裏克隻憑眼神就讓對方後退,他瞪視那個大男孩,讓對方感到羞恥。大男孩崩潰,哭了起來。塔裏克還關心地上前擁抱他,兩人從此結為摯友。我想起我為他上英文課時,他興致盎然的神情,還想起他很快就成為我的小幫手,協助其他加入這課程的小孩學習。我想起他賣力地與我們一起防範雨季的第一場洪水,用棒子和雙手在滿是岩石的土地上挖出一條排水渠道。我想起有天下午,我正想要寫點東西時,他在我小屋門邊探頭探腦的臉。“唉!什麽事,塔裏克!”我煩躁地問他。“噢!對不起,”他答,“你想自己一個人嗎?”

我離開阿布德爾·哈德汗的家,踏上返回貧民窟的漫長路程,沒有那男孩在身邊時,我感到孤單,心情低落。不知怎的,在這個沒有他的不同世界裏,我覺得自己沒原來重要,突然間沒原來有價值。我依約到那些德國遊客下榻的飯店跟他們見麵,飯店就在哈德拜的清真寺附近。他們是一對年輕情侶,第一次到印度,想在黑市兌換德國馬克,好多換點錢,買些大麻膠,在環遊印度期間使用。他們是一對正派、快樂的情侶,天真、寬厚,因為受到印度的精神性啟發來到這裏。我替他們換了錢,抽取傭金,安排他們買到大麻膠。他們很感激,想多付錢,我拒絕了,畢竟價錢已談定就不該更改,然後答應他們的邀請,一起抽大麻。我親手調配了水煙筒,其濃烈程度,對我們在孟買街頭生活、工作的人來說算是一般,但比他們習慣抽的強烈多了。我拉開飯店房門要離去時,他們倆已麻醉恍惚得睡著了。此時,我踏上叫人昏昏欲睡的午後街道。

我沿著穆罕默德路走,轉甘地路,再轉科拉巴的科茲威路。其實我大可搭巴士,或從街上跑的許多出租車裏攔一輛,但我喜歡走路。我喜歡從喬爾市集,經過克勞福市場、維多利亞火車總站、花神噴泉、要塞區、皇家圓環,穿過科拉巴區,到薩鬆碼頭、世貿中心、後灣,大概要走好幾公裏。在孟買那幾年,這趟路我走了上千次,每次走都覺得新鮮、興奮而感動。那天在我繞過皇家圓環,在皇家戲院外停下來察看即將放映的電影海報時,突然有人叫我的名字。

“林巴巴!嘿!林!”

我轉身看見普拉巴克,從黑黃色出租車的乘客座車窗探出身子。我走過去和他握手,也跟司機——普拉巴克的堂兄襄圖打招呼。

“我們正要回家。上車,送你回去。”

“謝了,普拉布(1),”我微笑,“我想走回去,中間有兩個地方要去。”

“行,林!”普拉巴克咧嘴而笑,“但別花太多時間,有時候你花太多時間做這種事了,如果你不介意我當麵說你的話。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知道吧?”

我向他們揮手,直到他的笑容消失在車陣裏。接著,我身旁有輛汽車被猛烈撞擊,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我嚇得跳了起來。原來是一輛“大使”試圖超車時,撞上一輛木製手拉車,重重的手拉車不聽使喚,攔腰撞上一輛出租車,距我隻有兩米。

車禍很嚴重,拉車的人受了重傷。車禍發生時,我親眼看見套在他脖子和肩膀上的韁繩和挽具,把他困在車軛裏。他的身體因為被繩子纏住,翻了個筋鬥,腦袋紮紮實實地砸在堅硬的路麵上;一隻手臂硬生生給反折過來,角度很不自然,有根脛骨從膝蓋下方刺穿皮膚。那些繩子,他每天用來拉車走過大街小巷的繩子,纏住他的脖子和胸部,把他纏得快要斷氣了。

我跟其他人跑上前去,從我背後腰帶中的刀鞘裏拔出小刀。我迅速但極小心地割斷繩子,把他從撞得稀爛的手拉車上放下來。他年紀比我大,可能有六十歲,但精瘦、結實而健康。他心跳加快,但規律而有力,大大有助於他恢複清醒。他呼吸道暢通,呼吸緩慢而從容。我用手指撥開他的眼睛,瞳孔對光有反應。他暈眩,受到了驚嚇,但未昏迷。

我和另外三名男子把他從大路抬到人行道。他的左臂鬆垮無力地垂下。我扶住他的手肘,慢慢彎曲他的手臂。幾名路人應我的要求,捐出手帕。我把四條手帕綁成一條,充當臨時吊帶,將左臂固定在他胸前。就在我檢查他腿部的傷口時,受損車輛附近傳來瘋狂的尖叫聲,我嚇了一跳,立刻站起來。

至少十名男子正要拖出“大使”裏的司機。那人身材高大,超過一米八,體重是我的一倍半,胸膛是我的兩倍寬。他兩條粗腿使勁頂著車內的地板,一隻手臂頂著車頂,另一隻緊抓著方向盤。憤怒的群眾拚命拉扯了一分鍾,司機不動如山,他們隻好放棄,轉而把矛頭指向後座的男子。那人體格粗壯,肩膀厚實,但比司機輕得多,也瘦得多。暴民把他拖出後座,推向車側。那人用雙臂護住臉部,但群眾開始用拳頭打他,用手抓他。

那兩名男子是非洲人,我猜是尼日利亞人。從人行道上看著這一幕,我想起十八個月前,普拉巴克帶我遊曆這城市黑暗麵的那天,當第一次看到類似的暴民逞凶的情景時,我所感受到的震驚和羞愧。我想起當看到群眾抬著遍體鱗傷的人離開時,我是如何無力和懦弱。那時候我告訴自己,那不是我的文化,那不是我的城市,那不是我該打的架。十八個月後,印度文化已是我的文化,這城市的那個部分已屬於我。車禍發生地點在黑市交易區,那是我常走動的地區。我每天都在那裏工作,甚至也認識圍毆群眾裏的某些人。我不能坐視不管,讓同樣的事情再發生。

我扯開嗓門大叫,叫得比其他人都大聲,然後衝進尖叫的人群裏,試著把他們從緊緊擠在一塊的人堆裏一個個拉出來。

“老兄,老兄!別打了!別殺人!別打了!”我用印地語大喊。

當時真是一團亂。人們大多任由我拉離人堆。我的手臂很有力,他們一個個被我拉開。但按捺不住殺紅眼的怒火,他們很快又開始叫囂喊打,我感覺到拳頭和手指頭從四麵八方同時落在我身上,打我,狠狠抓我。最後,我終於擠出人群來到那個乘客身邊,將他與幾名帶頭圍毆者分開。我匆匆瞥了一眼那個男人,他的背緊靠著車反抗,舉起兩隻拳頭像是要繼續反擊;他臉上流血,襯衫被扯碎,沾了鮮紅的血;雙眼睜得很大,沒有血色,眼神裏滿是恐懼。他咬緊牙關,猛喘氣,但下巴的姿態和露齒怒視的表情流露出堅毅的勇氣。他很能打,他要打到倒地為止。

我隨即轉過身,站在他旁邊,麵對眾人。我往前張開雙手,懇求,安撫,大叫不要再打了。

當我衝進人堆試圖解救這人時,我幻想人群會分開,會聽我的話,羞愧的群眾會放下手,丟下手中的石頭。群眾會被我挺身而出的勇氣影響,改變心意,低著頭,一臉羞愧地走開。即使到現在,回想那一刻的危險,我有時仍不由得天真地以為,那一天我的話和我的眼神會改變他們的心情,那充滿仇恨、受辱、丟臉的一群人,會漸漸散掉。但事實上,群眾隻遲疑了片刻,隨即再度逼上前,怒不可遏地對我們叫囂、發噓、尖叫。為保住性命,我們不得不迎擊。

諷刺的是,攻擊我們的群眾人多手雜,反倒對我們有利。我們被困在由追撞的車子夾成的L形角落裏,眾人圍住我們,使我們無路可逃。但他們擠成一團,反倒自相抵觸,不易施展拳腳。出手的人雖多,但隻有一部分真正打到我們,一大堆人氣衝衝地爭相出拳,其實多半打到自己人。

盡管他們急著想給我們苦頭吃,但或許他們的怒火有所緩和,他們真的有點不願意打死我們。我了解那種不願意,在許多耍狠動粗的世界裏見識過很多次。我無法清楚解釋。那似乎是暴民心中的集體良心,而那種正確的訴求隻要在適當的時機發出,便能轉移急欲置人於死地的仇恨,讓被害者保住性命。仿佛就在那緊要關頭,暴民希望有人出來阻止,以免他們犯下不可原諒的暴行。在心懷猶疑的當下,若有一句話或一個拳頭,嚇阻日益高漲的邪惡氣焰,有時就足以避免慘劇發生。我在監獄裏見過這樣的事,一群決意**獄友的男子,有時會被一句話激起羞恥心,進而打消念頭。我在戰場上也見過這樣的事,一句強有力的話語有時能削弱、消弭折磨戰俘者滿腔仇恨的殘酷。而或許,在那天,在那位尼日利亞人和我一起對抗暴民時,我也遇到了這樣的事。或許是這奇怪的場麵——一名白人用印地語懇求饒過兩名黑人,讓人群懸崖勒馬。

我們身後的車子突然轟隆隆地動了起來。那位體型壯碩的司機費了番工夫,發動了車子。他重踩油門,發動機發出動力與檔位不匹配的震動,車子緩緩倒退,離開事故區。那名乘客和我緊跟在倒進人群的車子旁邊,拖著腳且戰且走。我們揮拳猛打,把人群推開,把抓住我們衣服的手扳開。司機伸長手到後座,打開後車門,我們跳進車上。群眾推擠,車門砰然關上,二十隻、五十隻手,對著車身猛敲、猛打、猛拍、猛捶。司機猛踩油門,朝科茲威路另一頭駛去。茶杯、食器、數十隻鞋子淩空飛來,砸在車上。我們隨後脫身,駕車高速行駛在繁忙的馬路上,隔著後車窗往後看,確保沒有人跟來。

“哈桑·奧比克瓦。”我身旁的乘客先生說,同時伸出手。

“林·福特。”我答,與他握手,注意到他身上戴了許多金飾,每隻手指都戴了金戒指,有些鑲著閃著藍白色光芒的鑽石,還有一隻鑲鑽的勞力士金表,鬆鬆垮垮地戴在手腕上。

“這位是拉希姆。”他說,向司機點點頭。前座這位高大男子回頭一瞥,對我咧嘴而笑。他轉了轉眼珠,在大難不死後開心地念禱文,然後轉過頭麵對馬路。

“我這條命是你救的,”哈桑·奧比克瓦苦笑著說,“我們這兩條命都是,剛剛他們是真的想殺了我們!”

“我們走運!”我答,看著他健康帥氣的圓臉,對他開始有好感。

眼睛和嘴唇是他臉上最有特色的地方。眼睛大,兩眼隔得異常開,使他看人時有點像是爬蟲類在瞪人;嘴唇豐滿,形狀奇特又高貴,讓人覺得它和大得多的頭會更相配;門牙潔白且整齊,但兩側的牙齒全鑲金;寬鼻翼線條精巧,讓他的鼻孔顯得頗為雅致,仿佛他不斷在吸著令人陶醉的香氣。寬大的金耳飾穿過他的左耳垂,在黑色短發與粗脖子的藍黑色皮膚之間,顯得相當醒目。

我看了他一眼,看到被扯破、沾有血汙的襯衫,還有他臉上、**在外的肌膚上腫脹的割傷和瘀傷。我再度與他四目相對時,他的眼睛泛著興奮的好心情。暴民圍毆並未把他嚇得魂飛魄散,我也是。我們兩人都見過、經曆過更凶殘暴力的事,我們當下就在對方身上認出這一點。事實上,那天相遇之後,我們倆都沒再直接提到那件事。我望著他發亮的眼睛,不由得跟著笑起來。

“我們真走運!”

“就是!我們真是走運!”他附和道,盡情大笑,脫下手腕上的勞力士手表。他把手表拿到耳邊,確認是否還會走,然後很滿意地戴回手上,專注地看著我。“盡管我們很走運,但我們還是欠你人情,而且是很重要的人情。像這樣的人情債,是世上最重要的債。我一定得還。”

“用錢還。”我說。司機往後照鏡瞥了一眼,與哈桑交換了一下眼神。

“但……這不能用錢還。”哈桑回話。

“我是在說那個拉車的人,被你車子撞上的那個人,還有你撞壞的那輛出租車。你給我一些錢,我一定會替你把錢交到他們手上,那對擺平皇家圓環的車禍很管用。那裏我常去,我每天都得去那兒工作,而那裏的人要隔一段時間,氣才會消。如果那樣做,一切就搞定了。”

哈桑大笑,拍我的膝蓋。那是很盡情的大笑,坦率但邪惡,豪爽但精明。

“別擔心,”他說,仍笑得很開心,“這裏不是我的地盤,這沒錯,但即使是在這裏,我也不是毫無勢力。那個受傷的人需要的錢,我一個子兒都不會少給他。”

“另一個。”我補充說。

“另一個?”

“對,另一個也要。”

“另一個……什麽?”他問,一頭霧水。

“那個出租車司機。”

“對,對,他也要。”

車裏陷入小小的沉默,空氣裏嗡嗡響著謎團和疑問。我瞥向車窗外,但我仍能感受到他盯著我的眼神,正在查探著。我轉頭再度麵對他。

“我……喜歡……開出租車的。”我說。

“哦……”

“我……認識一些開出租車的。”

“哦……”

“那輛出租車被撞得稀爛,會讓那個司機和他的家人很傷心。”

“的確。”

“所以,你什麽時候做?”我問。

“做什麽?”

“你什麽時候拿錢,給那個拉車人和出租車司機?”

“噢!”哈桑·奧比克瓦咧嘴而笑,再度抬頭瞧了瞧後照鏡,和拉希姆交換眼神。那個大個子聳聳肩,對著鏡子咧嘴而笑。“明天,明天行嗎?”

“可以!”我皺眉,不清楚那咧嘴而笑是何用意。“我隻是想知道,好跟他們說。不是錢的問題,我可以自己拿錢出來,我也打算這麽做。但我得回那裏修補關係,其中有些人……我認識,所以……那很重要。你如果不想做,你得讓我知道,好讓我自己處理。就這樣。”

整件事似乎變得很複雜,我後悔跟他提起這事。我開始討厭他,但不是很清楚為何討厭。然後他伸手,要跟我握手。

“我說到做到。”他嚴正說道。我們握了手。

車內再度陷入沉默,一陣子之後,我伸出手輕拍司機的肩膀。

“到這裏就可以,”我說,口氣可能超乎我本意地刺耳,“我在這裏下車。”

車子靠到人行道邊,距貧民窟幾個街區。我開門要下車,哈桑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抓得很用力。瞬間,我腦海裏估算著,如果是拉希姆抓住我的手,力道肯定比他大得多。

“請記住我的名字,哈桑·奧比克瓦。你可以在安德理的非洲區找到我,那裏每個人都認得我。隻要是我能幫上忙的,都可以來找我。我想還人情,林·福特,這是我的電話號碼。從今以後,不管白天還是晚上,任何時候都可以打來找我。”

我接下名片,上頭隻有他的名字和號碼,跟他握了手。跟拉希姆點了點頭,我下了車。

“謝了,林,”哈桑隔著敞開的車窗大喊,“印沙阿拉(Inshallah,如蒙阿拉允許),我們不久後會再見麵。”

車子駛離,我朝著貧民窟的方向,邊走邊瞧印著燙金字母的名片,就這樣走了一個街區,才把名片放進口袋。幾分鍾後,我經過世貿中心,進入貧民窟。每次走進這個幸福又充滿苦難的地方,我總會想起第一次進來的情景,這次也不例外。

經過庫馬爾的茶鋪時,普拉巴克出來打招呼。他穿著黃色絲質襯衫、黑色褲子、紅黑漆皮的木屐式船形高跟鞋,脖子上係著深紅絲領巾。

“啊,林!”他大喊,穿著高跟鞋穿過不平的路麵,一跛一跛走過來。他抱住我,既是友善的招呼,也是為了穩住身子。“有個人,你認識的人,在等你,在你屋裏。但等一下,你的臉怎麽了,還有你的襯衫,跟哪個壞蛋打了架?Arrey!(嘿!)你被人打得好慘,需要的話,我跟你去海扁那個家夥。”

“沒什麽,普拉布,沒事,”我小聲說,大步往我小屋走。“你知道那是誰嗎?”

“那……是誰?你是說打你臉的那個人是誰?”

“不是,當然不是!我是說在我屋裏等我的那個人,你知道那是誰嗎?”

“知道啊,林。”他說,踉蹌地走在我身邊,抓著我的袖子穩住身子。

我們往前走,好幾秒鍾彼此無言。路兩邊的人向我們打招呼,大喊著要請我們喝茶、吃東西或抽煙。

“然後呢?”片刻之後我問。

“然後?什麽然後?”

“然後,那是誰?誰在我屋裏?”

“噢!”他大笑,“抱歉,林,我以為你想要點驚喜,所以我才沒講。”

“這算哪門子驚喜!普拉布,你已經告訴我有人在我屋裏等我了。”

“才沒有!”他堅稱,“你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你會有驚喜的,而且是件好事。我如果沒告訴你有人在等你,你開門進屋,受到驚嚇,那就是壞事。驚嚇是在沒有心理準備下發生的。”

“謝了,普拉布。”我答,譏諷之意在說出口時消失無蹤。

他終究是一番好心,怕我被嚇到。越走近我的小屋,越多人告知我有個外國人在等我。“你好,林巴巴!你屋裏有個白人在等你!”

我們來到屋前,發現狄迪耶正坐在屋裏的凳子上,拿著雜誌在扇涼。

“是狄迪耶。”普拉巴克告訴我,開心地咧嘴而笑。

“謝謝你,普拉布。”我轉向狄迪耶,狄迪耶起身握手,“真是想不到,很高興見到你。”

“我也是,好兄弟。”狄迪耶答,雖然熱得難受,仍麵帶微笑。“但,老實說,套句莉蒂常說的話,你看起來有點不妙。”

“沒事,誤會一場,沒什麽。等我一下,我去洗幹淨。”

我脫下扯破且沾血的襯衫,把陶罐裏的清水倒入水桶至三分之一處,站在小屋旁被敲平的石堆上,洗洗臉、手臂和胸膛。鄰居走過,與我四目相對,對我微笑。這樣子洗澡得有點技術才不會浪費一滴水,不把環境弄得太糟。我已經駕輕就熟,那是我在生活上效法他們的上百個小地方之一,由此可知,我已融入他們與命運相親相愛、充滿希望的角力之中。

“要不要喝杯茶?”我在屋門口迅速套上幹淨的白襯衫,問狄迪耶,“可以去庫馬爾的店喝。”

“我剛喝過滿滿一杯,”狄迪耶還沒能開口,普拉巴克就插話,“但為了朋友,我想,再喝一杯也行。”

他與我們在茶鋪坐下。那茶鋪是拆了五間小屋才搭成的大屋,搭得不牢靠,看起來隨時會倒塌。店裏的櫃台是用舊梳妝台改製而成的,屋頂是用多塊塑料板拚湊而成的,給客人坐的長椅,則是用長木板放在疊起的磚塊上製成,坐在上麵還會搖搖晃晃。所有材料都偷自貧民窟旁邊的建築工地,店老板庫馬爾則和顧客長年上演“遊擊戰”,因為所有的顧客都想偷他的磚塊和木板給自己的屋子用。

庫馬爾親自前來幫我們點餐。貧民窟生活有個通則,錢賺得越多,就越要顯得寒磣。庫馬爾奉行這個通則,一身衣服要穿得比最寒磣的顧客更邋遢、更破爛。他拖來一隻肮髒的條板箱充當我們的桌子,眯著懷疑的眼睛對著箱子打量了一番,然後拿起髒抹布拍掉箱子上的灰塵,把抹布塞進汗衫裏。

“狄迪耶,你看起來氣色很差,”庫馬爾離開去泡茶時,我說,“一定是因為感情問題。”

他對著我咧嘴而笑,搖搖他長著黑卷發的頭,舉起雙手。

“我很累,的確,”他勉強聳聳肩,一副自憐自艾的模樣,“要讓單純的人腐化,得費多大的工夫,是一般人無法理解的。人越單純,腐化就越費事。沒有人知道,天生不具墮落因子的我,花了多大工夫,才讓自己如此墮落。”

“你可能是在自討苦吃。”我挖苦道。

“該來的總是會來。”他答,帶著沉思的微笑,“但是你,老哥,你看起來過得很愜意。隻是有一點,該怎麽說呢!孤單,斷了外麵的信息。為此,狄迪耶特地來這裏,替你帶來所有最新的消息和八卦。你知道消息與八卦的不同吧?消息是告訴你別人做了什麽,八卦是告訴你別人這麽做有多大的樂子。”

我們倆大笑,普拉巴克跟著笑,笑得好大聲,茶鋪裏每個人都轉頭看他。

“哦,接著,”狄迪耶繼續說,“該從哪裏開始?對了,就從維克蘭對莉蒂希亞的追求過程開始說,那帶著某種古怪的必然性。她一開始是痛恨他的。”

“我想痛恨這個字眼稍嫌強烈了點。”我說。

“噢!對,你說得可能沒錯。如果她痛恨我,這朵可愛的英國玫瑰,而她的的確確痛恨我,那麽她對維克蘭的感覺就的確沒這麽強烈。是不是該用厭惡來形容?”

“我想這會更貼切。”我同意。

“Et bien(那好),她一開始厭惡他,但經過他不屈不撓的追求,他已在她心裏激起我隻能稱之為親切厭惡的感覺。”

我們再度大笑,普拉巴克再拍大腿,樂得哈哈大笑,引得每個人再度轉頭看他。狄迪耶和我帶著不解的神情打量他,他回以調皮的微笑,但我注意到他迅速往左邊瞥了一眼。我順著那一瞥望去,看見他的新愛人帕瓦蒂正在庫馬爾廚房裏料理食物。她粗黑的發辮是男人爬上天堂的繩子。她身材嬌小,比普拉巴克矮,是他心目中最完美的身材。她側著身子轉頭看我們時,黑色的眼睛燃著熊熊烈火。

但她的母親南蒂塔,視線也越過帕瓦蒂肩膀,盯著我們瞧。她身形龐大,寬度和體重比她兩個嬌小的女兒帕瓦蒂和席塔加起來還大了兩倍。她瞪著我們,臉上既有渴望我們上門光顧的貪婪,又有一種對男人的鄙夷。我向她微笑,左右搖頭。她回應的微笑,像極了毛利戰士欲嚇阻敵人時所擺出來的凶狠怪樣。

“最後,”狄迪耶繼續說,“這個維克蘭寶貝蛋從昭帕提海灘的馴養師那裏租來一匹馬,騎到臨海大道上的莉蒂希亞公寓外,對著她的窗戶唱小夜曲。”

“有用嗎?”

“很遺憾,non(沒有)。那匹馬在屋前小徑留下一坨merde(屎)——毫無疑問,就在他的小夜曲唱到特別動人的段落時,公寓大樓的許多住戶,氣得把腐爛的食物砸向可憐的維克蘭。有人通知莉蒂希亞後,她丟出來的惡心東西比任何鄰居都還更多、更準。”

“C'est l'amour(這就是愛啊)。”我歎口氣。

“說得好,merde和餿水,C'est l'amour。”狄迪耶立即附和道,“我不認為我該卷入這樁愛情——如果會成功的話。可憐的維克蘭,他是個愛情傻子,而莉蒂特別瞧不起傻子。另外,毛裏齊歐的生活現在順利多了。他和烏拉的情夫莫德納搞起有風險的事業,就像我們的莉蒂小姐說的,他現在很有錢。他現在是科拉巴區的大商人。”

我強自壓抑,不露出任何表情,心裏則對英俊而事業得意的毛裏齊歐生起不快的嫉妒。雨又開始下,我瞥向外麵,看見人們提起長褲和紗麗在奔跑,躲避水坑。

“就在昨天,”狄迪耶接著說,小心翼翼地將茶杯裏的茶倒進茶碟裏,像大部分貧民窟居民那樣就著茶碟啜飲,“莫德納搭著私人司機駕駛的車子來到利奧波德。現在,毛裏齊歐戴著價值一萬美元的勞力士手表,但是……”

“唉,他們的事業風險很大。毛裏齊歐做生意……有時不……老實。他如果惹錯了人,就會很慘。”

“那你呢?”我改變話題,因為不想讓狄迪耶在談起毛裏齊歐遇上的麻煩時,看到我心中浮現的怨恨。“你是把危險當一回事的人嗎?你的新……同誌……幾乎和傀儡沒兩樣,有人這樣對我說。莉蒂說,那人脾氣很壞,動不動就發火。”

“噢,他呀?”他輕蔑地說,富有表情的嘴,兩邊嘴角往下撇。“沒那回事,他不危險。但他叫人惱火,那比危險更糟,n'est-ce pas(不是嗎)?比起跟叫人惱火的人同住,跟危險的人同住還更容易一點。”

普拉巴克去庫馬爾茶鋪櫃台,買了三根手工線紮小煙卷,用一根火柴點燃。點煙時,他一隻手拿著三根煙卷,另一隻手拿火柴點燃。他各遞上一根煙給狄迪耶和我,再度坐下,滿足地抽起煙。

“啊!對了,還有一個消息。卡維塔已經在《正午》雜誌找到了新差事,當特約撰稿員。我知道那是很令人羨慕的工作,是迅速當上副總編輯的跳板。能從眾多才華橫溢的候選人中被選上,她很高興。”

“我喜歡卡維塔。”我不由得脫口而出。

“你知道嗎?”狄迪耶主動說道,盯著燃燒的煙卷末端,然後抬頭看我,一臉發自內心的驚訝,“我也是。”

我們再度大笑,我刻意讓普拉巴克聽到這笑話。帕瓦蒂壓抑著情感,斜眼瞄著我們。

“嘿!”我問,抓住我們交談中的短暫空當,“哈桑·奧比克瓦這名字,你知道嗎?”

狄迪耶提起毛裏齊歐那隻一萬美元的新勞力士手表,讓我想起那個尼日利亞人。我從襯衫口袋摸出金白色的名片,遞給他。

“這還用說!”狄迪耶答,“這是個著名的博爾薩利諾帽,非洲聚居區裏的人叫他掘墓盜屍人。”

“哦,這還真是個故事的好開頭。”我喃喃說道,歪起嘴苦笑。普拉巴克拍打大腿,笑彎了腰,幾乎歇斯底裏。我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要他安靜。

“聽說哈桑·奧比克瓦偷走屍體後,藏得連魔鬼都找不到,再也不會有人見到那些屍體。Jamais(從來沒有)!你怎麽認識他的?從哪裏弄來他的名片?”

“今天稍早的時候,算是偶然遇上。”我答,收回名片,塞進口袋。

“哦!小心點,老哥。”狄迪耶輕蔑地說。我沒有詳細交代與哈桑相遇的事,明顯讓他不高興。“這位叫奧比克瓦的人,猶如他王國裏的黑國王。而你知道嗎?有句古諺說,國王是惡敵,是損友,是會帶來噩運的親戚。”

就在這時,一群年輕男子走近我們。他們是建築工地的工人,其中大部分住在貧民窟合法的一邊。過去一年他們都來過我的小診所,大部分是要我包紮他們工作時意外受的傷。今天是工地發薪日,厚厚一遝鈔票,讓年輕、賣力工作的他們一臉興奮得意。他們一一與我握手,逗留在我們桌邊,直到他們請我們吃的茶和甜點送來才離開。他們離開時,我開心地笑著,就像他們一樣。

“你說得很對,狄迪耶,”我說,仍然咧嘴而笑,“就像卡拉說的,你談到你在人身上所發現的邪惡麵時,通常說得都沒錯。”

“拜托,老哥!”他抗議道,“不要灌我迷魂湯!”

就在茶鋪外麵,突然傳來許多鼓聲,然後有笛聲、喇叭聲加入。喧鬧、狂野的音樂開始了。這音樂和那些樂師,我很熟悉。每當碰上節日或慶典,貧民窟樂師就會演奏這種嘈雜刺耳的流行樂。此時,我們全走到茶鋪的店前空地。普拉巴克站在我們旁邊的長椅上,隔著圍觀群眾居高臨下觀看。

“幹什麽?遊行?”一大群樂師慢慢走過店前時,狄迪耶問。

“是約瑟夫!”普拉巴克大叫,指向小巷另一頭。“約瑟夫和瑪麗亞!他們來了!”

我們遠遠地看到約瑟夫和他妻子由親友簇擁著,踩著莊重緩慢的步伐,漸漸靠近。他們前麵有一群蹦蹦跳跳的小孩,毫不扭捏、近乎歇斯底裏地盡情狂舞。其中有些小孩擺出他們最愛的電影舞蹈場麵裏的姿勢,模仿明星走路;其他小孩像雜技演員般跳來跳去,或者縱情跳著他們自己編的**舞步。

聽樂團演奏,看小孩表演,想著那個令我懷念的男孩塔裏克,我想起獄中的一件事。那時,在那個與世隔離的地方,我搬進一間新牢房,在那裏發現了一隻小老鼠。小老鼠從通風管道的裂縫進來,每晚都溜進我的牢房。在孤獨的囚房裏,耐心與專注是人開采到的寶石。我利用這兩項寶物,還有食物的碎屑,賄賂小老鼠。幾星期後,我把它訓練成敢吃我手邊食物的老鼠。後來,按照例行的換房規定,搬進別的牢房後,我向原牢房的新房客(一個我自認很了解的獄友)講到那隻受過訓練的老鼠。有天早上,他邀我去看那隻老鼠。他抓住那隻相信人的小動物,將它麵朝下釘在用破尺製成的十字架上。他邊大笑邊跟我說,他用棉線把老鼠脖子綁在十字架上時老鼠如何地掙紮。他很驚訝居然費了好一番工夫才能將圖釘釘進它不斷扭動的腳掌。

我們的所作所為,有哪次是出於正當理由?看了飽受折磨的小老鼠,這問題叫我久久無法成眠。我們幹預外界時,我們有所作為時,即使抱持最良善的動機,也永遠都可能帶來新災難。那災難或許不是我們直接促成的,但沒有我們的作為,那災難不可能會發生。卡拉曾經說過,世上最不可原諒的錯事,有些是由有心改變現狀的人造成的。

“約瑟夫打過他老婆,”這對夫妻走近時,普拉巴克解釋道,“如今大家大肆慶祝。”

“如果有人打老婆後,大家這樣遊行慶祝,那有人被殺了,該舉行什麽樣的慶祝會!”狄迪耶評論道,驚訝地眉毛都弓起來了。

“他喝醉,毒打老婆,”我大聲說,壓過喧鬧聲,“她的家人和整個小區懲罰了他。”

“我用自己的棍子狠狠打了他好幾下!”普拉巴克補充說,臉上洋溢著得意興奮的光彩。

“過去幾個月,他努力工作,不碰酒,在小區裏接了幾份工作,”我接著說,“那是懲罰的一部分,借此恢複鄰居對他的尊敬。他太太在兩個月前原諒了他。他們賣力工作,一起存錢。如今他們存夠了錢,今天要出去度長假。”

“哎!還有更糟的事值得人慶祝。”狄迪耶斷言道,跟著鼓聲和蛇笛聲的節奏微微轉動肩部和臀部,“噢!我差點忘了。有個迷信,有個著名的迷信,是跟哈桑·奧比克瓦有關,該讓你知道。”

“我不迷信,狄迪耶。”我回頭大喊,蓋過喧囂的樂聲。

“別鬼扯了!”他嘲笑道,“世上每個人都迷信。”

“那是卡拉說的話。”我反駁道。

他皺眉,噘嘴,竭力回想。

“是嗎?”

“絕對是,那是卡拉說的,狄迪耶。”

“真離奇,”他以別人聽不清楚的小聲說,“我以為那是我說的。你確定?”

“我確定。”

“好,不管。關於他的那則迷信是,凡是見過哈桑·奧比克瓦,跟他寒暄時互報過姓名的人,最後都會成為他的客戶,不是活客戶,就是死客戶。為避開這樣的下場,第一次見到他時,不要報上自己的名字。從來沒有人這麽做。你沒告訴他你的名字吧?”

我們身邊的群眾大叫。約瑟夫和瑪麗亞離我們很近。他們走近時,我看見她臉上綻放著開心、樂觀、勇敢的笑容,他則是帶著羞愧與堅定的矛盾表情。她很美,將濃密的頭發剪短了,與她最體麵的現代款式連身裙很配。他變瘦了,看起來健壯、英俊,身穿藍襯衫和新長褲。這對夫妻每走一步,身體都緊挨在一塊,四隻手也緊緊握在一起。親人走在他們後麵,捧著一麵藍披巾,接住群眾丟進來的紙鈔和硬幣。

女孩們拋出**花瓣,亮白的花瓣成簇爆開,如天雨般落下,落在不斷湧來的群眾身上。就在這對愛侶經過我麵前的前一刻,約瑟夫轉頭與我互望。他臉上的表情介於微笑與皺眉之間,熱情的眼睛在緊蹙的眉頭底下閃閃發亮,嘴角則帶著開心的笑容。他點了兩次頭,然後望向別處。

他當然不可能知道,那簡單的點頭動作,已回答了自入獄以來一直困擾我的問題,那隱隱作痛的疑惑。約瑟夫得救了。他點頭時,眼神裏隱隱表露的就是那種表情,那是得到救贖的強烈感動。那表情,那皺著眉頭的微笑,既羞愧又狂喜,因為這兩種感覺都是基本必要的東西——羞愧讓狂喜有了目的,狂喜讓羞愧有了回報。我們用同享他的狂喜拯救了他,同樣也用目睹他的羞愧拯救了他。而這全有賴於我們的行動,有賴於我們對他生命的幹預,因為人要得到拯救,必然要用到愛。

卡拉曾問我,殘酷,或是因殘酷感到羞愧的能力,哪個才是人類主要的特征?我第一次聽到時,覺得那是高明的大問題,但現在,我更孤單、更懂得世事,我知道人類的特色不在殘酷,也不在羞愧。人類之所以是人類,關鍵在寬容。沒有寬容,人類大概早在無盡的報複中滅絕了。沒有寬容,就不會有曆史;沒有那份希望,就不會有藝術,因為在某方麵來說,每件藝術作品都是寬容的表現。沒有夢想,就不會有愛,因為在某方麵來說,每一份愛的表現都是對寬容的承諾。人類生生不息,因為人類能愛;人類愛人,因為人類能寬容。

打得不甚協調的鼓聲,朝遙遠的街頭漸漸遠去。離我們越來越遠的舞者,彼此嬉鬧,隨著節奏擺動身體,左右搖擺的頭就像迎風擺動的大片野花。樂聲漸弱,成為我們心中的回聲,小巷子慢慢恢複了貧民窟原本的平靜。我們埋頭於例行作息,埋頭於滿足需求,埋頭於策劃無害而樂觀的計劃。有那麽小小的片刻,我們的世界是美好的世界,因為主宰我們世界的情意和微笑,幾乎和從我們頭發上飄落、像白色淚水般附著在我們臉上的花瓣一樣純潔、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