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醒醒,林!嘿,林巴巴,立刻醒來!”

我睜開一隻眼睛,一個畫有強尼·雪茄的臉的褐色氣球清楚浮現在眼前。眼睛再度閉上。

“走開,強尼。”

“林,也跟你打聲招呼。”他輕聲笑著,開心得讓人火大,“你得起來。”

“你是個壞蛋,強尼,你是個殘忍的壞蛋。走開。”

“有人受傷了,林。我們需要你的醫藥箱,還有你的醫術。”

“天還沒亮,老兄,”我呻吟道,“才淩晨兩點。告訴那個人,等天亮我活著的時候再來。”

“唉,當然,我會告訴他,他會離開的,但我想應該讓你知道,他正在迅速失血。不過,如果你非繼續睡不可,我會把他從你門口打跑,立刻,用我的拖鞋打個三四下。”

我正要墜入夢鄉,但“失血”兩字把我拖了回來。我坐起身,麻木僵硬的屁股不由得瑟縮了一下。我的床,一如貧民窟裏大部分的床,是張對折再對折的毯子,鋪在夯實的泥地上。木棉芯墊子是買得到,但不實用。那種墊子在小屋裏太占空間,很快就會滋生虱子、跳蚤等寄生蟲,而且容易招來老鼠啃咬。我在地上睡了好幾個月,早已經習慣,但我屁股沒什麽肉,每天早上起來都痛得很。

強尼提著燈靠近我的臉。我眨眨眼,把燈推到一旁,看見門口蹲著另一名男子,一隻手臂直直伸在身前。那手臂上有道大口子,血汩汩流出,一滴接著一滴,滴在桶子裏。我還半夢半醒,盯著那隻黃色塑料桶呆呆瞧著。那男人自己帶桶子來,以免血弄髒我屋裏的地板,但不知為什麽,這件事比那傷口本身似乎更叫我不安。

“對不起,打擾你了,林先生。”那名年輕男子說。

“這位是阿米爾。”強尼·雪茄咕噥著,啪的一聲打了那受傷男子的後腦勺一下,“他真是蠢得可以,林。他剛剛說抱歉打擾你。我真該拿起拖鞋,把他打得鼻青臉腫。”

“天哪,怎麽會這樣!傷口很嚴重,強尼。”又長又深的一道口子,從肩膀幾乎劃到肘尖。一大塊活像外套翻領的三角皮正從傷口往外翻。“他得看醫生,得縫合。你早該帶他去醫院的。”

“醫院!Naya!”阿米爾哀叫道,“Nahin(不要),巴巴!”

強尼甩了他一耳光。

“閉嘴,蠢蛋!他不肯去醫院,也不肯看醫生,林。他是個厚顏無恥的小癟三,混混。他怕警察。嘿,你是不是很蠢?怕警察,na?”

“別打了,強尼,那無濟於事。到底是怎麽回事?”

“打架,他的幫派和另一個幫派,這些街頭混混,用刺刀和斧頭打架,結果就掛彩了。”

“他們先動手的,他們在幹‘挑逗夏娃’的事!”阿米爾訴苦道。“挑逗夏娃”是印度法律對性騷擾的稱呼。性騷擾分成許多等級,最輕的是言語侮辱,最重的是肢體騷擾。“我們警告他們住手,我們的女孩走在路上不安全,所以我們才跟他們幹架。”

強尼舉起大手,阿米爾隨即住嘴。他又想打那年輕男子,我皺起眉,他這才不情不願地罷手。

“你以為憑這個理由就可以拿刀、拿斧頭打架,你這個蠢蛋!你以為你媽知道你製止別人挑逗夏娃,被人砍成七八塊會很高興,na?她高興個屁!現在你得請林巴巴替你縫合傷口,好好治療你的手臂。丟臉丟到家,你喲!”

“等一下,強尼,這我做不來,傷口太大、太難……太嚴重。”

“你醫藥箱裏有針和棉花,林。”

他說得沒錯,醫藥箱裏有縫針和絲線,但我沒用過。

“我從來沒用過,強尼。我做不來。他得找專業人士,醫生或護士。”

“我跟你說了,林,他不肯看醫生。我試過逼他去。對方那一幫有個人傷得比這蠢小子還嚴重,那個家夥可能也會死。不過那是警察的問題,他們正在問話。阿米爾死也不肯去看醫生或上醫院。”

“如果你給我工具,我可以自己來。”阿米爾說,使勁地壓抑疼痛。

他的眼睛睜得老大,因為害怕和恐懼而堅定。我第一次看到他完整的麵孔,發覺他真年輕,才十六或十七歲。他穿PUMA運動鞋、牛仔褲、籃球背心,背心胸前印著23號。這身打扮全是西方名牌的印度仿冒品,但在他貧民窟的同伴眼中,那可是超酷的裝扮。與他同輩的那些年輕人又幹又瘦,卻滿腦子外國夢,寧可挨餓,也要買下他們認為能讓他們像雜誌、電影裏那些酷老外的衣物。

我不認識這個年輕人。我在貧民窟已住了將近六個月,這地方的人住得再遠,離我的小屋也不會超過五六百米,但仍有數千人是我未曾見過的,他就是其中之一。有些人,例如強尼·雪茄和普拉巴克,似乎認識貧民窟裏的每個人。他們熟知這數千人生活的小細節,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更特別的是,他們關心所有的人,鼓勵、責罵和擔心所有的人。我納悶眼前這個年輕人和強尼·雪茄有何關係。阿米爾禁不住夜裏的寒氣直發抖,心想著要自己縫傷口,緊閉的嘴唇正暗暗哀叫。我在想站在他身旁的強尼怎麽會那麽了解他,知道他一定會自己動手,因而點頭向我示意:沒錯,你如果給他針,他會自己來。

“好,好,我做,”我認輸,“會很痛。我沒有麻醉藥。”

“痛!”強尼以低沉的嗓音開心大叫,“痛不礙事,林。阿米爾,你這個chutia(蠢蛋),你是該挨點痛,你的腦袋是該挨點痛。”

我要阿米爾坐在**,用另一條毯子蓋住他的雙肩。我從廚具箱拉出煤油爐,打氣,加注煤油,並放了一壺水在爐上煮。強尼跑出去請人泡熱甜茶。我到小屋旁毫無遮蓋的洗澡間,摸黑匆匆洗過臉、手。水滾沸後,我在盤子裏倒入少許熱水,接著把兩根針丟進壺裏繼續煮沸,予以消毒。我用殺菌劑和溫肥皂水清洗傷口,用幹淨紗布擦幹,再用紗布緊緊纏住手臂,如此保持十分鍾,好讓傷口貼合,希望這樣會比較容易縫合。

在我的堅持下,阿米爾喝了兩大杯甜茶,借此緩解已開始出現的休克症狀。他害怕,但冷靜。他信任我。他不可能知道這事我過去隻做過一次,而且是在令人啼笑皆非的情況下。那時在獄中,有個人在鬥毆時挨了一刀。兩個仇家,不管之間有什麽問題,通過狠狠打這麽一架,問題已經解決。就他們本身而言,事情已經結束。但如果挨刀子那個人到獄中醫務室報到、接受治療的話,獄方大概會把他放進保護囚犯的獨居室。對某些人而言,特別是猥褻兒童犯和告密者,除了關進獨居室接受保護之外別無選擇,因為隻有這樣才能保住性命。對其他人,對無意住進獨居室的人而言,獨居室是個禍殃,會引來猜疑、抹黑,還得跟他們鄙視的人為伍。挨刀子那個人跑來找我,我用縫皮革的針和刺繡用的線來縫合他的傷口。傷口最後愈合了,但留下一道皺巴巴的醜疤痕。那道疤痕的模樣一直留在我的腦海裏,因此要我縫阿米爾的傷口,我實在沒什麽把握。那年輕男子投給我些許不好意思、信賴的笑容,但我還是沒有信心。卡拉曾跟我說,人總是以信賴傷害別人。要傷害像你這樣的人,最萬無一失的辦法,就是投以百分之百的信賴。

我喝了茶,抽了一根煙,然後開始動手。強尼站在門口,叱責幾個好奇的鄰居和他們的小孩,要他們走開,但徒勞無功。縫針彎曲且很細,我想應該和鑷子搭配著用,但醫藥箱裏沒有鑷子。有個男孩把我的鑷子全借去修理縫紉機了,我隻能徒手穿針引線來縫合傷口。這麽一來,縫合的過程既不順且滑溜,頭幾個十字形縫得一團亂。阿米爾臉部肌肉抽搐、扭曲,但沒有叫。縫到第五六針時,我已抓到竅門,縫口變得較漂亮,甚至縫合時帶來的痛楚也減輕不少。

人類皮膚比表麵看來更堅韌,縫合相對較容易,線可以拉得很緊而不致扯破組織。但針不管多細、多尖,仍是外物,除非常替人縫合傷口而見怪不怪,否則,每次把那尖細的外物插進別人的肉裏,自己心裏必然也會跟著刺痛。盡管是涼爽的夜裏,我仍滿身大汗。隨著縫合手術進行,阿米爾臉上漸漸露出笑意,而我則愈來愈緊繃、疲累,苦不堪言。

“你該堅持讓他上醫院的!”我厲聲對強尼·雪茄說,“這太離譜了!”

“你縫得很好,林,”他反駁道,“以那樣的針法,你可以織出非常棒的襯衫。”

“結果不是很理想,他會有一道大疤痕。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幹什麽。”

“林,你大便有問題嗎?”

“什麽?”

“你沒上廁所?你排便不順?”

“天哪,強尼!你在扯什麽?”

“你的壞脾氣,林,你平常不會這樣的。或許是排便不順的問題,我想是吧?”

“沒有。”我以低沉不悅的嗓音說。

“噢,那我想你是有拉肚子的問題。”

“他上個月拉肚子拉了三天,”我的一個鄰居在敞開的門邊插嘴道,“我老公告訴我,林巴巴那時候每天白天跑廁所三四次,夜裏又來個三四次。整條街上的人都在講。”

“的確,我想起來了,”另一個鄰居回想道,“他真是難受!他蹲廁所時,那臉痛苦成什麽樣子,yaar,好像在生小孩似的。然後非常順,劈裏啪啦就拉出來,像水一樣,而且出來得很快,像獨立紀念日轟大炮時那樣。Datung(咚)!就像那樣!那時候我建議他喝鴉片茶,然後他大便就變得比較硬,恢複成很漂亮的顏色。”

“好點子,”強尼低聲說,語帶讚同,“去拿鴉片茶來,給林巴巴治拉肚子。”

“不用!”我不高興地說,“我沒有拉肚子,也沒有便秘。我根本沒機會去大什麽便。我還沒完全醒,天哪!噢,扯這些幹什麽?嗯,縫好了。阿米爾,我想你會沒事的,但你得打個破傷風針。”

“不用了,林巴巴,我三個月前打過了,在上次打架之後。”

我再次清洗傷口,撒上抗生素粉,替縫了二十六針的傷口纏上寬鬆的繃帶,提醒他不要弄濕,要他兩天之內回來給我檢查。他想付我錢,但我拒收。我替人治病從沒收過錢。不過,這次拒收不是因為原則問題。事實是我氣阿米爾,氣強尼,氣自己,莫名地氣。我不顧失禮,草草叫他離去。他觸摸我的雙腳,後退著走出小屋,告辭時頭上又挨了強尼臨別一掌。

我正要清理雜亂的屋裏時,普拉巴克衝進來,抓住我的襯衫,想把我拖出門口。

“太好了,你沒在睡覺,林巴巴,”他猛喘著氣說,“可以省下叫醒你的時間。你現在就得跟我去!快,拜托!”

“天哪,這下又是什麽事?”我不悅地抱怨道,“放開我,普拉布,屋裏亂成一團,我得清理。”

“沒時間管這些亂東西,林巴巴。你現在就去,拜托,沒問題的!”

“有問題!”我頂回去,“不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麽屁事,我什麽地方都不去。就這樣,普拉布,我說最後一次。沒問題了。”

“你一定得去,林,”他扯著我的襯衫,堅持要我去,“你有個朋友被關進了牢裏,你得去救他!”

我們二話不說,衝出屋子,匆忙穿過沉睡貧民窟裏一條條狹窄、黑暗的小巷。在總統飯店外麵的大街上,我們攔了出租車,車子飛奔在幹淨、安靜的街道上,經過帕西人聚居區、薩鬆碼頭、科拉巴市場,在科拉巴警局外停下。警局正對麵,隔著馬路,就是利奧波德酒吧。酒吧門當然關著,大大的鐵卷門拉下至人行道上。一切似乎安靜得很不尋常,熱門酒吧透著鬼屋般的寂靜,因故暫停營業。

普拉巴克和我通過警局大門,進入院子。我心跳得很快,但外表卻顯得平靜。警局裏的警察全操馬拉地語,那是他們取得這工作的必要條件。我知道隻要他們沒有特別理由懷疑或質問我,我那口流利的馬拉地語大概會讓他們大感驚喜。那會讓我博得他們的好感,從而給我護身符。盡管如此,那仍是深入虎穴。我在心中,把深鎖著恐懼的沉重箱子使勁推到閣樓的深處。

有位警員在鋼質階梯底下附近。普拉巴克低聲跟那警員說話,警員點點頭,站到一旁。普拉巴克搖頭晃腦,我跟著他走上那道鋼梯,來到二樓的樓梯平台。平台上有道厚門,一張臉出現在嵌入門板的柵欄後方。一雙褐色大眼左右瞧了一下,開門讓我們進去。我們走進候見室,裏頭有一張書桌、一張小金屬椅和一張竹質折疊床。開門的人是那天晚上值勤的守衛。他跟普拉巴克短暫交談,隨即怒目看著我。那人身材高大,挺著大肚子,唇髭粗硬而多,帶點灰白。他身後有道鋼質柵門,鋼條之間以鉸鏈相連接,可以像手風琴般拉縮。門後露出十幾張犯人的臉,他們興致盎然地看著我們。虎背熊腰的守衛轉身背對他們,伸出一隻手。

“他要你——”普拉巴克說。

“我知道,”我打斷他,手伸進牛仔褲口袋掏錢,“他要錢,要多少?”

“五十盧比。”普拉巴克咧嘴而笑,以他最開心的笑容抬頭望著高大警員的臉。

我遞上五十盧比,守衛一把抓下,捏在手中。他轉身背對我,走向金屬門。我們跟上前。裏麵關了不止十幾個犯人,雖然已過半夜,但他們全都醒著,講話講個不停。守衛一個一個瞪視,最後全安靜下來。接著他叫我上前。我麵對那道鋼質柵門時,人犯往兩旁分開,有兩個人猛往前擠,來到前麵。他們是馴熊人,就是應阿布杜拉要求,把那隻叫卡諾的熊帶到貧民窟找我的那兩個藍皮膚人。他們來到門後,抓住鋼條,劈裏啪啦跟我講了許多話,講得又快又急,每四五個字都隻聽得出一個字。

“怎麽回事,普拉布?”我問,一頭霧水。普拉巴克說我有個朋友被關進牢裏時,我以為是阿布杜拉。我一心認為會在牢裏看到阿布杜拉,因此左顧右盼,往擠在門口的馴熊師和其他人的後麵瞧。

“這兩位是你朋友,不是嗎?”普拉巴克問,“你不記得了,林?他們帶卡諾來給你熊抱。”

“當然,我記得他們。你是帶我來看他們?”

普拉巴克對我眨眨眼,然後唰地轉身,查看守衛和兩名馴熊師臉上的表情。

“是啊,林,”他輕聲說,“這兩個人要你來。你……你想走?”

“沒有,沒有,我隻是……沒事。他們想幹什麽?我聽不懂他們在講什麽。”

普拉巴克要他們說明用意,那兩個藍皮膚人大叫著訴說他們的遭遇,手緊抓著鋼條,好似人在大海上的小木筏裏。

“他們說,他們待在納迦爾海軍區附近,見到其他幾個也是訓練熊的家夥,養了一隻很可憐、很瘦的熊。”普拉巴克解釋,要那兩個人別急,講慢一點,“他們說那些人不尊重他們的熊,用鞭子打那隻熊,熊在哀號,全身疼痛。”

兩名馴熊師連珠炮似的說了一大堆,普拉巴克張開嘴想講話,卻隻能一直靜靜地聽話、點頭。其他犯人也靠到門邊聽。門後的走廊擠滿人,走廊一邊有幾扇長窗,罩著金屬柵欄。走廊另一邊有幾個房間,許多人從那些房間出來,擠到門邊,使門邊的犯人增加到上百個,個個一臉著迷地聆聽馴熊師說故事。

“那些壞蛋打那隻可憐的熊時,下手真狠,”普拉巴克翻譯,“它嚎叫著,那些人仍不住手,繼續打那隻熊。你知道嗎,那是隻母熊!”

門邊眾人憤慨大叫,同情哭泣。

“我們這兩位仁兄,很氣惱那些人打那隻熊,於是走上前要他們別再打了。但那些家夥很壞,很生氣,大吼大叫,推人,罵髒話。那些人裏有一個人,罵我們的人操你妹的,我們的人罵他們是王八蛋;那些壞蛋罵我們的人操你媽的渾蛋,我們的人罵他們操你兄弟的。那些人又說了一些操人、幹人的話,我們的人也回敬了一些——”

“說重點,普拉布。”

“是,林。”他說,隨之專心聽馴熊師講,許久未再翻譯。

“怎麽樣?”我嚴厲問道。

“仍是許多髒話,林。”他答,無奈地聳聳肩,“但其中有一些,我得說,說得很好,想不想聽?”

“不想!”

“好了,”他終於說,“最後,有人叫警察來,然後雙方大打出手。”

他再度停下,繼續聽故事。我轉頭看那名守衛,他和犯人一樣沉醉在精彩的故事情節中,邊聽邊嚼帕安,粗硬的唇髭跟著上下**,無意間突顯了他的著迷。聽得津津有味的犯人,為故事中的某個情節大聲叫好,守衛也跟著大叫。

“一開始,那些人在那場大戰中占上風。打得真是天昏地暗,林,就像《摩訶婆羅多》裏所寫的一樣。那些壞蛋有朋友助陣,他們拳打腳踢,還用拖鞋來打。然後,卡諾火大了。就在警察趕來的前一刻,卡諾加入戰局,幫助它的馴熊師。它一下子就結束了那場混戰,左右開弓,掌掌擊在那些家夥身上。卡諾真是隻能打的熊。打敗了那些壞蛋和壞蛋的所有朋友,打得他們鼻青臉腫!”

“然後,這兩個藍色人就被捕了。”我替他總結。

“說來遺憾,確是如此。他們被捕了,因為犯了擾亂治安罪。”

“好了,我們談談。”

普拉巴克、守衛和我三人,走離鋼柵門兩步,站在空無一物的金屬桌旁。我回頭看,門邊的人正使勁伸長脖子想聽我們談話。

“印地語的保釋怎麽說,普拉布?想想能不能把那兩個人保釋出來。”

普拉巴克問守衛,但守衛搖頭,告訴我們不可能。

“我可以付罰金嗎?”我用馬拉地語問。要賄賂警察,都得這樣拐彎抹角地說話。

守衛微笑,搖搖頭。他說有個警察在那場混戰中受傷,所以這件事他無能為力。

我聳聳肩,愛莫能助,於是走回門邊,告訴那兩個人我無法保他們出來,用錢賄賂也沒辦法。他們用印地語哇啦哇啦對我講了一堆,講得很急又口齒不清,我聽不懂。

“不是,林!”普拉巴克嚴正地說,對我堆滿笑臉,“他們不擔心自己,他們擔心卡諾!卡諾也被捕了。他們非常擔心那隻熊,因此他們才希望你能幫忙!”

“那隻熊被捕了?”我用印地語問那守衛。

“Ji ha(先生,是的)!”他答,粗亂的唇髭抖動著,掩不住驕傲之情,“熊關在樓下!”

我望向普拉巴克,他聳了聳肩。

“或許我們該看看那隻熊?”他建議。

“我想我們是該去看那隻熊!”我答。

我們走下鋼梯,下到一樓,經人指引來到一排囚室,囚室正上方正是我們剛剛在樓上看到的那些房間。一樓守衛打開一間房間,我們彎腰進去,看見卡諾坐在又黑又冷清的囚室中央。那間囚室很大,角落地板上有個鑰匙孔狀的馬桶。卡諾戴的嘴套很大,脖子和雙掌都上了鐵鏈,穿過鐵窗固定著。它坐在地上,粗壯的背靠在牆上,下肢張開。它的表情——除了稱之為表情,我沒有辦法形容它臉上五官的模樣——憂鬱,極度愁苦。我們看著它時,它長籲了口氣,讓人心頭一揪。

普拉巴克站在我後麵,隔著一點距離。我轉身想問他問題,卻發現他在哭,臉因傷心啜泣而扭曲。我還未開口,他便走過我身旁,避開守衛的伸手攔阻,朝熊走去。他對著卡諾張開雙臂,貼上去,把臉靠在卡諾胸前,輕撫它粗濃的毛發,嘴裏溫柔地呢喃。我與一樓守衛互換了眼神。那人揚起眉毛,使勁搖頭,顯然驚愕不已。

“你知道嗎,我是第一個那樣做的。”我不知不覺用馬拉地語說起話來,“幾星期前,我先抱了那隻熊。”

守衛噘起嘴,露出同情又不屑的譏笑神情。

“你當然抱了,”他挖苦道,“你絕對抱了。”

“普拉巴克!”我大叫,“我們可以辦正事了嗎?”

他抽身離開大熊,朝我走來,邊走邊用手背拭淚。他傷心成那個樣子,我不由得伸手攬住他、安慰他。

“希望你不會介意,林,”他提醒道,“我身上的熊味很重。”

“沒事,”我輕聲回答,“沒事。我們來看看能做什麽。”

與守衛和其他警衛又談了十分鍾,我們死心了,不管是馴熊師還是他們的熊,我們都無法保出來。我們束手無策,隻好回到牢房門邊,告訴馴熊師幫不上忙。他們突然又跟普拉巴克激動地交談起來。

“他們知道我們幫不上忙,”幾分鍾後普拉巴克解釋給我聽,“他們希望的是能和卡諾一起關在那間拘留室裏。他們擔心卡諾會孤單,從幼熊起它就沒有單獨睡過,一個晚上都沒有,所以他們非常擔心。他們說卡諾會很害怕,會睡不好,會做許多噩夢。因為孤單,會哭。而且被關在牢裏,它會覺得丟臉,因為它,那隻熊,平常是個很守規矩的公民。他們隻想下去那間拘留室,和卡諾待在一塊,好好陪著它。”

普拉巴克解釋完時,一名馴熊師盯著我的眼睛。那人眼神煩亂,臉上布滿憂慮的皺紋。苦楚使他的嘴唇往後縮,縮成像某種糾結成團的東西。他一再重複一句短語,希望借由那一再重複的話和他的激動讓我了解。普拉巴克突然又哭起來,抓著金屬柵門,像小孩般啜泣。

“他說什麽,普拉布?”

“他說養了熊就得愛它,林。”普拉巴克翻譯給我聽,“差不多是那意思,養了熊就得愛它。”

我們跟兩名守衛和其他警衛交涉,提出一個讓他們可以通融而不致違反規定的要求,立即得到熱切的回應。普拉巴克比手畫腳跟他們講價,抗議和懇求同樣有力。最後談定價錢兩百盧比,約合十二美元。留著濃髭的那名守衛打開鋼柵門,讓兩名馴熊師出來,我同時遞上一遝鈔票。我們這奇怪的一行人,抱著奇怪的目的,魚貫走下鋼梯,一樓守衛打開關著卡諾的牢門。攤坐的大熊一聽到主人的聲音,立即起身,隨即被鐵鏈拉扯,四肢往前著地。熊左右擺頭,高興得跳起舞來,手掌猛抓地板。馴熊師奔上前迎接,卡諾把它的嘴塞進他們的腋窩底下,用它的口鼻在他們的雷鬼頭裏磨蹭,呼嚕呼嚕地聞他們的氣味。兩名馴熊師溫柔地撫摩它,努力想減輕它粗鏈纏身的緊張。在深情的相擁中,我們離開了他們。當囚室鋼門重重關上,把卡諾和他主人關在一塊時,那關門聲穿過空****的閱兵場,從地麵傳出回音。普拉巴克和我走出警局院子時,我以為那聲音發自我顫抖的背脊。

“你今晚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林巴巴。”普拉巴克感情充沛地說,“養了熊就得愛它,那兩個馴熊師這麽說,而你讓他們如願以償。你真是做了件天大天大的好事。”

我們來到警局外的科拉巴科茲威路,叫醒路邊一名睡得正沉的出租車司機。常開出租車的普拉巴克和我坐後座,享受佯裝遊客坐出租車的難得機會。出租車駛離人行道旁時,我轉頭看見他正盯著我瞧。我別過頭去。一會兒後,我轉頭,發現他仍然盯著我。我對他皺眉,他搖搖頭,投來他那擁抱全世界的微笑,並且把手放在心口。

“幹嗎?”我沒好氣地問,但他的微笑讓我無法抗拒,而且他知道這點。我心裏已經在跟著他笑。

“養了……”他以聖禮的莊嚴語調說。

“又來了,普拉布。”

“……熊就得愛它。”他把話說完,輕拍自己的胸膛,猛搖頭。

“噢,饒了我吧。”我抱怨道,再度別過頭去,望著初醒的街道上,遊民在睡夢中挪動身子或醒來伸展四肢。

我和普拉巴克在貧民窟入口分手,他要去庫馬爾的茶鋪吃個大清早早餐。他很興奮,和卡諾熊的這段奇遇給了他一個精彩的新故事(他在裏麵還扮演重要角色),可以說給帕瓦蒂聽。帕瓦蒂是庫馬爾的兩個漂亮女兒之一,他沒跟我提過有關她的事,但我見過他跟她講話,我想他愛上她了。普拉巴克的求愛方式,不是送花或巧克力給心愛的女人,而是把外麵世界的故事,男人與欲望之魔、邪惡不公搏鬥的故事,說給她聽。他把八卦消息、醜聞、私人內幕告訴她,把自己的英勇事跡、令他放聲大笑的惡作劇、令人讚歎的奇事告訴她。看著他匆匆走向那茶鋪,我看到他已在預習要送給她當新禮物的故事。嘴動個不停,一邊搖頭,一邊揮舞手。

黎明前,天蒙蒙亮,我走進貧民窟,居民已經蘇醒,到處傳來輕微的活動聲響。上百個小爐火冒出的煙氣飄**在小巷裏。裹著彩色披巾的身形出現,隨即又消失在飄動的煙霧中。煤油爐上煎拉餅的香味,香壺裏滾沸的茶香,還有帶著椰子發油、檀香肥皂、樟腦味衣物的人味混在一塊。在蜿蜒小巷的每個轉角處,都有睡眼惺忪的臉龐向我打招呼。他們麵帶微笑,向我致上晨間祝福,六種語言、六種宗教的祝福。我進入自己的屋子,望著寒磣、破爛而舒適的居處,心裏懷著前所未有的鍾愛。回到家真好。

我整理完雜亂的屋子,然後跟著成列的男子往我們用來當廁所的混凝土碼頭移動,去做晨間解放。回到屋子時,我發現鄰居已經備好兩桶滿滿的熱水供我洗澡。我很少大費周章地用煤油爐燒熱水,那太費事、費時,反倒偏愛比較偷懶但較為苛待自己的辦法——洗冷水澡。鄰居知道這點,有時會替我準備熱水。那可不是舉手之勞。不管在哪個貧民窟,水都是最珍貴的商品,必須從公共水井汲水,然後提回來,而公共水井位於帶刺鐵絲網外約三百米處的合法貧民窟區。這水井一天隻開放兩次,有數百人跟你推擠著搶水,每個人都得靠嚇唬、喊叫、不惜被人抓傷才能汲到水。提著水桶穿過鐵絲網回家之後,還得把水倒入深鍋,放在小煤油爐上燒,因而得耗去一部分相當昂貴的燃料。但鄰居燒熱水給我,並沒有人居功或希望我道謝。我所用的水可能是阿米爾家人煮好送來的,以感謝我替他治傷;也可能來自我最近的鄰居;或來自曾圍站著看我洗澡的那六人中的一個。我不可能知道是誰。這裏的人每個星期會替我做一些不喜被張揚的小事,而燒水是其中之一。

從某個角度來說,這貧民窟的存在,係於這些不知出自何人而不知找誰道謝的行為上。這些事微不足道,幾乎可說是瑣碎小事,集合起來卻是這貧民窟之所以運作不輟的不可或缺的要素。鄰居小孩哭了,我們視如己出般予以安慰;注意到某人小屋不牢固,我們主動綁緊小屋上鬆脫的繩索;路過別人的小屋,我們主動調整塑料屋頂的擺放。我們不經對方要求,主動相助,仿佛我們同屬一個部族或家族,而數千間小屋隻是我們大宅院裏的一間間房間。

我應卡西姆·阿裏·胡賽因之邀,與他共進早餐。我們喝加了丁香調味的甜茶,吃塗了精煉奶油和糖、卷成管狀的拉餅。蘭吉特的麻風病人前一晚送來一包新的藥和繃帶,因為我整個下午都不在,他們把東西留在卡西姆那裏。我和他一起翻看裏麵的東西。卡西姆不會讀、寫英語,但堅持要我說明我所訂的各式膠囊、藥片、藥膏的成分和用途。他兒子阿尤布與我們共進早餐,用烏爾都文在小紙條上寫下每種藥的名稱和性質,在每個裝了藥膏的瓶罐或管子上,不厭其煩地用膠帶貼上標簽。那時候我不知道卡西姆的用意,後來才曉得他挑阿尤布當我的助理,要阿尤布盡可能學著了解藥物的性質和用途,以便我離開貧民窟時可以接替我的位置。卡西姆知道我終有一天會離開。

我終於抽出時間來到卡拉位於科拉巴市場附近的小房子時,已是十一點。敲門無人回應。她鄰居告訴我,她一小時前已出門,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回來。我很惱火。我的靴子、牛仔褲還留在她屋裏,我很想取回,以便換下這身寬鬆但不舒服的衣物,屬於她的衣物。當我告訴她那牛仔褲、T恤、靴子是我僅有的衣物時,絕非誇大之詞。我的小屋裏,這時隻有兩件纏腰布,供我睡覺、洗澡時或洗了牛仔褲時換穿。我大可以買新的,到時尚街的衣物市集買一套T恤、牛仔褲加一雙跑步釘鞋,隻要四五美元,但我想要自己的衣服,我穿起來覺得合身的衣服。我留了張抱怨的紙條,然後動身赴哈德拜的約會。

抵達時,穆罕默德路上那棟大房子似乎沒人在。臨街大門的六塊門板朝內打開,寬闊的大理石門廳對外敞開。但這房子太出名了,每小時有數千人路過,因此當我走進去,敲敲綠色門板表示我已到達時,街上似乎沒有人特別注意到我。過了一會兒,納吉爾出來招呼我,皺眉的神情隱隱帶著敵意。他指示我脫下戶外鞋,換下家居拖鞋,然後帶我走上一道高而窄的長廊,方向與我前一晚去的那間房間正好相反。長廊轉過兩個右彎,最後來到一座內院,沿途經過數個緊閉的房間。

這座橢圓形的大院,中央處露天,仿佛在塗了厚厚灰泥的天花板上開了個大洞。院裏鋪砌厚實的方形馬哈拉施特拉石,四周以列柱拱廊營造出修道院回廊的效果。院裏有五株瘦高的棕櫚樹,大而圓的院內園圃裏種了許多綠植和會開花的灌木。先前在會議室裏討論痛苦的時候所聽到的水聲來自院裏的噴水池,它是院裏最引人注目的重要景物。噴水池呈圓形,直徑約四米,周圍環繞著高約一米的大理石,池中央有塊未經鑿切的巨石,水似乎從巨石的核心中噴出。在巨石頂端,小小的噴泉向上噴湧,像是盛開的百合花瓣,隨即輕柔地灑落在光滑、渾圓的巨石表麵,配合音樂的節奏流進池中。哈德拜正坐在噴水池一側的藤製帝王椅裏閱讀。我來到時,他合上書本,把書放在玻璃桌麵上。

“Salaam aleikum(祝你平安),林先生。”他微笑。

“Wa aleikum salaam. Aap kaise hain?(也祝你平安。你好嗎,閣下?)”

“我很好,謝謝。日正當中之時,瘋狗和英國人很可能在外頭四處跑,但我偏愛坐在這裏,坐在我簡陋庭園的樹蔭下。”

“不簡陋,哈德拜。”我說。

“你認為總的說來太氣派?”

“不,不是,我不是那意思。”我急忙否認,因為那正是我真正的想法。我不由得想起我所棲身的貧民窟,正是為他所有。兩萬五千人住在那塵土飛揚、荒涼不毛的貧民窟裏,經過無雨的八個月,不見一絲綠意,大家依配給使用唯一的水源,而且大多時候是上鎖關閉的狀態。“我在孟買還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地方,從街上根本想不到會有這樣的地方。”

他盯著我好一會兒,好似在估量我這謊話撒得有多大,然後揮手要我坐在無椅背的小凳子上。除了他的帝王椅,院子裏就隻有這張凳子。

“林先生,請坐。吃過了嗎?”

“吃過了,謝謝。我今天早餐吃得晚。”

“那至少喝杯茶吧。納吉爾!Idhar-ao(過來)!”他叫喚著,聲音嚇到在他腳邊啄食糕餅屑的兩隻鴿子。納吉爾進來時,兩隻鴿子飛起,振翅自他胸前飛過。它們似乎不怕他,甚至認得他,然後再度落在石板地上,像隻溫馴的小狗跟著他。

“Chai bono(去泡杯茶),納吉爾。”哈德拜以命令的口吻說。他對這司機講話的口氣傲慢,但不嚴厲,我想那是納吉爾唯一覺得舒服且尊敬的口氣。這位結實的阿富汗人不發一語退下,兩隻鴿子一蹦一跳,跟著他進屋。

“哈德拜,在談其他事之前……有件事我想跟你說。”我輕聲說道。我接下來的話,讓他迅速抬起頭,我知道我已把他的心思完全引過來。“關於薩普娜。”

“好,繼續說。”他喃喃道。

“嗯,我昨天晚上好好想了一下,想我們談的東西,想你在聚會上要我做的事,想你要我幫忙的事……諸如此類,我覺得那有個困難。”

他微笑,揚起一邊眉毛,露出探詢的表情,但並未開口,我隻好進一步說明。

“我知道我說得不是很清楚,但我就是覺得不對勁。不管那家夥做了什麽,我都不想讓自己處於……呃,某種警察的角色。幫他們辦事,我覺得不妥,即使是間接替他們辦事也一樣。在我的國家,說人幫警察打探事情,等於是委婉地在說人告密。我很抱歉,我知道那家夥殺了人。如果你想抓他,那是你的事,隻要能力所及,我什麽都樂於幫你。但我不想和警察有瓜葛,不想幫他們辦事。如果你想在法律之外自己幹——如果你想抓他,自己解決掉他,不管你出於什麽理由——我都樂於幫忙。如果你想跟他那幫人打架,無論他們是何方神聖,都算我一份。”

“沒有了,差……差不多就這樣。”

“很好,林先生。”他答。他打量我時麵無表情,但眼神在大笑,令人費解的大笑。“我想你大可不必多慮,我向你保證,我在金錢上資助許多警察,可以這麽說,但我從沒有跟他們一夥。我可以告訴你,薩普娜這件事是非常私人的,我希望,你如果想透露有關這恐怖家夥的任何事,隻跟我說就好。關於薩普娜的事,請你不要跟昨晚在此聚會時所遇見的任何人提起……不要跟其他任何人說。同意嗎?”

“行,同意。”

“還有其他事嗎?”

“沒有了。”

“很好,那麽來談正事。我今天時間不多,林先生,我就挑明直說。我昨天提到要你幫忙,是希望你教一個叫塔裏克的小男孩英語。當然不是要你全教,隻要教到他的英語有大幅進步,他上正規課程時比別人強一點就可以。”

“我樂意一試。”我說得結結巴巴,不解這項請求,但也覺得這事不難。我從小到大每天寫英語,要我教英語入門可說輕而易舉。“我不知道自己會教得多好,我想一定有許多人可以教得比我好,但我很樂意嚐試。你要我在哪裏教?來這裏?”

他看著我,那神情慈祥,近乎長者對晚輩般的親昵。

“不必,想也知道他得跟著你生活。在接下來十或十二個星期裏,我要你時時刻刻把他帶在身邊。他會跟你生活在一塊,一起吃飯,睡在你屋裏,你去哪裏,他跟去哪裏。我不隻希望他學好英文句子,還希望他學到英式作風,你們的作風。我希望他在與你朝夕相處之下,能學到這個。”

“但……我不是英國人。”我可笑地反駁。

“這沒關係,你夠像英國人,不是嗎?你是外國人,可以教他外國人的作風。我的用意在此。”

我的心一團亂,思緒紛飛猶如剛剛被他說話聲嚇到的鴿子。得想個辦法推掉。那是不可能的。

“但我住在貧民窟。你知道那地方,那裏龍蛇混雜。我的小屋真的很小,裏麵什麽都沒有,他會住得不舒服。而且……又髒又擠……他要睡哪裏?”

“我知道你的情形,林先生。”他答,口氣有些急切,“正是如此,你在貧民窟的生活,正是我希望他認識的。你老實跟我說,你覺得在貧民窟裏可不可以學到東西?你覺得跟城裏最窮的人相處有沒有益處?”

這點我的確認同。我覺得,每個孩子,特別是有錢人家的兒女,能體驗一下貧民窟的生活,必定大有益處。

“的確,我想是如此。我的確認為小孩該去看看那裏的人如何生活。但你得知道,我必須擔負很大的責任。我自己都沒把自己照顧得很好,怎麽有能力照顧小孩子。”

納吉爾送來茶和一隻備好的水煙筒。

我們先抽了煙。納吉爾蹲著和我們一起抽。哈德拜吞雲吐霧時,納吉爾向我投來一連串的點頭、皺眉、眨眼,似乎在說:嘿,看主人如何抽煙,看他多麽威嚴、多麽高貴,是你我永遠無法企及的,我們真是三生有幸才能在這裏和他在一塊。

納吉爾比我矮一個頭,但我猜他至少比我重上幾公斤。他脖子很粗,厚實的肩膀好似朝耳朵的方向往上提。粗壯的手臂繃緊了他寬鬆襯衫的縫線處,似乎隻比他的大腿稍微細一些。時時刻刻充滿敵意的大臉上,有三道下彎的弧線,有點像是士官軍階的三條橫杠。第一道弧線由眉毛構成,眉毛由兩眼中間的略為上方處,挺著桀驁不馴的粗直姿態,沿著皺起的眉頭分別往下彎,直到與眼睛齊平處。第二道弧線始於他鼻子兩翼的深槽,左右往下延伸至下巴,將他的臉上下一分為二。第三道弧線由他狂妄、好鬥、不悅的嘴角下拉形成,倒置的馬蹄形,顯示命運已把厄運釘在他人生的門柱上。

他褐色額頭上有道淡紫色的疤痕,非常搶眼。一雙黑色眼睛在深陷的眼眶裏移動,仿佛遭到追殺的獵物不斷尋找藏身之所。耳朵看來像是給什麽野獸咬過,且野獸咬鈍了牙仍咬不下來,最後隻好放棄。他臉上最搶眼的部位是鼻子,鬆垮垮垂著那麽大一坨,除了吸氣和聞香,似乎還有更為宏大的用途。剛認識他時,我覺得他醜,倒不是因為他五官搭在一起實在不漂亮,而是因為他的五官沉悶無趣。我覺得從沒見過這樣一張從來不笑的臉。

水煙筒第三次輪到我享用,但煙氣灼燙且味道不好,我大聲說已經沒煙了。納吉爾一把拿走我麵前的水煙筒,動作粗暴,然後使勁吸,勉強吐出一團暗褐色的煙霧。他把墊在煙鬥缽底的小石子輕輕敲落到手掌上,露出燒剩的少量白灰。為了確認我是否在看,他把手上的白灰吹到我腳邊的地上,不懷好意地清清喉嚨,然後離開。

“納吉爾不是很喜歡我。”

哈德拜大笑。很突然、很年輕的大笑。我喜歡那樣的笑,於是跟著一起笑,但心裏不是很清楚他為什麽大笑。

“你喜歡納吉爾嗎?”他問,仍在大笑。

“我想是不喜歡。”我答,我們兩人笑得更起勁。

“你不想教塔裏克英語,因為不想擔那個責任。”停住大笑後他說。

“不隻是因為……嗯,是的,純粹是因為那個。是……”我望著那雙金黃色的眼睛,懇求它們,“我不是個很有責任感的人,而這個……是不小的責任,太大的責任。我擔當不起。”

他微笑著,伸出手搭在我前臂上。

“我知道,你會擔心,這很自然。你擔心塔裏克有什麽不測,擔心自己失去自由,無法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想做什麽就做什麽。這很自然。”

“很好,我決定了,林,你帶塔裏克走,讓他留在你身邊兩天。四十八小時後如果覺得無法繼續下去,你就帶他回我這裏,這事就此結束。但我深信他不會給你添任何麻煩。我外甥很乖。”

“你……外甥?”

“沒錯,我幺妹法莉希塔的第四個兒子。十一歲大,學過一些英文,講的一口流利的印地語、普什圖語、烏爾都語、馬拉地語。他長得沒有同年齡小孩高,但很健壯。”

“你外甥——”我想再度開口,卻立刻被他打斷。

“如果你覺得可以幫我這個忙,我的貧民窟好友,也是那裏的頭頭——卡西姆·阿裏·胡賽因——你當然認識他,他會在各方麵幫你。他會安排一些家庭,包括他自己的家庭來分擔你的責任,除了你的屋子,還會另外找些人家供那男孩睡覺。會有許多朋友幫你照顧塔裏克。我希望他能了解最窮之人的困苦生活。但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他可以跟著英文老師學習。最後一件事對我非常重要,我小時候……”

他停頓了一下,眼神移開,落在噴泉和圓形巨石的濕潤表麵。他雙眼發亮,反著石頭上的水光。接著,嚴肅的神情飄過他的眼睛,就像晴空萬裏時一片雲影悄悄移過平滑的丘陵。

“所以,四十八小時,”他歎口氣,把自己喚回眼前,“之後,如果你把他帶回來,我不會怪你。現在你該去見見那個男孩。”

哈德拜示意我看身後回廊的拱門,我轉頭一看,那男孩已站在那裏。就他的年紀來說,他長得算矮小。哈德拜說他十一歲,但外表看來隻有八歲。身穿幹淨、熨平的克塔長衫和伯賈瑪寬版褲,懷裏抱著一捆綁好的白棉布。他盯著我,表情可憐而帶著懷疑,使我覺得他會突然哭出來。哈德拜喚他過來,那男孩走上前,遠遠繞過我,來到他舅舅座椅的另一邊。走得愈近,他的表情似乎愈痛苦。哈德拜用烏爾都語跟他講話,講得很快,神情嚴肅,並指了我幾次。他講完後,那男孩走到我身旁,伸出手。

“非常哈羅。”他說,眼睛睜得很大,滿是不情願與害怕。

我與他握手,他的小手完全被我的手包覆。沒有哪樣東西像小孩的手,叫大人握在手裏覺得如此完美契合,如此理所當然,激起如此強烈的保護本能。

“也跟你哈羅,塔裏克。”我說,不禁笑了起來。

哈德拜回望過來,神情強硬地盯著男孩,然後起身,再度以近乎喊叫的口吻呼喚納吉爾。

“希望你見諒,林先生。我有一些事急著要處理。如果你不愉快的話,期盼你兩天後大駕光臨,na?納吉爾會領你們出去。”

他轉身往陰暗的拱廊大步走去,沒有看那男孩一眼。塔裏克和我注視他離開,彼此都有被遺棄、背叛的感覺。納吉爾送我們倆到門口。我換上戶外鞋時,納吉爾突然跪下,並把男孩緊抱在懷裏,深情熱切又讓人意外。塔裏克緊擁著他,抓著他的頭發,我費了一番力氣才把他拉開。我們再度站起來時,納吉爾投來毫無掩飾的威脅表情,然後轉身離開。那表情縈繞我腦海,在告訴我:這男孩如果有什麽閃失,我一定會要你好看。

一分鍾後,我們人在屋外,在納比拉清真寺旁的街上,男孩和男人緊牽彼此的手,但除了共同的困惑——困惑於把我們硬生生湊在一塊的那個人的霸道之外,各有所思。塔裏克隻是必須聽話,但我無力抗拒哈德拜的要求,則顯示出某種怯懦。我太容易屈從,而我很清楚這點。厭惡自己的念頭馬上變成自以為是。我在心裏問自己,他怎麽能這樣對待小孩,對待他自己的外甥,這麽輕易就把他交給陌生人?他難道沒看見這男孩那麽不情願?如此漠視小孩的權利和福祉,實在麻木不仁。隻有視別人如草芥的人,才會把小孩交給像……像我這樣的人。

我怎麽會屈服於他,接下這檔差事?我對自己的軟弱順從感到憤怒,滿懷怨恨和自私,硬拉著塔裏克,以小跑的步伐走在人來人往的街上。就在我們經過清真寺主門時,頭頂上的宣禮塔傳來宣禮員要求信徒禮拜的召喚。

Allah hu Akbar Allah hu Akbar

Allah hu Akbar Allah hu Akbar

Ash-hadu an-la Ila ha-illallah

Ash-hadu an-la Ila ha-illallah

阿拉至大,阿拉至大,

我見證阿拉以外別無真主……

塔裏克雙手抓住我的兩個手腕,要我停下。他指著清真寺大門,然後指向大門上方的塔樓,塔頂的擴音器正在播送宣禮員的宣禮詞。我搖搖頭,告訴他沒時間耽擱。他站著不走,更用力地抓住我的手腕。我用印地語和馬拉地語告訴他,我不是穆斯林,我不想進清真寺。他不死心,使勁把我往門口拉,太陽穴的血管因為用力而突起。最後他從我手上掙脫,快步跑上清真寺的門階,踢掉腳上的涼鞋,飛也似的奔入寺內,我想攔阻時已經來不及了。

我感到挫折且猶豫不決,在清真寺開闊的拱道邊躊躇著。我知道非穆斯林也可入寺。任何宗教信仰的人都可以進入任何清真寺,禮拜或冥想,抑或純粹欣賞。但我知道,在這個絕大多數是印度教徒的城市,穆斯林自認是受到包圍的少數族群。宗教極端分子間的暴力衝突時有所聞。普拉巴克提醒過我,就在這清真寺外,好戰的印度教徒和穆斯林曾爆發過衝突。

就在我決定入寺找人時,塔裏克出現了,自右而左穿過鋪有華麗瓷磚的大門廳堂。手、腳、頭全都濕漉漉的,似乎匆匆淨過身。我放大膽子,將上半身探進門,看見那男孩在一群男人後方就位,開始做禮拜。

我在空著的手推車上坐下,抽了一根煙。幾分鍾後,塔裏克現身,拾起涼鞋走到我身旁,我感到如釋重負。他站得離我相當近,盯著我的臉瞧,投來既微笑又皺眉的表情:那是似乎隻有小孩才有辦法做出的矛盾表情之一,仿佛他既害怕又高興。

“Zuhr(正午禮拜)!Zuhr!”他說,表示現在是做正午禮拜的時辰。就這麽小的年紀來說,他的口吻顯得特別堅定。“我去感謝真主。你感謝主嗎,林巴巴?”

我單腿在他麵前跪下,緊握他的雙臂。他退縮,但我沒放鬆。我的眼神在發火,我知道我的臉看起來嚴厲,甚至可能是冷酷。

“別再這樣!”我用印地語厲聲對他說,“別再亂跑!”

他對我皺起眉,既不服氣又害怕。然後他稚氣的臉龐沉下來,變成想哭又極力壓抑的表情。我看到他眼眶裏滿是淚水,一滴淚水奪眶而出,滑落在他漲紅的臉頰上。我站起身,往他身旁跨一步。我左右瞥了一下,看到一些男女已在街上停下,盯著我們。他們表情嚴肅,但還沒到驚恐的地步。我向男孩伸出手,手掌打開,他不情不願地握住,我起步朝街道另一頭最近的出租車招呼站走去。

我再度往後看,看見那些人的視線跟著我們。我心髒跳得飛快。心裏沸騰著黏稠的複雜情緒,而我知道憤怒占了大部分,且大部分的憤怒是針對自己的。我停下腳步,男孩跟著停下。我深呼吸了好幾口氣,竭力恢複平靜。低頭瞧塔裏克,他正偏著頭,專注地看著我。

“很抱歉生你的氣,塔裏克。”我平靜地說,並且用印地語重複一遍,“我不會再這樣了。但拜托,不要像那樣亂跑。那會讓我很害怕,很擔心。”

男孩對我咧嘴而笑。那是他第一次真正對我微笑。我赫然發現那微笑和普拉巴克月圓般的笑容非常相似。

“噢,主幫幫我。”我說,長籲一口氣,“別又來一個。”

“好的,非常沒問題!”塔裏克同意,握著我的手猛搖,“請主幫你,還有我,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