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林先生,請進,請進。不,請坐這裏,我們等你好久了。”阿布德爾·哈德汗揮手要我坐在他左手邊。我在門口甩掉鞋子,另已有幾雙涼鞋和鞋子放在那兒。我按照哈德汗的指示,坐在那個長毛絨絲質坐墊上。房間很大,我們九個人圍著矮大理石桌坐成一圈,隻占去房間的一個角落,地板鋪了乳白色五角光滑瓷磚。我們圍坐的那個角落,還鋪了方形伊斯法罕地毯。牆壁和拱頂狀的天花板裝飾了淡藍色與白色的鑲嵌畫,呈現出雲朵飄浮空中的效果。兩座明拱連接這房間與寬闊的走道,三麵下附座椅的觀景窗可俯瞰種滿棕櫚樹的庭院。窗框皆飾以雕柱,柱頭上有伊斯蘭教宣禮塔狀的圓頂,上頭刻了阿拉伯字母。嘩嘩作響的噴泉水聲從窗外的庭院某處傳到我們的耳際。

那是個氣派而樸素的房間,唯一的家具是那張大理石矮桌和圍著石桌、等距擺置在地毯上的九個坐墊,唯一的裝飾是一幅畫框,呈現以黑顏料和金葉繪貼而成、麥加大清真寺廣場中央的石殿。但八名男子在那樸素簡單的房間裏或坐或斜躺,似乎很自在,而他們想要什麽風格,當然可以自己全權做主,因為他們掌握了一個小帝國的財富與權力,一個作奸犯科的帝國。

“林先生,有沒有覺得清爽多了?”哈德拜問道。

這座建築位於董裏區的納比拉清真寺旁,我一來到這兒,納吉爾立刻帶我到設備齊全的大浴室。我蹲了馬桶,然後洗了臉。在那個年代,孟買是全世界最髒的城市。它不隻熱,還潮濕得讓人渾身不舒服,在每年無雨的八個月裏,空氣中還時時飄著肮髒的灰塵;灰塵落下,讓每個無遮掩的表麵都髒兮兮的。隻要走在街上半小時,用手帕往臉上一抹,上頭就會出現一條條黑汙。

“謝謝,是的。我來的時候覺得很累,但現在,因為禮貌接待和盥洗設備,我又恢複了精神。”我用印地語講,絞盡腦汁想在這短短一句中傳達幽默、見識與善意。人總是要到不得不結結巴巴說起別人的語言,才知道說自己的語言是人生何等的快事。好在哈德拜說的是英語,這讓我如釋重負。

“請說英語,林先生。我很高興你在學我們的語言,但今天我們想練練你的母語。在座每個人說、讀、寫英語的能力,都有一定的程度。拿我來說,我學過印地語、烏爾都語,也學過英語。事實上,我想事情時常不知不覺先用起英語,再用其他語言。我的好朋友埃杜爾,坐在你附近的那一位,我想,大概會把英語當作他的第一語言。而在座所有人,不管學到什麽程度,都熱衷學英語。這對我們至關重要。今天晚上我請你來這裏的原因之一,就是讓我們可以享受跟你——以英語為母語的人——說英語的樂趣。今晚是我們每月一次的談話會,我們這一小群人要談的是——慢著,我應該先介紹大家給你認識。”

他伸出手,親切地搭在他右手邊老人的粗壯前臂上。那老人身材壯碩,身穿綠色燈籠褲和無袖長上衣,一身阿富汗傳統打扮。

“這位是索布罕·馬赫穆德——林,介紹過後,我們都以名字相稱,因為在座所有人都是朋友,對不對?”

索布罕搖擺他花白的頭,向我致意,冷冷探問的眼神盯著我,或許怕我不知道以名字相稱所暗暗表示的敬意。

“他旁邊那位麵帶微笑的壯漢,是我來自白沙瓦的老朋友埃杜爾·迦尼。他旁邊是哈雷德·安薩裏,來自巴勒斯坦。他旁邊的拉朱拜來自聖城瓦拉納西,你有沒有去過?沒有?那你最好早點找個時間去看看。”

拉朱拜是個體格粗壯的禿頭男子,灰白的唇髭剪得很整齊。聽了哈德拜的介紹,他微笑致意,然後轉身向我雙手合掌,默默向我致意。他的眼睛在他指尖上方,精明而帶著提防之意。

“我們的拉朱兄旁邊,”哈德拜繼續介紹,“是凱基·多拉布吉。二十年前,他和其他印度裔帕西人,因為桑給巴爾島上爆發民族主義運動,而被迫離開該島,來到孟買。”

多拉布吉個子很高,但很瘦,年紀五十五歲上下。他轉頭,黑色眼睛看著我,那表情似乎深陷在極度痛苦的憂傷中,令我不由得回以安慰性的淺淺微笑。

“凱基兄的旁邊是法裏德。他是我們這群人裏年紀最小的,也是我們之中唯一的馬哈拉施特拉本地人,因為他在孟買出生,但他的父母來自古吉拉特。坐你旁邊的是馬基德,在德黑蘭出生,但已經在我們的城市裏住了二十多年。”

一名年輕仆人端著盤子進來,盤上有玻璃杯和一隻盛著紅茶的銀壺。他從哈德拜的杯子開始倒茶,我是最後一個。他離開房間,不久又回來,把兩碗拉杜(ladoo)圓球甜點和巴菲(barfi)煉乳糕點放在桌上,然後再度離開房間。

緊接著有三名男子進來,在我們一段距離外的另一張地毯上坐下。哈德拜向我一一介紹,一個叫安德魯·費雷拉,果阿人,另兩位是薩爾曼·穆斯塔安和桑傑·庫馬爾,都是孟買人。但介紹過後,三人未再開口講話。他們似乎是地位低於幫派聯合會成員一級的年輕幫眾,受邀來聆聽會議,但不發言。他們的確在聆聽,非常專心地聽,同時緊盯著我們。我常常一轉頭,就看見他們盯著我,那是我在牢裏非常熟悉的眼神,那種正經八百盯著人打量的眼神。基於行家的揣測,他們在打量我是否值得信任,打量不用槍幹掉我會有多棘手。

“林,夜間談話會時,我們通常會討論一些主題,”埃杜爾·迦尼以清脆利落的BBC腔調英語說,“但首先我們想聽聽你對這有什麽看法。”

他伸出手,把擺在桌上的一卷海報推給我。我打開海報,把用大黑體印成的四段文字從頭到尾看一遍。

薩普娜

孟買人民,傾聽你們王的聲音。你們的夢想就要實現,而我,薩普娜,是你們的王,夢想的王,流血的王。我的子民,你們的機會已經來了,你們苦難的鎖鏈就要解除了。

我來。我就是法。我的第一道命令是要你們睜開眼睛。我要你們看到自己在挨餓,而他們在浪費食物;我要你們看到自己一身破爛,而他們綾羅綢緞;我要你們看到自己住在貧民窟,而他們住在大理石和黃金構築的宮殿。我的第二道命令是殺光他們,用殘暴的手段殺光他們。

你們應當如此行,為的是紀念我,薩普娜。我即是法。

後麵還有,還有很多,但全是老調重彈。最初那讓我覺得可笑,我不由得笑了起來。房裏的鴉雀無聲和他們轉頭狠狠盯著我的眼神,使我的笑變成苦笑。我意識到他們把這看得很嚴肅。我不知道迦尼的用意,隻能拖延時間,於是我把那篇狂妄、可笑的東西再讀了一遍。讀著讀著,我想起有人在天空之村,在二十三層樓的牆壁上,寫上了薩普娜的名字。我想起普拉巴克和強尼·雪茄說過的,以薩普娜之名幹下的殘酷殺人案。房間裏仍是鴉雀無聲,眾人一臉嚴肅地期盼我講話,叫我惴惴不安。我手臂上的寒毛直豎,一道冷汗沿著背脊慢慢流下。

“林,然後呢?”

“什麽?”

“你怎麽看?”

房裏實在太安靜,靜到我可以聽到自己吞口水的聲音。他們想聽聽我的看法,認為會是高明的看法。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我是說,那太可笑,太愚蠢,叫人難以相信。”

馬基德咕噥一聲,放聲清喉嚨,皺著黑濃的眉毛,黑色眼睛怒目而視。

“把人從腹股溝到喉嚨一刀切開,然後把那人的內髒和血散落房裏各處,如果你說這嚴重,那就是嚴重。”

“薩普娜幹這樣的事?”

“他的手下幹的,林,”埃杜爾·迦尼替他回答,“上個月,有一樁,還有至少六樁類似那樣的殺人案。其中有些人死得更恐怖。”

“我聽人講過薩普娜的事,但我以為那隻是傳說,像是都市傳說。我沒有在哪份報紙上看過這類事情的報道,而我每天都會看報紙。”

“這件事被滴水不漏地封鎖了,”哈德拜解釋道,“政府和警方要求報社合作。報社把那些凶殺案當作各不相幹的消息報道,當作是彼此毫無關聯的單純搶劫殺人案報道。但我們知道那是薩普娜的手下幹的,因為凶手用受害者的血在牆上和地板上寫上‘薩普娜’這字眼。攻擊的手法非常凶殘,但受害者被搶走的值錢東西不多。目前,薩普娜的事還未正式公諸大眾,但每個人遲早都會知道他,知道以他名義所幹下的事。”

“而你……你不知道他是誰?”

“我們對他很感興趣,林,”哈德拜答,“你對那張海報有什麽看法?那東西出現在許多市場和貧民窟裏,而且如你所見,那是用英語寫的,你的語言。”

最後那四個字,讓我隱隱感到責罵之意。我雖然和薩普娜沒有任何瓜葛,對他幾乎一無所知,卻為那個完全不相幹的人而愧疚臉紅。

“我不知道,我想在這上麵我幫不上忙。”

“快,林,”埃杜爾·迦尼責怪道,“你一定有一些感受,一些想法。沒要你負什麽責任,別害羞,就說說你最初浮現的想法。”

“好吧,”我勉強說,“首先,我覺得這個叫薩普娜的人,或者寫這海報的任何阿貓阿狗,可能是基督徒。”

“基督徒!”哈雷德大笑。哈雷德年輕,可能有三十五歲,頭發黑而短,眼睛綠而溫和。一道粗疤,呈平順的弧線,從左耳劃到左嘴角,讓那半邊臉的肌肉顯得僵硬;黑色頭發已出現早生的灰、白發絲。那是張聰明而敏感的臉,怒氣和恨意在他臉上所劃下的疤痕,比臉頰上那道刀疤更鮮明。“他們照理要愛敵人,而不是把敵人開腸破肚!”

“讓他說完,”哈德拜微笑,“繼續說,林,你為什麽認為薩普娜是基督徒?”

“我沒說薩普娜是基督徒,隻是說寫那東西的人使用基督教的語句。瞧,這裏,第一個部分,他說‘我來’,還有‘你們應當如此行,為的是紀念我’,這些都可以在《聖經》裏找到。還有這裏,第三段‘我是他們謊言世界裏的真理,我是他們貪婪黑暗裏的光明,我的流血是你們的自由’——他在改寫《聖經》的語句。‘我就是道路、真理、光明’也見於《聖經》。然後,在最後幾行,他說‘殺人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將以我之名偷得生命’——這來自《登山寶訓》。全來自《聖經》,這裏麵大概還有出自《聖經》的句子,隻是我認不出來。但那些字句全給調換過位置,仿佛那個寫下這東西的家夥,草草讀了點《聖經》,然後顛倒著寫出來。”

“顛倒著寫?請解釋一下。”馬基德說。

“我是說那和《聖經》語句的觀念相反,但使用同一種語言。他寫的東西,意義和用意完全和原文相反,有點像是把《聖經》顛倒過來解釋。”

我本可再細加解釋,但埃杜爾·迦尼突然結束這個話題。

“林,謝謝。你幫了很大的忙,但我們還是換個話題。我個人實在不喜歡談這個薩普娜瘋子,那讓人很不舒服。我會提出這問題,完全是哈德汗的意思,我必須照辦。但這話題我們真的該到此為止。如果今晚不談我們自己的題目,以後會完全沒機會。所以,抽根煙,談談別的事。我們的慣例向來由客人先,你賞個光?”

法裏德起身,把一根裝飾華麗的大水煙筒和六條蛇形通條,放在我們與桌子間的地板上。他把煙管分送出去,蹲在水煙筒旁邊,手拿火柴,準備點燃。其他人用拇指封住各自的煙管,法裏德在鬱金香球莖狀碗的上方點起火,我吸煙管點燃碗中的煙草。那是混合了大麻膠與幹大麻花、葉的東西,當地人根據恒河和賈木納河兩條聖河,將它取名為恒·賈木納。那東西的麻醉效果很強,煙從水煙筒經煙管猛灌入肺中,我布滿血絲的眼睛幾乎立即一片茫茫。我感覺到溫和的迷幻效果:其他人的麵部輪廓變得模糊,他們的一舉一動在我眼中像是變成慢動作。卡拉稱那感覺是劉易斯·卡羅爾(1)。她常說,非常迷幻,迷幻到我開始劉易斯·卡羅爾。從煙管吸進的煙太多,我吞進去又吐出來。我封住煙管,遲緩地看著其他人一個接一個地抽。我臉部肌肉鬆軟無力,不由自主地咧嘴傻笑。等我剛開始控製住傻笑,又輪到我抽。

現場氣氛嚴肅,沒有大笑或微笑,沒有交談,每個人都不和別人眼神交會。這群人抽水煙筒時沉悶、正經而冷漠,那神情就和在滿是陌生人的電梯裏會見到的一樣。

“現在,林先生,”在法裏德拿走水煙筒,開始清理碗中煙灰時,哈德拜慈祥微笑道,“由客人替我們定討論的題目,也是我們的慣例。通常是宗教題目,但沒有強製規定。你想談什麽?”

“我……我……我不清楚你的意思?”我結結巴巴,腳下地毯上重複出現的不規則碎片圖案,叫我的腦子無聲爆開。

“給我們一個主題,林。生與死,愛與恨,忠誠與背叛。”埃杜爾·迦尼解釋,每說一個對句,就用他胖乎乎的手在空中軟趴趴地畫個小圈子,“我們這裏像個辯論社。我們每個月見麵至少一次,公事和私事辦完時,我們談哲學問題和諸如此類的題目。那是我們的消遣。現在,我們有你。英國人,用你的語言,給我們一個討論題目。”

“我其實不是英國人。”

“不是英國人?那是哪裏人?”馬基德問,皺起的眉頭裏滿是深深的懷疑。

這問題問得好。我貧民窟背包裏的假護照,說我是新西蘭公民;我口袋裏的名片,說我是名叫吉爾伯特·帕克的美國人;桑德村民替我改名項塔蘭;在貧民窟,他們叫我林巴巴。我祖國裏有不少人認得我是通緝公告上的人犯。但我問自己:那是我的國家嗎?我有國家嗎?

直到如此自問,我才意識到自己已有答案。我如果有國家,心靈歸屬的國家,那是印度。我知道自己是個難民,是個無家可歸、無國可依的人,一如已自斷一切退路來到孟買的成千上萬阿富汗人、伊朗人與其他人;一如已放掉希望,著手把過去埋葬在自己生命土壤裏的流亡者。

“我是澳大利亞人。”我說。自抵達印度以來,這是我第一次坦露真實身份。直覺告訴我要對哈德拜坦白,我照直覺行事。奇怪的是,我覺得那比我用過的任何化名更像個謊言。

“真有意思。”埃杜爾·迦尼說,揚起一邊眉毛,向哈德拜點一點頭,顯出見多識廣的模樣,“那你要談什麽主題,林?”

“什麽主題?”我問,拖延時間。

“是啊,由你決定。上星期我們討論愛國精神——人對真主應盡的義務,人應該替國家做的事。很吸引人的題目。這星期你要我們討論什麽?”

“呃,那張薩普娜的海報中,有這麽一行句子……我們的苦難是我們的宗教,差不多是如此。那讓我想起別的事。幾天前,警察又來拆掉貧民窟中的一些屋子。看著拆除作業時,我附近的一個女人說……我們的本分是工作,還有受苦。印象中差不多是這麽說的。她說得非常平靜而簡單,仿佛她已接受那本分,已認命,已完全理解那本分。但我不懂,我想我永遠不會懂。因此,我們或許可以談談這個,談人為什麽受苦,壞人為什麽受那麽少苦,好人為什麽受那麽多苦。我是說,我不談自己,不談我受過的所有苦。我受過的苦,大部分是我自找的。老實說,我帶給別人許多苦,但我仍然不懂,特別是不懂貧民窟居民所受的苦。因此……受苦。我們可以談這個……你們覺得呢?”

我有點沒自信,愈說愈小聲,講兩句就遲疑一下,最後我的提議迎來的是全場鴉雀無聲,但過了一會兒,哈德拜投來親切肯定的微笑。

“好題目,林,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們失望。馬基德拜,你打頭陣,先發表你的看法。”

馬基德清清喉嚨,對東道主投以生硬的一笑。他用拇指和食指抓抓濃眉,然後以那種很習於發表意見者的自信突然放言高論。

“受苦,我想想。我認為受苦是個人選擇的問題。人如果夠堅強,能否認苦的存在,這輩子就沒必要受苦。強者能完全掌控自己的情感,因而幾乎不可能受苦。人真的痛苦時,例如疼痛之類的,那就表示那人已失去自製。因此我要說苦是人類的軟弱表現。”

“Achaa-cha.”哈德拜小聲地說,使用印地語“好”字的重複形式,意思是對,對或好,好,“你的有趣觀點讓我想問,堅強從哪裏來?”

“堅強?”馬基德低聲說,“每個人都知道那是……嗯……你說什麽來著?”

“沒事,老兄。隻是,人的堅強是不是有一部分來自受苦?受苦是不是會讓人更堅強?沒有碰過真正的困難、真正受過苦的人,不可能有受過許多苦難的人的那種堅強,不是嗎?如果沒錯,那不就表示你的論點和說人軟弱才會受苦,人受苦才會堅強,因此人要軟弱才會堅強,沒有兩樣?”

“是的,”馬基德微笑認同,“或許有一部分是對的,或許你說的有部分對。但我仍然認為那是堅強與軟弱的問題。”

“馬基德兄所說的,我完全無法認同。”埃杜爾·迦尼插話,“但我同意,在苦上麵,人在某種程度上還是能控製的。這點我想你不能否認。”

“人從哪裏得到這控製能力,又如何得到?”哈德拜問。

“我要說這因人而異,但當人長大成熟,走過幼稚愛哭的年少歲月,成為大人時,我們就擁有那種控製能力。我認為,懂得控製苦是成長的一部分。人長大,懂得快樂難尋且轉眼即逝時,即是理想幻滅而覺得難過之時。人苦到什麽程度,正表明人幻滅而受傷到什麽程度。要知道,苦是一種憤怒。人為自己的命運悲慘,為受到的不公不義而憤怒。而你要知道,這種激烈的憤恨,這種憤怒,就是我們所謂的苦,也是促使人走上英雄詛咒的東西,我要這麽說。”

“英雄詛咒!我受夠了你的英雄詛咒!不管談什麽,你都要扯到這上麵。”馬基德咆哮道,一臉怒容,和他那胖朋友得意的笑,真是絕配。

“埃杜爾有個寶貝理論,林,”神情抑鬱的巴勒斯坦人哈雷德說,“他認為有些人天生不幸具備某些特質,例如過人的勇氣,使他們做出孤注一擲的事。他稱那是英雄詛咒,促使他們帶領別人走上殺戮、混亂之路的東西。我想他說的或許有道理,但他把這理論一講再講,就讓我們每個人抓狂。”

“不談那個,埃杜爾,”哈德拜堅持道,“針對你所說的,我有個問題想問你。你想,人所受的苦和帶給他人的苦,有沒有差別?”

“當然有。你怎麽這麽問,哈德汗?”

“我隻是想說,如果有至少兩種苦,差異相當大的兩種苦,一種是人自己感受到的苦,一種是人讓別人感受到的苦,那麽就很難把它們兩種都說成是你所謂的憤怒,是不是?哪一個才是,你倒說說看?”

“為什麽……哈!”埃杜爾·迦尼大笑,“著了你的道,哈德,你這隻老狐狸!你總是知道我什麽時候是隻為發表意見而發表意見,na?而且也知道,就在我覺得自己真是高明的時候戳破我!但你放心,我會再好好想想,再找你辯個清楚。”

他從桌上盤子裏抓起一塊巴菲糕點,咬了一口,津津有味地咀嚼,看起來很開心。他向右手邊的男子示意,用他的肥手指夾住那塊糕點。

“哈雷德,你呢?你對林的主題有什麽看法?”

“我知道苦是千真萬確的事,”哈雷德輕聲說,緊咬著牙,“我知道苦是鞭子尖銳的一端,苦不是鈍的一端,不是主人握在手上那一端。”

“哈雷德老哥,”埃杜爾·迦尼抱怨道,“你比我年輕十幾歲,我把你當成親弟弟般看待,但我得告訴你,這是最叫人掃興的看法,我們從這上好大麻膠得到的好興致,就要被你給毀了。”

“你如果生在巴勒斯坦,長在巴勒斯坦,就會知道有些人天生要來受苦,而且對那些人而言,苦無休無止,一刻都不停止。你會知道真正的苦難來自哪裏。那是誕生愛、自由、驕傲的地方,也是那些感覺與理想死亡的地方。那些苦難無休無止,我們隻能假裝已停止,隻能告訴自己已停止,好讓小孩不再於睡夢中抽泣。”

他低頭看著自己粗大的雙手,怒目看著它們,仿佛在盯著兩個可鄙、落敗而乞求他饒恕的敵人。現場氣氛變得愈來愈沉重而寂靜,我們本能地望向哈德拜。他盤腿而坐,背挺得很直,身子緩緩搖擺,似乎在思索該怎麽給予禮貌的評價。最後,他向法裏德點頭,請他講話。

“我想在某方麵來說,哈雷德兄說得沒錯。”法裏德輕聲開口說,幾乎有些羞赧,深褐色的大眼睛看著哈德拜。年紀更長的哈德拜興致盎然地點了點頭,法裏德受到鼓勵,繼續說道:“我認為快樂是千真萬確、真實存在的東西,但也是讓人發狂的東西。快樂是非常奇怪又有力的東西,猶如細菌之類的東西,因此讓人生病,而苦是治愈那病的藥方,是治愈過度快樂的藥方。有個詞叫‘bhari vazan’,你們英語怎麽說?”

“負擔。”哈德拜替他翻譯。法裏德把這個印地短語說得很快,哈德拜則用非常優美動人的英語解釋給我們聽。在吸了大麻的恍惚之中,我這才知道他的英語比我與他初見時他給我的印象要好得多。“快樂的負擔隻能靠苦的慰藉來減輕。”

“對,對,那就是我要說的。沒有苦,快樂會把我們壓扁。”

“法裏德,這個看法很有意思。”哈德拜說。這個年輕的馬哈拉施特拉人受到稱讚,臉上泛著喜悅。

我感到一絲嫉妒。哈德拜那慈祥笑容所予人的幸福感受,就和剛剛通過水煙筒吸食的混合麻醉物一樣叫人陶醉。我心裏湧起難以壓抑的衝動,想成為阿布德爾·哈德汗的兒子,想贏得他讚美的賜福。我心中那個空****的角落,那個原本或許住著父親、本該充盈父愛的角落,出現他身形的輪廓,出現他的五官。那高高的顴骨和修得極短的銀白胡子,那肉感的雙唇和深陷的琥珀色眼睛,成為完美父親的麵容。

那時候,如果問我願不願意如兒子侍奉父親般侍奉他,甚至愛他,我會欣然答應。這種感覺來得很突然,又很篤定。如今回想起來,我很納悶那個感覺有多大成分來自他在這城市(他的城市)的呼風喚雨,大權在握。那時候,跟他在一塊,給我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在世上任何地方都未曾感受到的安全感。那時候,我真的希望自己能在他的生命之河裏洗掉氣味,躲過獵犬的追捕。多年來我問了自己無數次,如果他沒錢又無勢,我還會那麽快、那麽強烈地愛他嗎?

坐在那圓頂房間裏,在哈德拜向法裏德微笑、稱讚法裏德而我生出妒意時,我知道哈德拜雖曾在我們第一次見麵時提到要認我為義子,但其實是我認他為義父。身邊的人繼續在討論,我卻以念祈禱文和咒語的方式,在心裏,非常清楚地默念著……父親,父親,我的父親……

“我們講英語講得這麽開心,索布罕大叔你怎麽悶不吭聲呢?”哈德拜對他右手邊的男人說。那人年紀比他還大,頭發花白,一臉凶狠。“對不起,讓我來替你回答。我知道你會說,《古蘭經》告訴我們,罪惡與犯錯是受苦的根源,對不對?”

索布罕·馬赫穆德搖頭表示同意,成簇灰色眉毛底下的雙眼閃現笑意。哈德拜代他發表對這問題的看法,他似乎頗開心。

“你會說,好穆斯林隻要遵守正道,遵照《古蘭經》的教諭,就不會受苦,就會在生命結束之後進入天堂,享受不盡的天堂之樂。”

“大家都知道索布罕大叔的想法。”埃杜爾·迦尼急急插嘴,“這位大叔,你的觀點,我們沒有人會反對,但我不得不說你有點流於極端,na?我記得很清楚,小馬赫穆德的媽媽死時,他哭了,你卻用竹條抽他。沒錯,我們不該質疑阿拉的旨意,但在這些事情上,有點同情心不也是人之常情?但不管那是對是錯,我感興趣的是哈德你的看法。請說說你對苦的看法?”

沒人講話,沒人動。哈德拜整理思緒時,大家一陣沉默,我感覺到每個人逐漸聚精會神。每個人各有主張,表達也有一定的見解,但在我印象中,哈德拜的發言通常是定論。我意識到他的回應將會替這場討論定調,甚至如果有人再度問起在座者有關苦的問題,他們會拿哈德拜的回應作答。

他臉上沒有表情,目光謙遜地往下,但他如此睿智,不可能察覺不到他令別人生出的敬畏。我想他一樣也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因而不可避免會為此而醺醺然樂在心裏。後來更了解他,我發現他對別人怎麽看他總是很感興趣,總是意識到自己的領袖魅力和那魅力對周遭之人的影響。我還發現他講的每句話,對真主以外的每個人所講的話,都帶有表演成分。他是個雄心勃勃、想一舉改造世界的人。他所說或所做的,甚至那時候他對我們講話時低沉嗓音所暗暗蘊含的謙遜,全都不是偶然或巧合,而是他精心算計的一部分。

“我要先提出綱要性的看法,再更詳細闡釋,各位看這樣可不可以?很好。那麽,就綱要性的看法來說,我認為苦是對愛的考驗。每一次受苦,不管多微不足道或多讓人無法承受,在某方麵來說,都是對愛的考驗。大部分時候,苦也是在考驗我們對真主的愛。這是我的第一個主張。在我繼續談之前,有沒有人想就這點發表意見?”

我環視在座每個人的臉。有的人微笑以示欣賞,有的人搖頭表示認同,也有人皺眉專注在思索。所有人似乎都迫切希望哈德拜繼續講下去。

“很好,那我就更詳細闡釋我的觀點。《古蘭經》告訴我們,世間萬物全都彼此相關,就連相對立的事物也在某方麵統合為一。我認為,關於苦,有兩點是我們必須謹記在心的,而且那兩點和愉快及疼痛有關。第一點:疼痛和苦相關,但兩者不同。感受到疼痛時,不一定覺得苦,不覺疼痛時,仍可能覺得苦,各位讚不讚同?”

他掃視每個專注而期待的臉,看到眾皆同意。

“我想兩者之間的差異,在於人從疼痛中所學到的東西。例如,被火燒傷而知道火很危險,向來是個人的,隻為自己的,但從苦中所學到的東西,卻能將眾人合為一體。如果疼痛不讓人覺得苦,那麽人永遠無法了解自身以外的任何事物。不覺苦的疼痛,就像未經搏鬥得來的勝利。從那種疼痛中,人不可能了解是什麽讓自己更堅強或更好或更接近真主。”

其他人麵麵相對,彼此搖頭表示同意。

“那另一個部分,愉快的部分呢?”埃杜爾·迦尼問。在座一些人輕聲笑,在迦尼目光掃過來時,對他咧嘴而笑。他回以大笑:“怎樣?怎樣?難道人不能對愉快抱持健康、客觀的興趣?”

“噢,”哈德拜繼續說,“我想那有點類似林先生所說的,那個叫薩普娜的家夥利用基督教《聖經》字句的方式,顛倒呈現。苦和樂完全一樣,但彼此相反。兩者互為對方的鏡像,沒有對方,自己就沒有真正的意義或存在可言。”

“對不起,我不懂。”法裏德溫順地說,目光瞥向其他人,不好意思地漲紅了臉,“能不能解釋一下?”

“那就像是這樣,”哈德拜輕聲說,“拿我的手來打比方。我如果像這樣打開手,張開手指,把手掌給你看,或者我如果打開手,放在你肩膀上,手指張開像這樣——那是快樂,或者為了眼前解釋的需要,我們不妨稱那是快樂。而如果我收起手指,緊握成拳,就像這樣,我們不妨稱之為苦。這兩個動作在意義與力量上相反,兩者在外觀上和功能上截然不同,但做出動作的手是同一隻手。苦即是樂,一體兩麵。”

接著,在座每個人再度輪流發言,討論在正反意見中進行了兩小時之久,每個觀點或得到進一步的發揮,或遭到揚棄。大家又抽了大麻膠,茶又上了兩次。埃杜爾·迦尼把一小粒黑鴉片摻進他的茶裏,擺出他常擺的怪臉,喝下。

馬基德修正了自己的主張,同意苦不必然是軟弱的表征,但堅持人靠著堅強的意誌可以將苦視為無物;堅強的意誌來自嚴格的自律,來自某種自己加諸自己的苦。法裏德回憶朋友遭遇的事故,為他的苦觀補充說明,認為苦是解快樂之毒的抗毒素。老索布罕用烏爾都語細聲說了幾句,哈德拜把那新觀點翻譯給我們聽:世上有些事是人永遠無法理解的,隻有真主才能理解,苦大概就是其中之一。

凱基·多拉布吉表示,世界,一如那些抱持帕西人信仰者所認為的,乃是明與暗、熱與冷、苦與樂等對立事物的鬥爭過程。沒有對立物存在,任何事物便都不可能存在。拉朱拜補充,苦是心未開悟的狀態,心被困在業力的輪回中。雖然埃杜爾·迦尼一再催促哈雷德,但他堅持不再發言。埃杜爾·迦尼對他又揶揄、又哄了數次,最終還是罷手,對他頑固不領情著實火大。

就埃杜爾·迦尼自己來說,他是在座發言最強勢且最討人喜歡的。哈雷德引人好奇,但他懷著怒氣,或許是太多怒氣。馬基德原在伊朗當職業軍人,他似乎勇敢而直率,但對世界和世人的觀點流於過度簡化。索布罕·馬赫穆德信教虔誠毋庸置疑,但隱隱給人不知變通的宗教潔癖味。年輕的法裏德坦率、自謙,但我覺得似乎太容易被人牽著走。凱基陰鬱、冷淡。拉朱拜似乎對我心存猜忌,幾乎到了不客氣的地步。

在座諸人中,隻有埃杜爾·迦尼顯得詼諧,隻有他出聲大笑。他跟年輕人或長者都一樣熟稔。他攤開四肢懶散坐著,其他人盤腿而坐。他不時打斷別人的話或插話,全看自己高興,房間裏就屬他吃得最多、喝得最多、抽得最多。他和哈德拜互動特別親切,顯然兩人交情很深。

哈德拜發問、探究、評論別人的看法,但從不為自己的主張再置一詞。我保持沉默,心思飄移,精神疲倦,慶幸於沒人逼我講話。

哈德拜終於宣布休會,陪我走到麵臨納比拉清真寺旁街道的門口,伸手輕輕搭住我的前臂,把我攔住。他說很高興我來參加,還說希望我這次聚會愉快。然後他邀我隔天再來,因為我能幫他一個忙,如果我願意的話。我很意外,受寵若驚,當下答應隔天早上在同一個地方見他。我走出屋子,步入夜色,幾乎把那事拋出腦海。

走回家的長路上,我隨意回想剛剛聽到的眾多看法,那群學者似的作奸犯科之徒所提出的看法。我想起我在獄中和獄友的討論,類似的討論。我在獄中認識的許多人,雖然普遍未受過正規教育,或許正因為未受過正規教育,而非常熱衷於思想探討。他們不把那稱作哲學,或甚至不認為那是哲學,但他們交談的內容往往就是哲學:關於倫理與道德、意義與目的的抽象問題。

這一天真是漫長,這一夜更是漫長。周夫人的照片在我臀部的口袋裏,腳下的鞋子很不合腳,那是卡拉為了讓死去的情人穿著入土的鞋子。我腦海裏滿是苦的各種定義。我走在愈來愈冷清的街頭,想起澳大利亞監獄裏的一間囚室,那些我稱之為朋友的殺人犯和偷竊犯常聚在那間囚室,激動地辯論真理、愛與美德。我在想他們是否偶爾會想起我。我自問,對現在的他們而言,我是不是個白日夢,自由與逃脫的白日夢?對於什麽是苦這個問題,他們會怎麽回答?

我知道。哈德拜見解的非凡,表達見解的高明,叫我們歎服。事後看來,“苦即是樂”的解釋鞭辟入裏,足以勾起我的回憶。但人生之苦的真實意涵,不在哈德拜那晚高明的措辭裏,而在於源自真實人生體驗、枯燥乏味、帶著驚恐的一番話。那番話出自巴勒斯坦人哈雷德·安薩裏之口。他對苦所下的定義,才是盤旋我腦海的定義。他的話簡單,樸實無華,卻清楚表達了所有囚犯和活得夠久的其他人深切領悟的真諦——不管是哪種苦,都來自失去曾擁有的東西。年輕時,我們覺得苦是別人加諸自己身上的東西;年紀更大之後,當門砰然關上——人們知道真正的苦乃是要從自己被奪走什麽東西來衡量。

我覺得自己渺小、孤單而寂寞,憑著記憶和摸索,走過貧民窟裏一條條無燈黑暗的小巷。轉進我空****小屋所在的最後一條小巷時,我看見燈光。一名男子站在我房門前不遠處,手裏提著燈,旁邊有個小女孩,頭上係了花結,頭發逆梳且蓬鬆隆起。走近之後,我發現提燈的男子是約瑟夫,就是打老婆的那個酒鬼。普拉巴克也在那裏,但站在暗處。

“怎麽了?”我低聲說,“很晚了。”

“哈羅,林巴巴,你身上的衣服很棒。”普拉巴克微笑,圓臉飄浮在黃光中,“你的鞋子,我喜歡,這麽幹淨,這麽亮。你回來得正好,約瑟夫正在做好事。他出錢,給每個人門上印上好運符。自從不再發酒瘋,他一直加班工作,然後用他多賺的一部分錢買來這個,讓我們每個人有好運。”

“好運符?”

“對,看看這個小孩,看她的手。”他抓起小女孩的手腕,露出她的雙手。燈光微弱,要我看的東西,我看不清楚。“看這裏,她隻有四根指頭。看!隻有四根。會帶來大大的好運,這東西。”

約瑟夫向我匆匆嚴肅地點了個頭,隨即帶小女孩到下一個小屋。

“我在幫那個過去打老婆、發酒瘋的家夥,那個約瑟夫。”普拉巴克說,做出偷偷告訴我的模樣,音量卻大得連二十米外都聽得到,“我走之前有沒有要我幫忙的?”

“沒有,謝謝。晚安,普拉布。”

“Shuba ratri(晚安),林。”他咧嘴而笑,“祝你有個好夢,是吧?”

他轉身要離開,但我叫住了他。

“嘿,普拉布。”

“怎麽了,林?”

“我問你,什麽是苦?你怎麽想?人受苦,那是什麽意思?”

普拉巴克的目光往破爛小屋林立的黑巷另一頭飄去,瞥了一眼約瑟夫手上如螢火蟲般浮在空中的燈,然後回頭望我。我們兩個站得很近,但我隻看得到他的眼睛和牙齒。

“你沒事吧,林?”

“很好啊。”我笑。

“你今晚喝了達魯酒,像那個發酒瘋的約瑟夫?”

“沒有,真的沒有,我很好。快,你碰上什麽東西都愛給我來個定義。我們今晚談苦,我很想知道你對苦的看法。”

“這還不簡單,苦就是渴求,不是嗎?渴求,不管是渴求哪種東西,都會帶來苦。不渴求東西,就沒有苦。每個人都知道這道理。”

“對,我想每個人都知道。晚安,普拉布。”

“晚安,林。”

他唱著歌走開。他知道,陋屋裏沉睡的人沒有人會不高興。他知道,如果真有人醒來,會聆聽片刻,然後帶著微笑繼續睡,因為他在唱有關愛的歌。

(1) 劉易斯·卡羅爾(Lewis Carroll),《愛麗絲漫遊仙境》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