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黨錮之禍—知識分子的被革命

在外戚和宦官的纏鬥中,知識分子官員(即士大夫,春秋時期,“士”指武將,“大夫”指文官,現在將其統一為受過儒家教育的官員、馬上要成為官員的人和退休的官員,他們都真真假假地奉行孔孟之道)始終在看熱鬧。他們經過劉秀“名節至上”的思想洗禮後,對國家政治以及應肩負的士大夫責任早已麻木不仁,於是形成“清議”風氣。所謂清議,毫不諱言地說,就是置身事外,對自己根本不懂的事情指手畫腳,滿嘴跑火車。他們總認為自己是世界上唯一清醒的人,傲慢和偏見使他們成為知而不行的人。

不過,人皆有向善之心,在他們浮躁的內心深處,仍有良知的鞭打,時不時地逼他們發出一點人的聲音,想起作為官員的責任。

外戚無惡不作時,他們心理上傾向於宦官。但宦官控製局麵後,他們發現宦官比外戚還要齷齪,被劉誌分封的“五侯”,強取豪奪,用皇權為自己和家人、朋友謀取不合法的私利。外戚還有點良知,不喜歡被人戳著脊梁骨罵,所以對喜歡清議的士大夫有所忌憚。宦官可不管什麽良知,隻要士大夫階層有人站出來說他們一點不是,宦官馬上指使走狗激烈反擊,士大夫有史以來第一次受到別人的當頭痛擊,疼得齜牙咧嘴,許多同僚被迫害。他們不甘坐以待斃,立即反擊,對宦官開戰。但如你所知,知而不行的他們根本不是政治老手宦官的對手,況且宦官有皇權庇護,士大夫屢屢碰壁,頭破血流。

公元165年,士大夫群體的好運氣降臨。竇融的玄孫竇武時來運轉,女兒竇女士被皇帝劉誌立為皇後,按傳統,竇武能順勢進入政治權力中心。竇武和其他外戚最大的不同是,他有士大夫們常常標榜的“廉潔恭儉”的品行。靠著這塊招牌和大量金錢,竇武吸引了大批士大夫團結在其周圍,這些人把他圍得水泄不通,讓他因空氣不流通和激動而麵紅耳赤。

竇武不但有士大夫認可的品德,還有智慧。他清醒地意識到,風水輪流轉,外戚已輝煌不再,宦官登上最高枝,想要幹掉宦官,必須向皇帝學習,尋找幫手。竇武琢磨,皇帝既然找宦官對付外戚,那外戚就找士大夫對付宦官。

竇武主動向士大夫階層拋媚眼,士大夫們也麵臨尋找幫手的困境,於是開會討論,有人主張和竇武合作,有人認為外戚雖然比宦官好一些,但也好不了多少,凡事應該向內求,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司隸校尉(監督京師和地方的監察官)李膺折中說:“我行我素,靜觀其行。”

這句話信息量很大,人做任何事不能沒有幫手,但打鐵還需自身硬,要別人幫助你,你要先幫助自己,先做出點成績來讓別人認為你值得幫,這就叫我行我素;當做出成績後,要看幫助你的人是什麽表現,這就叫靜觀其行。

李膺是清議派的大佬級人物,在士大夫階層擁有廣泛的影響力與號召力,他有鳳凰一樣的名節,有老鷹一樣的敏銳,還有讓別人驚心動魄的偏執。更重要的是,他能把知和行緊密結合。竇武主動向他們示好後不久,李膺突然對宦官發難。他把皇帝劉誌最寵信的宦官張讓的弟弟張朔抓了起來,張朔本是野王縣(治所在今河南沁陽)縣令,貪汙暴虐,甚至殺害孕婦。李膺以監察官的身份向他發出訓斥令。張朔知道,訓斥後必是捉拿。他慌張地跑到張讓府上躲避。

李膺早知道消息,正好給張讓一個下馬威,他帶人衝到張讓府上,強行帶走張朔,立即審訊,證據確鑿後就地處決。張讓向劉誌哭訴,劉誌除了抱住張讓圓咕隆咚的頭安慰,毫無辦法。

因為他是皇帝,而且不是昏君,皇帝不能如宦官一樣隨便懲處清流官員,他要顧及皇帝的名聲。但李膺像是在逼著他向昏君的道路上走,懲處張朔後,竇武誇獎李膺說:“您是盤古再世,開了新天地。”

李膺大喜,如同被打了雞血,命令他的下屬們:“今後咱們的監察任務隻有一個,那就是盯著宦官,隻要他們稍有違紀,先搞死再說。”

李膺一聲令下,所有監察院官員立即行動,在洛陽大街上尋找沒有胡子的人,宮中宦官人人震恐,不敢出宮半步。皇帝劉誌看著瑟瑟發抖的宦官們,變了臉色。

士大夫們聞聽此事,歡喜異常,擺酒慶祝。整個洛陽城的三萬餘太學生,有一半參加了這場盛宴。若幹年後的三國時期,還有參加過那場盛宴的老態龍鍾的太學生感慨萬千,說自女媧造人以來,隻有那次才做了真正的人。在太學生們的深刻記憶中,這是知識、思想對流氓宦官的一場大勝。宴會上,太學生們自作主張,把李膺這樣的精神領袖們排列組合,給他們起了江湖諢號:以李膺為帶頭大哥的“八俊”,以有澄清天下之誌的陳蕃為頭目的“三君”,還有什麽“八顧”“八及”“八廚”等團體諢號。

注意,“八廚”可不是八個廚子,“廚”的象征意義是以財救人者,“顧”的象征意義是道德楷模,“及”的象征意義則是人生導師,以李膺為帶頭大哥的“八俊”的“俊”,不是帥哥,而是人中英傑的意思。

這場盛大宴席很快被宦官們傳到皇帝劉誌耳中,劉誌像炮仗一樣炸起來說:“身為朝廷命官,居然搞江湖黑社會那一套,真是丟人現眼!”但他隨即冷靜下來,因為他也搞過黑社會那一套,整個東漢帝國的統治階層,其實都在搞江湖黑社會那一套。這說明,直到東漢時期,中國人的政治思維還沒有僵化成後來刻板的、毫無靈氣的君臣套路。大家都是用情感和義氣溝通,而不是冷冰冰的政治手腕。

然而做皇帝就有這樣的好處:他可以放火,別人點燈卻絕對不行。劉誌決定讓這些參加宴會的清議官員和學生吃點苦頭。

李膺感受到劉誌的召喚,馬上授人以柄。公元166年,一直緊盯宦官的李膺得到消息,有個叫張成的神棍通過占卜得知朝廷要大赦天下,於是縱容他兒子殺人。他兒子相信先知老爹,於是果斷殺人。張成不是宦官,但他和宦官有深厚的友誼。李膺義憤填膺,逮捕張成的兒子。想不到,宦官先行一步,動用政治力量把張成的兒子釋放了。

李膺怪叫一聲,把張成捉了起來,嚴刑拷打之下,張成交代了李膺需要的罪狀,李膺將其就地正法。這一次,宦官們抓住了反擊的機會,他們指控李膺濫用私刑,屈打成招。當然,讓李膺無法逃脫的指控是:李膺豢養了很多太學生,交結江湖豪傑和官場混子,形成黨派,誹謗中央政府,擾亂百姓思想。

劉誌震怒,幾乎讓洛陽城發生地震,他下令緝拿李膺,另外有士大夫和太學生二百餘人因受各種江湖諢號的牽連一同被抓了起來。

宦官張讓對劉誌說:“這些狗屁的什麽‘八俊’‘八廚’,還有什麽‘洛陽四大天王’‘東邪西毒’全是社會不穩定因素,用黑社會的方式來參與政治,政治被奸汙,應該馬上用重法懲治。”

劉誌笑說:“你真是個沒有見識的太監,先別收網,有人會自投羅網。”

正如劉誌所願,“三君”扛把子陳蕃跳出來上書劉誌,為李膺等人求情。劉誌立即將他免職。陳蕃在士大夫階層的名氣僅次於李膺,他經常站在奴隸驅趕的馬車上,扶著橫杆,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地絮叨:“我要澄清天下。”

陳蕃被劉誌免職後,仍然不忘初心,但這一次是自己趕車,在洛陽城最繁華的大街上馳騁,高喊著“我要澄清天下”。

相比於陳蕃的行為藝術,名士陳寔和範滂可謂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陳寔敬重李膺,更敬重內心的良知,李膺入獄後,陳寔主動投獄,機靈鬼們都勸他:“還沒有牽連你,不要太主動。”陳寔說:“我若不入獄,恐怕人心動搖。”於是,欣然入獄。

範滂被捉後,宦官審訊團要他招認李膺結黨,範滂不為所動,宦官們就把他揍得皮開肉綻,範滂看著自己爛成花的屁股說:“蓮花美,不如我的屁股美。”

李膺在獄中看到同僚們的表現充分體現了心之光明,不禁心曠神怡,他認為主動接受這種殘酷的對待,是喚醒天下人良知最有效的方法。用自己肉體的苦難獲取精神之光,就可以照亮他人。

劉誌對這些人的骨頭之硬感到莫名其妙,他想起當年咬單超的胳膊時,單超疼得哭爹喊娘,所以他懷疑這些士大夫的骨頭是鐵鑄的。

雖然無法理解這些人的骨頭為何如此堅硬,他還是下令給李膺等人判了無期徒刑,想讓他們死在黑暗的監獄中。士大夫階層到了最危急的時刻,外戚出馬,竇武聲色俱厲地批評劉誌說:“本朝開國皇帝重用知識分子,照顧知識分子是劉氏家法,您怎可觸犯家法!這些人都是國家棟梁,是劉氏家族的頂梁柱,您身為主人,怎麽要拆自己的房子?況且,士大夫階層遍布天下,您的監獄能裝下多少人?!”

劉誌氣餒,下令釋放李膺等人,但規定:所有人回原籍,永世不得出籍,永世不得為官。這就是黨錮之禍,士大夫們和宦官的戰爭,以士大夫的完敗結束。士大夫們遭遇慘敗後,互相打氣說:“失敗不可怕,它是成功的老母。”

宦官們伸出蓮花指捂嘴笑著回應他們:“失敗當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相信這句話。”

士大夫階層不相信缺少一個器官的人說的話,他們的確總結了這次失敗的教訓,那就是沒有和外戚組成嚴密陣線,隻要解決這個問題,那下一次和宦官的戰爭,將以宦官血流成河而結束。

他們真誠地邀請竇武,竇武激動地加入,士大夫和外戚陣線形成。然而,他們忘記了宦官回?的那句話——“失敗當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相信這句話。”

公元167年冬天,劉誌去世,他沒有兒子,竇武就在士大夫們的支持下推舉劉炟的玄孫劉宏為皇帝,劉宏(靈帝)才十二歲,竇武和宦官共分權力,不過由於竇武有推舉劉宏之功,所以權力顯然比宦官們大一丁點。他被授予要職後第一件事就是啟用黨錮之禍的受害者李膺等人,卷土重來後,有澄清天下之誌的陳蕃經常和竇武躲在密室中製訂剪除宦官的計劃。

兩人還未動手,士大夫中的愣頭青督郵(太守的執行官)張儉突然彈劾宦官侯覽貪贓枉法,但奏書被侯覽截留,張儉一不做二不休,也不向上級組織請示,立即把侯覽的母親殺掉,不但殺其母,還把侯覽家屬及賓客百餘人也殺掉。侯覽向劉宏哭訴說:“皇上您看看,這就是那群滿嘴仁義道德的黨人幹的事,還不如我們這群閹人。”

劉宏愣愣地問:“啥是黨人?”

侯覽回答:“就是想造反的那些人啊。”

劉宏下令:“捉拿。”

李膺等人剛被竇武解放手腳,還未出家鄉,宦官派遣的偵緝隊就趕到了。李膺家人勸他逃跑,老李拿出了氣節說:“事不辭難,罪不逃刑,這是做臣子的氣節。我已六十歲,剛吃完壽宴,生死有命。”

李膺被捉拿後,受到宦官嚴刑拷打而死,東漢名士中,李膺是言行一致的一個,用人生踐行了知行合一。

竇武兔死狐悲,氣得死去活來,他和陳蕃加快落實幹掉宦官的計劃。公元168年陰曆五月,東漢帝國發生日食,竇武在陳蕃的策劃下麵見他的女兒竇太後,請求竇太後誅殺宦官。看到老爹白發蒼蒼,淚水滿眶,隻有二十歲的竇太後無所適從,猶豫不決。直到八月,宦官們知曉了竇武和陳蕃的陰謀,曹節和張讓等宦官用皇帝的名義集結京城衛隊,向竇武發動突襲。竇武和陳蕃在倉促之間應戰,結果當場戰死。宦官們趁熱打鐵,掀起對士大夫、外戚聯合陣線的清剿。

很多人把事情搞砸,根本原因在於不能把知和行快速統一,知道事情是正確的,馬上去做,千萬別在策劃上浪費時間,浪費時間就等於浪費生命。

和竇武、陳蕃有關係的士大夫全部被牽連進來,黨人萬餘,被殺的有千餘。一萬餘士大夫被限製在家鄉,不得出入。在危難時,很多知識分子拿出了真正的精神,比如李膺,再比如範滂。範滂被捉前,跪別老母。老母哭泣,範滂說:“為正義殺身,死得其所。”他老母擦幹眼淚,表示同意。範滂教訓他兒子說:“我教你作惡吧,但惡是絕不可作的;我教你行善吧,我沒有作過惡,卻遭此大禍。”

範滂的這兩句話動人心弦,讓人落淚。儒家始終硬著頭皮樂觀地說,正義終將戰勝邪惡,邪不勝正。這是一句永遠正確的話,但最後戰勝邪惡的正義化身很難是正義的你,你即使是正義,也是被邪惡幹掉的正義。人生無常,恐怕就是這點:讓你看到希望,卻不讓你實現希望。

然而這也是中華思想最妙的地方:希望永在,必定實現,雖然你看不到。

第二次黨錮之禍後,東漢政府最後的力量源泉——士大夫階層和外戚徹底幹涸。竇武死後一年,宦官故技重演,幾乎將所有的士大夫打為亂黨,要他們老死家鄉。宦官把亂黨空出來的一部分官位給了親朋好友,另一部分官位則被高價出售,購買這些官位的人都是鄙賤無恥之徒,東漢政權中正人君子絕跡,卑鄙小人橫行。

可以說,黨錮之禍,對東漢帝國來說是一場超級災難。中國當時的精英喪失殆盡,宦官權勢熏天,黨羽遍布中央和地方,使東漢帝國成為宦官帝國。這個帝國隻要稍有風吹草動,必然崩潰,因為宦官與那些靠購買官位上來的人的能力和情操無法承擔挽狂瀾於既倒的重任。

我們不該完全指責宦官或是外戚,這兩類人對帝國的損傷固然有責任,但士大夫階層也不怎麽樣。首先是他們自己的良知並不光明,結黨後互相吹捧、抬轎子成為入仕的終南捷徑,很多聰明的人集合起來就成為烏合之眾,理性下降,感性上升,很多爭鬥遂成為意氣之爭。在情緒控製下,很多人都喪失了人性,無論是對付外戚還是對付宦官,采取的都是一種瘋狂的複仇模式,不見血腥絕不罷休。士大夫代表京城司令陽球在審問太監王甫時,根本不問其罪行,直接重刑伺候,導致宦官不顧一切地反撲;前文提到的張儉搞不定宦官侯覽,就殺他的家人,這已經嚴重偏離儒家“以德服人”的教導,違背了堯舜周公孔孟“仁義”的指令。

當帝國最大的三股力量開始發瘋時,就連盲人都能看到,東漢帝國進入了快速滅亡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