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以王猛為丞相的前秦帝國
前秦帝國的創建者是氐民族的貴族苻健，羌氐人（羌、氐同族，羌族在東漢羌亂中幾乎被滅族，人口所剩無幾，更多的是氐民族）散居在今甘肅一帶，西晉滅亡前夜，羌氐人民開始悄無聲息地崛起，氐民族領導人苻洪集結十餘萬族人打家劫舍，開創新天地。
但他們運氣很差，遇到了氣勢如虹的後趙帝國，苻洪隻好委曲求全為後趙帝國效力。石虎在位時，意識到了這些人的威脅，為了根絕隱患，他把苻洪部眾拆散，後來又把苻洪毒殺。公元350年，後趙帝國崩潰，苻洪的兒子苻健抓住機會帶領族人回到關中，恰好趕上冉閔屠殺胡人，胡人紛紛西逃，苻健趁機收留這些人以補充兵源。公元352年，慕容儁滅冉魏帝國時，苻健在長安稱帝，宣布建立大秦帝國（史稱前秦帝國）。
苻健建前秦帝國時，前燕帝國根本沒把它放在眼裏。自西晉八王之亂，匈奴人崛起又衰落的半個多世紀中，關中已成廢墟，常常白日可聞鬼哭狼嚎。前秦帝國恰好就在關中，地盤雖然很大，質量卻差強人意。
前秦帝國當時的確沒有力量和前燕帝國爭鋒，可它有出人意料的好運氣。公元355年，苻健去世，把遺產交給紈絝兒子苻生。苻生的畜生程度遠在石虎家族之上，石虎還知道規劃固定的獸場，苻生幹脆把長安城當成獸場，他把捉來的老虎縱入長安城，老虎見人就咬，苻生就在路人被老虎吞吃的慘叫聲中哈哈大笑。
石虎殺人，偶爾還會找不到殺人的武器，苻生則隨身攜帶鐵錘刀斧之類的凶器，正和你快活地聊天，突然就朝你腦袋甩出流星錘，把你的頭砸個稀巴爛。他和前趙帝國的開國皇帝劉曜一樣，酗酒成性，劉曜喝酒從不勸酒，苻生喜歡勸酒，如果你不喝，就馬上用斧子砍你，但如果你喝多，他仍然會砍你。苻生凶殘到把當時的政府官員幾乎殺光，很多官員上朝時都會跟家人交代後事，在他的殺戮下，前秦帝國成為墳墓。
苻生的凶殘帶有惡作劇性質，他曾問官員：“我是什麽樣的皇帝？”耿直的官員也隻能委婉地說：“您是明君，就是殺的人有點多。”苻生大怒說：“你誹謗我啊！”下令殺掉。他再問另一官員，官員為了保命隻好說謊：“您就是明君。”苻生狂怒說：“你諂媚我啊！”下令殺掉。
他對殺人有著強烈的嗜好，苻氏家族成員幾乎被他團滅，讓人驚異的是，苻生從未意識到自己濫殺是錯誤的行為，他為了解釋自己的殺人舉動，頒布詔書說：“我當皇帝，乃受上天之命，坐的是祖宗傳下來的寶座。我視天下百姓為一家人，可不知為什麽，總有人誹謗我，說我殺人太多，可我看到大街上行人如織；又說我殺人太殘忍，可我隻是剝下罪人的麵皮，他是自己失血過多而死。從今以後，無論他人是指責我還是誹謗我，凡是我認為合理合法的事情，我就要堅持到底。因為我要對國家負責，百姓的快樂就是我奮鬥的目標。”
對付瘋子，你隻能用瘋子的方法。在他毅然決然準備繼續為國家負責時，公元357年，他的堂弟苻堅率領一支訓練有素的特種部隊衝入皇宮，把他亂刀砍死，苻堅自立，前秦帝國迎來光輝時刻。
苻堅是個英明的君主，至少他善用人，並且用人不疑。他即位伊始，就任命蓋世英才漢人王猛為宰相。王猛是中國五千年曆史中屈指可數的能把一個國家快速化腐朽為神奇的偉大政治家之一，和春秋時期齊國的管仲、戰國時期秦國的商鞅不分伯仲。
王猛是今山東濰坊壽光人，壽光盛產蘋果，蘋果紅撲撲的，敦實可愛，王猛的容貌也是如此。王猛出身貧寒，博學而好讀兵書，善於謀略和用兵，文武雙全，能輕而易舉地降維打擊當時天下所有智謀之士。
慕容儁建前燕帝國兩年後的公元354年，東晉帝國發現前秦帝國在關中未站穩腳跟，於是大舉北伐前秦帝國。那個後來被慕容垂打得落荒而逃的東晉兵團司令桓溫運氣極好，用重兵逼退了前秦帝國巡邏隊，屯軍灞上（今陝西省西安市東）。此時，南北中國分裂已近四十年，可北中國淪陷區內的漢族百姓仍對祖國懷有高度熱情，他們拿出家底購買酒肉犒勞桓溫的部隊，男女夾道歡迎王師北歸。
正在茅草屋中讀書的王猛聽到勝利的消息十分激動，於是毛遂自薦，主動去拜見桓溫。桓溫以禮賢下士的態度請王猛吃大餐，同時請王猛分析天下大勢。王猛大概是自出生以來就沒有洗過澡，他的身體成了虱子的樂園，所以他一麵談話，一麵在衣服上“緝拿”虱子，這個畫麵被後人稱為“捫虱而談”。
桓溫看到王猛這副形象，惡心得想吐。但為了體現對人才的重視，他隻能忍住，飯局進行到一半時，他歎息說：“我奉天子之命，統率十萬精兵舉大義討伐中原逆賊，為民除害，而關中人才多如牛毛，卻隻有你來了，這是什麽緣故？”
王猛揚起蘋果一樣肥嘟嘟的臉說：“自胡人亂華以來，我漢人政權南遷幾十年，北中國百姓日夜盼望王師北歸，等得肝腸寸斷，好不容易把您等來了。長安近在咫尺，您卻不渡灞水進攻，明眼人都看出來您這次北伐不是為了中華，而是為您自己撈取政治資本，所以不來。”
桓溫被他戳破心思，臉紅得如猴屁股，一個月後，正如王猛所說，桓溫撤退回南方。臨行前，他希望王猛能跟隨，王猛譏笑說：“從你身上即可看到你的政府，去也無用。”
桓溫說：“你是漢人，有義務為漢人政權效力。”王猛捧著自己的肚子大笑，險些笑岔氣，他說：“可我心裏不舒服啊。”
王猛的話告訴我們，大丈夫做大事萬不可被別人的高帽子扣住。有人曾問知行合一的提倡者王陽明：“什麽是知行合一？”
王陽明回答：“大丈夫做事當行則行，當止則止，當生則生，當死則死，斟酌調停，無非是行其良知，以求內心舒服（無愧於心）而已。”
我們在人生中會麵臨無數選擇，如果有一條選擇標準的話，那就是內心的舒服。這種內心的舒服，不是物欲所帶來的舒服，而是發自心靈的認可，心靈上的舒服。
王猛沒有去南中國是他生命中最正確的選擇，因為凡是發自心靈認可的選擇都是正確的，他和日後的苻堅大帝注定要創造神話。苻堅是五胡亂華時期屈指可數的英明君主之一，他宅心仁厚、良知光明，仰慕漢族文化，並深入學習儒家經典，意識到必須用仁政才能治理好一個國家。他希望能給帝國治下的子民帶來秩序和富強。
這種心情是急切的，他身邊的人發現了這一點，於是就把王猛推薦給了當時還是親王的他。苻堅和王猛一見，正應了那句話：所有的相逢，都是久別重逢。兩人相談甚歡，並在政治意識上達成共識。苻堅殺掉苻生登基稱帝後，馬上把王猛請進政府，由此，君臣二人掀起一場北中國的華麗風暴，名垂青史。
苻堅毫不顧忌地把前秦帝國交給王猛，讓他擔任宰相，大展拳腳。王猛堅信“治寧國以禮，治亂邦以法”的政治信條，於是對前秦帝國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製定全麵的法律，提拔他所信任的官員來執行法律，對任何違法者絕不寬恕，尤其是貴族階層，王猛似乎專門針對他們。
豪帥出身的姑臧侯樊世是前秦帝國開國元勳，他對王猛遏製貴族的手段非常反感甚至是仇恨。某次會議，他跳出來侮辱王猛說：“我們在座的都曾與先帝共興大業，卻不能參與機密要務。你小子無汗馬之勞，憑什麽管理我們，這不是我們種莊稼而你白吃糧食嗎？！”
王猛那張蘋果臉馬上變色，他道：“你說錯了，不僅是你種我收，我還要讓你做好飯端給我吃！”
樊世何曾受過這樣的嘲諷，氣得死去活來，一跳三丈高地叫囂道：“捉虱子的蠢貨，我遲早讓你的頭懸在長安城（前秦帝國首都）門，否則我就自殺！”
但王猛不給他機會，他對苻堅說：“不誅殺此人，改革很難成功。”苻堅權衡許久，同意王猛的判斷。王猛迅速派人將樊世捉拿，當場宣布他的橫行不法後，下令將他處死。這一招，讓那些氐族權貴嚇破了膽，從此，他們都老老實實，遵紀守法。
除法製外，王猛重視儒家教育的推行，強製氐族貴族和平民百姓進入政府創建的學校學習仁義禮智信之道。幾年後，前秦帝國壯大。苻堅高興得手舞足蹈地說：“您日夜操勞，憂勤萬機，就像當初周文王得到薑太公，我就是周文王，你就是薑太公啊。”
王猛拿出他的計劃：“接下來，咱們要統一北中國。”
當時的前秦帝國四麵全是敵人，北方是神出鬼沒的鮮卑人；西麵是前涼王國和氐族楊氏仇池政權，還有分布於今甘肅、青海間的，把戰鬥當成吃飯的吐穀渾；東麵則是前燕帝國；南麵就是東晉帝國。
王猛的戰略是先掃西北，再搞東方，把北中國統一。在苻堅的支持下，王猛通過一係列政治聯盟和迅捷的軍事手段，很快掃平了北方的鮮卑人和西麵的楊氏仇池政權，同時又安撫了吐穀渾，再把前涼王國變成前秦帝國的衛星國。
接下來自然就是東麵的前燕帝國，在暴風一樣的前秦帝國麵前，慕容家族避無可避。
公元369年，東晉桓溫北伐，被前燕親王慕容垂擊敗。慕容垂作為帝國英雄受到百姓的熱烈歡迎，而長了一張老奸巨猾臉皮的親王慕容評對此很嫉妒，於是挑撥離間，對皇帝慕容暐說：“慕容垂名望要超越您，這不是好事。”
慕容暐驚懼得跳起來，要宰殺慕容垂。慕容垂扼腕悲歎，舉目四望發現隻有苻堅那裏可以容身，於是向苻堅投降，苻堅用隆重的儀式歡迎他，慕容垂非常感動。
公元370年年初，桓溫得知勁敵慕容垂已不在前燕帝國，於是再度北伐。沒了慕容垂的前燕兵團，如同沒了獠牙的野豬，被桓溫打得頭破血流。前燕隻好向前秦求救，允諾事成之後割讓領土給前秦帝國。
王猛發現機會已到，立即派兵團東進。桓溫自知前期的勝利隻是僥幸，所以當他聽說前秦出兵時，馬上南逃，前秦兵團還沒有抵達戰場，前燕兵團已不戰而勝。此時，沒有腦子的慕容評馬上毀約，拒絕割讓領土給前秦帝國。
王猛哈哈大笑，公元370年陰曆三月，王猛集結經他改革後的前秦兵團主力對前燕發動總攻。苻堅要禦駕親征，王猛又哈哈大笑說：“**平前燕，如暴風掃落葉，不勞您親受風塵之苦，您隻需要命令有關部門給燕國被俘君臣建造房子即可。”
慕容評聽到王猛吹的這個牛皮後，咆哮如雷：“我準備先給王猛和苻堅造房子呢！”
任何人都會吹牛皮，重要的是，是否有智慧實現。王猛兵團勢如破竹，接連攻取前燕帝國多處軍事重地，直逼其首都鄴城。皇帝慕容暐心急如焚，催促慕容評迎敵。慕容評隻好硬著頭皮率領首都衛戍部隊出城迎戰，雙方在潞川（從今山西東流入河北、河南交界的濁漳河）展開決戰，慕容評兵團以絕對的數量優勢慘敗。王猛兵團趁勢進逼前燕帝國首都鄴城，在清除了鄴城外圍的抵抗力量後，對鄴城完成包圍。在圍攻了幾個月後，公元370年年末，前燕帝國皇帝慕容暐帶著他的家族全體成員開門投降，縱橫北中國幾十年的前燕帝國（352年—370年）滅亡，壽命隻有十八年。但算上慕容皝建前燕王國的十五年（337年—352年），這個慕容家族建立的國家壽命為三十三年。
以王猛為宰相的前秦帝國進入巔峰，它的衛星國前涼王國腦子忽然混沌，在前秦帝國最強盛時宣布拒絕履行衛星國的義務。王猛大笑，挾滅亡前燕的餘威，向它開戰。
前涼王國的祖宗是西晉的涼州刺史（軍政官）張軌，涼州軍區名義上是西晉的地方行政單位，實質上是獨立政權。西晉滅亡的三年後（320年），張軌的後代張茂稱王，建涼王國，史稱前涼王國。前涼王國極盛時期牢牢控製了包括今甘肅、寧夏西部、青海以及新疆大部分地區，是中國西方最有力量的政權。
前涼王國非常奇葩，它對內已經自稱獨立王國，對外卻仍然效忠晉帝國。司馬家族逃亡到南方建東晉後幾乎是苟延殘喘，前涼王國仍然暗暗期盼它北歸。北中國各個帝國你方唱罷我登場，前涼王國雖然是這些國家的衛星國，內心深處卻依然思念晉帝國。為了證明自己效忠於晉帝國，前涼王國的國王常常取消王號，再恢複，再取消，再恢複。
這是個特別愛國的獨立政權，它非常有意思。前秦帝國成為北中國的主人，前涼王國國王張天錫做了幾年前秦帝國的奴隸後突然覺得張家應該改運，於是宣布視前秦帝國為敵人。
公元376年，以王猛為宰相的前秦帝國向它發起全麵進攻，前涼王國隻稍作抵抗，信仰佛教不殺生思想的國王張天錫馬上逃去東晉帝國，後來死在那裏。前涼王國以模糊的麵目出現（因為它總是反複地取消和恢複王號），又以模糊的結局退出曆史舞台，所以你根本不知如何計算它的壽命，正如它境內大肆建造的神秘佛像一樣。
滅掉前涼王國後，前秦帝國現在的敵人隻有一個，那就是南方的東晉帝國。兩個帝國，勢必有你沒我。
王猛臨死前（375年），苻堅向王猛請教帝國的未來。這位有超人智慧的偉大政治家看到苻堅高昂的頭顱、自信的大臉，不答反問道：“您如何規劃帝國的未來？”
苻堅說：“先統一北方，然後南下幹掉晉帝國，統一中國。”
王猛沉思許久，說：“咱們的敵人不在外而在內。”
苻堅不明白，王猛先伸出一根手指——鮮卑，再伸出一根手指——羌。
苻堅假裝恍然，鮮卑指的是慕容垂，羌指的是姚萇。這兩人雖然都投靠了前秦帝國，但他們畢竟是外族，而且都是隻要登高一呼，族人就立即響應的潛在敵人。
這個信息，苻堅懂。可讓王猛在赴黃泉路上歎息的是，苻堅隻是假裝懂。王猛一死，苻堅就開始執行他的重大國策：軍事移民。
王猛為苻堅建立的前秦帝國如同當年管仲為薑小白建立的霸主齊國一樣，前秦帝國的靈魂是王猛而不是苻堅，正如齊國的靈魂是管仲而不是薑小白。
如果沒有漢人知識分子王猛，苻堅的前秦帝國根本沒有壯大的可能。當時氐人太少，前秦帝國的領土麵積又太小，苻堅固然氣度不凡，但能力絕不出眾。王猛用了不到十年的時間，幫助苻堅對前秦進行了翻天覆地的改革，這些改革措施最重要的就是壓製氐貴族的特權，提高行政效率，改革立竿見影，改變了氐人的價值觀。
王猛用事實證明了一件事：儒家知識分子隻要肯把知識和行動結合起來，就必能做到知行合一，產生奇效。中國儒家發展到五胡亂華時期，已被諸多聰明的知識分子改進，從前的儒家注重德禮教化，兼帶著法律，後來的儒家知識分子把兩者合二為一，教化是建立國家價值觀，法律則是實現價值觀，雙管齊下之後，儒家思想從迂腐的學說變成了立竿見影的法術，王猛之才華，非他一人之力量，而是近千年來中國思想的力量。
不過，即使是王猛也沒有想到，前秦帝國會那麽快統一北中國，對於一個大帝國而言，這是好事，可對於前秦帝國而言，這很危險。吃得太快、太多，需要消化。苻堅統一北中國後，境內國民成分相當複雜。國境西北是羌族，陝西、山西北部是匈奴，山西東部以及河北北部是鮮卑的拓跋氏，遼東一帶則是鮮卑的慕容氏，還有廣大的漢人。
苻堅的氐族在中原地區沒有根本，也沒有那麽多人來幫助他掌控這一複雜的棋局，王猛如果能多活幾年，就可以通過其高度智慧進行一係列有效地整合，但王猛死了，苻堅立即抓瞎。
左思右想後，苻堅才想到了自認為很高明的軍事移民：他把本民族十五萬戶氐人分批派駐到全國各個重要的地方，然後把十萬戶非氐人的胡人遷入關中，這其中前燕故地的鮮卑人和西北的羌人占了一大半。
這顯然是個愚蠢的決策，因為苻堅吃到胃裏的鮮卑人和羌人還沒有完全消化，把這些人放到眼皮子底下，固然可以監視，但他又把監視的力量——本民族的氐人遷出，等於是把炸彈放在身邊，又把拆炸彈的人趕走。
在完成軍事移民後，苻堅下令全國軍事總動員。公元383年，苻堅的百萬大軍（步兵六十萬，騎兵二十七萬，禁衛軍三萬，後勤部隊不計其數）集結完畢，他命弟弟苻融率領步騎混合兵團二十五萬人當前鋒，他本人則統領主力從首都長安出發，直指東晉帝國邊境重鎮——臨近淝水的壽陽（今安徽壽縣）。南方的東晉帝國得知此事後，立即炸了鍋。
現在，我們終於有機會來談談這個在公元317年就建立的半死不活的東晉帝國了，看它為何會炸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