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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子住在古城裏。

門前就是高高的石牆,旁邊綠蔭蔥蔥。黃昏時分,街上的燈火讓人如在穀底般。

信州飯田的街道沿山丘蜿蜒而上,信子很喜歡沿著如在穀底一般的老街散步,然後回到住宿地。很久以前,這裏曾經發生過大火,高處的街道都是新建的,低處的老街顯得有些暗淡低徊。

她從甲府經過上諏訪時,沒有下車,直接去了伊那,然後返回。本來就是隨心所欲的漫遊,伊那她也是第一次來。

昨晚她住在高遠。

旅館裏沒有其他客人,隻有她一個人。

她住的十鋪席的房間,一個人顯得有些空曠,於是請了老板娘的妹妹陪她一起睡。這個房間有古老的紙門,還有江戶時代的用具,它們曾經一度豪華,如今卻顯得潦倒。

這裏到處都是桑田,信子走在農田間的路上,有農家邀請她試試製造禮品繩。

這一帶自古以來就是發髻繩的產地,現在生產的東西變成了禮品繩。

一根白得發亮的繩子像電線一樣掛起來曬幹,紙上反射的光如同秋陽一樣寂寥。

飯田也是如此。到偏遠一些的村落,在古老的農家的空地上,掛著無數白色的繩子,在桑田的襯托下,就像是用白胡粉畫在綠色的背景上,賞心悅目。

信子漸漸下了決心。

一直以來,她顧慮娘家,不能隨心所欲,這樣是不行的。讓母親傷心固然不好,但還是和丈夫離婚為妙。她似乎感到,出來旅行,才能認清真正的自己。

沒有一個人,懷著她這樣虛無的心情毫無目的地閑逛。在火車上、在旅館裏,其他旅客都有著自己的生活。生活就是一種目的,是度過人生的目的,懷有明確目的的人,他們堅定踏實,一眼就能看出來。同樣是出來遊玩,但他們有一種把握自己人生的自信。

信子之前也幾度下決心要和丈夫離婚,但一次都沒有跟娘家說過。不過,父母已經察覺到她家裏的氣氛,母親也盡量避免這個話題。在那個古舊故鄉的舊世家,女兒離婚會被視為一種恥辱,令人痛苦。

之前想到這些,信子就無法下決斷。

不過,已經夠了。

新婚不久,她就對丈夫弘治感到失望,她看明白自己不是適合他的妻子時,如同墜下斷崖。

這些她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是父母撮合的婚事,她認為自己必須答應。

這種責任感一直持續了五年。這五年中,她簡直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她一直在隨波逐流,毫無頭緒。

她也不會其他玩樂,開始接受大學的函授教育,起初是為了散散心,但空虛仍會不時如風暴般席卷她的心頭。

最終隻能選擇離婚,自己治愈自己。對於娘家,她準備暫時就當自己失蹤了,不要回去。自己在東京離婚了,這個消息應該馬上就會傳遍家鄉,但也隻是一時的。

在鄉下的旅館裏,信子下了這個決心,她準備就這樣回長岡。和沒有下決心前相比,她的心境變得不一樣了。

天黑了,燈火從穀底老街一路向上鋪展開來。雖然有些遲了,但似乎有些地方的人在跳盂蘭盆節的舞。穿著浴衣的人們手搖團扇,悠閑地散著步。

其中也有從外地來這裏遊玩的城裏人。

其中一個人讓信子不由得想起了淺野忠夫。他的個子、體形及思考的時候身子略微前傾的姿勢,都和淺野一模一樣。

他應該從湯村直接回家了吧,淺野孩子般的熱情如今隻讓她生厭。

一個人最好了,以後的生活應該會豐富多彩。還不知道以後要靠什麽職業養活自己,不過,再也不會有男人能左右自己的生活了,她要靠自己活下去。

“客人——”

老板娘從樓下上來。

“今天晚上,這邊有地藏菩薩的祭祀,要跳盂蘭盆舞。您要是沒事,一起去看,怎麽樣?”

老板娘已經換上了華麗的浴衣。

“好啊。”

雖然信子沒有心情,不過機會難得,在這旅途之中看一場盂蘭盆舞,日後也會成為特別的回憶,讓自己想起這個決心初定的地方。

那天晚上,信子睡得很香。

長岡的街上,燈火已經亮起來了。

信子進了自家的玄關,迎麵正碰上來辦事的女管家,女管家吃驚地笑了。

“啊,歡迎回家。”

她已經在這裏工作十幾年了。

“好久不見啊。”

信子突然回娘家,她有些吃驚,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特別的表情。

“阿君你還好吧?”

“嗯,我就是一個勁兒長胖。”

她露出雙下巴笑了。

她十幾年前和丈夫離婚後,一直單身撫養孩子。

“小姐,好像有點瘦了。”

“是嗎?一直遊手好閑,應該不會瘦吧。”

“這次會在家待幾天吧。我也好久沒見你了,工作的空閑時間會來找你的。”

“這個嘛,可能也不會待很久。”

“東京那邊,還是要操心啊。”

信子覺得自己的心思似乎被看穿了,趕緊轉移話題,問起了母親。

“剛才有位熟客在大房間擺宴席,夫人去那邊打招呼去了。”

經營一直是父親負責,不過母親偶爾也會出麵應酬。

“爸爸呢?”

“剛出去,說是要參加行會的聚會。”

沒有人在家。信子走進母親最喜歡待的茶室。

阿君也跟進來:“你先去泡澡,泡完他們應該就回來了。”

“嗯。”

“我把浴衣找出來。”

阿君徑直去衣櫥裏拿出疊起來的衣物。

“東京挺熱的吧。姑爺怎麽樣?”

她問起了信子的丈夫。

“男人們就算天氣熱,也要去工作,應該很累吧。”

信子很少和丈夫一起回來,隻有婚後半年左右回來過一次。之後,弘治就編造借口不來,或者是信子有意避免跟他一起來。

信子進了澡池。

這間主屋已經有將近二十年的曆史了。當時是手藝高超的工匠精選材料建成的,到現在還很結實。後來,旅館那邊漸漸建起了一棟又一棟新樓,跟這邊就像兩個天地。五六年前,也換了浴池,不過家裏基本上和信子記憶中的一樣。

同樣是溫泉,但這裏是自自己小時候起就有的熱湯,進去以後心情都不一樣。特別是她剛從甲府那邊走完信州路回來,似乎連情緒中的灰塵都被洗淨了。

想通了以後回到家裏來,真好。如果一早就回來,自己肯定現在還沒有下定決心。

旅館那邊傳來宴會的歡笑聲。

她慢悠悠地泡好澡,起來,回到茶室,母親已經趕緊回來了。應該是在宴席上喝了點酒,母親臉頰醺紅。

“呀,你回來了。”

母親穿著鹽澤衣料做的清爽夏裝。上了年紀的女人,還是適合穿華麗的和服。

“我聽阿君說你來了,好不容易才從宴會上脫身。”

母親一邊叫熱,一邊解開腰帶。

“弘治什麽時候回去的?”

她問。

“啊?”

看著信子不解的眼神,母親似乎馬上明白了,若無其事地說:“呀,看來你們沒碰上。”

“嗯……他來這裏了嗎?”

信子心中一驚。

母親似乎忙著解腰帶,在衣櫥裏找衣服。信子沉默了。

看來弘治來過了。母親說“沒碰上”,那一定是在自己旅行期間,或許就是昨天,或是前天。

剛才和女管家阿君說話間,她似乎不知道這件事。那麽,弘治在這裏並未久留,而是待了一下就走了。

他不像是會特意跑到這裏來的人。他的來訪,信子馬上可以想象到,是跟自己離家出走有關。信子在意的是,他跑過來說了些什麽。

信子等母親坐下來。

母親終於坐定。不過,母親的臉在信子看來有些心神不定,母親似乎在窺探信子的表情。

“弘治什麽時候來的?”

信子平靜地問,盡量不想刺激到母親。

“前天中午……你不知道嗎……原來如此。”母親好像忽然想起來,“對了,你和朋友一起去信州了。”

弘治是這麽說的。

看來弘治不是為了信子離家出走的事來的,信子感到有些意外。

如果弘治是為了這件事來的,自己反而可以趁機提出離婚的事了。有沒有這個事前預告,還是很不一樣。

如果不是為了這件事,弘治是為什麽來的呢?他不是那種沒事跑來玩的男人。

“你吃過飯了嗎?”

母親問。她似乎想隱瞞一些重要的事。

“還不想吃。”

“是嗎。”

“媽媽,弘治來這裏幹什麽?”

“我不太清楚,好像是來求你爸爸什麽事。”

“求爸爸?”

原來如此。

說起弘治的請求,不可能是別的,以他的性格來說,隻可能是跟錢有關的事。

信子盯著母親的側臉。

母親岔開話題:“等會兒爸爸回來,你再詳細問他。”

“媽媽已經問過了吧?”

“我知道一點。直接問爸爸,你比較放心吧。”

“是錢的事嗎?”

“大概是吧。”

“是一大筆錢嗎?”

弘治來借錢的事還是先不說為好。

“我不太清楚……”母親言語含糊,忽然開始盤問起信子來,“你過得還好嗎?”

“……”

信子一時答不上來。如果還是像以前一樣含糊其詞,也可以蒙混過關,不過這次她做不到。接下去她要宣布自己的決定,還是等父親回來再說吧。隻有母親,她也許會提心吊膽,阻止自己。

“你們還是好好過吧。”

母親見信子沉默,趕緊說出了自己的願望。

“弘治是個男人,有好多交際,我知道你也有好多委屈。你們沒有孩子,你肯定更寂寞。不過,男人到了這個年紀,正是拚事業的時候,不得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許不該說這種話,不過,你爸爸也曾有一段時間,讓我吃盡了苦頭。”

“……”

“這種時候如果忍不住,我們也完了。男人年盛力壯的時候,要給他們自由。”

走廊上傳來腳步聲。

紙門開了,父親探出頭來。他在浴衣上披著一件羅紗和服短外褂。

“您回來了。”

信子和母親齊聲道。

“你來了。”

父親滿眼笑意地對信子說。

“一小時前到的。您出去了,我簡直像進錯了門。”

“哈哈。”

父親準備說什麽,母親走到他身後,幫他脫掉外褂,對他使了個眼色。

“東京那邊怎麽樣?”

父親似乎一時找不出話來。

“還好……”

“還是很熱吧……對了,你和朋友一起去信州轉了一圈?”

“是的,說是剛回來。”

母親代信子答道。

“偶爾去散散心也不錯啊。”

信子不由得觀察著麵前父親的表情。

不管怎麽自我安慰,人無憂無慮的時候,和滿懷心事的時候,外表看來多少總是會不一樣的。信子眼中的父親,似乎有心事,是在下重大決心時候的父親的表情,信子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