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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良功”與“住功”
學習能樂藝術,獲得上手的名聲,不但能長久保持,而且不斷長進,這就叫作“良功”。然而,這種“良功”,也有的因為演員的居住環境的原因而有所變質。在城市,雖有了名聲,但不再被人讚賞就沒有意義。而在城市獲得名聲的人,回到家鄉,在鄉村活動,本來也注意不忘記在城市練就的功夫,反複提醒自己莫忘莫忘,卻不料在不知不覺中,不進則退,糟蹋了自己的“良功”,這就成了“住功”,即停滯不前。
在城市,在有鑒賞力的觀眾中,演員稍有鬆懈,技藝有所停滯的時候,從觀眾的反應中就可以看出來,能夠傾聽觀眾的讚賞與批評,逐漸克服缺點,取精用宏,不斷提高,臻於完善。俗話說得好:“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泥,與之皆黑。”(222)住在城市,環境較好,缺點自然就少,這樣的逐漸完善就是“良功”。“良功”就是不能停滯凝固。換言之,要小心自己的“良功”因停滯而變成“住功”。
那些造詣很深的高手,上了年紀之後藝術上就顯得陳舊了,這也是因為陷入了“住功”。本來在觀眾看來已經陳舊了,他自己卻認為:“我從前就是這麽演而出名的。”不顧時人的不滿而剛愎自用、我行我素,結果是晚節不保,這都是因為“住功”的緣故,對此不能不提高警惕。
萬般技藝係於“一心”
有觀眾說:“看不出演技的地方才有看頭。”這種“看不出演技”的地方,就是演員的秘藏在心底的功力。一般而論,以歌與舞為主,招式動作模擬等各種演技,一切都由身體的姿勢來表現。“看不見演技”的地方,就是姿勢與姿勢之間的間隙。此處為什麽有看頭呢?正是因為這裏看似尋常卻是苦心孤詣之處。舞蹈動作之間的間隙,音曲的銜接處,此外還有科白、模擬、一切一切的間隙,都不能掉以輕心,都要思慮周密,這種內在的功力顯現於外,就會讓觀眾感到有趣。
但是,這種內心深處的思慮與用心,卻不能讓觀眾看出來。如果讓觀眾看出來了,那就是有意識的姿勢動作,就不再是“看不出演技”之處了。必須顯得自然無為,以“無心”的境界,將用心的痕跡隱藏起來,將一個個的間隙,天衣無縫地彌合起來,這就是“萬般技藝係於一心”,是內在的功力所顯示出的藝術魅力。
有言曰:“生死去來,棚頭傀儡,一線斷時,落落磊磊。”(223)這就道出了人間生死輪回的狀態。祭祀的花車人形傀儡,看上去活靈活現,實則都不是活物,而是被一根線操縱的,一旦操縱它們的線斷了,就會七零八落。能樂模擬各色人等,而操縱它的,就是演員的“心”。這個“心”別人看不見,如果讓人看見了,就如同操縱傀儡的繩子暴露了出來。必須將一切技藝係於一心,但又不露用心的痕跡。若能以一心操縱萬“能”,一切被表演的對象,就都有了生命。
以上所述,不僅局限於能樂表演的場合,日日夜夜,行住坐臥,都不能忘記“用心”,用“心”來指揮行動,如此持之以恒,則能樂藝術必定不斷提高。
以上是最大的秘傳。
習藝有緩急(224)。
所謂“妙處”
妙處的“妙”,日語中寫作“たえなり”。“妙”這種東西無形無姿,難以把握。而“無形”正是“妙”的本質。
在能樂中,所謂“妙處”,就是以歌與舞兩種基本技藝為主,乃至一般的招式動作,以及其他所有方麵,都表現出“妙”。但很難具體指出何處為“妙”。掌握了“妙處”的演員,應該說在藝術上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但也有一些演員憑著天賦,在初學的時候就體現出“妙”的征兆,那時往往演員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但有眼光的觀客能夠看得出來,感覺是“有趣而又不可言喻”。隻有造詣極深的演員對此有所自覺,但仍不能明確說出“哪裏就是我的妙處所在”。隻有不自覺之處才是“妙處”,一旦被具體地意識到了,“妙處”就不稱其為“妙處”了。
對“妙處”仔細琢磨,可以說所謂“妙處”就是對能樂藝術有極高修養,無所不精,達到了一種至高境界,以致出神入化,表演時舉重若輕、輕鬆自如,看上去漫不經心,實則妙不可言。隻有“幽玄”的風體,才能接近這種“妙”的境界吧。此事值得深入研究。
關於鑒賞批評
關於能樂作品的鑒賞批評,由於趣味愛好的差異而各有不同。一個作品令所有人都滿意,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因此,鑒賞批評的基準也難以確定,不妨就以名滿天下的名家達人的作品,作為批評的標準。
在能樂上演的時候,批評鑒賞者應能夠區分成功的與不成功的“能”之間的差異。理解之所以成功的緣由。成功的能樂,在演出時有“見”“聞”“心”三種狀態。
第一,是由“看”來判斷。從演出一開始,就很快進入氛圍,歌舞效果很好,觀眾不分貴賤,都齊聲讚歎。整個劇場氣氛熱烈。這就是“由看而成”的“能”。這樣的成功,主要是由視覺上的趣味而獲得的,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眼光高的觀客,還是外行觀客都感到很有意思。
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有一事演員必須加以注意。就是“能”的演出氣氛特別好,無論怎麽演觀眾都覺得有趣,觀眾們都比較激動,眼與心都處在興奮狀態,對“能”的本身的注意力反而有所渙散。演員也在這種氛圍中,極力取悅觀眾,台上台下,心地浮躁,何處該出彩,無從把握與判斷,結果在不知不覺間,演出滑向輕浮之態,最終不忍卒觀。這是能樂演出一開始就過於順利而產生的弊害。
在這種情況下,正確的做法是,對演技要適當調控,動作招式要有條不紊,讓觀眾內心平緩下來,使其安靜欣賞。這樣,另一種新鮮感就會出現,而且越到後來就會越精彩,無論上演多少曲目,都感到意猶未盡。
上述靠視覺美而成功的演出,叫作“由見而成”的“能”。
第二,是“由聞而成”的“能”。這種能樂在演出時現場氣氛靜謐,音曲與現場氣氛諧調無間,令人感到一種從容舒緩的美感。這主要是由音曲演唱所引起的感動,也是造詣高深的演員最能體味的臨場感覺。不過,這種以音曲演唱為特色的曲目,在鄉村即使是眼光較高的觀客,也不會太喜歡。
像這種靠音曲演唱而成功的能樂,若由造詣高深的名家來演出,其演技都發自內心,風情萬種,搖曳多姿,越到後來越有趣。倘若是中等程度的演員,因內在修養不足,在名家之後接著演出就會相形見絀。如能將開始時的靜謐、美妙的氣氛一直持續下去,則隨著上演曲目增多,容易陷於沉悶。懂得這一點,就要稍稍注入活力,展示一些有趣的演技,便可活躍現場的氣氛,而使演出富有變化。造詣高深的名家,曲目豐富多彩,身、心乃至歌舞演技都十分耐看、耐回味,妙趣橫生不窮。而中等程度的演員,則必須注意隨著演出曲目的增加,而不陷於沉悶,同時又不能讓觀眾看出你是感到“太沉悶了”,而極力設法不陷於沉悶。這是演員應該注意的秘事與訣竅。
以上所說的是“由聞而成”的“能”。
第三,是“由心而成”的“能”。是指造詣高深的名家在能樂演出中,在上演了幾種曲目之後,不以歌與舞的優美、細膩的模仿及劇情的情趣取勝,而是在寂靜的氛圍中,不知不覺地打動人心,可以將這稱為“冷寂之曲”。這種藝術品位,即便是有鑒賞力的觀客也未必能夠欣賞,更不用提那些鄉下的觀眾,他們完全不能理解。而這一至高無上的境界,隻有造詣高深、無與倫比的演員才能達到。這就是“由心而成”的“能”,也可以叫作“無心之能”或“無文之能”。像這樣的細致微妙的風體,必須加以認真鑽研,方能有所理解。
通常,光有鑒賞力,未必能理解能樂,而理解了能樂,也未必就有鑒賞力。必須將“目”與“智”統一起來,才可稱得上是真正有水平的觀客。對於上手的不成功演出與下手的成功演出加以批評鑒賞時,不能使用同樣的標準。因為上手一般是在盛大儀式上、在寬敞的劇場演出而獲得成功,而下手則常常是在小規模的、偏僻的地方演出而獲得成功的。懂得怎樣才能讓觀眾感到有趣的演員,是為藝德;另一方麵,對演員加以了解之後再來欣賞評論,是為觀客之德。
對於能樂的鑒賞批評的方法,總體來說就是:不要被現場演出的成功所迷惑,要看能樂本身;要脫離具體的表演成敗來看待演員;要超越演員的技藝而洞察其“心”,最後忘“心”而知能樂。
關於音曲
音曲的學習有兩方麵。一方麵,寫作歌詞的人要懂得音樂,使文字具有音韻之美。另一方麵,演唱者要懂得文字的音韻,吐字要清晰,要根據唱詞的意思,做到聲情並茂,字正腔圓,詞句連貫,流暢動聽。演唱時對於音韻節拍掌握得好,便能做到聲韻和諧,富有情趣。因此,要盡可能使唱詞合於音樂節奏,唱詞連貫流暢,發音清濁輕重相協調,方能優美動聽。節奏是演唱的基本規範,音曲的情趣來自吐字發聲的連貫,而曲調則發自“心”。要搞清“氣”與“息”、“節”與“曲”的區別。常言道:“得‘聲’然後知‘曲’,知‘曲’然後知‘調子’,知‘調子’然後知‘拍子’。”
學習音曲要循序漸進。第一要記住唱詞,第二要掌握曲調音節,第三是將曲調音節加以美化,第四是弄清唱詞的聲調音韻,最後是將上述各項融會貫通於內心。節拍的學習掌握則要貫穿於整個過程。
發聲的練習,一定要與聲調音韻的練習結合在一起。
在音曲演唱中,還有一個因方言口音而發音不準的問題。其中,音節上的方音(225)沒有大礙,字詞上的方音(226)則是一大問題。兩者有所不同,應好好學習和理解。所謂字詞的方音,就是以漢字書寫的詞匯,因聲調錯誤而造成語音不標準;所謂音節上的方音,指的是“てには”之類助詞的方音。“てには”之類的助詞,因所在句子位置的不同,其聲調會有所差異,但隻要音節沒問題,則無關緊要。通常所說的“助詞發音的輕重、清濁會對上麵的詞匯產生影響”,就是所謂“音變”,需要接受口傳指導。
“てには”之類的假名,也包括“は”“に”“の”“を”“か”“て”“も”“し”之類的放在句末的假名字母,聲調有所不同,隻要音節正確,聽起來也不太難聽。所謂音節、曲調,基本上是由於在實詞之後附上了“てには”之類的假名助詞才產生出來的。
一般說來,唱詞在聲韻上太單調,則不能朗朗上口。而漢字詞匯的發音則比較剛硬,所以需要加上假名助詞,對此加以調節。
據《漢書》記載(227):十二律,原本是律曆子去昆侖山,聞公鳳、母鳳之聲,於是發明律呂。律為公鳳聲,為陽;呂為女鳳聲,為陰;律由上而下,吸氣;呂,由下而上,呼氣;律由氣而出聲,呂由息而出聲。律為無,呂為有。律為豎,呂為橫。
《論語》中說:熊、虎、豹,弓子之皮,虎為天子,豹為諸侯,熊為大夫。故以“虎、豹、熊”為序,但為聲韻計,則常以“熊、虎、豹”為序言之,琅琅上口。(228)
奧段(229)
至此,本書一卷各章節已經結束。此外並無可傳授之事。要言之,本書的中心主題就是“知能”,別無其他。倘若不能對“知能”的宗旨有切實理解,那麽本書所說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要想真正地理解和掌握能樂,就要放棄其他諸事,而專心致誌埋頭於“能”的學習修煉中。循序漸進、不斷鑽研,最終能夠有所開悟,而對能樂有所知。為此,首先要相信師傅的教誨,並時刻牢記心頭。所謂師傅的教誨,首先指的是對本書的各章節,要好好學習鑽研,銘刻心中,在實際演出時一一加以運用。如有效果,就會對本書所傳授的各條,更有深刻領會,並更加尊重能樂的傳統,多年持之以恒修煉,必會對能樂有全麵深刻的理解。
一切的藝道,必經反複學習,反複修煉,而後有所成。能樂也必須從事學藝,然後將師傅所傳授的一切運用於實踐當中。
我要口傳的秘訣奧義就是:從幼年到老年,活到老學到老。具體地說就是,在初學時期到盛年時期,都要掌握各個時期相應的技藝。從四十歲以後,對能樂的演出要加以控製,動作招式要有所內斂,這就是四十歲以後應有的風體。從五十歲開始,基本上應該是以逸待勞,因為這對演員而言是很困難的時期。這個時期要明確的事情,就是盡可能少演出,要以唱為主,演技要洗練,舞蹈要單純,隻要保留從前的遺韻就好。音曲歌唱,是老年演員能夠保持優勢的領域,老年人的聲音早已經脫去幼稚之音,無論是“橫聲”,還是“豎聲”(230),還是橫豎相交之聲,隻要唱得有滋有味,就優美可聽。這是老演員的優勢之所在。將這種種熟記於心,充分發揮老演員的優勢,可謂老到的風體。
關於老年演員的模擬表演,選擇老體、女體較為適宜,不過要因個人的特長不同而異。擅長表演靜態風體的演員,老年後較為容易保持。如果是擅長表演躁動癲狂之態的演員,年老後再演則不太適宜。在表演自己的拿手好戲的時候,要注意本來少女十分的舞蹈、動作,隻是七分身動即可。這是老演員應該明白的。
本流派(231)以不變應萬變的一句真言就是:初學不可忘。這句話又分三個要點:
第一句是“初學好歹不可忘”,第二句是“各階段初學不可忘”,第三句是“老後不可忘初學”。
先說第一句“初學好歹不可忘”。這句話的意思是年輕時學的東西,一直保持不忘,老後受益無窮。俗話說:“知道前非,方知後是。”又說:“前車覆,後車戒。”將初學時候的不好的東西忘掉了,以後如何反躬自省呢?功成名就,是藝術水平不斷提高的結果。如果把提高的過程都忘了,就會不知不覺地重複初學時期的失誤。換言之,藝術上就會退步。為了正確估價今天的藝術水平,就不能忘記當初是什麽水平。要好好理解忘記初學時期便會重蹈覆轍的道理。不忘初學,後學才有前車之鑒,才能走上正途,後期路子正確,才不會使藝術水平不進而退。總之,不忘初學,才能分辨好歹。
第二句“各階段初學不可忘”,就是說,從初學時期,到盛年時代,再到老年,每個時期都有其相應的特色與風體,每個時期都有一個“初學”的問題。如果將各個時期學到的技藝忘了,結果就會在學習與遺忘之間反反複複,而在現階段,除了現階段學的之外,其他都丟掉了。相反,如果以前學過的各種技藝都保持不忘,那就是諸藝集於一身,各體兼備,曲目眾多,此時所掌握的風體,就是各階段初學的結果。而現在卻同時擁有,豈不是因為各階段初學的東西都沒有忘記嗎?隻有這樣,一個演員才稱得上是全能的演員。所以說,各階段初學不可忘。
第三句“老後不可忘初學”,就是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藝術的追求是無限的。每個時期都要學習相應的風體,到老了也要學習老後的風體,這就是老後的初學。如果懂得“老後的初學”,那麽以前學過的一切技藝,都可以成為老後的藝術之借鏡。我在《花傳書》中曾說過:五十歲過後隻有以逸待勞,此外別無他法。而要超越這一困境,就倚仗著年輕時的初學。
像這樣仍能堅持初學,並且一生都不忘初學,技藝一旦掌握,就不丟棄、不下降,永遠進步,終生提高。這一點要作為本流派的奧義秘傳,傳授給子孫後代。將不忘初學,世世代代繼承初學,作為藝術追求的根本。
除此之外,可以根據學習者自己的智慧見識,個人自行領悟。
附記
《風姿花傳》的《各年齡段習藝條項》到《別紙口傳》,是以“花”來比喻能樂之道的奧義秘傳。那本書記述了先父二十餘年間從藝的各種心得,也記錄了我從先父那裏學來的東西。而此《花鏡》一卷,則將我四十歲起到進入老境之後的所思所想,分六條(232)、十二節(233),連綴成書,作為從藝的軌跡與見證,留與子孫後代。
應永三十一年(234)六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