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傳書(105)
可延年益壽之申樂(106),探其源頭,有人說起源於佛陀的故鄉,有人說自遠古神代傳至日本。歲月推移,時代流轉,原貌難存。
後來為萬民所喜愛者,是在推古天皇(107)時聖德太子命秦河勝(108)為天下安寧、百姓快樂,而上演的六十六出曲目,名為“申樂”。此後,世代之人皆可從中玩賞風月。秦河勝的子孫將技藝傳承下來,出任春日神社、日吉神社的神職(109)。故兩社以申樂奉神者皆由和州、江州(110)兩地人士承擔,延賡續後、興盛至今。
學習古人、欣賞新風之餘,切不可使風流高雅之藝走上歧途。言辭須文雅,形體動作須“幽玄”,方可做斯道之達人。
欲成斯道達人,必須心無旁騖,然唯有歌道,可為申樂錦上添花,必多援用。
謹將本人自幼以來所學、所見、所聞,大體臚列於後。
好色、博弈、嗜酒,為三重戒,向為先賢古人諄諄告誡;學藝者應刻苦修習,練功習藝,切忌懈怠,戒驕戒躁。
第二 模擬表演各條項
模擬表演的種類頗多,不能一一盡述。但模擬表演是斯道關鍵,無論如何都應下苦功鑽研。
概而言之,無論什麽都要能夠模仿和表演,最應好好模仿的,則是其“本意”(111)。但也要根據模仿對象的不同,區分出粗細濃淡。
首先,以天皇、大臣為首的公卿貴族之舉止,還有武士之動作,因演員出身卑微而不易模仿,很難演得逼真。盡管如此,要揣摩貴族的言談方式和行為動作,還要恭聽觀眾的意見和建議。此外,應細致入微地模仿上層人物的姿態,對風花雪月之事也要盡可能細致模仿,至於村夫蠻漢的粗俗舉止則不必模擬過細。不過,像砍柴、除草、燒炭、曬鹽等不乏情趣的動作,似可細膩模擬。而對於更為低賤的卑微小人,就不要細膩模仿了。因為這些都是不能入達官貴人之法眼的。他們看了這些,會因過於卑俗,而感到興味索然。切記切記!
女體
概而言之,女性的姿態適於年輕演員扮演,但實際上演起來非常困難。
首先,若裝扮不好,便無甚可觀。演女禦(112)、更衣(113)時,因其日常生活演員看不到,所以需要好好調查請教。她們的上衣下衣的穿法,都有一定之規,需要查詢清楚。若是世間普通女子的姿態,因已司空見慣,所以模擬表演起來較為容易。表演普通女子的日常便裝之態,大體相差無幾就足夠了。而演“曲舞女”(114)“白拍子”(115)舞女、狂女(116)時,無論持扇,還是持其他物件,都要盡量給人一種纖弱之感,不要用力握緊。上衣、褲裙要長些,以能夠蓋住雙腳為宜。腰部與腿要舒展,整個身體要柔軟。至於臉部,若仰頭,則不美;若低頭,則背姿不好;若頸部挺直,則沒有女人味。要穿長袖和服,不讓觀眾看到指尖。和服腰帶也不要係得太緊。
俗話說“人是衣裳馬是鞍”,衣裝打扮是為了更美。無論扮演什麽人物,裝扮不好都不行,尤其扮演女子,裝扮是最要緊的。
老人體
扮演老人,在能樂之道中最有奧義。觀眾一眼就可以看出扮演者的演技高低,因此,扮演老人最不可掉以輕心。
一般而論,即使是對能樂已經相當精通的演員,也有不少人演不好老人。像砍柴、曬鹽之類有特色的老人姿態,隻要演得像,人們往往就會稱讚為高手,然而事實上並非如此。因為這個比較容易,最難演的是正裝抑或便裝的貴族老人姿態,如果不是具有極高造詣的名角,那是演不好的。沒有長年的學習、修煉,達不到最高水準的演員,這類表演難以勝任。
而且,扮演老人時若無“花”,便無甚可觀。表演老人,固然要表現其老態,但若是彎腰曲膝,身體蜷縮,那就失去了“花”,看上去老朽不堪,很少有可看之處。另外還要注意,不能將老人演得輕佻浮躁,而要盡量表現出老成持重之態。
老人舞姿,尤其難演。表演老人,既要有“花”,又要像是老人。對此要好好體味,以追求“老樹著花”的境界。
直麵(117)
扮演直麵也不容易。一般來說,演員身為凡人俗身,而表現凡人俗身按理說較為容易,但不可思議的是,如果演員的演技尚未達到一定高度,直麵是演不好的。
首先,原則上,演員當然要能扮演各種人物,但實際上,臉部表情常常無法與所扮演的人物完全一致,於是就要極力模擬所演人物的麵相表情,這樣反而弄巧成拙,令人不堪。因此,要注意在舉止動作上、在神韻上貼近所扮演的對象。至於麵相表情,則盡量不要刻意模仿,以追求自然之態為上。
瘋人(118)
此為能樂中最能發揮情趣的人物類型。瘋人的類型很多,對瘋人的心理素有研究的熟練的演員,自然也會精通其他人物。表演此類角色需要對扮演對象反複揣摩,刻苦修煉。
首先,扮演被鬼神附體的各種瘋人,如被神、佛附體,被生靈或死靈詛咒而發瘋的人,付之於身的神、佛等本身,扮演起來較為容易。而像與父母分別,尋找自己丟失的孩子,被丈夫遺棄,與妻子死別等,扮演這種由於感情失衡而發瘋的人物,是很困難的。即使是水平很高的演員,對發瘋的原因不加區別,隻是一味地表現狂亂動作的話,那是不會打動觀眾的。表現由感情失衡而引起的發瘋,要深入人物內心世界的憂鬱的“本意”中,把“發瘋”作為展示“花”的關鍵之處,如能深入表現人物內心世界的錯亂,就一定會有看點,觀眾一定會被感動。若能以此使觀眾感動得落下眼淚,那就可以稱之為最優秀的演員。這些都要用心加以揣摩領會。
總的來說,瘋人的扮演應與人物表現的要求相稱,這本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因為扮演的是瘋人,要根據情況,盡量裝扮得華美一些,也可以在發飾上插上應季鮮花。
順便說一下,雖然追求盡可能的相似是表演的根本,但也要有所區別。如上所說,瘋人的“本意”在於被外物附體而發瘋,所以要表現附體之物。但在表演女性瘋人的時候,卻不能表現她被修羅道的惡鬼所附身,原因是,如果要表現這些附身的惡鬼之類,就勢必要表現女性的狂怒之態,這與女性之美很不協調;而以女性之姿為表演的重心,又無法表現附體的惡鬼之類。被女人的怨靈附體的男性瘋子,道理與此相同。總之,其中的秘訣就是避免演出這樣的能樂。作者寫作此類能樂的劇本,也是出於思慮不周。精通此道的能樂作者,是絕不會隨便寫這種難以表演的“能”的。如何處理這類棘手的問題,是此道秘事。
此外,扮演“直麵”的瘋人,如若能樂的技藝未達到相當高度,是難以勝任的。因為,如果麵部表情不像,就看不出瘋人的樣態;而不恰當的表情,又令人不堪入目。所以說“直麵”扮演瘋人是大有學問的。在盛大演出中,缺乏經驗的演員對此應謹慎對待。扮演“直麵”的人物難,扮演瘋人更難,要同時克服這兩重困難,且要開出有趣之“花”,豈不是難上加難的事嗎?必待刻苦學習而後可。
法師
法師的扮演,在能樂中雖有,但很少見,不必專門練習。例如,扮演神態莊嚴的僧正、僧綱(119)等高僧時,都應以表現其威儀為本,模擬其高尚的氣質。至於一般普通僧人、遁世、修行者,重要的是要表現出他們的雲遊之姿與沉湎於佛門之態。不過,根據素材的不同,扮演法師也需要其他一些手法技巧。
修羅(120)
這也是一種扮演類型。扮演此類人物即使演員演得很好,也不會讓人感覺很有趣,所以還是少演為好。不過,若在源氏、平氏名將故事中加上一些風花雪月,且演得又好,那就會情趣盎然,並且體現出它的華美之處。
這種類型的修羅人物的狂暴動作,很容易表演為鬼的樣子,有時還會弄成舞蹈動作,這是不可以的。不過,如果音曲之中有曲舞的風格,那就會帶上一點舞蹈的味道。修羅的裝扮是身背弓箭,手持刀劍,威嚴肅穆。此時要弄清其兵器的持法與使用方法,按其兵器的持法及使用方法而設計動作。鬼的動作很容易做得像是舞蹈,對此要特別加以注意。
神
概而言之,扮演神,在演技上屬於扮演鬼的係統,原因是神之相貌總讓人覺得威嚴發怒,所以將神按鬼的性格來表演,也未嚐不可。但要知道神與鬼本性不同。神適合於以舞蹈動作來表現,而鬼則完全不適宜。
扮演神,要盡可能出神入化,品位要高,但在裝扮上,除舞台上的神之外,現實中並沒有神可供模仿,因此,可以穿著華麗衣裝、追求衣冠楚楚的效果。
鬼
鬼的扮演是大和猿樂所特有的,故而極為重要。
首先,怨靈、祟物之類的鬼,有使人覺得有趣之處,所以較易扮演。演員麵向對方,舉手投足要細膩,以頭上所戴之物為中心,加以動作,便會使人覺得趣味盎然。
相反,對地獄之鬼,如模仿得太像,則令人恐怖,情趣盡失。因扮演地獄之鬼實在太難,能演得好的十分少見。
鬼,究其“本意”,是強力而凶悍,但強力而凶悍,與趣味盎然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從這個角度看,對鬼的模擬是極其困難的,原因是演得越逼真,越讓人覺得無趣。恐怖是鬼的“本意”,而觀眾的恐怖之心與有趣之感,則有天壤之別。基於這種情況,能把鬼演得有趣的演員,可以說是無與倫比的名伶高手了。不過,隻會扮演鬼的演員,卻是最不懂得“花”為何物的。因而年輕演員所扮演的鬼,盡管看上去不錯,實際不足稱道。演員若隻會扮演鬼,那麽他扮演的鬼也不會讓人覺得有趣,這豈不是必然的道理嗎?對此唯須好好鑽研。能把鬼扮演得生動有趣,就好比是石板上開出“花”來。
唐人(121)
唐人的扮演,是一個特殊的門類,並沒有特定的學習與表演的規則標準,最重要的是扮相。此外,使用“能麵”(122)時,盡管唐人與我們一樣都是人,但能麵的模樣應有不同,以表現出與我們的差別。有經驗的演員適合扮演唐人,但除了服裝扮相外並無特殊的表演方法。無論音曲,還是動作,都不能全似唐風,而即使扮演得酷似,也未必有趣,所以隻從某一方麵表現出唐人的風情即可。
這種扮相上的不同雖為小事,但在各種人體表演之中都廣泛適用。並非任何事物都需要用特殊扮相加以表現,至於唐人之態究竟如何表現為好,雖尚無定則,卻至少要與一般姿態有所不同,才能使觀眾感覺到什麽是唐風,並逐漸形成一種既定印象。
結語
模擬表演的條項如上。
除此之外,尚有許多細瑣之事,在此不能一一盡述,但對以上各條均能深刻理解者,對其他細瑣之事亦能迎刃而解。
第三 問答條項
(一)
問:能樂上演之日,要先看演出場地,預測演出能否成功,這是怎麽回事?
答:此事極難言說。不懂此道者,完全不能理解。
首先,觀察當天的演出場地,就可以預測今日的能樂是否會演好。此事難以言傳。盡管如此,大體可以推測一下,演出“神事”(123),或有貴人觀看演出時,人們熙熙攘攘,劇場是難以安靜的。在這種場合,一定要等觀眾完全安靜下來急切地等待開演,萬人之心翹首以盼,心裏說:“怎麽還不開始呀?”急得向樂屋(124)張望之時,就要不失時機地登場。初次亮嗓子(125)之後,整個劇場的觀眾就進入氣氛之中,觀眾的注意力與演員的表演相互諧調,人們沉浸於劇情之中。若能這樣,可以預料今日的演出會取得成功。
能樂的演出以供貴人賞玩為本,若貴人來得早,必須盡快開場。此種場合,劇場中人們尚未落座,而且還陸續有人進場,現場較為嘈雜混亂,觀眾們尚未進入觀看能樂的心境,劇場難以進入安靜肅穆的氣氛中,在這種場合演出第一出能(126)時,劇中人物登場後,各種動作都應比平時用力,聲音要大,抬腿踏足要高,舉止動作要充滿力度,以便引人注目。這樣做,劇場就會逐漸安靜下來。但即使在這種場合,所表演的風體也要注意適合貴人情趣。在這種時候演出的第一出戲,往往不會十分成功,隻要能讓貴人們基本滿意也就可以了,這一點最為要緊。
無論如何,劇場沒有安靜下來,尚未自然形成肅靜的氣氛是演不好的。如何利用和引導劇場的環境氣氛並加以處理非常重要,如果缺乏經驗,就難以做出正確判斷。
此外,還有一事要說,就是夜間與白天演出的能樂是不同的。夜間上演如果開場較晚,會給人一種沉悶陰暗的感覺。因此,可以白天上演的第二個曲目,作為晚間的第一個曲目上演。假若第一場戲給人一種沉悶陰暗的感覺,那麽整晚演出的氣氛都難以扭轉過來。因此,一定要把好的曲目放在前麵上演。盡管場內人聲嘈雜,隻要唱出一聲,劇場馬上就會安靜下來。所以說,白天的申樂,後半部分比較好演,而晚間的申樂,前麵比較好演。如果晚間的第一曲目令人沉悶,就不能改變了。
還有一個秘傳,就是一切事物,達到陰陽和諧之境就會成功。晝之氣為陽氣,所以演能樂要盡量演得有靜謐的氣氛,這屬於陰氣。在白晝之陽氣中,加入一些陰氣,則為陰陽和諧,此為能樂的成功之始,觀眾也能感到有趣。而夜間為陰氣,因此應千方百計活躍氣氛,一開場就上演好曲目,這樣使觀眾心花開放,此為陽。在夜之陰氣中融入陽氣就能成功。而在陽氣之上再加陽氣,陰氣之上再加陰氣,就會造成陰陽不合,就不會成功。不成功,如何能讓觀眾覺得有趣呢?另外,即使是白天,有時也會感覺劇場氣氛陰暗沉悶,要知道這也是陰氣所為,一定要想方設法改變這種沉悶氣氛。白晝有時會有陰氣發生,但夜晚之氣卻很少能夠變為陽。
預先觀測劇場之事,如上。
(二)
問:在能樂中,“序、破、急”應該怎樣界定呢?
答:此事很容易界定。一切事物之中都有“序、破、急”三個階段,申樂也是如此。應按能樂的風情,來確定在哪個階段、上演什麽曲目。
首先,第一出曲目,其劇情一定要有真憑實據,風格務求典雅、莊重、凝練,音樂、動作一般即可,要演得簡潔流暢。最為重要的是一定要上演喜慶曲目。第一個曲目無論怎樣好,如果沒有喜慶色彩便不合適。即或演得不太好,帶有喜慶色彩亦可彌補。這是因為,第一個曲目是“序”的階段。
其次,到了第二、第三曲目時,便進入了“破”的階段,應表現演員所擅長的風體,上演拿手的曲目。
最後演出的曲目,進入了“急”的階段,以上演明快熱鬧、演技高妙的曲目為宜。
此外,第二天演出第一曲能樂時,以演與前一天不同風體的曲目為好,而使人傷心垂淚的悲劇曲目,則要放在第二天之後的適宜時機上演。
(三)
問:在能樂的競演中,使用什麽方法可獲勝?
答:此事極為重要。
首先,要增加上演的曲目,所選擇的曲目要與對手的能樂在風體上有所不同。我在本書序文中已說過,要學習歌道,其用意就在於此。如果藝能的作者與演員並非同一人,無論技藝多麽高超的演員,也無法按自己的意願來表演。若是自己創作的劇本,那麽語言、動作等,皆可從心所欲。因此,演能樂之人,若有和歌修養,能樂的劇本創作則非難事,而這正是此道的生命之所在。從這個角度說,無論多麽優秀的演員,若無自己創作的曲目,便如同萬夫莫當的勇士,臨陣時卻手無兵器,赤手空拳,那樣是不可能取勝的。
演員的創作才能與特色,在競演中就會明顯地表現出來。如對手所演的是華麗風格的能樂,我方就要變換風體,演出靜穆而又有起伏的能樂。像這樣演出與對手不同的能樂,盡管對手的演出也很精彩,我方也不至落敗。如果我方的演出效果很好,那就穩操勝券了。
不過,能樂在實際演出時是有上、中、下之分的。選材雅正、新奇、幽玄,饒有趣味的作品,應該說是好的能樂。能樂的劇本寫得好,演員演得好,演出效果好,此為上品;能樂寫得不太好,但演員表演認真,不出差錯,演出效果不錯,此為中品;能樂的劇本雖寫得不好,但演員能盡力彌補作品的欠缺,竭盡全力去演,此為下品。
(四)
問:有一事很令人費解:在競演中,有經驗、有名望的老藝人,卻被初出茅廬的新手所敗,此事不可思議。
答:這正是上述的三十歲之前的“一時之花”。在老演員漸漸失去“花”色,而呈現出老朽之態時,就會被新奇之“花”戰勝。對此,真正具有鑒賞力的人是能夠看得出來的。因此,在這個問題上,勝負的判斷就要看觀眾的鑒賞力如何了。
不過,在年齡雖過五十、但“花”卻未凋謝的演員麵前,無論擁有多麽鮮嫩的“花”,都不會取勝。演技很好的演員,也會因“花”的凋謝而失敗。無論是什麽樣的名木,不開“花”會招人注目嗎?即便是普通的櫻樹,每當花朵綻開的時候,也會吸引人的目光。懂得這一比喻,自然就能夠理解為什麽憑“一時之花”會在競演中獲勝的道理了。
重要的是要懂得,此道之中隻有“花”才是“能”的生命。“花”已凋謝卻渾然不覺,沉湎於已有的名聲之中,是老演員常犯的大錯誤。有的演員雖然學會了很多曲目,但卻不懂得“花”為何物,那就無異於擁有很多草木,卻開不出“花”來。
萬千草木,花色各異,但同樣都是給人以美感的“花”。有的演員即便掌握的曲目不多,但在某一方麵的技藝之“花”無與倫比,也能夠持久地保持他的名望。假如演員自認為盡得其“花”,但卻不用心琢磨如何使觀眾感受到美,那麽他的“花”便如同偏僻鄉野或深山溝壑中的野花山梅,世人不見其麵,不聞其香,徒然開放而已。
同是名優,也有種種差別。即使造詣很高的高手、名人,若對“花”無深入的研究,又試圖保持名優的名聲,其“花”也不會持久。而對“花”有研究的高手,即使“能”演得不如從前,但“花”會持久存在。隻要有“花”存在,就不失其情趣。所以,在真正擁有“花”的老演員麵前,無論什麽樣的年輕演員,都是無法取勝的。
(五)
問:在“能”之中,每個人都有所長。即便是無名演員,比起名家高手來也有自己的一技之長。名家高手不學習無名演員的長處,是不能,還是不為?
答:在一切事物中,所謂“得手得手,生來就有”,每個人都有天生的長處。高手也會有不及下手之處。不過,高手不及下手的事情,隻在一般的高手中發生。刻苦鑽研、有真才實學的高手,在任何方麵都應該出類拔萃。隻是技精藝湛的高手,萬人之中難得其一。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功夫不到、掉以輕心。
總體來說,高手也有不足之處,下手也有可取之處。許多人不明此理,一些演員自身也渾然不察。有的高手過於依賴名聲,自我陶醉,看不到自己有何不足。下手本來就因用功不夠,不太清楚自己有何缺點,偶爾有何優點也不自覺。因而,無論高手下手,皆應向他人學習。刻苦鑽研藝能的人,應深明此理。
無論對方水平多低,若發現可取之處,高手都應向其學習,這對高手進一步提高自己極為重要。有時雖看到了別人的長處,但認為“我不能向比自己差的人學”,便會縛手腳,連自己的缺點也覺察不到。有這種想法,表明此人修養不到家。而下手發現了高手的缺點,就會想:“連高手都有缺點,何況我們新手,該有多少毛病呀!”如此一想,覺得可怕,便向人求教,加強學習,藝術水平定會很快提高。反之,如果自認為“我不會演得那麽差”,從而掉以輕心,則是沒有自知之明的人。不知自己的優點何在,就會把缺點當作優點。年齡不斷增長,演技卻不見長進,這就是下手的不堪造就之處。
即便是高手,如果自滿,技藝就會退步,何況下手,漫不經心,危害甚大。無論高手下手,都應該明白這樣一個道理:“高手為下手之楷模,下手為高手之借鑒。”取下手之長,補益於自己,此為最為有效的辦法。看到別人缺點時,一定要引為鑒戒。優點也是一樣,無須贅言。再強調一遍:“刻苦修習,練功習藝,戒驕戒躁,切忌懈怠。”
(六)
問:在能樂中,有“位”之差別,如何理解?
答:對此,有見識的人容易分辨。一般而言,“位”,是順著“能”的一個個的階段逐漸上進的。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在十歲左右的演員中,竟然有人能自動達到一定“位”階。但如果以後的學習鬆懈了,這種靠天分而得到的“位”是徒然無用的。
首先,隨著學習練功的深入,“位”會隨之提高,這是一般的道理。此外,天生之“位”叫作“長”。還有“嵩”這一概念,與“長”不同。許多人把“長”與“嵩”混為一談。實際上,所謂“嵩”是指威嚴、雄壯之態,“嵩”又有廣泛涉獵之意,“位”“長”則與“嵩”不同。譬如,有的演員天生就有“幽玄”之美,此為“位”;有的人沒有“幽玄”之美,隻具有“長”,但這並不是“幽玄”之“長”。
其次,初學者要注意,學習的時候老想著得“位”是絕對不行的。那不僅得不到“位”,而且連已學到的東西都會丟掉。說到底,“位”與“長”來自天賦,若無天賦,則難以獲得。但隻要不斷勤奮學習,不斷克服缺點,“位”將會自然出現。學習,是指音曲、舞蹈、動作、模擬等方麵的學習,初學者要以此為目標。
仔細想來,“幽玄”之“位”或許是天生之物,而“長”之“位”則是學習修煉之所得。(127)此事究竟如何,尚待好好研究。
(七)
問:所謂唱詞與動作諧調,如何理解?
答:這屬於具體學習上的事宜。
能樂的所有動作,都是從唱詞中生發出來的,其中包括體態、動作。具體說來,要注意按唱詞來支配動作。唱詞是“看”時,就要做“看”的動作;是“指”“拉”時,就要做“指”“拉”的動作;是“聽”“出聲”時,要做傾聽的動作。所有動作都按照唱詞來做,舞台動作就會自然發生。第一是身體的動作,第二是手的動作,第三是腳的動作。體態動作還要配合音樂曲調。此事難以言傳,實際練習的時候,要照著師傅現場模仿為好。
隻有弄明白唱詞與動作如何諧調,唱詞與舞台動作便會合一。歸根到底,做到了唱詞與舞台動作的合一,也就領悟了能樂的奧秘。所謂熟能生巧,指的就是這一境界。此為秘傳。
唱詞與動作本為不同之物,能將此兩者和諧統一,就是登堂入室的高手了。這種能樂才是真正的“強能”(128)。
對於“強”與“弱”的區別,很多人分不清楚。例如,能樂之中如缺乏柔美親切的情趣,有人便以為這就是“強”,或者把“弱”當作“幽玄”加以評論,這簡直是咄咄怪事。有的演員無論怎麽看都無可挑剔,這就是“強”;有的演員無論怎麽看都讓人覺得華美,這就是“幽玄”。演員如能夠領悟唱詞與動作諧調之理,使唱詞與動作高度吻合,就達到了“強”與“幽玄”融合的境界,就會自然成為無與倫比的高手。
(八)
問:平素聽到的評論之中,常常出現“蔫美”(129)一詞,此為何?
答:此事無可言喻,這種風情也難以形容。不過,“蔫美”確實是存在的,是由“花”而產生出來的一種風情。仔細想來,這種風情靠學習無法獲得,靠演技也無法表現,而隻要對“花”之美有深刻領悟,是可以體會到的。所以說,即使在每次表演之中並無“花”,但在某一方麵對“花”有深刻理解的人,想必也會懂得“蔫美”之所在。
因此,這種“蔫美”之境比“花”更高一層。但若“花”不存在,“蔫美”也便毫無意義,而隻能用“濕潤”一詞表達。“花”呈現出“蔫之美”,才讓人覺得富有情趣。而不開花的草木,即便呈現“蔫”之狀,那又有何風趣可言?無論如何,對“花”的深刻領悟非常重要,但還有比“花”更高的層次,就是“蔫美”,表現“蔫美”更為困難。所以此種美也難以言傳。
古歌雲:
秋晨薄霧中
籬笆牆上花濕潤,
誰人曾言曰:
此情隻在秋黃昏,
焉知此景見秋晨!(130)
又雲:
不知不覺間,
花兒色香全不見,
轉瞬即凋殘。
世上人心渾似花,
焉能長久不改變!(131)
這樣的和歌,就是“蔫美”的風體,對此要用心玩味。
(九)
問:從以上諸條項中可知,在能樂中,對“花”的理解是最為重要的。但還有一點不明白,怎樣才算理解了“花”呢?
答:這是此道中最重要的奧秘,也是頭等大事,所謂秘傳之事,即對此而言。
關於“花”的要義,在以上的《各年齡段習藝條項》和《模擬表演各條項》之中已有詳細說明。“一時之花”,例如少年時期的聲音美之“花”,“幽玄”之“花”,等等,均為可見之物。但因其“花”是以各自身體條件為基礎開出的“花”,正如應季開放的花朵一樣很快就會凋謝。因不能持久,就難以譽滿天下。而真正的“花”,無論是開放還是閉合,皆是隨心所欲,所以此“花”能夠持久不衰。至於對此應當如何理解,我或許還會在此後另文闡述(132),無論如何,對“花”的探求不可失去耐心。
從七歲開始,一生中都要勤奮學習,對表演的各種要領熟稔於心。竭盡所能,傾其全力,以求永葆“花”之常在。隻有做到這一點,才算得到了“花”之根本。要知“花”,須知其根本。“花”在心中,“種”在演技中。
古人雲:
心地含諸種,
普雨悉皆萌,
頓悟花情已,
菩提果自成。(133)
附記:為繼家業,為傳技藝,將先父教誨,秘藏於內心深處,現粗陳大概,聊記於此。恐後來者荒廢此道,故罔顧世人恥笑,撰寫此傳,非好為人師也,僅為子孫庭訓而已。
風姿花傳諸條項,以上。
於應永七年(134)庚辰卯月十三日。
從五位下左衛門大夫(135)秦元清(136)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