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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廳裏燈火通明,每盞燈都調到最亮,再亮就要把燈罩烤裂烤焦了。燈安在牆上,每隔幾步就有一盞,環繞著整個房間。有人用柑橘和檸檬的枝條編成優雅的裝飾點綴在燈盞之間。枝條呈墨綠色,在窗上的白色細布窗簾映襯下顯得格外醒目,窗簾被海灣吹來的一陣疾風肆意掀動,鼓脹翻飛。

這是一個星期六晚上,離羅伯特與拉蒂諾爾夫人從海邊回來時那一席談話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星期。來度周末的丈夫、父親和親友格外地多,勒布朗夫人為他們的家眷提供了食材和場地,好讓他們得到體麵的招待。餐桌都被挪到大廳一頭,四周擺著一排排、一圈圈椅子。傍晚那會兒,每家人都把該說的話說完了,家長裏短也都交流得差不多了。現在大家顯然都想放鬆下來,擴大談話麵,聊些更寬泛的話題。

沒睡的孩子不在少數,大人們今天破例允許他們晚點上床。一小圈孩子趴在地上看龐德烈先生帶來的彩色連環畫。龐德烈家的兩個小男孩把畫冊借給大家欣賞,隨時擺出一副主人派頭。

節目有音樂、舞蹈和詩朗誦等,不像專門準備的,更像是自告奮勇的即興表演。節目安排得毫無章法,完全沒有經過事先編排,有些幹脆就是臨場發揮。

傍晚早些時候,法瑞爾家的雙胞胎不敵大家的盛情邀請,彈起了鋼琴。她倆十四歲,自受洗那天起就篤信聖母,所以總愛學聖母瑪利亞的樣子穿一身藍白相間的衣裙。她們彈了《紮姆巴》裏的一段二重奏,又在眾人的強烈要求下彈了《詩人與鄉巴佬》的序曲。

“去吧!去吧!見鬼!(24)”鸚鵡在門外高喊。所有賓客中,隻有它敢大方承認自己今年夏天已經無數次聽過這兩段優美的演奏了。雙胞胎的祖父老法瑞爾先生火冒三丈,堅持要把那隻鳥兒挪到遠處的黑暗中去。但維克多·勒布朗堅決不讓,他認定的事情就像命運那樣不可更改。好在鸚鵡沒再發出什麽影響表演的雜音,顯然,它之前一直在心底積蓄惡意,然後借著剛才突如其來的爆發把氣全撒在雙胞胎身上了。

接下來是一對小兄妹的詩朗誦,這是冬天城裏各種晚會上的保留節目,在場的人也都聽過無數遍了。

一個小女孩在大廳中央跳了一段裙子舞。她母親一邊給她伴奏,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女兒,既驕傲又忐忑。其實她不必擔心,孩子已經完全主宰了舞台。她特意為今晚的表演穿了黑色的紗裙和絲綢緊身衣,衣著十分得體。她細細的脖子和纖瘦的胳膊都**在外,頭發專門卷過,高高地盤在頭上,宛如蓬鬆的黑色羽毛。她的舞姿優雅至極,一雙小腳冷不丁地快速前踢,黑色皮鞋閃閃發亮,令人眼花繚亂。

不過,舞是人人都可以跳的。拉蒂諾爾夫人跳不了,所以欣然同意為大家伴奏。她彈得很好,始終保持著完美的三拍子,又在旋律中傾注了一種令人振奮的熱情。她自稱是為了孩子才堅持練琴的,因為她和丈夫都覺得音樂能讓一家人更快活,更招人喜歡。

差不多每個人都在跳舞,隻有雙胞胎站在一旁。她們不願扔下對方,獨自挎著某位男士的胳膊滿屋子轉圈。其實她們可以當彼此的舞伴,但她們好像都沒想到那兒去。

孩子們被領去睡了。有些走得心甘情願,有些則又叫又鬧,必須由大人拖走。對於這些孩子,大人們隻能破例讓他們待到吃完冰激淩之後,不過再晚就超出他們容忍的限度了。

冰激淩和蛋糕在人群中傳遞。盤子裏的蛋糕金銀相間,是維克多下午在廚房裏盯著兩名黑人女仆做好凍上的。蛋糕大獲成功——人人都誇它棒極了,隻是香草多了點兒,糖沒放夠,凍得不夠涼,稍微有點鹹。維克多很為這項成就驕傲,四處邀人品嚐,不斷招呼大家來吃上一塊,簡直熱情得過了頭。

龐德烈太太跟丈夫跳了兩支舞,然後跟羅伯特跳了一支,又跟拉蒂諾爾先生跳了一支。這位先生又瘦又高,跳起舞來搖搖晃晃的,就像風中的蘆葦。跳完舞,她出門來到走廊,坐上低矮的窗台,既能把大廳裏的情形盡收眼底,又能眺望遠處的海灣。東方隱約浮現出柔美的光輝。月亮出來了,它神秘的光華如同千萬顆銀珠,灑落在遠處波光粼粼的水麵。

“你想聽瑞茲小姐彈琴嗎?”羅伯特問,他去外麵的走廊上找她。埃德娜當然想聽,隻擔心請不動她。

“我去請。”他說,“我會告訴她你想聽她彈琴。她喜歡你,她會來的。”他轉身飛似的奔向遠處一棟小別墅,瑞茲小姐正在那兒拖著步子走來走去。她拽著一把椅子進出房間,不時停下來,命令一個哭泣的孩子閉嘴,孩子在隔壁那間小別墅裏,一位保姆正設法哄他入睡。瑞茲小姐是個脾氣古怪的小個子女人,歲數不小了。她生性武斷,又素來喜歡踐踏別人的權利,幾乎跟所有人都起過爭執。不過羅伯特說動她倒沒費多少工夫。

趁人們跳舞的間歇,瑞茲小姐跟著他進了大廳,別扭又桀驁地欠了欠身。她相貌平平,臉和身子都幹瘦幹瘦的,一雙眼睛目光炯炯。她衣品糟糕,穿一身過時的蕾絲裙,頭上一側別著幾朵人造紫羅蘭。

“去問龐德烈太太想聽什麽。”她吩咐羅伯特,然後一動不動地坐在鋼琴前,不碰琴鍵,等著羅伯特把消息帶給窗邊的埃德娜。見這位鋼琴家進來,大家都很驚訝,同時又由衷地慶幸。人群漸漸安靜下來,房間裏洋溢著期待。埃德娜有些窘迫,因為這個傲慢的小女人是為她而來。她不敢擅作主張,隻請瑞茲小姐隨意選一支喜歡的曲子。

埃德娜自詡熱愛音樂。每每聽到美妙的旋律,她眼前總會浮現出一幅畫麵。拉蒂諾爾夫人早上彈琴、練琴時,她也總喜歡坐在屋裏聆聽。她給其中一段簡短哀傷的小調命名為《寂寞》,並堅持這樣叫它,盡管它原本不叫這個名字。每當聽到這段旋律,她就會想象一個男人獨自站在海岸邊荒涼的岩石旁,渾身一絲不掛,神色淒絕無奈,極目眺望著遠方一隻展翅的鳥兒,看它越飛越遠。

另一段旋律會讓她看到一個清秀的女人,穿一身宮廷禮服,在一條長長的大道上邁開細碎的舞步,兩側是高高的籬笆。一支曲子會讓她想起嬉戲的孩童,另一支又會喚起一個清新脫俗的畫麵:一位嫻靜的婦人撫摸著心愛的貓咪。

瑞茲小姐按動琴鍵。她剛彈出幾個音符,龐德烈太太就聽得心潮澎湃,脊柱中掠過一陣戰栗。這不是她第一次聽鋼琴家演奏,但或許是第一次有備而來,用整個身心去體會那永恒的真理。

她等待某個具體的畫麵在頭腦中匯集、燃燒,但什麽也沒等到。她沒有看到任何代表寂寞、希望、渴求與絕望的景象,但這些情感本身卻在她的靈魂中升騰、擺**,衝擊著她,如同浪花每天拍打她美麗的身體。她顫抖了,喉頭哽咽,淚水模糊了雙眼。

瑞茲小姐一曲彈畢,站起來,又僵硬而傲慢地鞠了一躬,然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絲毫不理會人們的感激與掌聲。經過走廊時,她拍拍埃德娜的肩膀。

“嘿,你喜歡我的音樂嗎?”她問。埃德娜無語凝噎,隻能抽搐似的捏捏鋼琴家的手。她的激動和淚水都逃不過瑞茲小姐的眼睛。她又拍拍埃德娜的肩膀說:“隻有你一個人值得我彈這一曲。其他人?哼!”說完就拖著步子,一聲不響地順著走廊回屋去了。

可是她看錯“其他人”了。她的演奏引起了熱烈的反響。“多麽富有**啊!”“不愧是藝術家!”“我早說過了,瑞茲小姐的肖邦無人能及!”“最後那段序曲!老天(25)!真是震撼!”

夜漸漸深了,眾人紛紛散去。但有人,或許是羅伯特吧,卻還想在這謎一般的時刻去神秘的月光下暢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