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麥克斯韋的妖怪

曆經了好幾個月非同尋常的冒險,其間教授努力將湯普金斯先生引入物理的秘密世界中來。湯普金斯先生對茉德越來越著迷了,最後,他終於十分羞澀地向茉德求了婚。茉德欣然同意了,於是他們便結為了夫妻。有了嶽父這樣的一個新身份,老教授認為自己有義務擴展自己女兒的丈夫在物理學領域的知識,也有義務讓他了解物理學領域最新的進展。

一個星期日的早晨,湯普金斯夫婦坐在自家舒適的公寓裏的扶手椅上,茉德沉浸於最新的一期《時尚》,而湯普金斯先生在讀《時尚先生》中的一篇文章。

“噢!”湯普金斯先生突然叫道,“這裏有一個十拿九穩的概率遊戲係統!”

“你認為它真的有效嗎,西裏爾?”茉德不情不願地把眼睛從時尚雜誌的頁麵上抬起來,問道,“父親總是說不存在穩操勝券的賭博遊戲的。”

“但是你看這裏,茉德,”湯普金斯先生回答道,把那篇他研究了半小時的文章遞給茉德看,“我不了解其他的係統,但是這個係統是基於純粹的簡單的數學,我實在是不知道它怎麽可能會出錯。你所需要做的就是寫下三個數字:

1,2,3

在一張紙上,然後按照這裏寫的一些簡單的規則來。”

“好吧,讓我來試試看,”茉德開始起了興趣,“規則是什麽呢?”

“但你這次一定要贏!”

“你就按照文章裏的那個例子做吧。這大概是學習規則最好的辦法了。按照文章裏的說明,他們玩的是輪盤賭,你把你的錢放在紅色格子或者黑色格子上,就像扔硬幣猜正反麵一樣。我寫下三個數字:

1,2,3

規則是我出的賭注應該永遠等於這串數字頭尾兩個數字之和。所以我出(1+3)個,也就是4個籌碼,把它放在,比如說,紅色格子上。如果我贏了,就可以把1和3這兩個數字去掉,那麽接下來的賭注必定是剩下來的數字2。如果我輸了,我就要把輸掉的數目加到這串數字的後麵,然後用同樣的規則來確定我下一個賭注。好,假設球落在了黑色格子上,我輸了,莊家就把我的4個籌碼扒拉過去。然後我新的一串數字就是:

1,2,3,4

於是我的下一個賭注是1+4=5。假設我又輸了,按照文章裏說的,我還得用同樣的方法繼續玩下去,把5加到數字串的末尾,然後放6個籌碼到桌子上。”

“但是你這次必須贏呀!”茉德變得相當激動,大喊道,“你可不能一直輸!”

“不會的,”湯普金斯先生說,“我小的時候曾和朋友們猜硬幣,信不信由你,有一次接連出現10次正麵我都猜對了。不過按照文章裏說的,假設我贏了,我就可以收12個籌碼,但是與我原來的賭本相比,還少3個籌碼。根據遊戲規則,我必須把數字1和5去掉,現在數字串是:

我下一個賭注就是2+4=6,還是6個籌碼。”

“文章裏說這次你又輸了,”茉德歎氣,越過丈夫的肩膀看著那篇文章,“那就意味著你要加個6在數字串末尾,然後下個賭注是8,是這樣嗎?”“是的,你說得對,但我又輸了。現在新的數字串是

這次我要投10個籌碼了。我贏了,劃掉2和8,下一個賭注是3+6=9,但是我又輸了。”

“這個例子太糟糕了!”茉德噘嘴不滿地抱怨道,“截至目前,你已經輸了3次,隻贏了1次!太不公平了!”

“沒關係,沒關係,”湯普金斯先生帶著魔術師的自信說道,“等到這一回合結束,我們一定能贏。我上一輪中輸了9個籌碼,所以把9加到數字串尾巴上,現在新的數字串是:

我要投12個籌碼。這次我贏了,所以劃去3和9,新的賭注為4+6=10,我又連著贏了一次,數字全都被劃掉了,這一回合完成了。所以盡管我輸了5次贏了4次,但最後還是賺了6個籌碼!”

“你確定賺了6個?”茉德將信將疑。

“相當確定。你看這個遊戲係統就是這麽安排的。隻要回合結束,你總會贏6個。你可以用簡單的算術來證明這一點,這就是為什麽我說這個係統是數學賭法,而且不可能輸的。如果你不信,可以拿一張紙出來自己試一試。”

“好吧,我就當你說的是真的,這個賭法真的不會輸,”茉德若有所思,“不過當然,6個籌碼並不算贏得很多。”

“你要是每回合都贏6個,那就是大贏了。你可以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這個流程,每次都以1,2,3開始,想贏多少就贏多少。這樣不是很好嗎?”

“太棒了!”茉德興奮地喊道,“那你可以把你銀行的工作辭了,我們搬到更好的房子裏去,我今天看見商店櫥窗裏有一件很好看的貂皮大衣,隻要花……”

“當然我們要把它買下,但首先我們還是要趕緊去蒙特卡洛。肯定有其他很多人也看到了這篇文章,要是我們到了那裏結果發現有別人趕在我們前麵了,把賭場贏破產了,那就太糟糕了。”

“我現在就去給航空公司打電話,”茉德很積極,“然後訂最近的一班飛機走。”

“你們急急忙忙要幹什麽呢?”門廳裏傳來熟悉的聲音。茉德的爸爸進來了,驚訝地看了看這對興奮異常的小夫妻。

“我們要坐最早的一班飛機去蒙特卡洛,等我們回來的時候,就變成大富翁了!”湯普金斯先生站起來跟教授打了招呼,說道。

“噢,我知道了,”教授笑了笑,在壁爐旁的一個老式扶手椅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坐下,問道,“你們找到了一種新的賭法?”

“但這次我們真的能贏,爸爸!”茉德的手還放在電話機上,跟父親抗議道。

“是的,”湯普金斯先生補充了一句,把雜誌遞給了教授,“這次一定穩贏。”

“是嗎?”教授笑了笑,“好吧,我來看看。”他極快地翻閱了這篇文章後,繼續說,“這個賭法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那個決定你如何出賭注的規則。讓你每次賭輸後都要增加賭注,而每次賭贏之後減少賭注。這樣一來,要是你非常有規律地交替輸贏,你的本錢就會不斷上下起伏,每一次增加的數量都比上次減少的數量稍微多一點。當然,在這種情況下,你很快就會變成百萬富翁的。但是,你無疑也知道,這樣的規律性是不存在的。實際上,這種有規律輸贏交替的可能性同接連贏很多次的可能性是一樣小的。所以我們必須看看,如果你接連贏幾次或者連續輸幾次,會發生什麽情況呢?如果你像那些賭徒們所說的走運了,這個規則就要求你每次贏了之後就減少,至少是不增加你的賭注,所以你贏的總數並不會太多。相反,如果你每次輸了之後都要增加你的賭注,那你的結局太災難了,你可能會破產。你現在可以明白了,那條代表你本錢變化的曲線有幾個緩慢上升的部分,但是中間卻穿插著急劇下降的部分。當賭局剛開始的時候,好像你能夠一直保持在曲線緩慢上升的部分,看著你的錢雖然很緩慢但是一直在增長,你會享受片刻的滿足感。但是當你賭了夠久,希望贏得越來越多,這時候將會出乎你的意料,曲線急劇下降,下降的幅度之大可能會讓你瞬間傾家**產。我們可以用一個非常簡單的方法來驗證這個賭法或者其他賭法。曲線升高一倍的概率和它降到零點的概率是一樣的。換句話說,最後贏錢的機會就等於你一次性把所有賭注都放在紅色格子或者黑色格子上、把賭注翻倍或者一輪就全部輸光的機會。這些賭法所能做的就是延長賭局時間,讓你對贏錢產生更大的欲望。但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大可不必搞得這麽複雜。你知道,在一個輪盤上有36個數字,你可以每次都押35個數字,剩下一個不押。這樣你贏錢的機會就是,每贏一次,莊家會在你賭注中所押的35個籌碼之外再多給你一個,在輪盤轉36次當中,大約有一次轉球會停在你正好沒有押的那個數字上,那麽你就會一下子輸掉35個籌碼。隻要賭局玩的時間足夠長,你本金的起伏曲線就和你玩雜誌上的這個賭法的起伏曲線一樣。

“當然,我一直假設的是莊家沒有設空門通吃這一格的。事實上,我看到過的每一個輪盤都設有零這一格,有時還經常出現兩個零格,這增加了下賭注的人輸的概率。因此,不管賭錢的人用什麽賭法,他的錢總會從自己口袋慢慢地溜到賭場老板的口袋裏去。”

“你的意思是說,”湯普金斯先生沮喪了,“根本不存在穩贏的賭法,想要不冒更高的輸錢的風險去贏錢是不可能的,是這樣嗎?”

“正是此意,”教授說,“不僅如此,我剛剛說的不僅適用於賭博這種相對不太重要的問題,而且還適用於許多在第一眼看來與概率定理毫無關係的物理現象。說到這個,要是你能設計出一個打破概率定理的係統,那麽人們能做的事情就比贏錢更令人激動了。人們就可以生產不燒燃油的汽車,工廠也可以不用燒煤,還有諸如此類的神奇的事情。”

“我在哪個地方好像讀過這種假想機器的文章——永動機,我記得它們是這麽叫的”,湯普金斯先生說,“如果我記得沒錯,不用燃料就能運行的機器是不可能存在的,因為沒有什麽能憑空產生能量。管他呢,這種機器與賭博沒有什麽關係。”

“你說得很對,我的孩子,”教授表示同意,他的女婿對物理還知道一些,這令他很是滿意,“這類永動機,人們把它們稱作‘第一類永動機’,是不可能存在的,因為它們違背了能量守恒定律。不過,我認為不燒燃料的機器跟它們不是一個類別,通常被稱作‘第二類永動機’。人們設計這類永動機並不是要它們憑空產生能量,而是將能量從周圍的熱庫——土地、海洋或者空氣中提取出來。例如,你可以想象有一艘蒸汽船,它的鍋爐在冒著蒸汽,但它不是燒的煤炭,而是從周圍的水資源中提取熱量。事實上,如果真的有可能迫使熱量從較冷的物體流到較熱的物體上去,那麽不用現行的方法,我們就可以創造出一個一個係統,將海水吸上來,取出其中的熱量,然後再把剩下的冰塊扔回海裏。當1加侖的冷水凝結成冰,它就能給另外1加侖的冷水提供充足的熱量加熱到接近沸點。每分鍾抽取很多的海水,那麽就可以為一個正常大小的機器提供充足的能量。從各種實用的目的來說,這第二類永動機和第一類憑空產生能量的機器一樣好。要是能用這樣的機器來工作,世界上的每個人都能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就像穩贏不輸的人一樣。不幸的是,它們都是不可能存在的,因為同樣違背了概率定理。”

“我承認,從海水中提取熱量,然後給輪船鍋爐加熱產生蒸汽,這個想法太瘋狂了,”湯普金斯先生說,“不過,我還是沒有明白這個問題和概率定理之間有什麽關係。當然,你並沒有說應該用骰子和輪盤來充當這些不燒燃料的機器的運動部件吧,你說了嗎?”

“當然沒有說!”教授大笑,“至少我相信就算是最瘋狂的永動機發明者也不會提出這樣的建議。問題在於熱過程本身與骰子遊戲是非常相似的,希望熱量從冷的物體流到熱的物體上,就像是希望錢從賭場主的保險櫃流到你的口袋裏去一樣。”

“你的意思是賭場主的保險櫃是冷的,我的錢包是熱的?”湯普金斯先生現在非常困惑,問道。

“從某種意義上說,是這樣。”教授回答,“要是你沒有錯過我上星期的那個講座,你就會知道,熱不過是無數粒子(即構成一切物質的原子和分子)在做快速的、不規律的運動。這種分子運動越劇烈,物體的溫度就越高。因為這種分子運動非常不規律,它就遵循著概率定理,很容易就可以發現,一個由大量粒子構成的係統最有可能的狀態必定與現有的總能量在粒子間或多或少均勻分布的狀態相符。如果這個物體的某一部分受熱,那麽這個區域內的分子運動就開始變快,可以預料到的是,通過大量偶然的碰撞,這個額外的能將很快分給其他粒子。不過,因為碰撞是純粹偶然的,所以也有這樣一種可能,僅僅是偶然,某一組粒子可能犧牲其他粒子多吸收了現有的熱量。這種熱能自發集中在物體的某一特定的位置,就相當於熱量逆著溫度梯度流動,從原則上講,我們是不排除這種可能的。不過要是有人嚐試去計算這種熱量的自發集中的相對概率,他得到的數值一定非常小,從實際層麵可以被看作是不可能的。”

“噢,我現在明白了,”湯普金斯先生說,“你的意思是這些第二類永動機偶爾也能工作,不過發生的概率就如同扔100次骰子,連續7次扔出同樣數字的概率一樣小。”“概率比這個還要小很多,”教授補充,“事實上,在與大自然賭博時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我們甚至很難找到合適的詞去描述它。比如,我可以計算出這個房間裏所有空氣集中到桌子下麵而其他地方都完全真空的概率。這時你一次扔出骰子的數目應該與這個房間空氣分子的數目相同,所以我必須知道這裏有多少空氣分子。我記得,在大氣壓下,每1立方厘米的空氣所包含的分子數是一個20位數,所以整個房間的空氣分子大約是27位數。桌子下的空間大約是整個房間空間的1%,那麽任何一個特定的分子跑到桌子下的概率是1%,所以計算出它們一次性全部跑到桌子下的概率,1%乘以1%再乘以1%……直到每一個分子都數盡。我的結果將是一個小數點後有54個零的數字。”

“哎……”湯普金斯先生歎了口氣,“我一定不會把賭注壓在這麽小的機會上了!不過這豈不意味著偏離均勻分布的情況根本不可能發生啦?”

“是的,”教授同意他的說法,“你可以把這看作一個事實:我們不會因為所有空氣全部集中到桌子下麵窒息而死。正因為均勻分布,所以你高玻璃杯中的**才不會自動開始沸騰。但是如果你所考慮的區域小得多,裏麵包含的分子的數目就少得多,這時偏離統計分布的可能性就大了許多。舉個例子,在一個特殊的房間裏,空氣分子會習慣地、自動地在某些點上聚得較密集一些,提高了不均勻性,這就被稱為密度的統計波動。當陽光通過地球的大氣時,這樣的空氣不均勻性會使陽光中的藍光發生散射,從而給予天空熟悉的藍色。如果沒有密度波動的存在,天空將永遠是黑色,而星星在白天也變得清晰可見。同樣,當**升溫接近沸點的時候,它會呈現稍微的乳白色,這也能用分子運動的不規則性導致的相同的密度波動來解釋。不過,這種波動在大規模上是幾乎不可能的,我們活上幾十億年都不一定能看到一次。”

“但是就在現在,在這個房間,也是會有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的可能,是嗎?”湯普金斯先生堅持道。

“是的,當然,完全沒有理由堅持說一碗湯不可能由於自身一般的分子偶然間獲得了同一方向的熱速度,而自己灑在桌布上。”

“這奇怪的事昨天才剛剛發生過呢,”茉德突然說話,她看完自己的雜誌對他們的談話產生了興趣,“湯灑了,保姆說她沒有碰到過桌子。”

教授聽了咯咯笑,說:“在這個特殊情況下,我猜該負責任的是那保姆,而不是麥克斯韋的妖怪。”

“麥克斯韋的妖怪?”湯普金斯先生驚訝地重複道。

“我認為,科學家們是最不相信妖魔鬼怪這類東西的人呢。”

“是的,我們就是說說而已,並沒有把它們當回事,”教授說,“麥克斯韋是著名的物理學家,是他引進了統計學妖怪這個概念的,為了將話說得更生動一些。他用這個概念來闡述關於熱現象的討論。麥克斯韋的妖怪被設定為一個行動速度非常快的角色,可以按照你的指令改變每個分子的運動方向。如果真的有這個妖怪的存在,那麽熱量就真的可以逆溫度階梯上行了,而熱力學的基本定律——熵恒增加原則——就一文不值了。”

“熵?”湯普金斯先生重複著,“我之前聽過這個字。有一次我同事辦了場聚會,他邀請的幾位化學專業的學生喝了一點兒酒之後就開始用奧地利童謠的調子唱了起來——

增增,減減

減減,增增

我們關心的是什麽

熵到底是幹什麽的?

那麽,熵到底是什麽呢?”

“這不難解釋,‘熵’就是一個術語,用來描述任何一個既定的物體或物理係統中分子運動的無序程度。分子間大量無規律碰撞總是傾向於會增加熵的數值,因為一個絕對的無序是任何統計係統最可能實現的狀態。然而,如果真的有麥克斯韋的妖怪存在,他可能會使分子的運動遵循某種規律,就像一條好的牧羊犬可以把羊群聚起來,並控製羊群的行進方向一樣,熵也會開始減小。我也應該告訴你,根據玻爾茲曼提出的所謂的H定理……”

顯然,教授忘記了聽他講話的對象是一個實際上對物理一無所知的人,根本不及高年級學生的水平,所以他繼續講著,用了很多奇怪的術語,如“廣義參數”和“準各態曆經係統”這樣的,還認為自己正在把熱力學的基本定律及它們與吉布斯統計力學的關係講得如水晶般透徹。湯普金斯先生已經習慣了他的嶽父總是侃侃而談他根本聽不懂的話,所以他哲學家般地嘬著加了蘇打水的蘇格蘭威士忌,努力使自己看起來很有智慧的樣子。但是統計物理學的這些精彩部分對茉德來說真的是太難了,於是她蜷縮在椅子上,掙紮著不讓眼睛閉起來。為了趕走睡意,她決定起身去看看晚飯做得怎麽樣了。

“夫人想要什麽東西嗎?”當她走進飯廳時,一個穿得很優雅的高高的男管家朝她鞠躬,問道。

“沒有什麽想要的,我就是過來跟你一起幹活的,”她說道,很奇怪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這似乎太古怪了,因為他們從來沒有聘過一個男管家,也雇不起。這個男人又高又瘦,橄欖色的膚色,長長的尖尖的鼻子,眼睛是綠色的,裏麵似乎燃燒著奇怪的、劇烈的火焰。當茉德注意到他前額黑發中半露出的兩塊對稱的腫塊時,從頭到腳打了一陣寒戰。

“要麽我是在做夢,”她心想,“要麽真的是梅非斯特從大劇院跑出來了。”

“是我丈夫雇的你嗎?”她大聲地問道,隻是想說點什麽不要那麽害怕。

“準確來說不是的,”這個奇怪的管家回答,藝術性地摸了摸餐桌,“實際上,我是自願來這裏的,為了向你尊敬的父親證明我不是他認為的虛構人物,我是真實存在的。請允許我做一下自我介紹,我是麥克斯韋的妖怪。”

“噢!”茉德鬆了一口氣,“那你應該不是壞人,不像其他妖怪一樣邪惡,沒有傷害任何人類的想法。”

“當然沒有,”妖怪大大地咧開嘴笑著,“但我喜歡開實際的玩笑,而且我準備跟你父親開個玩笑。”

“你想要怎麽做?”茉德問著,依舊沒有打消疑慮。

“隻是想向他展示,如果我願意,熵恒增加定律就會被打破。為了讓你相信我能做到,你要是能跟我一起過去就感激不盡了。這根本不會有危險,我向你保證。”

聽完他說的這些,茉德感覺到妖怪的手緊緊地抓住自己的手肘,她身邊的每一個東西都變得瘋狂起來。飯廳裏所有熟悉的物件都開始以可怕的速度增大,她朝一張椅背最後看了一眼,椅背已經遮住了整個地平線。當一切最後平靜下來,她發現自己飄浮在空中,被自己的同伴攙扶著。她看見許許多多網球大小的、朦朦朧朧的球體,從四麵八方嗖嗖地飛過,不過好在妖怪很聰明地讓他們不撞上任何看上去很危險的東西。茉德往下看,看到一個很像漁船的東西,直到船舷的邊緣都堆滿了閃閃發光的、顫動著的魚。不過它們不是魚,而是數不清的朦朦朧朧的球,非常像空中在他們身邊飛過的那些。妖怪把她帶到更近的地方,她感覺自己周圍就是一片雜糧粥的海洋,這個海洋不停地運動著,沒有規律可循。有些球升到表麵來,有的球往下沉。偶爾還會有一個球以極快的速度衝到表麵,速度之快甚至可以衝破表麵飛到空中來,或者也有在空中飛的球突然沉下去,消失在千萬的球當中。如此近距離地看著這個“粥”一樣的東西,茉德發現這些球其實分兩種不同的類型。如果說大部分的球像網球,那麽更大一些的、更長一些的另外一種就像是美國橄欖球。這些球全部都是半透明的,似乎有著複雜的內部結構,茉德看不懂。

“我們這是在哪兒?”茉德氣喘籲籲地說,“地獄就長這樣嗎?”

“不是的,”妖怪笑著說,“沒有這麽奇幻。我們隻是在近距離細致觀察高玻璃杯中的**表麵的一小部分,正是這個東西讓你的丈夫在聽你的父親闡述‘準各態曆經係統’的時候保持清醒沒有睡著。你看到的這些球都是分子,小的、圓的是水分子,而大的、長的是乙醇分子。如果你仔細算出這兩種分子的比例,你就會發現你丈夫給自己倒了多烈的酒。”

“太有意思了,”茉德盡量表現得很嚴厲,“那些看起來像是戲水的鯨魚樣的是什麽?它們不會是原子鯨魚吧?”

妖怪看向茉德指著的地方,說:“不,它們不可能是鯨魚。事實上,它們是燒焦了的大麥的非常細碎的碎片,正是這個成分給了威士忌獨有的口味與顏色。每一個碎片都是由千百萬的複雜的有機分子組成的,所以相比較而言很大、很重。你看它們老是跳來跳去,是因為有力作用在它們身上,由熱運動而活躍起來的水分子和乙醇分子在撞擊它們。這種中等大小的粒子小到能受到分子運動的影響,不過卻又大到可以通過精密的顯微鏡被觀察到,科學家們正是通過研究這種粒子才第一次直接證明了熱運動理論。測量這樣懸浮在**中的微粒在跳塔蘭台拉舞的劇烈程度,即通常所稱的布朗運動,物理學家們能夠得到分子運動能量的直接信息。”

接著妖怪又帶著她飄到了一堵巨大的牆前麵,這堵牆是由無數的水分子像磚頭一樣整齊排列緊密貼合在一起組成的。

“多壯觀啊!”茉德驚呼,“這正是我為我正在畫的那幅肖像所要尋找的背景圖。這麽美麗的建築究竟是什麽呢?”

“是一塊冰晶體的一部分,你丈夫的玻璃杯中許許多多的小冰塊其中的一個,”妖怪說道,“現在,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我是時候開始給這位自信的老教授開個玩笑了。”

說著,麥克斯韋的妖怪便讓茉德像一個不開心的登山者一樣趴在冰晶的邊緣,他開始行動了。他手裏拿著像網球拍一樣的工具,猛拍周圍的分子。這邊拍一下,那邊拍一下,總是正好及時地擊中每一個堅持朝錯誤方向運動的頑固分子。盡管茉德所處的位置非常危險,但是她還是忍不住欣賞起他奇妙的速度和準頭,每當他成功地將一個飛速運動的、難以擊中的分子折回去時,她都會興奮地歡呼喝彩。比起她現在目睹的這場表演,她過去看到的那些網球冠軍似乎都是毫無希望的笨蛋了。幾分鍾內,妖怪的工作成果已經相當明顯了。現在,盡管**表麵部分還是覆蓋著運動緩慢、安靜的分子,但是她腳下的那部分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劇烈地翻滾著。在蒸發過程中逃出表麵的分子的數量在急劇增加。現在它們成千上萬地結群逃跑,撕開**表麵形成巨大的泡泡。然後一片蒸汽雲霧遮蓋了茉德的視野,她隻能偶爾在大量瘋狂的分子當中看見嗖嗖飛舞的球拍和妖怪的衣角。最後她趴著的這塊冰晶體的分子也逃走了,於是她便掉落在蒸汽托著的厚厚的雲團上。

當雲散去,茉德發現自己還是坐在去飯廳前坐著的那把椅子上。

“天哪!熵!”她的父親迷惑地盯著湯普金斯先生的玻璃杯,大喊道,“它在沸騰!”

杯子裏的**被猛烈冒出的氣泡蓋住了,一個稀薄的蒸汽雲慢慢地向天花板升起。不過,最古怪的是杯中的**隻是在冰塊周圍相對較小的區域沸騰。其他地方的**還是相當冷的。

“快想想看!”教授用充滿敬畏、顫抖的聲音說,“這就是我剛剛告訴你的熵定律裏麵的統計波動,我們現在親眼看見了!這個機會太不可思議了,可能是地球誕生以來的第一次,運動較快的分子自發地、偶然地聚集到一部分的水的表麵,然後水自己開始沸騰了!”

“天哪!熵!它正在沸騰!”

“在未來的幾十億年當中,我們可能依舊是唯一有機會觀察到這一不凡現象的人。”他看著杯中慢慢冷卻的**感歎道,“這是多好的運氣呀!”他的呼吸都充滿著愉快的感覺。茉德笑著但是什麽都沒有說。她並不想和父親爭辯,但是這次她覺得自己比他懂得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