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荊棘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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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安的春天來得很早。

地處南方,這座島嶼地氣溫潤。

不過三月初的光景,街巷裏的玉蘭和梔子花就已盡數盛開,像尚未發育成熟的豆蔻少女,在晴光裏迫不及待地展現著嬌柔身姿。清晨六點,早餐鋪裏熱騰騰的豆漿吹出白色蒸汽,把略帶寒意的晨光撩撥得汗水涔涔。食物的氣息充滿大街小巷,如同年節時分的煙火炮仗,時刻昭示著小鎮旺盛的生命力。

思和在這裏出生,整個童年和少女時期的記憶裏都夾雜著海水的鹹味。

小鎮坐落在海島的東南邊,春天的山坡遍布著野生杜鵑、海棠和茉莉。粉白相間的杏花順著樹林蔓延過層層山丘,茂盛如漲潮時分的海浪。初夏時,雷雨震徹山林,枝幹粗壯的梧桐和香樟被劈斷,枝葉飄落到泥土裏,大雨過後散發出類似迷迭香的辛辣氣息,薄荷草般刺激著探險者的感官。

鎮上不過千人,幾乎家家都有漁船。普通人家的船是木質的,外麵塗了一層特製的紅漆,用來抵擋海水的侵蝕。他們會在船尾安一台馬達,開起來如同摩托車飛馳而過,在水麵劃出一道傷口,然後迅速愈合。富庶的人家偶爾有小型輪船,灰白的鐵皮、狹窄的甲板和船艙,船身懸掛著橘紅色的圓形救生圈和軟梯。

退潮時分的海灘滿是擱淺的海洋生物,穿著盔甲的螃蟹揮舞鉗子,魚蝦反複撲騰著想回到海裏,小小的扇貝埋在濕漉漉的沙土中,需要用手扒開才能找到。孩子們喜愛在此時提著籃子去海灘,將搜集來的海產帶到集市,換取糖果、餅幹、漫畫書和彩色橡皮,有的人偶爾能跟隨父母出海,回來時總帶著不可一世的驕傲神態。

每年七月,台風在海島上肆虐,持續的雨水衝刷著小鎮,即使是高高建起的宅院也不能抵擋。積水達到數米,漫延到房屋內,許多器皿和板凳漂浮在水麵上,相互碰撞,叮當作響。孩子們歡喜地叫喊,成年人止不住地咒罵。街道上狂風大作,吹倒一棵大樹或是折斷電線杆是尋常的事情。

思和出生的那個夜晚,母親在睡夢中看見了海灘,海灘上若隱若現的貝類自由散落,星空異常明亮,海浪卻無端大作,海風呼嘯。母親感受到海風的衝擊,長發飄散在空中,眼前巨浪翻滾如同末日,吞沒了靠海停泊的漁船。她在驚懼中醒來,感到腹部劇烈地疼痛。

她給女兒起名思和,意在對抗夢中猛烈翻騰的狂暴海麵。

思和沒有實現母親的夙願,野得像匹馬。

春日裏翻進鄰居的院子摘花,用清水瀝淨,悄悄擱在外祖母床頭。赤著腳去海灘踩水,把貝殼裝在口袋裏,用油料刷上顏色,拿到班級裏換取數學作業的答案。家裏的漁船時常被人霸占了泊位,她便在夜裏潛伏到海邊,用小刀紮破他們的船身。

時常不做功課,她的理科基礎薄弱,卻願意用零花錢買下成堆的外文小說和先鋒派詩集,偏愛那些無法徹底讀懂的大部頭書籍。

《斯堪的納維亞半島自然史》《包法利夫人》《邁克爾·布洛克詩集》《榮格心理學》《約翰·克利斯朵夫》,她沉浸在似懂非懂的文字裏,拿著鉛筆和直尺在書本上寫旁注,用圓珠筆在父親的煙盒上寫詩。語言的天賦很早就顯現,很晚接觸外語的她癡迷於晚間未知電台的英文廣播,在無法聽懂的連貫發音中尋找規律,模仿著卷縮舌頭,調整鼻音和喉音的部位,不知疲倦。

周維良出現的那個春天,她在鎮上念初中。

年滿十四,她的濃密長發烏黑油亮,日益茂盛,逐漸豐盈的身形藏匿在鬆垮垮的校服下麵,如同被薄霧籠罩的蓬勃春意,一見到日光就要瘋狂蔓延。

昏昏欲睡的午後,她看見他站在人群中間,皮膚黝黑,頭發剪得很短,細瘦的四肢像庭院裏的常青樹,高挺的鼻梁上架著細巧的金邊眼鏡,神情帶著幾分桀驁不馴。雖然已年過四十,但他依舊有著年輕人的輕盈體態,棕色皮帶扣住的腹部沒有贅肉,走起路來步伐邁得很開,永遠是那副精力充沛的模樣。

初見時無知無覺,再次相遇卻為之沉醉。

正值豆蔻年華的思和,宿命般地愛上了眼前朝氣蓬勃的中年男子,為他的沉默和穩重心醉神迷。彼時他在圖書館有份閑差,又是居委會邀請的文化講解員,每周一次為鎮上居民講解基礎的科學知識,學校也時常在周五下午組織學生前去聽課。

簡陋的露天講演場,幾張油漆剝落的木質桌椅擠在一起,心不在焉的少男少女們交頭接耳,聲音大得幾乎如同菜市場,絲毫沒有講學的氣氛。可每當他站在那裏,瘦骨嶙峋的右手輕輕插進褲兜,堅毅深邃的眼窩裏滲出笑意,思和便魂不守舍,一顆心浸潤在春日的湖水中。

彈丸之地沒有秘密,她旁敲側擊地打聽他的過往。年過四十的他離婚多年,與妻子共同撫養兒子,曾經在鄉鎮中學擔任物理教師,後因不願遵循教材授課,總愛與學生隨性漫談而與校方起了衝突,幹脆辭職去了圖書館。

街坊們對他的不求上進嗤之以鼻,思和卻迷戀他桀驁不馴的氣質,帶著幾分玩世不恭,與周圍所有人都不一樣。日日期盼著周五的到來,她期待看見他輕鬆自如地走到人群中央,略微褪色的黑皮鞋上還帶著露水和泥土的痕跡。她對他如此癡迷,以至於獨處時常常模仿他走路的步伐,他拿筆的姿勢,還有他略帶卷舌的北方口音的普通話。

偷偷給他寫信,在白色信封裏塞滿晨起收集的玫瑰花瓣。詩歌和日記,有時也會是畫報上剪來的插畫,或是手抄的歌詞,都裝進那小小的紙袋裏。她把信藏在他的手提包裏,有時也放進他黑色長衫的口袋裏,講座結束後賴著不肯走,磨磨蹭蹭地去找他,向他請教一些並不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他沒有揭穿過她的小把戲,對她的深情和迷戀照單全收,卻不曾給過她回應。不與她搭話,也不拒絕她幼稚的發問。講演途中偶爾用目光掃視她所在的角落,或者走下台去,慢慢經過她的身邊,深色衣角拂過衣袖,感覺到她逐漸繚亂急促的呼吸聲,聽上去像極了漲潮時分的海浪。

他的沉默點燃她的鬥誌,她像被花蜜灌醉的猛虎,瘋狂撲咬,要把他搶到自己懷裏。夏天來臨的時候,她披著藍白相間的寬鬆校服,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細瘦潔白的手臂。她遊**在他的身側,低著頭,涼鞋的棕色綁帶裏隱隱露出小小的腳趾。

她深情而卑微地喚他,請他在筆記本上畫最簡單的受力分析圖。他接過筆,手指觸碰到她的手背,然後觸電般地彈開。他安靜地畫下整張示意圖,餘光瞥見女孩緋紅的麵頰,像黃昏時分纏綿在天際的落日霞光。

“能看明白嗎?”他問。

沉浸在幻想世界裏的她忽然驚醒,低著頭跑開,連鋼筆都顧不上拿走。

迂回輾轉,她匍匐在秘密戰壕裏,慢慢向他靠近。

“你對物理很感興趣?”他溫和地同她搭話。

她笑了,並不點頭或是搖頭,雙手的食指緊緊交纏在一起。

短暫的沉默,兩人都沒有說話,她藏在他衣兜裏的信封微微露出一點白邊,如同岩石裂縫裏探出頭來的一小朵野花。他張嘴似乎要說什麽,卻猶豫著沒有開口。

轉身離開的瞬間,女孩快步向前,拉住他的衣角。

她右手搭在他的手腕上,遲遲不肯鬆開,他詫異地回過頭,看見她潮紅的皮膚上閃過羞澀,隨後卻又佯裝出不可一世的姿態。

“你為什麽不給我回信?”她問。

他被她的直接驚得說不出話來,隻是抽回了手,默默插進口袋裏。

“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她毫不退縮。

“傻孩子,你年紀還很小。”他用連自己都無法說服的話搪塞她。

“那等我年紀不小的時候,你會喜歡我嗎?”

她的眼裏波光粼粼,似有魔力,讓本不出眾的麵部輪廓顯得格外動人。他實在不知該說什麽,隻得以事務繁忙為由匆匆離開。

熄滅已經點燃的火焰並非易事。

拉住他手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已被接受。

他沒有條件反射地抽出手來,他的猶豫暴露了藏在心底的秘密。一種本能。

如同獲得獎賞一般,她以更篤定熱烈的姿態追逐他。放學後在圖書館門口攔住他,送給他漂亮的五色石頭,把拾來的貝殼塗成粉色,在裏麵裝滿熒光紙疊成的星星。

“我要和你去海上看星星。”她說,“我有一副望遠鏡。”

夏天快要過去的時候,她得到允許,晚自習過後去找他。

八點過後的街道靜謐得近乎曖昧,她老遠就看見他的身影,安靜地坐在路燈下麵,手裏拿著小小的一本書。她悄悄踱步到他身後,用手臂摟住他的脖子,鼻尖摩挲他的耳根。夜裏坐他的腳踏車回家,她用尚不飽滿的胸部貼著他的後背。鋪天蓋地的肥皂清香將她包圍,她飄飄欲醉,像跌落在一朵綿軟蓬鬆的雲裏。

“你從沒說過喜歡我。”她的語氣裏帶著嬌嗔。

他不吭聲,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

“我要你說喜歡我。”女孩不依不饒。

他用手捧起她稚嫩的臉蛋,在那裏落下許多個吻。

令人絕望的愛情建立在彼此內部世界的匱乏之上,她和他試圖抓住彼此,以虛妄的情欲填補空白。

不惑之年的陷阱。匱乏和衰頹,偏遠寧靜的海島小鎮潛伏著某種危機。

他沒有實現少年時的夢想,在大城市顛沛流離,然後選擇逃回故鄉以教書謀生。習慣了當生活的逃兵,言行舉止間透露著本能的怯懦,圖書館成了他的避難所。他在循環往複的歲月中逐漸老去,被棋牌室和破舊歌廳侵占了光陰,始終碌碌無為。

因媒妁之言而結合的妻子愚鈍樸素,無法體會他所謂的浪漫情調,兩人始終格格不入。從學校辭職的他薪水驟減,甚至無法支撐家庭開支,忍無可忍的妻子選擇離婚。感覺到年華將逝,他內心渴望涅槃,肉體卻日漸滯重。生命的步調從不停歇,他被困在原地,心神俱疲。

她的出現如同流星劃過夜空,美好的少女之軀,他對青春的眷戀在她身上複活。

他走過她的身側,聽見她手忙腳亂碰倒茶杯的聲音,看見她低頭收拾殘局時露出的一小片背部皮膚,內心燃起若隱若現的希望。念她寫來的信,在那歪歪扭扭的黑色字跡中看見繁花盛開,他預見了自己的放縱和淪陷。

清晨走進圖書館,迫不及待地尋找她的蹤影,看見她紮著粗粗的麻花辮,坐在大排書架底下的角落。透過茂盛樹葉,陽光的印記打在她稚嫩的臉頰上,像一道道金色符咒預示著未來。牆外有火紅薔薇盛放,梔子花枝悄悄伸進窗戶,她偏過頭去嗅,稚嫩細小的鼻尖微微皺起,如同山林裏以露水和花蜜為食的梅花鹿。他感覺心湖被紅色蜻蜓輕輕撩動。

寂靜無人的夜晚,他送她到家門口,看她踩著小碎步跑進院子,熟練地翻進窗戶,然後坐在窗台上向他飛吻。他笑著揮手,轉身離開,仿佛回到了青澀的學生時代。

在某個隱秘的生命角落裏,他借她之手,盜取了時光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