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爸爸和那個女人都已離開了，家裏又恢複了寧靜。
腦海裏閃回剛才那一幕，是那麽不真切。我甚至都沒有看清那個女人的臉，但因為她的存在，我的家即將分崩離析。
謊言，一個接一個的謊言，爸爸居然每次都可以說得麵不改色心不跳。在他眼裏，我是一個傻瓜吧？嘴上說著愛我，可是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在欺騙我。
夏南扶我坐到沙發上，倒了一杯水給我，去冰箱裏找了兩個雞蛋放在滾燙的開水裏煮熟了，端到我麵前：“鄭小貝，先吃點兒東西吧。”
我正拿著一本雜誌“聚精會神”地看著，可坦白說，我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我甚至壓根兒就沒看清我手裏拿的是爸爸的財經雜誌，還是媽媽的時裝雜誌，又或是我訂閱的百科雜誌。
“夏南，謝謝你，你先回去吧，我一個人可以照顧好自己的。”我說，“我們樓下有一排小吃店，餓不死的。”
對哦，小吃店，夏南站到陽台窗口，往街對麵看去，那裏的蘭州拉麵、桂林米粉、重慶雞公煲、四川麻辣燙都還在，我們第一次碰麵吃的麻辣小香鍋生意也是越來越紅火。
“可是你這個樣子，我總歸是不太放心的，況且你爸爸也關照過……”
“我很好，我向你發誓，明天你一定能在學校裏見到一個活蹦亂跳的我。”
見拗不過我，夏南也隻好隨了我，走到門口又不放心，退回來說：“鄭小貝，太陽照常升起，新的一天又將開啟，這是我這兩天剛想明白的……”
我能有什麽想不開？做錯事的又不是我。隻是，心裏很痛，像突然被利器挖開了一道口子，鮮血一點點滲出來，剛開始是劇痛，漸漸變成持續不斷的隱痛。
我得找點兒事做，我不能用別人的錯懲罰我自己。我把抽屜打開，翻到了許博給我的影碟。《美麗人生》，看名字不錯，那就看這部吧。
可是看完我後悔了……這部電影簡直就是催淚彈。看完之後，我哭得久久停不下來，前半部分看起來是多麽幸福的一家人，可是戰爭來了，幸福瞬間被打破，就在黎明即將到來之前，父親死於敵人的槍下，而孩子一無所知，還以為他們贏得了遊戲，開懷地笑了。
那個父親編織了那麽多謊言，為的是給兒子帶來生的希望和勇氣。可是我的爸爸呢？
他的電腦裏存著我從小到大的照片和視頻，每年寒暑假帶著我和媽媽全世界跑，但凡我生日總是不會忘記給我準備禮物，隻要有時間就去開家長會……這一切是他真心實意去做的嗎？從前我深信不疑，此刻卻搖擺不定。
爸爸為什麽不向我解釋，說一切都是誤會？媽媽為什麽如此平靜，沒有一點兒意外和憤怒？難道，他們有很多秘密是我不知道的嗎？
我拿起手機，開始給許博發短信。
“許博，我很不快樂，一點兒也不，我的腿受傷了，而家裏也發生了很嚴重的事情。”
“我覺得全世界都欺騙了我。沒錯，他們都是大騙子，而他們曾經就是我的全部。”
“虛無、荒誕、偽善，世界的真麵目就是如此吧！”
接連幾條帶有情緒的短信發了出去，我才不管他是不是在排練呢。我才不要那麽懂事呢，懂事有什麽用？如果我不懂事，哭著鬧著讓爸爸去參加我的運動會，我就不會見到那一幕……
許博打來電話，他的聲音剛一響起，我霎時覺得房間裏吹來了一陣暖風，就好像小時候爸爸讀童話故事給我聽的時候的那種聲音，我是在那種溫柔的男聲中一天天長大的。我簡短地向他描述了那一幕以及爸爸媽媽之後的反應，他們的冷靜讓我覺得可怕。
“這世上沒有什麽東西是一成不變的。既然這樣，就接受吧。”許博說。
“為什麽？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他們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他們自私、虛偽！”我一激動，口水都噴到了手機上。
“為什麽他們不可以這麽做？把兩個早已沒有愛的人強行捆綁在一起，你知道有多殘忍嗎？”
許博的口氣咄咄逼人。是，我是不知道，我還小，我沒有經曆過。他也才比我大了4歲，他也沒有經曆過，憑什麽用那種不容置疑的口吻來訓斥我？憑什麽？事情沒有發生在他身上，他當然可以說得很輕巧。安慰別人嘛，誰不會，可一旦輪到自己呢？還能這麽雲淡風輕嗎？
“小貝，如果你願意，我想給你講一個故事，我的好朋友，喬的故事。”許博在電話裏沉默了一會兒，放緩了語速。
許博溫柔說話時，聲音真好聽啊，就像是熨鬥，能把你心頭的毛毛躁躁都熨燙平整。所以，我自然是願意聽的，哪怕那個喬隻是他的朋友，一個我不認識的男生，和我沒有關聯。
“喬從小夢想能成為一個偉大的音樂家。他的爸媽給了他生命，卻又摧毀了他的夢想。他們的婚姻是一個錯誤，哪怕聚少離多，隻要一碰麵，兩人就上演全武行，不是鬥嘴就是摔碗筷，把日子過成了一部憤怒的搖滾樂。爸爸從最初的忍讓到後來的身心俱疲，他決心獨自離開，開啟新生活。很多年來，媽媽都用離婚來要挾爸爸，逼他乖乖就範聽從她的一切指揮，可是當爸爸真的下定決心離開時，在生氣、懊悔、抓狂下，她吞了一瓶安眠藥。”
真是一個老套的故事，喬的媽媽就這樣去世了，他的爸爸從此活在悔恨中？這是很多編劇喜歡的橋段。沒想到，喬的生活也變成了電視劇。但我想錯了，許博講的故事還沒有結束。
“當喬學完琴回家，問她‘媽媽，晚上吃什麽’時，她又後悔了。她打電話給自己的弟弟讓他送她去醫院洗胃。從醫院出來，喬的舅舅帶了幾個兄弟去找爸爸算賬，當時爸爸和朋友在酒吧喝酒，喝得有點兒多，脾氣暴躁，兩夥人扭打在一起，結果，舅舅一失手……爸爸永遠地倒下了，沒有辦法去新的城市開啟新的生活了。舅舅被判了無期徒刑，外婆一夜之間白了頭。”
什麽？我的心揪緊了，原來，這不是一部狗血的愛情劇，而是血淋淋的案件聚焦。
“後來呢？喬怎麽樣了？”我問。
“後來，媽媽帶著喬去了一個陌生的家，媽媽說這是為了喬著想，要想學音樂，沒錢不行。喬不喜歡新爸爸，因為新爸爸每次給他零花錢的時候總是逗他：‘來，叫我一聲爸爸，叫得響亮就多給你一點兒。’喬不想當音樂家了，他開始逃學，去酒吧喝酒，跟著別人打群架，終於被學校開除了。”
哦，這真是一個悲傷的故事，《美麗人生》裏還有歡笑和溫暖，喬的故事徹徹底底就是一出底色黑暗讓人看不到希望的悲劇。這個時候，許博不是應該給我講個笑話逗我開心嗎？不會講笑話，哪怕給我唱首歌也好啊。
“小貝，我跟你講喬的故事，是想讓你明白，哪有什麽完美的人生，就連童話故事，也隻敢寫到王子和公主結婚了，從此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卻不接著寫他們婚後的生活。”
我知道了，許博並不想安慰我，他隻是在說服我坦然接受已經發生的這一切。
如果我不願意接受呢？我為什麽要被迫接受呢？不接受就成了無理取鬧？
這世界真是亂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