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藥粥

這個故事大概發生在元慶末年或仁和初年。不管是哪個朝代,都跟這故事沒有多大幹係。讀者隻需知道是叫作平安朝的古代就行了——那時候,在攝政王藤原基經(1)屬下的侍衛中,有位某某五品芝麻官。

筆者也想稱呼其名,不想稱他為“某某”,無奈記載裏沒有交代他姓甚名誰,是何方人士。想來是個平庸無奇之人,夠不上青史留名的資格吧。看來史書撰寫者,對凡人俗事並無興趣。在這一點上,與日本的自然派作家大異其趣。如此說來,王朝時代的小說家並非等閑之輩——閑話少絮,隻說藤原攝政王的侍衛中,曾經有個某某五品,此人便是這個故事中的主人公。

這位五品是個其貌不揚的人。五短身材且不說,還長了個紅鼻頭,眼角耷拉著,胡須也稀稀拉拉。因兩頰凹陷,顯得下巴尖尖的。他的嘴巴……若一一細說,可就沒完沒了了。總之,這位五品的外貌,就是生得這般平庸而醜陋。

若問這位五品究竟是從何時,通過什麽路子,得以侍奉基經的,沒有人說得清。可以肯定的是,從很早以前,他就總是穿著褪了色的水幹(2),戴著皺皺巴巴的烏帽子(3),日複一日不知厭倦地做自己那份差事。大概是這個緣故,不論是誰,都想象不出這個男人也曾有過青春年少的時候(五品已四十歲出頭了)。反倒覺得,他打一出娘胎,就長著這麽個凍得通紅的鼻子和稀疏的胡子,任由風吹雨打,在朱雀大路上當差似的。雖說是無意識的,但上至主人基經,下到牧牛小童,無不對此深信不疑。

五品既然長得這般不堪,那麽會受到人們怎樣的對待,恐怕無須多說了。護衛營裏的侍衛們,都對五品視而不見,仿佛他還不如一隻蒼蠅。就連二十來個下級侍衛,不論有無官職,也對他冷淡至極,簡直不可思議。無論五品吩咐他們什麽事,這幫家夥都跟沒聽見似的,該聊天還聊天。對他們而言,五品這個人就如同空氣一樣,根本不存在。

下級武士尚且如此,更別提護衛營的別當(4)等頭頭腦腦了,全不把他放在眼裏,也隻能說是他命該如此吧。他們將孩子氣的無聊的惡意,掩藏在冷淡的表情後麵,不管五品吩咐什麽事,他們連話都懶得說,隻用手比畫。人類之所以有語言,並不是偶然的。也就是說,打手勢會遇到很多表達不清楚的時候。可是,他們卻認定這都要怪罪五品缺乏悟性。於是,當五品不明白其手勢是什麽意思時,他們便從五品頭上那頂變了形的烏帽,到腳下那雙快磨破的草屐,上上下下來回打量他,然後冷笑一聲,揚長而去。即便如此,五品也從不生氣。他就是這麽個對一切不當行為都不以為意的怯懦窩囊的人。

可是,那些同僚還覺得不過癮,總是故意找碴兒尋他開心。年長的同僚,拿他醜陋的外表做文章,胡扯些糟踐人的逗哏話;比他年輕的也跟著起哄,貧嘴滑舌地學樣。他們一見到五品,就對他的鼻子、胡子、紗帽、水幹等糟改一番,樂此不疲。這還不算,就連他那個五六年前已經分開的兜齒老婆,以及曾經跟那婆娘苟且的酒鬼和尚,也屢屢成為他們的笑談。更過分的是,他們還隔三岔五對著五品搞些惡作劇。在此不能一一盡數,隻舉一例,他們曾偷偷把他的竹筒中的酒喝掉,然後把尿灌進去,由此便可推知其他了。

然而,五品對別人這些捉弄全然不覺。至少在別人看來,貌似毫無感覺。不論別人說他什麽,他的表情都是一個樣,總是默不作聲地捋著他那幾根胡子,該幹什麽還幹什麽。隻是當同僚們的惡作劇讓他太難堪時,比如把紙條別在他發髻上,或是把他的草屐捆在刀鞘上等,他才擠出不知是笑還是哭似的笑容,好歹說一句:“各位不得如此啊!”凡是看到他這副表情、聽見他說這句話的人,一瞬間都會生出點惻隱之心(受他們欺侮的人,不止這位紅鼻頭五品一個。還有許多他們不認識的人,借用五品的表情和聲音,責備他們的冷漠無情)——這種朦朧的感覺,會在那一瞬間觸動他們的心。隻是極少有人能將這短暫的感覺一直保持下去。

不過,在這少之又少的人當中,有一個無官職的侍衛。他來自丹波國(5),是個剛剛長出柔軟胡須的年輕人。當然,這個小夥兒起初也和眾人一樣,沒來由地輕慢紅鼻頭五品。可是,自從有一天他偶然聽見這句“各位不得如此啊!”之後,便印在腦子裏揮之不去了。從那以後,隻有在這個年輕人眼裏,五品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因為他從五品那張營養不良、麵色蒼白、憨厚愚鈍的臉上,也窺見了因受人們欺辱而哭泣的“人”。這位無官職侍衛,每當想起五品的境遇,便不禁感慨世上的一切,頓時露出了卑鄙的原形。但與此同時,他又覺得五品那寒磣的紅鼻子和屈指可數的幾根胡須,似乎給自己的內心帶來了某種安慰……

可是,此人隻是個例,五品依然不得不在周圍人的輕蔑之中,像狗一樣屈辱地生活下去。他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唯一一件藍灰色水幹和一條同色的指貫(6),都已經舊得褪了色,變成藍不藍灰不灰的了。水幹還算對付,隻是肩膀稍微塌了些,圓紐係帶和**襻的顏色難看些罷了,而指貫的褲腿已經破得不成樣子。指貫裏麵沒有穿襯褲,下麵露出兩條細腿來,即使是不愛說怪話的同僚,也覺得他就像“給窮公卿拉車的瘦牛一般”,寒酸得看不下去。而且,他身上佩帶的那把刀也舊得不成樣子,刀柄上的金屬飾物姑且不說,刀鞘上的黑漆都已剝落。而紅鼻子五品,照例邋邋遢遢地趿拉著草屐,數九寒天之時,佝僂著本來就駝背的身子,邁著小碎步,眼巴巴地東瞧瞧西瞅瞅,連街上的小販都看不起他,也不足為奇了。甚至發生過這麽一檔子事……

有一天,五品去神泉苑,走過三條坊城門時,看見六七個孩子圍在路邊,不知在做什麽。他想,大概是在抽陀螺玩吧。走過去從後麵一瞧,原來是在抽打一條不知是哪兒來的獅子狗,狗脖子上還拴了繩子。膽小怕事的五品,雖然心裏同情弱者,但顧忌別人,從不曾出手相助過。不過,這次不同,見對方是幾個孩子,他便鼓起了幾分勇氣。他滿臉堆笑,拍了拍一個大孩子的肩說:“你們不要打它了。狗挨打也一樣會痛呀。”結果,那個孩子轉過身來,翻著眼睛,蔑視地盯著五品。

“要你多管閑事!”那孩子退後一步,傲慢地撇著嘴說,“原來是你呀,紅鼻頭!”五品覺得這話就像一巴掌抽在自己臉上似的。其實他並非因為被孩子羞辱而生氣,隻是覺得自己多管閑事,自取其辱,而羞愧難當。他隻得苦笑著掩飾羞愧,默默地繼續朝神泉苑走去。身後那六七個孩子挨在一起,衝著他的背影又是做鬼臉,又是吐舌頭。五品當然不知道。就算知道,對於這個窩囊的五品來說,又能如何呢……

那麽,要說這故事的主人公,是生來就給人欺負的,對什麽都不抱希望,倒也不盡然。打五六年前起,五品對山藥粥這種食物就有著異常地偏愛。說到這山藥粥,就是將山藥切碎,用甜葛汁熬成的粥。當時,這東西乃是無上的美味,甚至上了萬乘之君的禦膳。至於咱五品這種人,隻有一年一度,攝政王府邸舉行家宴,招待貴客時,才有幸能喝到。即使在此時,也是人多粥少,隻夠潤潤喉嚨的。因此,從很久以前飽飽地喝一頓山藥粥,便成了五品唯一的願望。當然,這願望他沒有告訴任何人。應該說,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是他這輩子夢寐以求的願望。說他就是為這個念想而活著也不為過——人有時會為了某個不知能否實現的願望,搭上一輩子的。恥笑其愚蠢者,才是人生的過客。

誰料想,五品“飽飽喝一頓山藥粥”的夢想,居然輕而易舉地實現了。為了將此事的來龍去脈寫下來,筆者才寫了這山藥粥的故事。

那一年的正月初二,正是基經府邸貴客臨門之日(攝政關白的家宴,與兩宮大宴(7)同日舉辦,攝政關白府招待的是大臣以下的達官貴人,與兩宮大宴並無差別)。五品也夾在侍衛中間,享用那宴會的殘羹剩肴。隻因那時尚無剩菜喂鳥的習俗,而是讓家臣聚於一堂分食。不過,雖說是等同於兩宮大宴,但畢竟是古代,菜品雖多,卻無美味,無非是些蒸年糕、炸年糕、蒸鮑魚、風幹鳥肉、宇治小香魚、近江鯽魚、鯛魚絲、鮭魚鑲魚子、烤章魚、大蝦、柑柚、柑橙、橘子、柿餅之類。其中就有剛才所說的山藥粥。五品年年都盼著喝這口山藥粥。無奈人多粥少,他隻能喝到可憐的一點點。而且今年的粥尤其少。也許是五品的心理作用,覺得那粥比往年都要好吃。所以,他盯著喝光的空碗,將稀稀拉拉的胡子上沾的一滴粥,用手一抹,自言自語道:“何年何月才能喝個夠啊!”

五品話音未落,便有人嘲諷地問:

“看樣子大夫閣下沒有喝夠過山藥粥?”

那聲音粗魯傲慢,一聽就是習武之人。弓腰縮背的五品抬起頭,膽怯地朝那人望去。原來說話者是同在基經府內當差的民部卿時長的公子藤原利仁。此人是個肩寬體闊、人高馬大的壯漢,他大嚼著烤栗子,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黑酒,好像已經喝得醉醺醺了。

“著實可憐噢。”利仁見五品抬起了頭,半是輕蔑半是憐憫地接著說道,“既是閣下所望,利仁可以效勞。”

即便是一直被欺負的狗,偶爾扔塊肉給它,也不敢輕易吃的。五品照例擠出那副似笑似哭的笑臉,看看利仁的臉,又看看空碗。

“閣下不願意?”

“……”

“好不好?”

“……”

這時,五品感到眾人的目光漸漸集中到自己身上來了。倘若回答不好,必定又會惹得眾人嘲弄。他甚至覺得,不管怎麽回答,終歸要遭人輕慢,他躊躇起來。若不是此時對方不耐煩地說了句“閣下不願意的話,並不強求”的話,五品說不定會一直來回看著空碗和利仁。

可是,聽見這話後,五品趕緊答道:

“豈敢……感激不盡!”

聽到這番對話的人,頓時哈哈大笑起來。“豈敢,感激不盡。”甚至有人這樣模仿五品。坐在盛有黃橙紅橘的槲葉淺盤和高腳漆盤後麵的,戴著軟烏帽、硬筒烏帽的眾人,都笑得前仰後合,猶如波浪般一齊晃來晃去。其中笑得最大聲、最開懷的就是利仁了。

“那好,改日在下特來邀約。”說著,他蹙起了眉頭。原來他忍不住想笑時,被剛喝下的酒堵塞了喉嚨。“……如此,不知尊意如何?”

“感激不盡!”

五品紅著臉,又結巴著重複了一遍之前的回答。不消說,又惹得眾人哄堂大笑。利仁更是笑得渾身直抖,他故意這樣叮問,就是想讓五品再說一遍取樂。這個出身朔北的莽漢,生活中隻擅長兩樣,一是飲酒作樂,一是嘲笑他人。

好在談話的中心,很快就從二人身上轉移了。或許是有些人對於大家都圍繞這位紅鼻五品,即便是嘲弄,也會感到不快。總之,話題換了一個又一個,直到酒菜所剩無幾時,有個人講了個笑話,說某侍學生(8)騎馬的時候,將兩腿伸進了同一側的皮護腿裏,才重新聚集了滿座的興趣。可是,唯獨五品一人,對此充耳不聞。恐怕“山藥粥”這三字已經占據了他的整個腦子吧。即使麵前擺著烤山雞,他也不動筷子;斟了滿杯的黑酒,也不喝一口。隻把兩手放在膝上,就像相親的大姑娘似的,滿麵羞澀,直將花白的兩鬢都染紅了,他就這樣目不轉睛地盯著空空的黑漆碗,憨態可掬地笑著……

四五天後的一個上午,有兩個人騎著馬,沿著加茂川畔,靜靜地行走在通往粟田口的街上。其中一人,上穿縹色(9)狩衣(10),下著同色裙褲,佩著一把鑲金裹銀的腰刀,是個黑須美髯的男子。另一人是個四十來歲的武士,身著破舊藍水幹,外套一件薄薄的綿衣,他腰帶係得鬆鬆垮垮,紅鼻頭,鼻孔四周還淌著鼻涕,渾身上下都是那樣寒酸無比。倒是所騎之馬,都是三歲當口的駿馬,走在前麵的是桃花馬(11),走在後麵的是**青(12),這樣兩匹駿馬並轡而行,連路上的小販和武士都要回頭張望。此外還有兩個人,緊跟在他們後麵,自然是親隨和馬夫——毋庸多言,這一行人,正是利仁和五品。

雖說是寒冬臘月,卻是天晴日朗,沒有一絲風,連枯立於白石河灘之間、潺潺溪水邊的艾蒿,都紋絲不動。河邊低矮垂柳的禿枝,沐浴著滑順如飴的日光,待在枝頭的鶺鴒鳥,隻要一動尾巴,就會將它的影子鮮明地映在街路上。在一片暗綠的東山上方,露出蒙了層霜似的天鵝絨般柔滑渾圓的山頭,大概就是比睿山(13)吧。二人馬鞍上的螺鈿(14),在燦爛的陽光下閃閃發亮,他們並不加鞭,朝著粟田口,悠然前行。

“您打算帶在下去哪裏呢?”不常騎馬的五品,兩手費勁地拉著韁繩問道。

“就在前麵不遠。你不用擔心。”

“這麽說,是粟田口那邊了?”

“也可以這樣想吧。”

今天一早,利仁來了,說是東山附近有處溫泉,邀五品一起去一趟。紅鼻頭五品信以為真,恰好很久沒有泡溫泉了,身上早已刺癢難耐。剛剛享受過山藥粥,再能泡個溫泉的話,真是求之不得。這樣一想,便跨上了利仁牽來的**青。不料,來到此處後,誰知利仁似乎並不是要來這一帶,因為說話間已經過了粟田口。

“原來不是去粟田口呀。”

“是啊,再往前走一段。”

利仁麵帶笑容,故意不看五品,平靜地策馬而行。兩旁的住家漸漸稀少,此時,廣闊的寒冬田野上,隻能看到覓食的烏鴉。山背陰的殘雪,也呈現出一片朦朧的青色。雖然是晴天,但那黃櫨尖利的樹梢刺向天空,令人看著不舒服,隻覺更添寒意。

“那麽,是去山科那邊嗎?”

“山科就是這兒。再往前走走就到了。”

不知不覺間已過了山科。不僅如此,不一會兒,關山也走過去了,午時過後,終於來到了三井寺。三井寺內,有個利仁熟悉的僧人。二人前去叨擾,吃一頓午餐。飯後又騎上馬繼續趕路。前方之路比之前更加人煙稀少。那個時候,正是盜賊四處橫行的不太平的世道——五品縮著駝背,仰視著利仁的臉問道:

“還要往前走吧?”

利仁微微一笑,就像是惡作劇被人發現的小孩子衝著大人微笑一樣。鼻尖上擠出的皺紋和眼角堆出的魚尾紋,表明他在猶豫要不要笑出來。最後,利仁實在忍不住了,一邊笑著說道:“其實吧,在下是要請閣下去敦賀的。”一邊舉鞭指向遙遠的天空。那鞭子下方,近江的湖水輝映著午後的豔陽,波光閃爍。

五品慌了神:“您是說敦賀嗎?是越前那個敦賀嗎?那個越前的……”

利仁自從做了敦賀的藤原有仁的女婿之後,大多住在敦賀,五品平素不是沒有聽說過。可是,直到剛才,他萬萬沒有想到,利仁居然要把自己帶到那麽遠的敦賀去。先不說別的,單說跑到遠隔萬水千山的越前國(15)去,隻帶這麽兩個隨從,路上怎麽可能平安無事呢?何況近來到處聽聞有行人為強盜所害——五品哀求似的望著利仁說道:“這可如何是好。我以為是去東山,卻到了山科。以為是山科,又到了三井寺。結果,是去越前,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一開始便直言相告的話,我就多帶幾個下人了……去敦賀,這如何是好?”

五品幾乎是帶著哭腔這樣嘟噥著。若是沒有“飽餐一頓山藥粥”的念頭激勵著他的勇氣,恐怕他會當即辭別利仁,獨自返回京都了。

“有我利仁在,可以一當千,路上的安全無須擔心。”

見五品如此驚慌,利仁不禁皺了皺眉頭,嘲笑地說。然後叫來隨從,將帶來的箭筒背在身上,又接過一張黑漆彎弓,橫放在鞍上,策馬先行。見事已至此,懦弱的五品也隻能服從利仁的意誌。他提心吊膽地眺望著荒涼的原野,口中不停念叨著記憶模糊的《觀音經》,伏在馬背上繼續趕路,那紅鼻子幾乎蹭到馬鞍的前鞍橋(16)上。

馬蹄聲回響的原野上,覆蓋著一望無際的黃茅。隨處可見的水窪,清冷地映著藍天,讓人懷疑,就連這冬日的午後,說不定也會被凍住吧?在這原野盡頭有一條山脈,也許是背著太陽的緣故,看不到燦然反光的殘雪,形成一道長長的暗紫色。就連這山脈也被幾簇凋零的枯茅遮擋著,跟在後麵的兩個隨從常常看不到——這時,利仁突然回過頭,對五品招呼道:

“你看!那邊恰好來了一個使者,可以讓它給敦賀報個信。”

五品不大明白利仁的意思,戰戰兢兢地順著他的彎弓所指的方向望去。那邊哪裏有什麽人影,隻有一隻狐狸,慢吞吞地走在野葡萄藤或藤蔓纏繞的灌木叢中,西斜的落日灑在它那暖色的皮毛上——五品正想著,隻見那狐狸慌慌張張飛也似的逃跑了。原來是利仁突然揮著鞭子,縱馬追過去了。五品也忘我地緊跟著利仁追去。兩個隨從當然也不能落後。一時間,馬蹄踢石子的“嘚嘚”聲衝破了曠野的寂靜。最後,五品見利仁勒住了馬,於鞍側倒提著狐狸的兩隻後腿,不知何時捉住的。想必是一直追得狐狸無路可逃,將其製服於馬下,然後擒獲的。五品趕忙擦去胡須上的汗,好不容易才趕到利仁跟前。

“喂,狐狸,你好好聽著!”利仁將狐狸高高提到眼前,煞有介事地說,“你今夜去敦賀的利仁府邸,告訴他們:‘利仁陪著一位客人,正在回府的路上。明日巳時,讓仆人們去高島迎候,再牽兩匹備好鞍的馬去。’聽明白了嗎?不要忘了!”

說完,利仁使勁一甩,將狐狸拋進了遠遠的草叢中。

“噢,跑了!跑了!”

剛剛才追上來的兩名隨從,望著逃跑的狐狸,拍手叫著。隻見那落葉色皮毛的狐狸,在夕陽下不顧一切地逃命,哪管什麽樹根、石塊,隻是一味地往前跑。這情景從一行人站立之處看得一清二楚。剛才追逐狐狸時,他們已不知不覺來到了連接幹涸河床的分界處,曠野變成緩坡,與河床連成一片。

“您這位禦史可有些難指望呢。”

五品發自內心地讚歎道,對這位連狐狸都能使喚的草莽漢子肅然起敬。他顧不上思考自己同利仁之間有著多麽懸殊的差距,隻是強烈地感受到,利仁的意誌所支配的範圍越大,包含在其意誌中的自己的意誌也能隨之增強——阿諛逢迎恐怕就是在這種時候非常自然地產生出來的。各位讀者,倘若在後麵的故事裏發現紅鼻五品有什麽拍馬屁的表現,也不要因此對他的人格妄加質疑。

被扔出去的狐狸,連滾帶爬地跑下斜坡後,十分輕捷地踩著幹河床的石頭,一蹦一跳地飛躥過去,然後斜著疾速跑上對麵的斜坡。它一麵往坡上跑,一麵回頭張望,隻見剛才捕獲自己的武士一行,仍舊在遠遠的斜坡上並轡而立。他們看上去隻有手指並攏那麽小。尤其是沐浴著落日餘暉的桃花馬和**青,在寒霜凝結的空氣中,比畫出來的還要輪廓清晰。

狐狸掉過頭去,又像疾風一般,鑽進枯草叢中飛奔而去。

一行人按預定時間,於翌日巳時許來到了高島。這是個靠近琵琶湖的小村落,與昨日相反,陰沉沉的天空下隻散矗著幾間茅屋。從岸邊的鬆林間,露出了一片寒氣籠罩的湖麵,漾動著灰蒙蒙的層層漣漪,就像一麵忘了打磨的鏡子——一來到這裏,利仁回頭望著五品道:

“請看!他們已經來迎接了。”

五品果然看見有二三十名下人,牽著兩匹備好鞍的馬,或騎馬,或步行,從湖畔的鬆林間急匆匆趕來,他們的衣袖被寒風吹得翻飛著。不大工夫,便來到了跟前,騎馬的人慌忙下馬,步行的人趕緊跪於路旁,全都在恭候利仁的到來。

“看來那狐狸果然完成了任務啊。”

“對那種天生善於變化的畜生,還不是小事一樁。”

五品和利仁這麽說話的工夫,已經來到了家臣們迎候的地方。利仁道了句:“辛苦了。”跪著的人都趕忙站起來,接過了二人的馬。大家都很興奮。

“報告主公,昨夜發生了一件怪事。”

兩個人下了馬,正要在皮褥上坐下時,一個穿著棕紅色水幹的白頭老家臣到利仁麵前稟告。

“什麽事啊?”利仁一麵請五品一起品嚐家臣們帶來的竹筒酒和糕點,一麵不以為意地問。

“是這麽回事。昨晚大約在戌時,夫人忽然變得神誌不清,口中念念有詞:‘妾乃阪本之狐。今日特來傳達主公之命,爾等上前來,聽仔細了!’在下便一齊上前聽命,隻聽夫人吩咐道:‘主公陪著一位客人正在回府的路上。明日巳時,讓仆人們去高島迎候,再牽兩匹備好鞍的馬去。’”

“這可真是咄咄怪事。”五品裝模作樣地看了看利仁,又看了看家臣,這樣附和道,好讓兩邊都滿意。

“還不光是這樣說。說完後好像懼怕什麽似的,渾身顫抖著說:‘千萬不可遲到。倘若遲誤,妾會被主公休掉的。’說完還哭泣不止。”

“那麽,後來怎麽樣了?”

“後來便很快睡著了。在下出來的時候,夫人好像還沒有醒來。”

“如何?”聽完家臣的話,利仁得意地對五品說,“連野獸都聽我使喚!”

“真叫人不勝驚訝。”五品搔著紅鼻子,低了下頭,然後,故意顯得很吃驚似的張開嘴巴,胡子上還沾著一滴剛才喝的酒。

那天夜裏,五品躺在利仁府的一間屋內,茫然瞧著短座燈,毫無睡意,睜著眼睛一直挨到了天明,腦子裏走馬燈似的浮現出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直到傍晚抵達此地之前,自己和利仁及其隨從,一邊說笑一邊走過鬆山、小溪、枯野,乃至草叢、落葉、岩石、野火之煙氣。特別是在褐色霧靄之中,終於抵達這府邸,看到長火盆裏燃燒著的火紅炭火時,才放鬆下來——而且,此刻這樣躺在這裏,隻覺得已是遙遠的往事。五品躺在絮了四五寸厚棉花的黃色被子底下,舒坦地伸直腿,呆呆地打量起了自己現在的樣子。

被子下麵,五品穿了兩件利仁借給他的淺黃色厚棉衣,這已經讓他暖和得快要冒汗了。加上晚飯時喝了不少酒,更使他覺得渾身發熱。枕旁的格子板窗外麵,雖然是寒霜覆蓋的大庭院,而自己竟是這般陶然,絲毫感覺不到寒冷。所有的一切與自己在京都的曹司(17)相比,簡直是雲泥之別。盡管如此,咱這位五品心裏卻總是忐忑不安,覺得時間太慢,盼著天快些亮。同時又覺得天亮之後,也就是說,喝山藥粥的時刻,還是不要來得太快為好。這樣矛盾的兩種感情相互交織,隨後因境遇的急劇變化帶來的不安感,就像今日的天氣一樣,讓他微微發冷。這些念頭一起搗亂,即便非常暖和,他也不能很快入睡。

這時,他聽見外麵院子裏有人在大聲說話。聽聲音,很像是今日來迎接他們的那個白發老家臣在吩咐什麽事情。他那沙啞的聲音,也許是在寒霜中回響之故,凜然似朔風,一字一句沁入五品的骨髓:“這邊的下人,都聽清楚了,主公命令,明朝卯時以前,爾等每人務必帶一根三寸粗、五尺長的山藥來。不準忘記,勿遲於卯時。”

該命令被重複了兩三遍後,便再無聲響,四周忽如原先那樣,回歸了冬夜的寂靜。在這寂靜中,隻聽到燈油“噝噝”響著。紅絲綿似的火苗搖曳不止。五品憋回了一個哈欠,又接著沉思起來——既然提到山藥,定是為了做山藥粥才叫他們拿來的。這麽一想,因傾聽外麵說話暫時忘卻的不安,不知什麽時候又回到了五品心裏,甚至感覺比剛才更加不安了,因為他不想過早地喝到山藥粥。這個念頭不懷好意地占據著他思考的中心。要是這樣輕而易舉就實現了“飽飽喝一頓山藥粥”的夙願,那麽,多年來這般苦思苦盼,豈不是白費力氣了嗎?真希望突然發生什麽變故,導致暫時喝不成山藥粥,等到排除了故障,才終於喝到了它,要是能照著這樣的順序進行,是最理想不過了——五品的念頭就像陀螺那樣,在一個地方滴溜溜旋轉著,漸漸地因旅途勞累,不知何時沉沉睡去了。

翌日清晨,五品一睜開眼,便馬上想起了昨夜的山藥之事,第一件事就是推起板窗往外看。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睡過了,此時大概已過了卯時。隻見院子裏鋪著的四五張長席子上麵,兩三千根圓木樣的東西,已經堆成了山,足有斜挑出的柏木皮房簷一般高。再仔細一瞧,全都是五尺長、三寸粗的巨大無比的山藥。

五品揉著睡眼,愣愣地瞧著院子裏,嚇得目瞪口呆。寬大的院子裏,像是新打下的好幾處木樁上,一連串架起了五六口能煮五石米的大鍋,幾十個穿著白布襖的年輕使女,正圍著大鍋忙活著。有的燒火,有的扒拉灰,有的將白木桶中的甜葛汁舀進大鍋裏,大家都在為了熬山藥粥忙得不亦樂乎。鍋底下冒出的煙、鍋裏頭升騰的熱氣和尚未消盡的拂曉雲霞融為一體,整個庭院都籠罩在灰蒙蒙之中,看不清東西,隻能看見大鍋下麵熊熊燃燒的火焰。眼前看到的、聽到的一切,無不像是戰場上或是火場上那樣亂糟糟的。五品這時才意識到,原來這些粗大的山藥將要在這幾口龐大的鍋裏被熬成山藥粥!而自己,就是為喝這口粥,從京都千裏迢迢跑到越前的敦賀來的。他越想越覺得,沒有一件事不讓他感到難為情。其實,我們五品那值得同情的食欲,此時已減少了一半。

一小時之後,五品和利仁,還有利仁的嶽丈——有仁,共進早膳。麵前擺著的是一個可容下一鬥(18)米的銀製大提梁鍋,裏麵竟然是海水般滿滿當當的山藥粥。五品方才已看見幾十個年輕人,用薄刀將堆到房簷高的山藥動作麻利地一一切碎。然後,由使女們將切好的山藥收攏起來,放進一口口大鍋裏,她們來來回回地往返多次,直到長席上的山藥一根也不剩。這時候,但見幾縷熱氣夾雜著山藥味和甜葛味,從鍋中嫋嫋升上了清晨晴朗的天空中。目睹這一切後,麵對著盛入銀鍋裏的山藥粥,尚未品嚐,五品已然感到飽腹了,恐怕也不難理解。五品麵對銀鍋,難為情地揩著額頭上的汗水。

“您不是從未喝夠山藥粥嗎?今天就請盡情享用吧。”

嶽丈有仁吩咐童兒們,又將幾個銀鍋擺在食案上。每個鍋裏都是滿滿的山藥粥。五品隻好咬了咬牙,本來就紅紅的鼻子越發紅了,他將鍋裏的粥舀出一半,盛進大陶碗裏,硬著頭皮喝光了。

“家父剛才也說了,千萬不要客氣。”

利仁在一旁不懷好意地笑著,勸他再喝一鍋。為難的是五品。要真是不客氣的話,他連一碗都不想喝。可他還是硬著頭皮,好容易喝掉了半鍋。再喝的話,不等咽下去就會吐出來的。話雖如此,但倘若不喝,便辜負了利仁和有仁的好意。於是,他又勉強自己將餘下的半鍋喝掉了三分之一。現在真是連一口也喝不下去了。

“實在感激不盡!已經吃得很飽了……真的,實在是感激不盡!”

五品磕磕巴巴地說。看樣子他真是撐得受不了了。大冷天的,他的胡子和鼻尖上竟然淌著汗珠子。

“您也吃得太少了。看來客人還是在客氣呢。喂!你們在幹什麽哪?”

童兒們聽到有仁的吩咐,又要從銀鍋裏往陶碗裏舀粥。五品像趕蒼蠅似的揮動著兩手,一個勁地表示不要了。

“不喝了,已經喝夠了……很抱歉,夠了,夠了。”

若不是利仁這時突然指著對麵的屋簷說“快瞧那兒!”有仁還會繼續勸五品喝山藥粥,不肯罷休的。幸虧利仁的聲音把眾人的注意力吸引到那個房簷去了。在灑滿朝陽的檜皮屋簷上蹲坐著一隻野獸,一身光亮的皮毛輝映在耀眼的陽光下。原來是前天利仁在荒郊枯野上擒獲的那隻阪本野狐。

“看樣子狐狸也想吃山藥粥啊。來人,也賞它些粥喝!”

利仁的命令立即被執行了。從屋簷上跳下來的野狐,馬上在院子裏喝起了山藥粥。

五品望著狐狸喝山藥粥,不禁懷念起了來此地之前的自己。那是常常受到許多侍衛愚弄的我;是被京都小童辱罵“這個紅鼻子!”的我;是穿著褪了色的水幹和裙褲,像條喪家之犬一樣,可憐而孤獨地躑躅在朱雀大路上的我;然而,也是將飽飽喝一頓山藥粥的願望,一直珍藏於心的幸福的我——此時,五品因不必再喝山藥粥而放了心,同時感覺到滿臉的汗,正從鼻尖開始慢慢變幹。雖然是個晴天,但敦賀的早晨依舊是寒風徹骨。五品慌忙捂住鼻子,衝著銀鍋打了個大噴嚏。

(1) 藤原基經(836—891)

日本平安時代從一位攝政關白太政大臣,是朝廷掌握實權的重臣。世稱堀川大臣。

(2) 水幹

下級官吏的服飾。

(3) 烏帽子

日本從平安時代起沿用至近代的男性傳統禮帽。黑色,多為高且扁的形狀。

(4) 別當

護衛營的長官。

(5) 丹波國

古國名。大約包括現在的京都府中部以及兵庫縣東部、大阪府部分地區。

(6) 指貫

古代日本的一種男式裙褲。

(7) 兩宮大宴

每年正月初二,親王及近臣等前往皇後所在的中宮和皇太子所在的東宮朝拜後舉行的宴會。

(8) 侍學生

大學寮在學的侍從。

(9) 縹色

淡青色。

(10) 狩衣

最早是野外狩獵時穿的運動裝。平安時代為一般官家的便服,鐮倉時代為祭奠中神官穿著的服裝。

(11) 桃花馬

毛色白中有紅點的駿馬。

(12) **青

青白雜色的駿馬。

(13) 比睿山

橫跨京都市左京區和滋賀縣大津市的、南北走向的山脈。785年,天台宗的開山祖最澄高僧(767—822),在山上開設了延曆寺總寺院,因此也稱為天台山。

(14) 螺鈿

源於中國的工藝手法。將貝殼磨製成各種圖案後,鑲嵌在其他物品表麵。

(15) 越前國

日本古國名,其領域大約為現在福井縣嶺北地方及敦賀市。

(16) 前鞍橋

馬鞍前端豎起的擋板,有防止騎馬人身體因慣性向前滑動的作用。

(17) 曹司

宮中官吏或女官的房間,或貴族宅邸中的房間。

(18) 鬥

容量單位,日本明治時期起將1鬥定義為10升。另外,日本的升與國際單位“升”不同,約為國際單位“升”的1.8039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