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俊吉穿上唯一一件漂亮的西裝,吃完早飯,就要外出,他說是要去為一個故友逝世一周年掃墓。“你不要走啊,中午之前我肯定趕回來。”俊吉一邊披上大衣,一邊這樣叮囑信子。信子隻是默默地對他微笑,纖細的手裏拿著俊吉的禮帽。

照子將丈夫送出門之後,招呼姐姐坐到長火盆跟前,殷勤地請她喝茶。她對姐姐說起了隔壁住的太太的事、采訪記者的事;還有曾和俊吉一起去觀看某外國歌劇團演出的事——除此之外,她似乎還有很多令人愉快的話題。可是信子的情緒很低落,她忽然注意到,自己總是心不在焉地應付著妹妹。最後,連照子都意識到了。照子擔心地瞧著信子的麵色,問道:“你怎麽了?”信子也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麽了。

掛鍾打了10下時,信子抬起慵倦的雙眼說:“俊哥好像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呢。”照子也抬頭掃了一下時鍾,隻回答了一聲“還沒回來……”聲音出人意料地冷淡。信子從照子的話音中,感受到了非常滿足於丈夫的愛的新娘子的心。這麽一想,信子的心情越發變得陰鬱了。

“照妹很幸福啊。”——信子低著頭,讓下頜埋進領子裏,開玩笑似的說。但是油然而生的羨慕語調,是她怎麽也掩飾不了的。而照子依然天真地、生氣勃勃地微笑著假裝瞪著姐姐說:“你等著瞧。”接著又馬上撒嬌似的加了一句,“姐姐也很幸福呀。”這句話給了信子當頭一悶棍。

信子微微抬起頭,反問道:“你這麽想嗎?”話一出口,就立刻後悔了。照子露出奇怪的表情,跟姐姐的目光相遇了。照子臉上也浮出難以掩飾的後悔神色。信子勉強笑了笑,說:“妹妹能這麽想,就是幸福的。”

姐妹倆都沉默了。在嘀嗒嘀嗒的掛鍾聲中,她們兩人似聽非聽地傾聽著長火盆上的鐵壺發出的開水沸騰聲。

“怎麽,姐夫不溫柔嗎?”過了半晌,照子小心翼翼地小聲問。這聲音裏明顯回響著憐憫。可是,此時信子心裏,最反感的就是別人的憐憫。她拿起報紙放在膝上,眼睛望著報紙,故意什麽都不回答。報紙上也和大阪報紙一樣,登著關於米價的事。

這時,信子隱約聽到靜靜的飯堂裏有人在哭泣。她從報紙上抬起頭來,看見坐在長火盆對麵的妹妹照子,用衣袖遮著臉。“你哭什麽呀?”信子雖然這麽勸慰妹妹,但照子還是止不住地哭泣。信子感受到了殘忍的喜悅,一直默默地注視著妹妹顫抖的雙肩,然後,信子怕女仆聽見,把臉伸向照子,低聲對妹妹說:“要是我說錯了什麽,我向你道歉。隻要照子能夠幸福,我就謝天謝地了。是真的,隻要俊哥愛照妹的話……”說著說著,信子被自己的話所感動,聲音也逐漸傷感起來了。這時,照子突然放下袖子,抬起淚眼迷蒙的臉來。出乎意料的是,照子的眼裏看不到悲傷,也看不到憤怒,卻燃燒著抑製不住的妒忌之火。“那麽,姐姐……姐姐為什麽昨天晚上還……”照子還沒把話講完,又將袖子遮住臉,放聲大哭起來……

兩三個小時之後,信子坐在帶篷人力車上,趕往電車終點站。進入她視野的外部世界,隻有眼前這個四方的透明塑料窗口。在郊外偏僻地方才會看到的那種簡陋房子和變黃的樹梢,緩慢而不間斷地向後流去。如果有什麽始終不動的東西,便是那飄浮著薄雲的冰涼的秋空。

信子的心情是平靜的。而支撐這平靜的,不過是認命的寂寞。照子痛哭了一場之後,伴著新流出的眼淚,姐妹倆輕而易舉地和好了。不過,事實畢竟是事實,現在仍無法讓信子釋懷。信子不等表兄歸來,便上了車,此時她感到自己和妹妹永遠變成了陌生人,這種心情在信子的胸中結出了一層寒冰……

信子忽而抬眼看向窗外,此時,從逼仄的街上,拿著手杖走過來的表兄,出現在了透明塑料窗口。信子的心動搖了。是停車呢,還是就這樣擦肩而過呢?信子克製著內心的狂跳,在車篷下麵徒然地猶豫不決。俊吉和她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了。在微弱的陽光下,俊吉慢慢地走在滿是水窪的路上。

俊哥!信子差一點就喊出來了。此時俊哥那熟悉的身影,已經來到了信子乘坐的人力車旁邊。但是信子又躊躇了。就在這個瞬間,什麽也不知道的俊吉終於和帶篷人力車失之交臂了。信子的眼前隻剩下混沌的天空、稀疏的房屋、高高的黃葉樹梢,以及行人稀少的偏僻街道。

“秋天……”

信子瑟縮在寒氣襲人的車篷下,寂寞之感包裹了全身,不由得深深體味到秋天來臨了。

(1) 舞子

舞子是位於日本兵庫縣的海濱勝地。

(2) 宮本武藏(1584—1645)

日本江戶時代初期的劍術家、兵法家、藝術家。宮本武藏作為一代劍客在日本的影響很大,他自稱:“餘自幼鑽研劍法,遍遊各地,遇各派劍客,比試六十餘次,不曾失利。”留有劍術、兵法書多部。

(3) 雷·德·古爾蒙(1858—1915)

法國後期象征主義詩人、文藝批評家。

(4) 繆斯

希臘神話中掌管藝術的幾位女神的統稱。

(5) 阿波羅

希臘神話中的預言與光明之神,也掌管音樂。

(6) 十三夜

指陰曆九月十三夜晚的月亮。始於919年的日本固有的賞月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