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歪嘴子的女人一死,大家覺得這回馮歪嘴子算完了。扔下了兩個孩子,一個四五歲,一個剛生下來。

看吧,看他可怎樣辦!

老廚子說:

“看熱鬧吧,馮歪嘴子又該喝酒了,又該坐在磨盤上哭了。”

東家西舍的也都說馮歪嘴子這回可非完不可了。那些好看熱鬧的人,都在準備著看馮歪嘴子的熱鬧。

可是馮歪嘴子自己,並不像旁觀者眼中那樣絕望,好像他活著還很有把握的樣子似的,他不但沒有感到絕望已經洞穿了他,而且因為他看見了他的兩個孩子,他反而鎮定下來。他覺得在這世界上,他一定要生根的。要長得牢牢的。他不管他自己有這份能力沒有,他看看別人也都是這樣做的,他覺得他也應該這樣做。

於是他照常活在世界上,他照常負著他那份責任。

於是他自己動手喂他那剛出生的孩子,他用筷子喂他,他不吃,他用調匙喂他。

喂著小的,帶著大的,他該擔水擔水,該拉磨拉磨。

早晨一起來,一開門,看見鄰人到井口去打水的時候,他總說一聲:

“去挑水嗎?”

若遇見了賣豆腐的,他也說一聲:

“豆腐這麽早出鍋啦!”

他在這世界上他不知道人們都用絕望的眼光來看他,他不知道他已經處在了怎樣的一種艱難的境地。他不知道他自己已經完了。他沒有想過。

他雖然也有悲哀,他雖然也常常滿含著眼淚,但是他一看見他的大兒子會拉著小驢飲水了,他就立刻把那含著眼淚的眼睛笑了起來。

他說:“慢慢地就中用了。”

他的小兒子,一天一天地喂著,越喂眼睛越大,胳臂、腿越來越瘦。

在別人的眼裏,這孩子非死不可。這孩子一直不死,大家都覺得驚奇。

到後來大家簡直都莫名其妙了,對於馮歪嘴子的這孩子的不死,別人都起了恐懼的心理,覺得,這是可能的嗎?是世界上應該有的嗎?

但是馮歪嘴子,一休息下來就抱著他的孩子。天太冷了,他就烘了一堆火給他烤著。那孩子剛一咧嘴笑,那笑得才難看呢,因為又像笑,又像哭。其實又不像笑,又不像哭,而是介於兩者之間的那麽一咧嘴。

但是馮歪嘴子卻歡得不得了了。

他說:

“這小東西會哄人了。”

或是:

“這小東西懂人事了。”

那孩子到了七八個月才會拍一拍掌,其實別人家的孩子到七八個月,都會爬了,會坐著了,要學著說話了。馮歪嘴子的孩子都不會,隻會拍一拍掌,別的都不會。

馮歪嘴子一看見他的孩子拍掌,他就眉開眼笑的。

他說:

“這孩子眼看著就大了。”

那孩子在別人的眼睛裏看來,並沒有大,似乎一天更比一天小。因為越瘦那孩子的眼睛就越大,隻見眼睛大,不見身子大,看起來那孩子始終也沒有長似的。那孩子好像是泥做的,而不是孩子了,兩個月之後,和兩個月之前,完全一樣。兩個月之前看見過那孩子,兩個月之後再看見,也絕不會使人驚訝,時間是快的,大人雖不見老,孩子卻一天一天不同。

看了馮歪嘴子的兒子,絕不會給人以時間上的觀感。

大人總喜歡在孩子的身上去觸到時間。但是馮歪嘴子的兒子是不能給人這個滿足的。因為兩個月前看見過他那麽大,兩個月後看見他還是那麽大,還不如去看後花園裏的黃瓜,那黃瓜三月裏下種,四月裏爬蔓,五月裏開花,五月末就吃大黃瓜。

但是馮歪嘴子卻不是這樣的看法,他看他的孩子是一天比一天大。

大的孩子會拉著小驢到井邊上去飲水了。小的會笑了,會拍手了,會搖頭了。給他東西吃,他會伸手來拿。而且小牙也長出來了。

微微地一咧嘴笑,那小白牙就露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