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一過去,八月烏鴉就來了。

其實烏鴉七月裏已經來了,不過沒有八月那樣多就是了。

七月的晚霞,紅得像火似的,奇奇怪怪的,老虎、大獅子、馬頭、狗群。這些雲彩,一到了八月,就都沒有了。那滿天紅彤彤的,那滿天金黃的,滿天絳紫的,滿天朱砂色的雲彩,一齊都沒有了,無論早晨或黃昏,天空就再也沒有它們了,就再也看不見它們了。

八月的天空是靜悄悄的,一絲不掛。六月的黑雲,七月的紅雲,都沒有了。一進了八月雨也沒有了,風也沒有了。白天就是黃金的太陽,夜裏就是雪白的月亮。

天氣有些寒了,人們都穿起夾衣來。

晚飯之後,乘涼的人沒有了。院子裏顯得冷清寂寞了許多。

雞鴨都上架去了,豬也進了豬欄,狗也進了狗窩。院子裏的蒿草,因為沒有風,就都一動不動地站著。因為沒有雲,大昴星一出來就亮得和一盞小燈似的了。

在這樣的一個夜裏,馮歪嘴子的女人死了。第二天早晨,正遇著烏鴉的時候,就給馮歪嘴子的女人送殯了。

烏鴉是黃昏的時候,或黎明的時候才飛過。不知道這烏鴉從什麽地方來,飛到什麽地方去,但這一大群遮天蔽瓦的,吵著叫著,好像一大片黑雲似的從遠處來了,來到頭上,不一會兒又過去了。終究過到什麽地方去,也許大人知道,孩子們是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

聽說那些烏鴉就過到呼蘭河南岸那柳條林裏去的,過到那柳條林裏去做什麽,所以我不大相信。不過那柳條林,烏煙瘴氣的,不知那裏有些什麽,或者是過了那柳條林,柳條林的那邊更是些什麽。站在呼蘭河的這邊,隻見那烏煙瘴氣的,有好幾裏路遠的柳條林上,飛著白白的大鳥,除了那白白的大鳥之外,究竟還有什麽,那就不得而知了。

據說烏鴉就往那邊過,烏鴉過到那邊又怎樣,又從那邊究竟飛到什麽地方去,這個人們不大知道了。

馮歪嘴子的女人是產後死的,傳說這樣的女人死了,大廟不收,小廟不留,是將要成為遊魂的。

我要到草棚子去看,祖父不讓我去看。

我在大門口等著。

我看見了馮歪嘴子的兒子,打著靈頭幡送他的母親。

靈頭幡在前,棺材在後,馮歪嘴子在最前邊,他在最前邊領著路向東大橋那邊走去了。

那靈頭幡是用白紙剪的,剪成絡絡網,剪成葫椒眼,剪成不少的輕飄飄的穗子,用一根杆子挑著,扛在那孩子的肩上。

那孩子也不哭,也不表示什麽,隻好像他扛不動那靈頭幡,使他扛得非常吃力似的。

他往東邊越走越遠了。我在大門外看著,一直看著他走過了東大橋,幾乎是看不見了,我還在那裏看著。

烏鴉在頭上呱呱地叫著。

過了一群,又一群,等我們回到了家裏,那烏鴉還在天空裏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