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母親讓我去買年糕,我略微去得晚一點。年糕已經出鍋了。我慌慌忙忙地買了就回來了。回到家裏一看,不對了。母親讓我買的是加白糖的,而我買回來的是加紅糖的。當時我沒有留心,回到家裏一看,才知道錯了。

錯了,我又跑回去換。馮歪嘴子又另外切了幾片,撒上白糖。

接過年糕來,我正想拿著走的時候,一回頭,看見了馮歪嘴子的那張小炕上掛著一張布簾。

我想這是做什麽,我跑過去看一看。

我伸手就掀開布簾了,往裏邊一看,呀!裏邊還有一個小孩呢!

我轉身就往家跑,跑到家裏就跟祖父講,說那馮歪嘴子的炕上不知誰家的女人睡在那裏,女人的被窩裏邊還有一個小孩,那小孩還露著小頭頂呢,那小孩頭還是通紅的呢!

祖父聽了一會兒,覺得納悶,就說讓我快吃年糕吧,一會兒冷了,不好吃了。

可是我哪裏吃得下去。覺得這事情真好玩,那磨坊裏邊,不但有一頭小驢,還有一個小孩呢。

這一天早晨鬧得年糕我也沒有吃,又戴起皮帽子來,跑去看了一次。

這一次,馮歪嘴子不在屋裏,不知他到哪裏去了,年糕大概也沒有去賣,推年糕的車子還在磨盤的旁邊扔著。

我一開門進去,風就把那些蓋上的白布簾吹開了,那女人仍舊躺著不動,那小孩也一聲不哭,我往屋子的四邊觀察一下,屋子的邊處沒有什麽變動,隻是磨盤上放著一個黃銅盆,銅盆裏泡著一點破布,盆裏的水已經結冰了。其餘的沒有什麽變動。

小驢一到冬天就住在磨坊的屋裏,那小驢還是照舊站在那裏,並且還是安安敦敦地和每天一樣抹搭著眼睛。其餘的磨坊裏的風車子、羅櫃、磨盤,都是照舊在那裏待著,就是牆根下的那些耗子也出來和往日一樣地亂跑,耗子一邊跑著還一邊吱吱地叫著。

我看了一會兒,看不出所以然來,覺得十分無趣。正想轉身出來的時候,被我發現了一個瓦盆,就在炕沿上已經像小冰山似的凍得鼓鼓的了。於是我想起這屋的冷來了,立刻覺得要打寒戰,冷得不能站腳了。我一細看那扇通到後園去的窗子也通著大洞,瓦房的房蓋也透著青天。

我開門就跑了,一跑到家裏,家裏的火爐正燒得通紅,一進門就熱氣撲臉。

我正想要問祖父,那磨坊裏是誰家的小孩,這時馮歪嘴子從外邊來了。

戴著他的四耳帽子,他未曾說話先笑一笑的樣子,一看就是馮歪嘴子。

他進了屋來,坐在祖父旁邊的太師椅上,那太師椅墊著紅毛嗶嘰的厚墊子。

馮歪嘴子坐在那裏,似乎有話說不出來。右手不住地摩擦著椅墊子,左手不住地拉著他的左耳朵。他未曾說話先笑的樣子,笑了好幾陣也沒說出話來。

我們家裏的火爐太熱,把他的臉烤得通紅的了。他說:

“老太爺,我攤了點事……”

祖父就問他,攤了什麽事呢?

馮歪嘴子坐在太師椅上扭扭歪歪的,摘下他那狗皮帽子來,手裏玩弄著那皮帽子。未曾說話他先笑了,笑了好一陣工夫,他才說出一句話來:

“我成了家啦。”

說著馮歪嘴子的眼睛就流出眼淚來,他說:

“請老太爺幫幫忙,現下他們就在磨坊裏呢!他們沒有地方住。”

我聽到了這裏,就趕快搶住了,向祖父說:

“爺爺,那磨坊裏冷嗬!炕沿上的瓦盆都凍裂了。”

祖父往一邊推著我,似乎他在思索的樣子。我又說:

“那炕上還睡著一個小孩呢!”

祖父答應了讓他搬到磨坊南頭那個裝草的房子裏去暫住。

馮歪嘴子一聽,連忙就站起來了,說:

“道謝,道謝。”

一邊說著,他的眼睛又一邊來了眼淚,而後戴起狗皮帽子來。眼淚汪汪的就走了。

馮歪嘴子剛一走出屋去,祖父回頭就跟我說:

“你這孩子當人麵不好多說話的。”

我那時也不過六七歲,不懂這是什麽意思,我問著祖父:

“為什麽不準說?為什麽不準說?”

祖父說:

“你沒看馮歪嘴子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嗎?馮歪嘴子難為情了。”

我想可有什麽難為情的,我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