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個半月前。

省公安副廳長高棟坐在椅子上,左手夾著煙,右手舉著一封舉報信的複印件,反複閱讀著上麵短短的半頁文字。

沒過多久,辦公室吳主任敲了兩下門走進來,高棟迫不及待地起身詢問:“怎麽樣了?”

吳主任遞給他一個文件袋,說:“舉報信上沒有檢測出指紋和其他指向性物質,看來舉報人的警惕性很高。如果要查舉報人身份,除非安排刑警直接去找快遞公司,畢竟是寄到公安廳的文件,想必收件的快遞小哥會留心寄件人。”

高棟站在原地凝神思索幾秒,又重新坐下,把煙頭掐滅,打開文件袋。裏麵一共有兩份材料,一份是用透明塑料袋包裹起來的舉報信原件,另一份是幾頁物證鑒定報告。

高棟看了幾眼鑒定報告,問:“這封信上寫的內容,物鑒中心的人也看到了吧?”

“找的是自己人,我全程在旁邊看著出的結果。”

“自己人也要小心哪……”高棟輕歎一聲。

“畢竟隻是做技術的,和裏麵牽涉到的事不相關。高廳,你看要不要安排刑警去查寄件人?”

“不用了。”高棟把舉報信原件放入抽屜,把鑒定文件投入了碎紙機,按下開關表達他的態度,“不管信上說的是真是假,我們首先要保護舉報人,不能讓舉報人誤以為我們想查他。既然舉報人暫時不願透露身份,我也尊重他的個人選擇。”

“那您的意思?”

“信上舉報周衛東,為什麽舉報人要把信寄給我,而不是寄給紀委?當然,他在信上說他還沒有實質證據,這是其一。我想第二點是因為,他知道我跟周衛東有矛盾,這也不算什麽秘密。我是刑警出身,他是政工那條線的人,在我到省廳前,我們的工作經曆從來沒有交集。我到省廳這三年,他仗著資曆老,又是常務副廳長,很多地方針對我,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吳主任說:“可您執掌刑偵,又是副廳長裏麵最年輕的。”年輕是一項千金買不到的政治資本,這正是他的優勢所在。

高棟閉了會兒眼,淡淡地說:“再過一年半載,咱們廳長不是高升公安部就是調去政府工作,到時的廳長人選,如果部裏沒有特別安排,按省裏的內部推薦,基本就是周衛東了。你知道我和他的關係,如果他當上廳長,我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吳主任眼睛一亮,尋思著:“舉報人明白您和周衛東的關係,所以把信寄給您,他知道您敢動他!”

高棟笑了笑,說:“你猜周衛東是什麽時候開始跟我過不去的?我來省廳前管刑總,調任副廳後,刑總裏還能說得上話。一次刑總隊長找我,說他們破了起案子,一個叫周榮的商人找他們,自稱是周衛東的侄子,想撈人。案子已經定性,放人是不可能的,他希望把罪名弄輕點兒。我一看卷子,原來是富二代**未成年女孩兒,我直接讓刑總往最重的辦。這事以後,周衛東對我態度就變了。當然,後來我也調查過他,可他為人處世滴水不漏,看起來真是一身清白。”

吳主任點點頭,周衛東素來有一些傳聞,但如果真有證據,這幾年中央巡視組早調查他了。

高棟繼續說:“可這次的舉報信不同,舉報人說周榮就是周衛東的‘白手套’,據說周榮黑白通吃,手裏還沾著命案。三江口管刑偵的副局長盧正半年前失蹤了,迄今查無線索,舉報人說盧正當時正在調查周榮,是周榮把盧正滅了口,可對於這件事,舉報人稱他手裏也沒有直接證據,不過掌握了一些線索。”高棟眼神一寒,冷聲道,“這麽大的刑事命案一旦證實,什麽級別的都跑不了!”

吳主任尋思說:“舉報人信裏還說,如果你願意查周榮,就讓省廳空降副局長來三江口,填補盧正的位子,他會在看到您的態度後,跟我們正麵接觸,配合我們的調查工作。”

高棟點點頭:“盧正失蹤至今,算起來三江口的刑偵副局長職位已經空缺半年多,是時候填上了。按慣例,這小地方上的崗位都是地方自己定,但這次一定要安排我們自己的得力幹將進去!”

“周衛東怕也會爭這個坑。”

“我管刑偵,這個人選我說了算。”高棟思索片刻,抬頭道,“現在問題的關鍵是,我們派誰去?”

“得要一個能力強又絕對可靠的人過去。”其實吳主任心中早已有了人選,見領導投來詢問的目光,便馬上亮出底牌,“張一昂!”

“張一昂?”高棟嘴巴張到一半,吃驚地看著對方,“難道你認為他能力強?”

“他……他能力難道不強?”吳主任看著領導明顯不對付的神色,隻好在一旁幹笑起來。

在吳主任的印象裏,張一昂能力極強。前年他車子在小區裏被人劃了,找派出所報案半個月沒消息,他告訴了張一昂,結果第二天人家就把劃車的揪出來了。後來他親戚在旁邊一個城市開飯店被當地流氓勒索,他谘詢張一昂這種事一般能怎麽處理,誰想沒幾天流氓提著禮品去店裏登門道歉了。

這能力,他能不強?

高棟哼了一聲,搖搖頭:“張一昂這小子能有啥能力,辦案基本靠猜!”

“嗯……”吳主任衝著這兩次人情,繼續艱難地替張一昂說話,“可在辦這次案子上,我覺得可靠比能力更重要。我聽說張一昂從學校一畢業就跟著你,他出身最純,其他人就算能力比他強,畢竟查的是周衛東,萬一有人想搞政治投機,蛇鼠兩端……”

高棟躺在椅子裏,不由得想起了一些往事,他當上副廳長之前的刑警生涯中,在破最後一起案子時,確實遇到了叛徒,若說用著徹底放心的,除了張一昂,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人選。

吳主任繼續吹風:“其實他能力如何不重要,舉報人說了嘛,隻要我們表明了態度,他會弄到證據交給我們,重要的是三江口這個點,一定要用我們最靠得住的人來鎮守。”

高棟想了想,這也是事實。

見領導態度有了轉機,吳主任再接再厲:“張一昂過去一直躲在您的光環下,沒有太多他個人施展的機會,這次就讓他獨當一麵試試吧。說不定放到地方上,他才能釋放潛力,破幾個掙麵子的大案!”

高棟思索許久,長長歎息一聲:“但願在我退休之前,能見他破一個大案。”

對於突然空降三江口任主管刑偵的副局長,張一昂的心中充滿了感恩。

張一昂畢竟在省廳工作,一眼望去頭上全是領導,下到地方後才有自己的話語權。何況高廳如此器重自己,將查周榮牽出周衛東這樣驚天動地的計劃交給他,還花了整整一下午教他怎麽展開工作、怎麽應付地方上的人事糾葛。

吳主任還轉達了高廳對他的殷切期許,將他下派地方任職,不光是為了查周衛東,更是給他機會,希望能看到他破幾個大案,當然,轉達的隻是高廳的後半句,張一昂差點兒就當場對天起誓,一定要在三江口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成績,決不能讓領導失望!

轉眼間,他赴任三江口已一個星期有餘,這地方上的人事關係,遠比他預期中的更複雜。

首先是局裏的其他領導,雖然待他表麵還算客氣,但實際接觸中,明顯把他當成“傳染病患者”,集體對他隔離,與他敬而遠之。其次是刑偵這條線內部,刑大隊長葉劍自他到任後的第二天,就請起病假,再也沒見著人。據說原本按照內部推薦,葉劍會接任副局長,結果張一昂突然空降,猶如一記老拳正中葉劍心窩,便秘患者即將舒暢之際突遭痔瘡破裂痛昏倒地,這心情可想而知!更有傳言葉劍和周榮私交甚篤,怕也是另一層原因吧。其他的刑警雖沒有明麵跟他對著幹,但看著其他領導的態度,也自然跟他保持著距離。

任何單位,論資排輩和站隊都在所難免,他初來乍到,對此倒也無可奈何。

開頭就遇到困難,他也不敢向領導求助,苦思冥想之下,總算被他想出一招。經過打聽,刑警大隊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副大隊長王瑞軍素來跟葉劍有矛盾,中隊長宋星是王瑞軍的好哥們兒,他便想拉攏這兩位。

拉上王瑞軍很簡單,他和葉劍不和,新來的領導也跟葉劍不和。敵人的敵人是朋友,敵人的領導更是朋友,隻要處理好和新領導的關係,不出多久,新領導自然會想辦法調走葉劍,讓他升大隊長。

相比之下,宋星就麻煩一些。他是警隊裏的破案好手、業務骨幹,隻是除了工作,為人處世刻板了些,所以他比王瑞軍早三年當警察,獲得的表彰也更多,卻在中隊長的位子上始終升不上去。

對付宋星這樣的業務骨幹,張一昂自然也有他的辦法。業務骨幹都佩服破案能力強的領導,張一昂是高廳一手帶出來的徒弟,高廳是昔日的神探,全省刑警的偶像,單人在沒有任何負傷殘疾的情況下就獲得了一次公安部一等功、兩次團隊一等功,其他獎項無數,他是省廳大領導裏唯一刑警線出身的。作為神探的徒弟,想必也不是凡人。借著高廳的招牌,他將宋星也暫時收入麾下。

萬事開頭難,好歹拉了兩個人,但這兩人也談不上心腹,要讓三江口的整條刑警線聽他指揮,隻有兩個辦法:第一是靠時間熬資曆,張一昂沒這耐心;第二就是盡快破個大案,以能力服眾來樹立威信,對此,張一昂沒來由地充滿信心。

除了單位內部的人事問題,擺在他麵前的,還有個附送的難題。

今天早上他剛到辦公室,就見實習女刑警李茜捧著一大遝材料放到他辦公桌上,然後畢恭畢敬地等在一旁。

李茜,她就是那個難題!

坦白說,李茜長得還不錯,女警裏很少有這麽膚白貌美的,所有男同事都會忍不住多看幾眼,可隻有張一昂知道,她是個棘手的大人物。

他來三江口赴任前夕,高廳特意請他吃飯。末了,高廳和顏悅色地跟他商量,有位剛從警校畢業的女同誌會跟你一同去三江口,你看怎麽樣?張一昂一想就知道這人肯定是關係戶,表態說雖然他不指望女刑警能幹出什麽成績,但多個幫手也好。

高廳很高興,又說女孩一直要當刑警,你得想個辦法早點兒打消她這念頭,把她趕回來。同時,這女孩沒接觸過江湖,不懂危險,而且性格衝動,你得牢牢看好她,別讓她參與一線工作,更不能讓她出半點兒意外!張一昂隨口問了句,如果出了意外怎麽辦?高廳直接翻臉放話,那就把你的狗頭提回公安廳來!

這話嚇得張一昂魂飛魄散,事後找吳主任打聽這個叫李茜的女孩背景,吳主任隻知道她叔叔是公安部位高權重的大領導,具體情況也不了然。

張一昂很無奈,公安部大領導的千金下凡,他既不能讓她參與辦案,又得讓她過把癮,還要把她早點兒打發回去。這種“既要、又要、還要”的任務,著實是為難他了。

他隻好把所有坐在辦公室裏查資料的活兒全部派給李茜,誰知小姑娘效率極高,任務完成得比他布置起來還快。

“張局,周榮所有的曆史資料都在這裏。”

“這麽快啊!”張一昂病懨懨地應付一句,對材料看都不看一眼。

李茜充滿希冀地望著他:“接下去你要安排我什麽任務?”

“呃……”張一昂心裏在說,看你效率這麽高,不如把公安局的地都擦一遍吧。

見他遲遲不語,李茜積極表態:“不如我去喬裝便衣,跟蹤周榮,暗中進行調查吧?”

“絕對不行!”張一昂脫口而出。

“為什麽?其他刑警說,你們都是這麽定向調查嫌疑人的。”

“這個……我們沒有證據,要查周榮,還有更多的基礎工作要做。”

“比如呢?”

張一昂挺起胸膛:“辦案不是兒戲,從來不是靠個人的能力,而是團隊的工作。但凡優秀的刑警,不能憑個人的力量冒險激進,要站在全局的角度,統籌安排方案!”

“高廳說過,你就是這樣的優秀刑警。”李茜聽高叔叔介紹:“這位張局長是非常優秀的刑警,跟著他能學到真本領,既然你那麽想當刑警,跟著他可算找對人了。”

“高廳真這麽說啊!”張一昂喜出望外,領導看人果然客觀又準確。他咳嗽一聲,把笑得快裂到耳垂的嘴巴收回去,繼續說:“三江口是周榮的地盤,他是地頭蛇。我們空降來此,要想對付他,千萬不能著急,以免打草驚蛇,我們要先在刑警隊裏拉出一幫我們的自己人。”

“你是說周榮在公安局裏也有人?”

張一昂冷哼一聲:“這種地頭蛇在局裏能沒點兒關係嗎?其他人我暫時不了解,刑大隊長葉劍據說就跟周榮關係非常親近,大隊長都這樣,我們的工作難度可想而知。”說到這裏,他不由得生氣起來,“原來的盧局長失蹤半年多,葉劍一直代理副局長工作,他以為最後肯定能升職,誰知省廳突然派我下來。他定是惱羞成怒,我到這裏第一天他還生龍活虎的,第二天開始就請病假,這算是給我臉色看嗎?算起來他都已經請了一個多星期病假,可千萬別病死過去!”

這時,刑大副隊長王瑞軍飛奔進辦公室,開口就喊:“張局,葉劍死了!”

張一昂愣了一下,緩緩點頭:“果然不出所料!”

王瑞軍驚訝了:“這都能被您料到?”

“說吧,他得了什麽病?”

“沒病啊,被人捅死的。”

“原來如此。”張一昂咽了下唾沫,畢竟猜到了結局,也算殊途同歸。他瞥了眼李茜,對方正以一種崇拜的眼光仰望他,便轉頭朝王瑞軍下令:“保護好現場,在我趕到之前誰都不許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