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新譯最美經典”總序:時光深處,風骨宛然

將《世說新語(上、下)》《陶庵夢憶》《浮生六記》《秋燈瑣憶(外兩篇)》四本書結集為“青年作家新譯最美經典”,找當代青年作家重新翻譯全文的策劃思路,一開始隻是靈光一現。某日無意中想到《世說新語》,一連串就想到了另外三本書,出於直覺,覺得“大概可以這樣做吧”,便深入挖掘下去,而在落實過程中,它們之間的內在聯係一絲絲浮現出來,一點點驗證了這個直覺。

眾所周知,《世說新語》是南朝劉宋政權宋武帝劉裕之侄、長沙景王劉道憐次子劉義慶組織一班文人,集體創作的一本筆記體小說。從問世起,它就因“記言則玄遠冷雋,記行則高簡瑰奇”(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的特點,深受讀者喜愛。它以“段子集”的方式,記載了自漢魏至東晉期間士族名人的趣聞逸事,精練生動,氣韻流**,不僅反映了時人的生活方式、精神麵貌及清談放誕的風氣,更將率直任誕、清俊通脫的“魏晉風度”源遠流長地傳遞了下去。這一脈清流綿綿不絕,至明末,至清朝,甚至在現代,依然有著悠長的回響。

《陶庵夢憶》則是張岱為晚明演繹的一場繁華大夢。清雅孤寂處,西湖大雪,湖心亭三四人深夜痛飲三大白而歸;綺麗熱鬧處,動輒十萬數十萬人看戲、賞月、觀燈……那般豪華,豈獨醉倒張岱,數百年後,讀書人亦為之瞠目動容。隻是夢醒後,恰如《紅樓夢》所說,“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明朝覆滅,清軍入關,政權的更迭,不僅意味著社會階層的大破碎、大變更,同時也是文化上的大衝擊、大崩潰。出身於官宦文藝之家的張岱,所受衝擊更大。據考證,家國破碎之後,張岱甚至曾暗地裏參與過“反清複明”的行動。而後半生,他誓不出仕清廷,過起了隱居著書的生活。他文字裏的清狂豪爽、孤高自許,正與“魏晉風度”一脈相承。絕非巧合的是,在《陶庵夢憶》中,張岱多次引用了《世說新語》裏的典故,使用之妥帖自然,顯見早已與自身性情、見識融為一體。

而堪稱巧合的,是《陶庵夢憶》中,兩次提到了當時榮登“秦淮八豔”榜單的名妓董白,她正是《影梅庵憶語》的女主角,作者冒襄後娶的妾室——董小宛。張岱筆下一閃而過的女子,在父親嗜賭被逼債、病困交加之際,突然與僅有一麵之緣的官家公子、一代名士冒襄重逢,於是再見傾心,發誓以身相許。冒襄出於各種考慮,拒絕了她。董小宛癡心如鐵,追隨冒襄27日,被拒27次。後終於在錢謙益等人的幫助下,嫁給了冒襄。婚後不過九年,董小宛因勞累過度而早亡,死時不過27歲。冒襄為悼亡寫下的這部憶語,取材於真實生活,亦有時代之縮影,文字緊張處不容毫發,清麗處則婉約多姿,直接啟發了後續的憶語體作品《香畹樓憶語》《秋燈瑣憶》《浮生六記》。相較之下,《香畹樓憶語》悼亡之中,不忘賣弄作者自己的詩詞及胸懷抱負,有可厭處;《秋燈瑣憶》娟秀可愛,卻失之於體量短小,猶如飲酒,未至薄醉,酒甕已罄;唯有《浮生六記》,不論文字、情懷、人物,都足夠可愛,雖已佚失二記,存文已足令人醉飽。

從《世說新語》到《浮生六記》,幾位作者多生活於江浙一帶,也即古人所稱的江南,活動區域也多在杭州、紹興、蘇州等地。於是此書中提到的地名,於彼書中出現;彼書中寫到的人物,又在此書中登場,有一種參差互見、牽引穿插之趣,從中亦能感受到傳統文化、文人風骨的流傳有序。張岱的疏狂清傲,前身正是“竹林七賢”的風流傲岸;沈複的隱逸清高,則正與張岱的不從流俗相同。風骨相似而境遇不同,更多體現的是世事與個性的沉浮遇合。

這種洞穿了時光的風骨,正是貫穿這套經典的暗線。而暗線之外,覆蓋著一層光彩燦然的華衣——言辭之美。當年讀到《世說新語》裏“於時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一句,體味到“引”字裏的生命力;讀到《陶庵夢憶》裏“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驚喜震動,反複吟詠;讀到《浮生六記》“芸曰:‘情之所鍾,雖醜不嫌。’”,不覺粲然;讀到《秋燈瑣憶》“餘為秋芙製梅花畫衣,香雪滿身,望之如綠萼仙人,翩然塵世”,不覺悠然神往。單靠單純的言辭之美,它們已足以令人感懷銘心。

今人想要領略古人的言辭之美,常常需要譯文來作為幫助。常有人說,古文之意境往往會被譯文破壞。但譯文原本就是一道橋梁,幫助讀者從艱澀的此岸走到優雅的彼岸去,卻不是要替代彼岸的風光。好的譯本,是一道較短較好的橋;差的譯本,則有可能是吱吱呀呀的獨木橋,一不小心就令人掉下溝去,不堪使用。好的譯本來自於好的譯者,而好的譯者,不僅文字功底要過關,且最好在氣質上,便可與作者同氣相求。

恰好,我們就找到了這麽四位青年譯者。午歌敏銳爽朗,迅捷飛揚,如果遇見張岱,定能與他痛飲高歌,可以翻譯《陶庵夢憶》;小岩井風流蘊藉,溫和雍容,有幾分阮籍的自在悠然,於是可接《世說新語》;吳婷明慧靈巧,婉約柔情,原創的一闋《你說,後來》,寫盡人間物是人非的今昔之感,正正好可做《浮生六記》;張秋寒華美典雅,字字精雕細琢,有冒襄一字不可移的風神,所以是《秋燈瑣憶(外兩篇)》的不二人選。

世間事,難得的是恰恰好。而這次,居然都齊了。

除了找到了合適的譯者,以可靠的底本進行翻譯之外,我們還為大家提供了一些附錄文字,幫助理解作者的創作背景:每本書都提供了譯者創作的序言;《世說新語》添加曆史背景介紹、重大史實資料;《陶庵夢憶》取得了李敬澤先生《一世界的熱鬧,一個人的夢》的授權,並有周作人先生為俞平伯1926年重刊此書而作的序,譯者午歌提供的49篇簡評,從多個維度豐富內文;《浮生六記》附錄中收入了光緒三年(1877)初版的兩篇序、一篇跋和整理出的沈複年表,並有編者撰寫的《成就〈浮生六記〉的五個男人》一文,梳理本書被發現、出版、流傳、推廣的重要節點;《秋燈瑣憶(外兩篇)》中,每篇都附錄相關的序、跋、傳記等文字,提供多個視角,令文章更為豐滿,希望能為大家提供更好的閱讀感受。

本書從策劃到出版,曆時一年有餘,其間艱苦不足道,而幸福更多。值此出版之際,鄭重向叢書譯者、出版社老師以及所有工作人員,致以真誠的感謝!因水平有限,雖已盡心竭力,但書中錯漏之處在所難免,懇請諸君在海涵的同時,多多批評指正。

蘇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