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初初融雪

裘仵作一瘸一拐地進來,嘴裏罵罵咧咧的,說是都隻顧著自己跑了,把老人家扔在大牢裏不聞不問的,如今一定要喝了酒才能解氣。

戴果子看著顧長明拿出五兩銀子,嘖嘖作聲,有錢人就是有錢人,他一年的年俸都沒五兩,便宜裘老頭子了。

“聽說渡工阿六身上出了問題,你這邊有人能治?”孫友祥擔心老裘喝多誤事,揀要緊的先說。

“我來曲陽縣是為了等我師兄,他醫術極好,應該能夠保住阿六的性命。”顧長明有了新的決定,唐縣是個關鍵點。

“公子的師兄還沒有新消息?”孫友祥知道顧長明來是為了等人的,如今三班衙役大部分都出去查案找線索了,留在衙門裏的除了戴果子,就剩下幾個年老腿腳不好的,沒有人手能派給他找人。

顧長明搖了搖頭,既然案子暫時沒有進展,他想上街去看看,一來打聽師兄的消息,二來看看有什麽風吹草動。

“你初來乍到的,人生地不熟,我讓果子陪你去。”孫友祥看向戴果子,“長明公子本來隻是過路,果子你帶他四處走走。如果能夠打聽到他師兄的消息,把渡工阿六的傷治了,也是正事。”

戴果子大大咧咧地走出衙門:“長明公子想要先去哪裏逛?”

“不用這麽客氣,直接喊我名字吧。”顧長明站定腳,向兩邊看,師兄喜歡熱鬧,到哪裏也不會委屈自己,“你們這裏最好的酒樓在哪裏?”

“你還欠著裘仵作一頓好飯,”戴果子揉了揉鼻尖道,“想去探探路子,嚐一嚐我們這裏的好酒好菜?”

“也算是吧。”顧長明知道戴果子看自己不順眼,但他看戴果子挺順眼,他以前還沒見過有這樣天賦的人,非常有意思。

戴果子看著他嘴角一抹若有似無的笑,以為他在笑話自己。開封府來的了不起啊,看這裏的都是鄉下人,鄉下人也比你這個紈絝子弟強。

他直接把顧長明往鎮上最熱鬧的館子一送:“天香閣,最好的館子。”

顧長明抬頭看了一眼,這裏進出的人很多,生意很好,問:“這裏有好酒嗎?”

“杏花白。”戴果子隻有在逢年過節的時候,纏著孫知縣半天才能得一角好酒。剛才見過顧長明出手闊綽,他毫不客氣,進去直接喊小二把好酒好菜都上齊全。

顧長明對銀錢從來不上心,他隨身還帶著一袋金葉子以防萬一,在這樣的酒樓吃一年都花不完。

店小二認得戴果子,連忙迎上來笑著道:“今天衙門有什麽好差事?裘仵作才上樓進了雅間,你又來了。”

“別問東問西的,都是公事。”戴果子眼珠子一轉,“我們也要雅間。”

“不,我們要能看到門口的位置。”顧長明進門前觀察過二樓的窗戶,怕外頭的人吵鬧,雅間的窗戶都關得緊緊的,不利於他觀察。

“行,能看到門口的位置。”店小二把他們帶到櫃台邊,那裏有根梁柱,“坐在這裏最好,你們能看得見別人,別人看不見你們。”

顧長明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又扔了一錠銀子過去,店小二歡天喜地地接下去打點了。

“你師兄多大年紀,長什麽樣子?”戴果子拿了碟子裏的油炸花生米,往嘴裏一拋,正好接住。

“三十歲的年紀,高個兒濃眉,眼睛很亮。他喜歡穿天青色的衣服,褲子一定要蓋過鞋麵。”顧長明一回頭,看著戴果子,“你見過這樣一個人?”

“見是沒見過,被你說得好像親眼見過一樣。”戴果子雖然不服氣,但不得不承認顧長明有些真本事。

“這是我家傳的本事,不算什麽。”顧長明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把戴果子對他剛升起的一點兒好感又給壓回去了。

這話聽在戴果子的耳朵裏,不就是要用他親爹的官銜來壓人嗎?難怪大人會說,即便是同窗也沒有什麽聯係,一溜兒的官職算下來,兩人差了多少級,能安心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才怪。

顧長明看著天香閣門口人來人往的,一小會兒工夫就有十幾二十個人進出,師兄要是到了曲陽縣,肯定也會來這裏的,隻是不知道師兄為什麽還不現身。

忽然,戴果子輕快地吹了一聲口哨,顧長明把手中的酒杯放下,看到門口出現了一個妙齡少女。

“如果形容她,你會怎麽說?”戴果子側過頭來,笑著問道。

“二八年華,家境極好,非富即貴,會武功,用劍,師出名門。”顧長明再定睛看了一眼,“她的那柄劍,我見過。”

“如此佳人,你怎麽不說她的容貌,隻說些其他的?”戴果子還真沒有在曲陽縣見過這樣的美人。她長得粉雕玉琢,身上的衣裙、頭上的珠釵也是非常華貴,就差在臉上寫著“有錢人”三個字了。

“美人。”這一點,顧長明表示他沒有其他的意見。男人看女人的標準都差不多,更何況他們兩人年紀相仿,美就是美,不分地區。

“她肯定不是本縣的人。”戴果子朝著他擠了擠眼睛,“那你能夠看出來,她是從哪裏來的嗎?”

店小二明顯也看直了眼睛,忘記上去招呼。

那個美人顯然等得有些不耐煩了,自己朝著櫃台走過來。

“她朝著我們這邊過來了。”戴果子等她走近些,見她膚質勝雪,烏發如雲,美得有些壓迫性,幾乎讓人移不開眼。

“掌櫃的,我要樓上的雅間。”美人一開口,聲音也好聽,出穀黃鶯般清麗嬌柔。

顧長明見戴果子的喉結動了動,嘴角也動了動,不由好奇地問道:“她這樣的聲音,你也能模仿?”

“我才剛聽了一句!”戴果子被他說破心事,有些不高興。他的確是聽美人說話嗓音婉轉,想著要學一學的。顧長明一說,他反而不想學了。

“這位姑娘,樓上的雅間都滿了,要不你看看樓下的位置?”

掌櫃的眼前一花,美人的粉嫩小手拍出一錠銀子:“我隻要樓上的雅間,這些銀子夠不夠?”

“姑娘,銀子是足夠了,可雅間裏有客人,我們也不能往外趕啊!沒有這樣做生意的。”掌櫃的被她一雙妙目看得有些心虛,“姑娘不如等一等,隻要樓上有客人離席,我馬上安排。”

“我要馬上就去雅間!”美人的脾氣不小,另一隻手把自己的佩劍拍在櫃麵上,“要銀子還是要看我出劍,你自己選!”

掌櫃的冷汗都下來了,這樣的人品、這樣的脾氣,開門做生意的都知道肯定不是善茬兒,天曉得她是什麽來頭,千萬不能得罪。

掌櫃的正想說要店小二上樓去看看,有沒有能讓一間出來的客人,戴果子便站起來出聲了:“我說這位姑娘是不是第一次出門,第一次進館子啊?”

美人沒想到身後還會有男人搭話,飛快地轉身,想都沒想,手中的一柄劍已經出鞘了。

戴果子想過很多種可能,就是沒想到她一言不合就出劍,壓根兒沒有準備,劍尖已經指到他的鼻尖。

要不是顧長明適時把住他的肩膀,把他往另一邊扯開了幾寸,那一劍絕對會在他臉上開花見血。

柳竹雪見自己一劍沒有刺中對方,手腕一轉,挽出幾朵劍花還要再刺向戴果子。

顧長明已然有了準備,肯定不會讓她傷到人,直接見招拆招,雙指在她的腕間一抹。

柳竹雪覺得手腕一陣刺痛,力氣全消,再握不住手中長劍,可她還是個硬骨頭,咬著牙不肯鬆手。她以為自己遇到了厲害的對手,自己的手大概要廢了,眼圈一紅,差點兒要掉眼淚。

顧長明哪能真和她計較,他心中自有分寸,認出了劍就等於認出了人:“柳姑娘,少安毋躁,我們不是壞人。”

柳竹雪一聽他喊出自己的姓氏,更加吃驚。手腕上的刺痛很快便消失了,她重新握住劍,不敢遞招,橫劍當胸以防對方攻擊,雙眸警惕。

“我們沒有見過,在下顧長明。”顧長明從桌後站出來,長身鶴立,絕對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樣,“我認得你手裏的劍,初初融雪,盈盈見光。融雪劍去年被開封少尹柳大人擲千金購得,據說千金送千金。你手中有融雪劍,想必就是柳家的大小姐了。”

戴果子吃不消他說的一大通文縐縐的話,不過“開封少尹”四個字,他是能聽明白的。今天刮的到底是什麽風,來的都是官家的公子、千金,一個是前提刑官的兒子,一個是開封少尹的女兒。

柳竹雪聽他把自己的身份說得那麽明白,第一反應是轉身就跑。這人肯定是父親派來,要抓她回去的。她以為自己已經跑到很偏遠的地方,沒想到父親早就算準了。

顧長明微微笑著,等柳竹雪回話。她的反應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這人剛才吵著鬧著要上二樓雅間,等他一開口,說走就走,招呼都不打一聲。

戴果子見美人扭頭就走,還連著“喂喂喂”了好幾聲:“她不是進來要雅間吃飯的嗎?你怎麽把人給嚇跑了?”

顧長明被他說得啼笑皆非:“我說的都是再平常不過的話,她是怎麽想的?”

“反正我看她一臉像是見鬼了的表情。”戴果子悻悻地坐下來,好不容易見著個美人,正經話沒搭上一句呢。要是美人能給他個好臉,雅間還不容易?他上樓去把裘仵作給拽出來就是了,隻要美人不嫌棄那一間是讓摸死人的吃過飯的就行。

“她會不會是心虛?”戴果子低下頭看看自己穿的衙役衣服,“依照我的經驗,一般做了虧心事的人,都怕見到官差。”

“你別想了,通天河女屍的案子和她沒有關係。”顧長明雖然想不明白柳竹雪為什麽要跑,不過他看美人也看得很清楚。

從縣城外進來,有一小段路被潑了水,路上都是泥,隻要是走路進來的,鞋子邊多少會沾到點兒泥。柳竹雪的鞋子很好看,那泥漬還沒有幹透,很明顯,她剛剛進了曲陽縣,找到最大的館子,想來吃頓好的,犒勞一下自己。

“是有些奇怪的地方。”顧長明想想不放心,“我們出去看看她。”

顧長明出了天香閣,已經沒有了柳竹雪的身影。

不遠處,傳來一聲女子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