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簾幕之前

顧長明站在長春宮門前,聽到裏麵有急促而隱忍的腳步聲,分明已經到了最危急的時刻,但他不敢輕舉妄動,這裏不比其他地方,為了九皇子容旭,這些日子對於長春宮的所有人來說都是一種煎熬。

司徒岸出來的速度比顧長明想的要快些,他的臉色慘白如雪,仿若是剛經曆過一場殊死大戰。顧長明銳利的目光一掃,見到其長衣底下有大攤的血跡。司徒岸知道藏不過去,低低歎了口氣道:“我早想到會有這麽一天,太後以為把你找來會有辦法再拖一陣子。”

“這樣一個不人不鬼的皇子,值得太後如此耗盡心血?”顧長明簡單明了地說了這句,“太後還是想要見我?”

“裏麵一片狼藉,請顧公子再稍等片刻。”司徒岸平時也是心狠手辣的人物,但此時他在顧長明麵前流露出不忍的神情,想必是剛才進去看到的畫麵已經超越了他心裏能夠接受的程度。

“這一晚上,長春宮死了多少人?”顧長明本來可以不問的,正如柳竹雪說的,他們幾個都不喜歡司徒岸為人處世的手段,他這樣一問,可以說是故意刺激一下司徒岸。

果不其然,司徒岸單手按壓住自己的胸口,仿佛那裏麵突然闖進了兩個手持鈍器的小人,肆無忌憚地砍殺,雖然不見血卻疼得要人命:“顧公子,你這樣聰明的人,為什麽會問出如此愚蠢的問題?”

顧長明欣賞著司徒岸麵上流露出來的怒氣,這表明剛才那一問果然有效地刺激了司徒岸,算是為柳竹雪小小地報複了一下:“我並沒有覺得實話實說是愚蠢的行徑,如果從一開始九皇子失控的時候,你不隱瞞,而是對皇上稟明,我相信皇上會給你一條更好的出路。”

司徒岸的臉色忽白忽紅,這個顧長明太會看穿別人的心思了,幾乎什麽都瞞不過他那雙眼睛。司徒岸突然變得全身不自在,但他又必須在這裏把守,生怕長春宮發生的異變被其他人發現,闖出更大的禍端。

“顧公子隻需要知道一件事情,今晚之後長春宮中會大換血。宮中素來如此,少幾個人有誰敢過問?難道為了多管閑事連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司徒岸想用這話把顧長明的嘴給嚴嚴實實地堵上,省得他再說出什麽讓人心生不悅的言語。

沒想到,顧長明仰起臉衝著司徒岸微微一笑道:“那可糟糕了,我正是那個喜歡多管閑事的人。”隨即顧長明隻當身邊的司徒岸不存在,從其身邊徑直走過,直闖長春宮。

司徒岸沒想到他如此大膽,長明公子如何?前提刑官家的長子又如何?在太後麵前依然是個平頭百姓,一沒有功勳,二沒有官職。這樣一個毛頭小子居然敢罔顧太後的威嚴,他真的是不怕死嗎?

大桶大桶的井水被源源不斷地打上來,有十幾個宮人在用力洗刷著青玉石板鋪成的地麵,而井水倒下去,流淌出來的水始終帶著淡淡的紅色。

顧長明往內裏走,他算準了司徒岸絕對不敢示警。要知道一旦宮中侍衛聽聞示警趕過來,或許能把顧長明就地捉拿,但長春宮裏的秘密恐怕也會保不住。

所以等到顧長明站在太後麵前,司徒岸都沒有及時趕過來護駕。太後見到顧長明,臉上並沒有顯出吃驚的神情,本來就是她想要見一見顧長明,才讓司徒岸去請人的。

顧長明見到太後,才知道自己一路進來的那些想法可能都錯了。太後周身沒有半點兒戾氣,反而被濃濃的哀傷包裹著。上次相見時,太後雖然為了九皇子之事來回奔波有些疲累,卻絕對不是眼前這個蒼老到脫相的老婦人模樣。

“顧長明,你來了。”太後一開口,嗓子嘶啞而粗糲,像是被砂石打磨過,又像是痛哭過一場還沒有完全複原。

“司徒岸,你出去把守著長春宮的宮門,除了長春宮中的人,其他無論是誰都不許踏入半步,便是皇上來了,你也要想辦法給推出去。”太後的雙眼看著顧長明,“哀家與顧公子有些話要說,你去吧。”

顧長明跟隨在太後身後,偌大的長春宮,冷清到太後身邊居然連一個宮人都沒有,還是說人都被太後遣了出去,和剛才的司徒岸一樣?

“哀家已經很多天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總是在想哀家最初的那個決定是不是正確。容旭已經沒有了自己的意識,哀家因為不想失去兒子,所以做錯了更多的事情。今天晚上,哀家實在不能一錯再錯了。”太後的腳步停留在一幅巨大的簾幕之前,“顧公子,你自己走過去撩開簾子看一看,那裏麵有你想要追尋的真相。”

顧長明沒有猶疑,走上前去,手臂一伸把簾幕拉開。幕後是一張床榻,容旭挺身平躺在上麵,毫無聲息。

再往前走兩步,顧長明看到容旭的皮膚呈現出一種詭異的蒼白,不僅僅是因為變成了屍體。他見過太多的屍體,知道會產生這種效果的就是死者生前流光了身體內所有的鮮血。

想到這裏,顧長明用指甲在容旭露出來的一小截手腕處,刺破一道傷口。容旭死了最多一炷香的時間,體內的鮮血不至於這麽快完全凝固,而傷口中除了露出更加慘白的皮肉,一滴血都沒有滲出。

“容旭全身都是血,哀家想喊人過來攔住他,可是他的動作實在是太快了,這麽多宮人都攔不住他一個,有人被他抓住當場咬死,有人嚇得雙腿發軟跪地求饒。哀家想要上去喚醒容旭,卻被更多的人拉住,他們說哀家是太後不能犯險,可哀家除了是太後還是一個母親,怎麽能親眼見到兒子用如此慘烈的方法死去?”太後緩緩低下頭來,“哀家本來想再等一等,再等一等,等到你來了,興許會有辦法。可惜你還沒有趕到,容旭就死了,死在了哀家的麵前。”

“太後,今晚的長春宮宛如人間煉獄,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的性命不保?”顧長明沉聲說道,“便是我先一步到了,也不能扭轉整個局麵,連太後都做不到,我一個普通百姓如何能做到?”

片刻的沉默後,太後掩麵而泣:“你可知哀家暮年喪子之痛,那真是比刀子割心更痛苦。哀家何嚐不知道容旭已經回不來了,可哀家怎麽舍得放手,在他已經連自己都忘記的時候放棄他?”

顧長明沉默不語,專心看著九皇子的屍身。顧長明發現屍體的皮膚上麵,屍斑還沒有長出來,已經有了斑斑瘀痕:“太後一直把九皇子鎖著?”

“是,哀家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也不能讓他再害人,特意讓人打造了鐵鏈把他束縛在一定範圍內,每天送飯送水給他。今天不知他受了什麽刺激,居然把鐵鏈掙開,弄得到處都是血。你見到的這些血,除了有兩個侍衛護駕攔住,不讓他傷害哀家而不幸遇害之外,都是容旭身上淌出來的。”太後想到當時的慘狀,瞳孔收縮成一點,明顯是驚駭過度。

本來容旭聽到太後的聲音,還能稍微平靜一點兒,至少肯吃送過來的熟肉塊。今天發瘋以後,太後怎麽喊都沒有用,容旭反而循著聲音撲過來,十根手指的指甲銳利如小刀,差點兒將太後的臉劃個鮮血淋漓。

攔在太後麵前的侍衛,根本不是容旭的對手,被指甲抓進脖頸側麵的動脈,當場殞命。容旭流了太多的血,動作越來越遲緩,被剩下的四個侍衛包抄圍堵,很快便消耗掉了最後的一點兒氣血。

太後無力再阻攔,容旭流了太多的血。她明白,再要強行挽回容旭,可能連老天爺都要看不下去了。但是親眼看著心愛的小兒子在自己麵前撕心裂肺、血盡而亡,太後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歲。

“哀家知道自己錯了,所以不能一錯再錯。”太後勉強維持的儀態快要崩潰了,剛才那番話說完,她便雙腿發軟站不住了,還是顧長明眼疾手快將她扶住,再送到旁邊的扶手椅上坐穩,她緊緊抓住顧長明的手,“哀家把這些告訴你,你應該知道是為了什麽。”

“太後想要找出到底是誰把西域犬送到了九皇子身邊,九皇子出事以後又是誰把這隻畜生帶走了。”顧長明自然明白太後想要為小兒子報仇的心情,“天底下縱然有諸多巧合,九皇子的變故卻肯定是有人故意為之。甚至九皇子今晚突然狂暴不受控製,可能也是人為的。”

自從上次在柳府外的小轎中見了一次太後,顧長明的腦海中總是留著她那溫和哀傷的美婦人模樣,差點兒忘記先帝登基有五成的功勞來自太後。曾經有膽大之人分析朝中形勢,說先帝的性格過於軟弱,反而是太後英明果斷,而當今皇上的處事手段和太後越來越相似。

“太後為什麽選中我?”顧長明反問道,不說朝中官員,太後身邊的親信侍衛頗多,司徒岸看起來比他更適合擔當此任。

“因為哀家有感覺,此事交給你才能圓滿。”太後的嗓音發啞,語氣卻是強硬到不容反駁,“如果你替哀家辦成此事,哀家也會許你一件事。”

“我這人沒什麽野心,一路走走看看就好,實在不敢要求太後為我做些什麽。”顧長明說得婉轉,方才太後一句話等於是赦免了整個長春宮上下數十條人命,他心口微微一鬆。如果不是這樣,他是不是會求太後一個恩典?

“哀家不是要為你做什麽,你年少出名,鮮衣怒馬的日子過得何等逍遙。哀家要許給你的,是你想要知道卻百思不得其解的。”太後走到容旭的屍身邊,深深地看了一眼,拉起白色的綢布把整具屍體掩蓋起來,“哪怕我不是太後,隻是一個母親,想找到害死自己兒子的真凶,長明公子能選擇冷眼旁觀嗎?”

“太後,我不是朝中之人,也不能隨意進宮,真的不是很適合擔當如此重任,並非是有意推辭。”顧長明不想太後誤會,主要是太後方才那段話,情真意切,隻差聲淚俱下了,他不忍拒絕。

“如果哀家說,你若找到害死容旭的真凶,哀家就把你父親的下落告訴你呢?”太後的話像是一道炸雷,響在顧長明的耳邊,“哀家得到的線索是,那條西域犬不是朝中官員所送,也不是宮中的人送給容旭的。而你在宮外行走,能夠比別人走得更遠,看得更廣。哀家感覺事情不會因為容旭的死而結束,他們花了這般的精力,使了這般的手段,不過是害死了一個不管事、沒有實權的閑散王爺,根本沒有意義。”

顧長明深吸一口氣:“太後教訓得極是,是我目光短淺,隻看到眼前,沒有想到更深的細節。”

顧長明對著太後慎重地行了個禮,隻身退了出來。

一出來,那種芒刺在背的陰冷感慢慢地消退了。司徒岸果然守在長春門邊,見顧長明出來,他的麵上沒有顯露出意外的表情。兩人誰都沒有開口,對視了一眼後,司徒岸從暗處召喚出兩個人,守在他剛才站立的位置,他自己則親自送顧長明出了宮。

一路上,兩人誰都沒有開口,卻有種特別的默契。司徒岸一直把顧長明送到宮門口,看著他招呼踏雪過來,飛身上馬,很快隱入宮門口外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