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20 第二十章
我通常會放下床幔的,那天晚上卻忘了,連窗簾都沒拉上。結果呢,當又圓又亮的滿月(那晚天氣很不錯)循著她的路徑,慢慢移動到天空中正對我窗子的位置,穿過沒有遮蔽的清透玻璃望著我,她明亮的目光把我喚醒了。我在靜寂的深夜中醒來,一睜開眼睛就看見她銀白色的皎潔圓盤,美則美矣,卻太過肅穆。我撐起上半身,伸長胳膊拉上床幔。
天哪!好驚悚的叫聲!
原本沉睡中的靜謐夜晚,被一陣淩厲刺耳的哀叫聲撕扯成兩半。那叫聲響徹棘園。
我的脈搏停頓,心髒也不跳了,我伸長的手臂無法動彈。那叫聲消失了,沒有再出現。事實上,不管是什麽生物,發出那種駭人的嚎叫之後,不可能馬上再呐喊一次。即便是安第斯山脈體形最大的兀鷹,也無法接連從它位於雲端峭壁的巢穴裏發出這種嘶吼。喊出那種聲音的生物必須稍事休息,才可能再次嘯叫。
聲音來自三樓,因為聲波穿越上方。再者,我聽見上麵——沒錯,就是我天花板上那個房間——有某種扭打聲,那聲音似乎充滿致命危機,還有悶悶的喊叫聲: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急促地連喊了三聲。
“沒有人來嗎?”那聲音叫著。之後,在混亂的搖晃聲和跺腳聲之中,我隔著牆板和灰泥聽見:“羅徹斯特!羅徹斯特!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快來!”
有扇房門打開來,有人在走廊上奔跑,或衝刺。樓上地板又傳來一聲重踏,有東西掉在地板上,接著是一片寂靜。
雖然那恐怖的叫聲讓我四肢顫抖,但我還是穿上外衣,走出房間。睡夢中的賓客都醒了,每個房間裏都有尖叫聲和飽受驚嚇的咕噥聲。房門一扇扇打開,住客一個個探出頭來。走廊上到處是人,男士和女士們都下了床。眾人七嘴八舌地同時發問:“那是什麽聲音?”“有誰受傷了嗎?”“出了什麽事?”“哪個人拿燈來?”“著火了嗎?”“有強盜嗎?”“我們該往哪兒跑?”如果沒有月光,大家就會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他們跑來跑去,或擠成一堆,有人啜泣,有人絆倒,場麵混亂至極。
“羅徹斯特到底上哪兒去了?”丹特上校叫嚷著,“他不在**。”
“來了!來了!”是他得到的回應,“冷靜點,各位,我來了。”
走廊盡頭那扇門打開來,羅徹斯特先生拿著蠟燭走過來,他剛從樓上下來。有位小姐立刻奔過去,抓住他手臂。是白蘭琪小姐。
“發生了什麽恐怖事件?”她說,“說啊!馬上把最壞的狀況告訴我們!”
“先別拉倒我,也別勒死我。”他說,因為這時兩位艾希頓小姐也攀在他身上。此外,那兩位披著超大白色外袍的男爵遺孀也都像滿帆的船隻一樣,全速朝他駛去。
“沒事!沒事!”他大叫,“隻是排演了一出‘無事生非’(1)。女士們,別靠那麽近,不然我會做出危險舉動。”
他看起來是很危險,深色眼眸迸出火花。他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又說:
“有個仆人做了噩夢,就這麽簡單。她神經緊張又容易激動,八成把夢境當成幻影,或類似的東西,把自己嚇了一大跳。好了,我請各位都回房去,因為要等到整棟屋子都穩定下來,才能有人去照料她。男士們,行行好,當女士們的榜樣。白蘭琪小姐,我相信你碰到這種假警報的時候,還能夠表現出你的優越特質。艾米和路易莎,你們這對乖巧的鴿子,回自己的鴿舍去吧。兩位夫人,”他轉頭對那兩位遺孀說,“如果你們繼續留在這個冷颼颼的走廊上,一定會受涼的。”
就這樣,他又哄騙又指揮地,終於把所有人趕回各自的客房裏。我沒等人來命令我回房,就悄悄退開,沒有引起注意,跟我從房間裏出來時一樣。
但我回房不是為了上床睡覺,相反地,我開始換衣服。尖叫聲後那些打鬥聲和說話聲,可能隻有我一個人聽見,因為聲音來自我正上方的房間。那些聲音讓我確信,驚擾了整棟房子的並不是仆人的噩夢,也確信羅徹斯特先生的說辭隻是編出來安撫賓客的。所以我整裝待發,以便應對緊急狀況。穿戴整齊後,我在窗邊坐了很久,凝望窗外的寂靜庭園與銀色田野,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等什麽。我直覺認為,在那些尖嘯、掙紮和喊叫聲之後,肯定還有事。
不,大宅重歸平靜,嘰喳話聲與窸窣走動聲慢慢止歇。約莫一小時後,棘園再度寂靜得有如沙漠。看來睡眠與夜晚重新收複了它們的疆土。與此同時,月亮也在往下滑,就要沉落了。我不願意繼續坐在寒冷的黑暗中,想和衣躺回**。我離開窗邊,輕聲越過地毯,正要彎腰脫鞋,卻聽見有人輕聲地敲門。
“誰找我嗎?”我問。
“你醒著嗎?”是我預期聽見的聲音,也就是我的主人的聲音。
“我醒著,先生。”
“穿好了衣裳?”
“是。”
“那就悄悄走出來。”
我走出房間。羅徹斯特先生拿著蠟燭站在走廊上。
“我需要你,”他說,“跟我來,慢慢走,別出聲。”
我的拖鞋很薄,走在鋪了地毯的地板上,就像貓兒般輕盈。他走過長廊,爬上樓梯,停在不祥的三樓那低矮而陰暗的走廊上。我一路尾隨,在他身旁站定。
“你房裏有沒有海綿?”他悄聲問。
“有的,先生。”
“有沒有鹽,嗅鹽(2)?”
“有。”
“你回房把這兩樣都拿來。”
我回到房間,從盥洗架上拿了海綿,再拿出抽屜裏的嗅鹽,循原路回到三樓,他還等在那裏。他拿著一把鑰匙,走向一扇黑色小門,把鑰匙插進鎖孔裏,卻停下來,轉頭對我說:
“你看見血不會頭暈吧?”
“應該不會,我還沒試過。”
我回答他的時候一陣毛骨悚然,但沒打寒戰,也不覺得暈眩。
“把手伸過來,”他說,“沒必要冒著暈倒的危險。”
我把手指放在他手上。“手很暖和,並且沒有發抖。”說完,他回頭去轉動鑰匙,打開門。
我看見一個印象中曾經見過的房間。是在費爾法克司太太帶我參觀房子那天,這房間掛著繡帷,現在那些繡帷束在一側,露出一扇被掩住的門。那扇門當時關著,現在打開來了,一道光線從裏麵的房間透出來。我聽見房裏傳來某種咆哮與搔抓的聲響,幾乎像狗兒在發怒。羅徹斯特先生放下手中的蠟燭,對我說:“在這兒等一會兒。”說完就走進裏麵的房間。他進去後,裏麵傳來一陣狂笑,起初很嘈雜,最後以葛瑞絲·普爾那妖精般的“哈!哈!”終結。她果然在裏麵。羅徹斯特先生默默地做了某些處置,我聽到有個低沉嗓音在跟他說話。他出來了,隨手帶上門。
“簡,你過來!”他說。我走到一張大床的另一側,床的帷幔垂了下來,遮蔽了大半個房間。床頭旁有一張安樂椅,裏麵坐著一個男人,衣著整齊,沒穿外套。那男的一動也不動,頭往後仰,雙目緊閉。羅徹斯特先生把蠟燭拿在他頭頂上方,我認出那張慘白毫無生氣的臉龐,是那個陌生人梅森。我還看見他半邊亞麻襯衫和一條手臂全被鮮血染紅。
“你拿著蠟燭。”羅徹斯特先生說。我接過來。他從盥洗架取來一盆水,說,“你來端。”我接過臉盆。他拿起海綿,放進盆子裏沾濕,擦拭那張死屍般的麵孔。他跟我要嗅瓶,把瓶子湊到傷者鼻孔底下。梅森先生很快睜開眼睛,發出呻吟聲。羅徹斯特先生掀開梅森的襯衫,襯衫底下的手臂和肩膀都包紮了繃帶。羅徹斯特先生把快速流出的鮮血擦掉。
“眼下有沒有危險?”梅森咕噥問道。
“呸!沒有,隻是一道小刮痕。兄弟,別這麽容易就嚇著,打起精神!我馬上去幫你請大夫,我親自去。但願明天早上就可以送你離開。簡——”他又說。
“先生?”
“我要把你跟這位先生一起留在這房間,大約一小時,也許要兩小時。如果傷口又流血,你就照我剛才那樣把血擦掉。如果他頭暈,就把那邊架子上那杯水拿到他唇邊,再把嗅瓶放在他鼻子底下。你無論如何都不許跟他說話。理查,如果你跟她說話,就會有生命危險。如果你張開嘴,情緒激動起來,後果我可不負責。”
那個可憐的男人又哀號了一聲,他看起來連動都不敢動,恐懼感——不管是害怕死亡或害怕別的東西——讓他嚇得全身麻痹。羅徹斯特先生把沾了血的海綿塞到我手上,我繼續照他的方式擦血。
他旁觀了一秒鍾,又說:“記住,不許交談!”說完就走了。我聽見鑰匙在門鎖裏哢嗒一響,聽見他漸行漸遠的腳步聲消失,心底湧起一股詭異的感覺。
那麽,此時我人在三樓,被禁錮在這層樓的許多神秘小房間之一,置身暗夜中,眼睛看見的、雙手碰觸的,是慘白又血淋淋的景象,隻有區區一塊門板隔開我和一名女殺人犯。是啊,這點真夠驚悚的。其餘的事情我都可以忍受,但隻要想到葛瑞絲·普爾可能會衝出來撲向我,我就不寒而栗。
然而,我仍得堅守崗位。我一定要留神觀察這張死人般的麵孔,觀察那被下了禁口令、毫無動靜的青紫嘴唇,觀察那雙因恐懼而呆滯的眼睛,它們時睜時閉,時而環顧室內,時而凝視著我。我得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手浸入那盆血水裏,得擦拭不斷滴落的鮮血。我一麵擦血,一麵看著沒剪燭花的蠟燭火光漸漸變暗,看著一道道陰影,在周遭那些年代久遠的破舊繡帷上變暗,又在那張大床的帷幔底下變黑,最後,在對麵那隻大櫃子的門上詭異地晃動。那隻大櫃子麵板隔成十二片,上麵裝飾著陰森森的十二門徒頭像,每個頭像被圍在獨立的區塊中,像裝裱了外框似的。十二個頭像上方浮現出一個烏木十字架與垂死的耶穌。
隨著搖曳暗影與閃爍燭光左右飄移,忽而見到低著頭的大胡子醫生路加,轉眼又變成長發蓬卷的聖若望,不一會兒又換成猶大的邪惡麵容。猶大那使徒的外貌仿佛有了生命,陰險叛徒的撒旦嘴臉躍然顯現。
我既要觀看周遭這一切,還得豎起耳朵仔細聆聽,留意躲在隔壁巢穴裏那頭野獸或惡魔的動靜。不過,羅徹斯特先生進去過後,它似乎被鎮壓下來了,一整晚我隻聽見三次聲響,而且間隔很久,包括嘎吱的腳步聲,狂犬咆哮的吠叫聲,以及人的低沉悶哼聲。
我被自己的念頭攪得心煩意亂。這棟僻靜的大宅子裏究竟存在著何種化身人形的罪惡,竟然連屋主都沒辦法將它驅逐或製服?總在夜闌人靜時分,又是祝融肆虐,又是血濺五步的,其中究竟暗藏著什麽玄機?那披著平凡婦人麵孔與形體的怪物又是什麽?為什麽發出的聲音忽而像嘲弄的惡魔,忽而又像搜尋腐屍的猛禽?
而我俯身照顧著的這個男人,這個沉默的平凡陌生人,又是如何卷進這張驚恐之網的?那個憤怒女神為什麽找上他?是什麽原因讓他選在這種不恰當的時間點,前來探索這棟房子的這個角落?他不是應該在自己的**、酣睡夢鄉嗎?我聽見羅徹斯特先生在樓下幫他安排了房間,他為什麽出現在這裏?還有,現在他被人暴力相向,或遭人陰謀陷害,卻又為何表現得如此馴服認命?羅徹斯特先生究竟為什麽下達封口令?他的客人遭受暴行,他自己的性命早先也遭到恐怖暗算,這兩起事件他竟然都選擇秘而不宣,選擇讓它們沉入大海!最後一點,我發現梅森先生對羅徹斯特先生唯命是從,他整個人愣愣怔怔,完全受羅徹斯特先生的魯莽意誌擺布。光憑他們之間短短幾句交談,我就能確認這點。很顯然地,在他們過去的相處過程中,梅森消極被動的秉性經常受到羅徹斯特先生的充沛幹勁所左右。如此一來,當初羅徹斯特先生聽見梅森先生來訪時,又為什麽顯得焦慮不安?為什麽短短幾個小時以前,他光聽見這個溫馴的人的名字,就有如橡樹遭到雷擊,現在卻隻要動動嘴皮,就能讓梅森像小孩子一般乖巧聽從?
哦!我忘不了羅徹斯特先生低聲說著“簡,我受了打擊!我受了打擊!簡!”時,臉上是什麽神情,麵容又是多麽慘白,也忘不了當時他搭在我肩上的手抖得多厲害。能讓果敢堅決、八麵威風的羅徹斯特先生失魂落魄的難題,絕對非同小可。
“他幾時回來?他幾時回來?”我在心裏呐喊著。夜的腳步徘徊不前,我的失血傷員垂著頭呻吟、精神越來越萎靡,晨光和救援卻都遲遲不來。我不斷把水拿到他死白的唇邊,不斷給他聞嗅鹽,我所做的一切好像都徒勞無益,不知是基於肉體或心靈的創傷,或失血過多,或三者綜合,他越來越虛弱。他哀號連連,看上去那麽脆弱、古怪又迷惘。我擔心他會死掉,卻連話都不能跟他說。
蠟燭終於燃盡,火光熄滅了。燭光消失後,我瞥見窗簾邊緣有幾道灰蒙蒙的光線,黎明的腳步近了。我遠遠聽見派勒特的叫聲從它在庭院裏的犬舍中傳來,有希望了。希望沒有落空,不到五分鍾,鑰匙哢嗒一響,門鎖彈開,宣告我的守護任務接近尾聲。這段時間絕沒有超過兩小時,感覺卻比幾星期更久。
羅徹斯特先生走了進來,帶著他找來的醫生。
“卡特,你聽好,”他對醫生說,“我隻給你半小時包紮傷口,係好繃帶,送傷者下樓。”
“他能走動嗎,先生?”
“沒問題。隻是一點小傷,他太緊張了,我們要讓他打起精神。快,動手吧。”
羅徹斯特先生把厚厚的床幔往後拉,再拉開麻布窗簾,盡量讓晨光照射進來。原來天色已經大亮,東方天空泛起幾抹紅光,我既驚訝又興奮。羅徹斯特先生走向梅森,醫生開始處理傷口。
“我的好朋友,你還好嗎?”他問。
“我就要死在她手上了!”傷者答得有氣無力。
“胡扯!勇敢點!兩星期後你的傷勢絕對比現在改善。你隻不過流了點血,就這樣。卡特,跟他說他不會有危險。”
“我可以憑良心保證。”卡特剛拆開原來的繃帶,“我隻希望我更早趕到這裏,這樣他就不會流那麽多血。不過這是怎麽回事?他肩膀上的肌肉看起來像被刀子割傷了,可是這個傷口不是刀子造成的,是牙齒咬的!”
“她咬我。”梅森嘀咕著,“羅徹斯特把刀子搶下來以後,她像母老虎一樣撕咬我。”
“你不該心軟的,應該馬上跟她搏鬥。”羅徹斯特先生說。
“在那種情況下,我又能怎樣?”梅森答道,“哦,太恐怖了!”他又顫抖地補了一句,“何況我根本完全沒想到,一開始她看起來很平靜。”
“我警告過你,”羅徹斯特先生回應道,“我說過,你接近她一定要提高警覺。再者,你大可以等到明天,讓我陪你一起來。今晚單獨一個人來見她,實在是很愚蠢的行為。”
“我以為我可以對她有點幫助。”
“你以為!你以為!哼,我聽不下去了。不過,你受了罪了,看來也要為不聽我的勸告吃上不少苦頭,所以我就不多說了。卡特,動作快!動作快!太陽就快出來了,我一定得送他走。”
“馬上好了,先生。肩膀剛包紮好,我還得處理手臂上另一個傷口,我猜這裏也被咬了。”
“她吸我的血,說要把我心髒裏的血吸幹。”
我看見羅徹斯特先生打了個寒戰,臉上明顯露出極度厭惡、恐懼、憎恨的神情,麵容幾乎扭曲,但他隻說:“好了,別說了,理查。別理她那些瘋話,也不必轉述。”
“但願我可以忘得掉。”梅森說。
“你離開英國,回到西班牙鎮以後就會忘了。你不妨當她已經死掉了、埋葬了,或者,幹脆別想起她。”
“今晚的事不可能忘得掉。”
“不是不可能,老弟,打起精神來。兩個小時前你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現在你不是精神飽滿,也在說話?好了!卡特就快幫你包紮好傷口了,我馬上就可以讓你生龍活虎。簡,”他回來後第一次轉頭看我,“拿著這把鑰匙,下樓到我房間,直直向前走到我的更衣室,打開衣櫃最上層的抽屜,拿一件幹淨的襯衫和領巾,再回這裏來,動作靈巧點。”
我下了樓,找到他指示的位置,取出他要的物品,帶著回到三樓。
“好,”他說,“你站到床鋪的另一邊去,我要幫他換衣服。先別離開,我可能還需要你幫忙。”
我照他的指示移動。
“簡,你下樓的時候,有沒有聽見有誰醒了?”羅徹斯特先生問道。
“沒有,先生。到處都很安靜。”
“理查,我們會利落地把你送出去。這樣對你,對那個可憐的人都好。這麽久以來我很努力避免曝光,可不希望事情就此傳出去。來,卡特,幫他穿上背心。你的毛皮大衣在哪裏?這種該死的大冷天,少了毛皮大衣,你根本走不了兩公裏。在你房裏?簡,跑下樓到梅森先生的房間,就是我房間隔壁那間,把房裏的大衣拿來。”
我又跑出去,再跑回來,抱著一件內襯與緄邊都是毛皮的超大披風。
“好,我還要指派你另一項任務。”我那孜孜不倦的主人說,“你要再跑一趟我房間。簡,幸好你穿的是絲絨鞋!這個節骨眼上,走起路來啪嗒響的使者可是一點用處都沒有。你去打開我盥洗台的中間抽屜,拿出裏麵的小藥瓶和小杯子。動作快!”
我快去快回,帶回指定的物品。
“很好!卡特,我要擅自做主親自給他一劑,責任由我承擔。這好東西是我在羅馬拿到的,是個意大利江湖郎中給我的。卡特,那家夥是你會踢他屁股的那種人。這種東西可不能隨便用,不過,隻要時機恰當,比方說現在,是很有好處的。簡,給我一點水。”
他把那隻小杯子拿在空中,我用盥洗架上的水壺幫他倒了半杯。
“這就夠了。現在把藥瓶的瓶口沾濕。”
我照他的意思做。他量出十二滴深紅色**,遞給梅森。
“喝了它,理查。它可以給你你欠缺的勇氣,幫你撐上個把小時。”
“喝了對身體有害嗎?味道會不會很刺激?”
“喝吧!喝吧!喝吧!”
梅森先生乖乖聽從,因為抗拒顯然無用。現在他已經穿戴整齊,臉色還是慘白,但已經沒有血跡或汙漬了。他喝下那杯**後,羅徹斯特先生讓他端坐三分鍾,才扶起他的手臂。
“我相信現在你站得起來了,”他說,“試試。”
梅森站了起來。
“卡特,你架住他另一邊肩膀。理查,打起精神,跨出來。做得好!”
“我真的覺得好多了。”梅森先生說。
“這我相信。簡,你先出去,走到後側樓梯,拉開側門的門閂。你會看見驛車的車夫在庭院裏,或就在外頭,因為我叫他別把咯噔咯噔響的車輪駛上車道來。你叫他準備出發,說我們就要下樓了。還有,簡,如果附近有人走動,就走到樓梯底層,輕輕咳一聲。”
這時已經五點過半,太陽就快露臉了。廚房裏還很暗,側門還閂著。我把門打開來,盡可能不發出一點聲響。庭院靜悄悄的,大門卻敞開著,門外有一部驛車,馬匹上了挽具,車夫坐在車廂裏。我走過去,告訴他先生們就快下來了。他點點頭。我轉頭查看四周,側耳傾聽。大清早的,四下闃然無聲,大地還在酣睡,仆人房那邊的窗簾都還沒拉起來,鳥兒在果園裏掛滿鮮花的枝頭嘰嘰喳喳的,果樹的枝丫像白色花環般,低垂越過環繞庭院的圍牆。拉車的馬兒時不時在它們的封閉式馬廄裏跺著馬蹄,周遭萬籟俱寂。
男士們下來了。梅森被羅徹斯特先生和卡特醫生架著,走起路來似乎相當輕鬆。他們把他扶上驛車,卡特跟了進去。
“好好照顧他,”羅徹斯特先生對醫生說,“讓他在你家住到身體複原,我這一兩天內就會騎馬過去探望他。理查,你還好嗎?”
“新鮮的空氣讓我神清氣爽。”
“卡特,他那邊的窗子就別關了。再見了,理查。”
“羅徹斯特……”
“什麽事?”
“好好照顧她,盡可能善待她,讓她……”他說不下去,淚眼漣漣。
“我盡力而為,以前是,將來也會。”說完,羅徹斯特先生關上車門,馬車駛離了。
“可是這件事到底何時才能了結!”羅徹斯特先生關上沉重的庭院大門,拉上門閂。
關好大門後,他神情恍惚、緩緩走向緊鄰果園那道圍牆的門。我猜他不需要我了,正準備回屋子裏,卻又聽見他喊:“簡!”他已經打開那扇門,站在門邊等我。
“到清爽的地方走走,幾分鍾就好,”他說,“那屋子根本就是地牢,你不覺得嗎?”
“我倒覺得那棟房子很華麗,先生。”
“涉世未深美化了你的視覺,”他說,“而且你是透過被施了魔法的介質看著眼前的屋子,你分辨不出它的鍍金外表其實是惡心的黏液,看不出那些絲質帳幔其實是蜘蛛網,而那些大理石是汙穢的板岩,至於那些光亮的木頭,隻不過是無用的木屑和碎裂的樹皮。你看這裏,”他指著我們踏入的綠蔭深處,“這些才是真實、甜蜜而純淨的。”
他信步踏上一條步道,一邊是黃楊木、蘋果樹、梨樹和櫻桃樹,另一邊的長條形花圃栽植了各式各樣的尋常花朵:紫羅蘭、石竹、櫻草花、三色堇,夾雜著幾株青蒿、香葉薔薇和各種香草。經過接連幾場四月春雨的洗禮與春光的照耀,又逢上如此明媚的清晨,花花草草都顯得鮮嫩欲滴。旭日剛剛出現在斑駁的東方天空,它的光輝照亮了掛滿花環與露珠的果樹,也穿透樹葉,照在樹下恬靜的步道上。
“簡,給你一朵花好嗎?”
他摘了一朵半開的玫瑰,是枝頭唯一的花朵,遞給了我。
“先生,謝謝您。”
“簡,你喜歡今天的日出嗎?喜歡飄著幾片輕盈雲朵的天空嗎?等氣溫慢慢升高,那些雲朵也會慢慢消散。你喜歡這種祥和又芬芳的氣氛嗎?”
“我很喜歡。”
“簡,你度過了一個奇怪的夜晚。”
“是的,先生。”
“你現在臉色發白。我把你跟梅森單獨鎖在那屋子裏的時候,你害怕嗎?”
“我很怕裏麵那個房間會有人出來。”
“我把門閂上了,鑰匙在我口袋裏。如果我把我的羔羊——我最心愛的羔羊——毫無防備地留在狼穴周遭,那我就是個粗心大意的牧羊人。你其實安全得很。”
“先生,葛瑞絲·普爾還會繼續住在這裏嗎?”
“那當然!你別操心她的事,別再想那件事了。”
“可是,我覺得隻要有她在,您就會有生命危險。”
“別擔心,我會照顧自己。”
“先生,昨晚您擔心的危險已經過去了嗎?”
“隻要梅森還在國內,我就不敢保證。即使他離開了,我也沒有把握。簡,對我而言,活著就好像站在一個隨時可能會崩裂或噴發的火山殼上。”
“可是梅森先生好像是個很容易指揮的人。先生,您顯然對他很有影響力,他永遠不會違抗您,也不會蓄意傷害您。”
“哦,不會!梅森不會反抗我,也不會故意傷害我。不過,他卻很可能一不小心說漏嘴,即使沒害我丟了性命,也會害我永遠得不到幸福。”
“叫他謹慎一點,先生。告訴他你在擔心什麽,教他如何避開危險。”
他嘲弄地笑笑,匆匆握我的手,又迅速甩開。
“傻瓜,如果我能這麽做,哪還有什麽危險可言?三兩下就解決了。打從我認識梅森以來,我隻要跟他說‘做某件事’,某件事就會完成。可是對於這件事,我不能命令他,我不能對他說:‘理查,當心點,別傷害我。’因為我絕不能讓他知道我會受到傷害。你好像聽得糊裏糊塗,我還會再讓你更摸不著頭腦。你是我的小朋友,是不是?”
“我喜歡替您做事,隻要是對的事,我都喜歡服從您。”
“一點也沒錯,這點我看出來了。我從你的舉手投足、你的麵孔和眼睛看得出來,你在幫我做事或逗我開心的時候,真的非常心滿意足。那都是你在幫我,或跟我一起做那些你所謂‘對的事’的時候。如果我要求你做些你認為不對的事,你就不會跑得那麽輕盈,手法也不會那麽利落明快,雙眼不會炯炯有神,表情也不會那麽生動。那時你就會沉默地背對我,臉色發白地說:‘不,先生,不可能!我不能那麽做,因為那樣不對。’然後會變得跟恒星一樣寸步不移。你對我也有影響力,也可能傷害我。我不敢讓你知道我的弱點,以免忠實又友善的你一刀刺穿我。”
“如果您害怕我的程度就跟害怕梅森一樣,那麽,先生,您非常安全。”
“但願上帝允許如此!簡,這兒有個涼亭,坐下。”
那個涼亭是圍牆上的一座拱門,綴滿藤蔓,裏麵有一張鏽蝕的座椅。羅徹斯特先生坐下來,留了位子給我,但我站在他麵前。
“坐啊!”他說,“這張長椅夠兩個人坐。你不會不願意坐在我身邊吧?這樣不對嗎?”
我用行動回答他,坐了下來。我覺得,拒絕他似乎有點不明智。
“好,我的小朋友,趁著太陽在暢飲露水,古老花園裏的花朵清醒過來、伸展花瓣,鳥兒在玉米田裏幫它們的幼雛覓食,早起的蜜蜂也出來采蜜,我要跟你說件事。你要盡量想象你是事件的主角,隻不過,你先看著我,告訴我你心情很輕鬆,說你不覺得我耽擱了你,或你留在這裏是錯誤的決定。”
“不會的,先生,我心甘情願。”
“那麽,簡,發揮一下你的想象力。假設你不是個有教養、守規矩的女孩,而是一個從小受寵的任性男孩。想象你在某個遙遠的陌生國度,再假設你在那裏犯下一樁致命錯誤。先別管那是什麽樣的錯誤,或基於什麽動機而犯下的。你隻要知道那個錯誤的後果會永遠糾纏你,玷汙你的存在。注意,我說的並不是犯罪行為,不是什麽殺人放火或其他不法勾當,不是任何會讓肇事者受到法律製裁的行為。我說的是錯誤。隨著時間流逝,你做這件事的後果變得完全無法忍受,你采取了應對措施來尋求解脫,是很不尋常的措施,但它既不違法,也不會受譴責。然而,你還是痛苦不堪,因為你的人生已經沒有希望,你的太陽原本高掛天頂,卻因為日食變得陰暗無光。你覺得這次日食在夕陽西下之前都不會結束。痛苦與卑微是你僅存的記憶食糧。你浪跡天涯,在流亡中尋找平靜,在享樂中追求快感。我指的是不涉及情感的感官娛樂,是那種會讓智力鈍化,讓感覺枯萎的享樂。自我放逐多年後,你帶著困頓的心和憔悴的靈魂返回家鄉。你結交了新朋友,別管怎麽認識或在哪裏認識的。你在這個陌生人身上找到了你尋尋覓覓二十年、從未遇見過的良善與光明。那些特質是那麽清新、健康、未受汙染、潔淨無瑕。這種友誼讓人重現生機,讓人耳目一新。你覺得好日子回來了,人生有了更高遠的願望,更純淨的情感。你很想重新來過,很想善用你僅剩的歲月,讓自己的生命過得比不朽的靈魂更有價值。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你認為自己是不是有充足理由可以跨越某個習俗的障礙,那隻是一個既不受你的良心認可,也沒得到你判斷力讚同的傳統枷鎖。”
他停下來等我回答。我該說什麽呢?哦,哪個好心的神靈賜我一個明智又令人滿意的答複吧!我在癡心妄想!西風在周遭的藤蔓中低語,沒有溫柔的艾麗兒(3)把她的氣息借給我說話,鳥兒在枝頭啁啾鳴唱,它們的歌聲盡管悠揚,卻不知所雲。
羅徹斯特先生再次詢問。
“那個流浪的罪人,如今滿心懺悔、渴求平靜,他是不是有理由可以挑戰世俗眼光,讓自己與這位溫柔、嫻靜、友善的陌生人廝守終生,讓自己從此心情平和,重獲新生?”
“先生,”我答道,“流浪者的恬靜與罪人的改過不應該寄望於另一個人。世間男女總難免一死,哲學家也有智慮欠周之處,基督徒也可能善行不足。如果您認識的人因為犯了錯而受苦,請他訴諸高於同儕的力量,以尋求補救的能力和複原的慰藉。”
“可是要有方法!要有方法!上帝造就了這種局麵,就該授予方法。我自己就曾經是個俗不可耐、浪**不羈、浮躁不安的人,這點我可以老實告訴你。我相信我已經找到了痊愈的方法,就在……”
他停頓下來,鳥兒持續鳴囀,枝葉輕輕抖動,我幾乎納悶它們為什麽沒有停止歌唱與低吟,專注聆聽泄露一半的話語。隻是,它們可得等上幾分鍾,因為羅徹斯特先生沉默了許久。最後,我抬頭看他,他卻熱切地望著我。
“小朋友,”他的語氣變了,神情也不一樣了。原本的溫柔與莊嚴消失了,變成嚴厲與嘲諷,“你已經知道我很愛慕白蘭琪小姐,你不覺得如果我娶她,就能徹底重拾生機嗎?”
他說完就站起來,走到步道的另一頭。他重新走回來時,嘴裏哼著小曲。
“簡,簡,”他在我麵前停下腳步,“你一夜沒睡,麵無血色。我妨礙了你休息,你會不會咒罵我?”
“咒罵您?不會的,先生!”
“那就握個手確認一下。你的手好冰!昨天晚上我在神秘小房間門口拉這雙手時,它們暖和多了。簡,你什麽時候會再跟我一起守夜?”
“隻要我派得上用場,先生。”
“比如說,我結婚前那個晚上!我敢說我一定睡不著。你能不能保證到時候陪我熬夜,跟我做伴?我可以跟你聊我心愛的人,因為你已經見過她,也認識她了。”
“好的,先生。”
“她很特別。你說是不是,簡?”
“是的,先生。”
“體格很健美,真正的健美女士。高大的身材、褐色的皮膚、豐滿的體態,那一頭秀發肯定隻有迦太基古城的仕女們才有。我的老天!丹特和黎因在馬廄裏!你從灌木林那邊回去,穿過那道小門。”
於是我走一個方向,他走另一個方向。
我聽見他在院子裏,開心地說道:“梅森起得比你們都早,他日出前就離開了,我四點起來送的他。”
(1)Much Ado about Nothing,莎士比亞的浪漫喜劇,於一五九八年首次上演。
(2)又叫“鹿角酒”,一種由碳酸銨和香料配置而成的藥品,人聞後有刺激作用,可用來減輕昏迷或頭痛症狀。
(3)Ariel,出自莎士比亞的《暴風雨》,劇中名叫Ariel的精靈為報救命之恩,經常在主角普洛斯佩羅耳畔低語,引導他完成複仇大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