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15 第十五章

後來有一次,羅徹斯特先生果然把事情解釋清楚了。那是某天下午,他碰巧在屋外遇見我和阿黛拉,當時阿黛拉一麵跟派勒特玩,一麵踢毽子。他要我跟他在一條山毛櫸步道上來回漫步,保持在阿黛拉的視線範圍內。

他說阿黛拉的母親是一名法國歌劇舞者,名叫席琳·薇漢斯。他曾經瘋狂地愛上了這位舞者,對方也聲稱會以更激昂的熱情回報他。盡管他其貌不揚,卻自認是她的白馬王子。照他的說法,他相信她喜歡他的“運動員體格”更勝於觀景殿的阿波羅(1)。

“愛小姐,這位窈窕的高盧淑女對她的英國矮個子情有獨鍾,讓我飄飄然沾沾自喜。我把她安置在一座豪華住宅裏,一手包辦了她生活所需的全套仆役,以及馬車、羊絨、鑽石、蕾絲等。換句話說,我跟所有癡情漢一樣,搬演起世間公認的自我沉淪戲碼。看來,我也了無新意,沒辦法在通往恥辱與毀滅的道路上另辟蹊徑,隻是愚蠢且精確地依循既有軌跡,絲毫沒有偏離那條千瘡百孔的中線。也是我活該,步上了所有癡情漢的後塵。有天晚上,我臨時造訪。席琳事先不知道我會去,我到的時候她不在家。那天晚上相當暖和,我已經在巴黎街頭閑**得倦了,於是在她的客廳坐下來,開心地吸著她不久前感染過的神聖空氣。不,我太誇張了,我從來不認為她有什麽神聖美德,那隻是她留下的某種脂粉香氣,是麝香與琥珀香氛,而非聖潔的氣息。室內的花朵和噴灑的香水漸漸讓我感到窒悶,我打開落地窗,走到陽台。外麵有月光與煤氣燈光,非常靜謐祥和。陽台擺了一兩張椅子,我坐下來,拿出雪茄。如果你不介意的話,現在我也想來一根。”

談話暫時中斷,他取出一根雪茄來點燃,塞到嘴裏,朝冷冽的陰霾空氣吐了一口哈瓦那煙霧,接著又說:

“愛小姐,那段時期我很喜歡吃夾心軟糖。當時我一麵……嚼著(原諒我的粗俗)……嚼著巧克力糖,一麵抽雪茄,眼睛瞧著繁華街道上的馬車嗒嗒嗒地奔向附近的歌劇院。我看見兩匹漂亮的英國馬拉著典雅的密閉式車廂,在亮晃晃的市區夜景中一覽無遺。我立即認出那是我送給席琳的輕便馬車。她回來了,當然,我心急難耐,抵著欄杆的心髒怦怦狂跳。馬車一如預期停在屋子門口,我的‘熱火’(當時都是這麽稱呼歌劇女伶情婦的)下了車。她身上裹著披風,在那樣暖和的六月夜晚,其實無此必要。雖然她全身包得緊緊的,但她踏下馬車時,我還是一眼就認出從她洋裝裙擺底下露出來的那雙靈巧小腳。我趴在欄杆上往下看,正打算低聲喊出‘我的天使’,當然,我會用一種隻有情人的耳朵才能辨識的語調。那時,有個身影尾隨她從馬車裏跳出來,也裹著披風,但踩踏在人行道上的卻是裝了馬刺的鞋跟,越過屋子拱頂門廊的,是顆戴了帽子的頭顱。

“愛小姐,你從來沒有忌妒過吧?當然沒有,我不需要多此一問,因為你從來沒有愛過。這兩種感受你都還沒體驗過,你的靈魂還在沉睡,還沒承受過足以喚醒它的震撼。你以為人的生命都像你的青春歲月一樣,靜悄悄地流逝。你閉著眼睛蒙住耳朵飄浮在上頭,既看不見近處河床林立的礁石,也聽不見那些岩石底部的翻滾怒吼的碎波。但我告訴你,你要記住我的話,有一天,你會漂流到峭壁聳立的狹窄水道,在那裏,生命的水流會碎裂成旋渦與喧鬧、泡沫與噪聲。你若不是衝上岩石粉身碎骨,就是被一波巨浪湧起,帶到像我此時所在的這種比較平靜的水流中。

“我喜歡今天這個日子,我喜歡那個鐵灰色天空,喜歡寒冷天空下這份肅穆的寧靜感。我喜歡棘園,喜歡它的古老、它的隱遁、它的古老鴉林和棘刺樹,喜歡它的灰色門麵和一排排映照著鐵灰色天幕的窗子。可是,我畏懼這個地方、像逃離瘟疫般避開它多久了!我依然多麽懼怕……”

他咬著牙,沉默無語。他停下腳步,用靴子狠狠地踩踏堅硬的地板。某種憎恨的念頭似乎掌控了他,緊緊勒住他,讓他無法舉步向前。

他停步之前,我們正往步道高處走,屋子就在我們正前方。他舉目眺望屋頂的城垛牆,用一種我從未見過、往後也沒再見到的目光瞟了一眼。他黑色眉毛下的大眼睛瞪得圓圓的,痛苦、恥辱、憤怒、急躁、憎惡、嫌棄等種種情緒,似乎瞬間在裏麵激烈地相互撞擊。那場狂野的角力應當無比凶猛,然而,有另一股情緒湧上來,戰勝一切。那是某種強悍又憤世嫉俗的情緒,任性又堅決,它讓他的**趨於和緩,麵容也穩定下來。他接著說:

“愛小姐,剛剛我沒說話的時候,我在跟我的命運女神打交道。她站在那裏,在那棵山毛櫸樹幹旁,是個老太婆,很像在佛瑞斯荒原(2)現身在麥克白麵前的女巫。‘你喜歡棘園?’她問我,隨後她舉起手指,在空中寫了一串字,是橫跨整棟屋子正麵、陰惻惻的怪異文字(3),就在上層窗子與下層窗子之間,‘能喜歡你就喜歡吧!夠膽子你就喜歡吧!’”

“‘我會喜歡它,’我說,‘我敢喜歡它。’而且,”他悶悶不樂地補了一句,“我會說到做到。我會衝破通往幸福、仁善的障礙,沒錯,仁善。我想要變成比以前、比現在更好的人,就像約伯的海怪摧毀矛、槍和鎧甲一樣,別人看成堅銅利鐵的險阻,我會當成稻草和朽木。”

這時阿黛拉拿著毽子跑到他麵前。

“走開!”他厲聲叫道,“別靠近,不然就去找蘇菲!”之後他不發一語繼續往前走,我大著膽子提醒他剛才的故事還沒說完。

“先生,薇漢斯女士進門時,您有沒有離開陽台?”

我問了這個時間點很不湊巧的問題後,幾乎覺得一定會受到斥責。結果不然,他從憤憤不平的心緒中清醒過來,眼睛望向我,眉宇之間的陰影似乎消失了。“哦,我忘了席琳了!嗯,接著說下去。當我看見我的情人這樣帶著護花使者進屋,耳邊好像聽到一陣嘶嘶聲。是忌妒的青蛇,它從月光下的陽台盤旋舞動地升起,滑進我的背心,短短兩分鍾內就啃噬進我內心深處。真怪!”他叫了一聲,突然轉移話題,“我怎麽會跟你說起這些事,小姐。更奇怪的是,你竟然靜靜地聽我說,仿佛像我這樣的男人,對一個像你這樣不諳世事的怪女孩談論自己的歌劇女伶情婦,是這世上最尋常普通的事似的!但事出必有因,正如我先前跟你提過的,你個性沉穩、體貼又謹慎,天生適合讓人傾吐秘密。再者,我很清楚我正在跟什麽樣的心靈溝通,我知道那樣的心靈不容易被感染,因為它很特殊,獨一無二。幸好我並不打算傷害它,就算我想,它也不會受我傷害。我跟你談得越多越好,因為雖然我不能損害你,你卻可以讓我恢複元氣。”離題說了這些之後,他又接著說:

“我留在陽台上。‘他們一定會進她的客廳。’我心想,‘我先埋伏起來。’我伸手進窗子裏,拉上窗簾,留下一個足夠讓我偷窺的縫隙。然後我拉上窗子,保留一道小縫,方便泄露情人間的輕聲細語海誓山盟。之後,我躡手躡腳坐回椅子上。我一坐下,那兩人就進來了。我的眼睛迅速貼近窗縫。席琳的侍女走進來,點亮一盞燈,擺在桌上,又退出去。這時我才看清楚那對男女。他們倆各自脫下披風,那個姓薇漢斯的女人,身上的絲綢和珠寶光可鑒人,那當然都是我送的禮物。她的男伴穿著軍官服。我認識他,是個浪**成性的子爵,一個愚蠢的墮落青年,偶爾會在社交場合碰麵。我徹底鄙視這個人,所以絲毫沒有討厭他的念頭。我認出他之後,忌妒之蛇的毒牙立即摧折,與此同時,我對席琳的愛也化為烏有。一個會為這種貨色背叛我的女人,根本不值得爭奪,她隻配受到唾棄。隻是,我更應該受到唾棄,因為我竟然被她耍得團團轉。

“他們開始聊天,他們的對話讓我的心情完全輕鬆下來。輕佻、張狂又無知,這些話隻能讓聽者厭倦,激不起怒氣。桌上有一張我的名片,他們瞧見了之後,話題就轉到我身上。他們都欠缺具體誹謗我的行動力與才智,卻還是膚淺地粗魯羞辱我,尤其是席琳,她甚至添油加醋地數落我外貌的缺陷,她稱之為畸形。在那之前,她總是熱情洋溢地讚美我的‘陽剛美’,在這方麵她跟你截然不同。我們才第二次見麵,你就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你不覺得我長得帥。聽你那樣說時,我猛然意識到你們之間的強烈對比。”

這時阿黛拉又跑過來。

“先生,約翰說您的代理人來了,想見您一麵。”

“啊!那麽我隻好長話短說了。我打開窗子,走到他們麵前,跟席琳斷絕關係,要求她搬離那棟房子,給了她一筆應急的錢,不理會她的尖叫、歇斯底裏、懇求、抗議和慌亂。我也跟那位子爵敲定在布隆涅森林公園(4)一會。第二天早上我有幸見到了他,在他慘白得像瘟雞翅膀的胳膊上留下一顆子彈。那時我以為我從此跟那些人毫無瓜葛,很不幸地,六個月前那個薇漢斯女人留下小阿黛拉給我,聲稱她是我女兒。也許是吧,但我在她臉上找不到一絲一毫父女關係的證據,派勒特長得還比她更像我。我跟那女人分手幾年後,她拋下女兒,跟一個音樂家或歌手私奔到意大利。過去我確信阿黛拉跟我沒有血緣關係,如今還是一樣,因為我不是她爸爸。不過,我聽說她孤苦無依,才把她帶離巴黎那片汙濁爛泥,移植到這裏,讓她在英國鄉村花園裏的健康泥土中幹淨地成長。費爾法克司太太找了你來教導她。現在你知道她是法國歌劇女伶的私生女,也許會對你的職位和你的學生有另一番見解。也許有一天你會跑來通知我,說你找到新的工作,請我另聘家庭教師。對吧?”

“不會。阿黛拉不需要對她母親或您的過錯負責。我很關心她,現在我知道她也算是個孤兒,母親遺棄她,您否認跟她有任何關係,先生,我會比以前更愛護她。我怎麽可能會選擇有錢人家裏討厭家庭教師的嬌寵小孩,而不去愛把家庭教師當朋友依戀的寂寞小孤兒呢?”

“哦,原來你是這樣看的!嗯,我該進去了,你也是,天黑了。”

我跟阿黛拉和派勒特又在外麵多逗留了幾分鍾,我跟她賽跑,也跟她打了一陣子毽板遊戲。我們進屋後,我脫掉她的帽子和外套,把她抱到腿上,就這樣抱了一個鍾頭,任由她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即使她展現出一些微不足道的放肆行為或輕薄性情,我都沒有訓斥她。她隻要受到過多關注,就難免出現那一類的小疏失,暴露她淺薄的天性。那多半得自她的母親,跟英國人的性情大有不同。但她還是有優點,我決定要把她的好處放大到極限來看。我在她的麵容和五官尋找跟羅徹斯特先生的相似點,卻一無所獲。沒有任何特征、沒有任何神態顯示他們之間有任何關聯。真可惜,隻要她長得跟他有一點相似之處,他就會對她多用點心。

一直到那天晚上回房休息之後,我才有時間慢慢回想羅徹斯特先生告訴我的事。如他所說,這件事情本身也許沒什麽大不了的,充其量隻是有錢的英國男人戀上法國舞者,而她背叛了他。這種事在社會上顯然稀鬆平常得很。可是,他提到目前過得很心滿意足,也重新喜歡上這棟老宅和周邊環境時,情緒突然一陣激動,那裏麵肯定有古怪。我滿心狐疑地思索這件事,卻發現短時間之內不可能有解答,隻得放棄,轉而思考羅徹斯特先生對我的態度。他對我推心置腹,似乎源自於我的謹言慎行。我是這麽想的,也相信就是這樣。最近幾個星期以來,他對我的態度變得比剛開始時一致。我好像不再讓他覺得礙眼,他偶爾對我冰冷傲慢的情形也不再有,假使我跟他不期而遇,他總是顯得樂意見到我,總會跟我說說話,或對我笑一笑。假使正式召喚我到他麵前,也總會熱誠地對待我,讓我覺得自己當真擁有逗他開心的本事,覺得那些夜間談話不但讓他心情變好,我也受益無窮。

事實上,我話說得不多,但我津津有味地聽他高談闊論。他天生善於言談,也樂於對一個涉世未深的心靈闡述五光十色的人間百態。我指的不是傷風敗俗違法亂紀之事,而是普天之下那些令人嘖嘖稱奇、引為笑談的事情。我很樂意接收他提供的新概念,樂於摹想他描繪的新畫麵,追隨他的思緒,去到他發現的新地域,從來沒有任何歹毒的暗示令我震驚或困擾。

他從容的態度幫我解脫了痛苦的束縛,他對待我的那種友善、坦誠、端正又真摯的態度,把我拉向他。有時我感覺他是我的親人,而不是雇主。有時候他還是很跋扈,但我不介意,我知道那是他的行事風格。生活上這些新的趣味讓我欣喜萬分、充滿感恩,再也不渴望擁有親人。我新月般的渺小命運似乎在擴展,生命空白慢慢填補起來。我的健康狀態有所改善,身材豐腴了,氣色也變好了。

我現在還覺得羅徹斯特先生長得醜嗎?不,讀者。基於感激之情,以及其他種種愉悅而友好的聯想,他的臉變成我最喜歡看到的目標。房間裏有他在,比最明亮的爐火更讓人欣喜。但我並沒有忘記他的缺點,事實上,我忘不掉,因為他經常在我麵前表現出來。對於那些不管哪方麵不如他的人,他都會高傲以對,會冷嘲熱諷、嚴詞苛責。我暗地裏很清楚,盡管他對我展現高度善意,對其他人卻是同等地不公允且嚴厲。他的脾氣也總是沒由來地時好時壞。很多次,他召喚我去為他誦讀,我卻看見他獨自坐在書房裏,雙手抱胸,低垂著頭,等他抬起頭來,臉上總是帶著一股近乎怨毒的抑鬱怒氣,麵容顯得陰沉。不過,我相信他善變的情緒、他苛刻的態度、他過去的品行偏差(我說“過去”,是因為如今他好像都改正過來了)都導因於殘酷的命運。我相信他本性是良善的,相較於那些得到環境造就、教育灌輸或命運鼓舞的人,他有更高尚的原則、更純潔的品味。我認為他內心有優異的本質,盡管現階段那些本質全都備而不用,受損又紛亂。我不否認我為他的傷痛而傷痛,不管那是什麽,也願意努力設法平撫它。

我已經吹熄蠟燭、躺在**,卻無法入眠,滿腦子隻想著他在步道上停下來,說他的命運女神如何出現在他麵前,問他敢不敢在棘園開心生活。

“為什麽不行?”我問我自己。什麽原因讓他遠離這棟房子?他是不是很快又要離開了?費爾法克司太太說他從來不曾在這裏停留超過兩星期,現在他已經住了八個星期了。如果他真的走了,那會是很讓人傷心的改變。假如他春天、夏天和秋天都不在,那麽燦爛的陽光和晴朗的日子還有什麽樂趣可言!

我不太清楚自己想了這些事之後,究竟有沒有睡著。總之,我是在完全清醒的狀態下聽見隱約的咕噥話聲,很怪異、很淒愴,聽起來似乎就在我頭頂上方。我真希望蠟燭沒有熄滅,那天晚上漆黑得嚇人,我的心情低落到極點。我起身坐在**,側耳傾聽。聲音不見了。

我又試著睡覺,但我的心憂慮得狂跳,內心的平靜被擾亂了。樓下大廳的鍾敲了兩響。就在那時,似乎有人碰觸我臥房的門,像是有人在外麵的走廊上摸黑前進,手指拂過門板。我喊了一聲:“是誰?”沒有回應。我嚇得直打寒戰。

我突然間想起來,那可能是派勒特。如果廚房門忘了關,它常會上樓來,找到主人房門口。我自己就好幾次在早晨看見它躺在那裏。想到這裏,我心情平靜了些,重新躺下。寂靜安撫了緊張情緒,此時整棟屋子也恢複安謐,我也開始有了睡意。然而,那天晚上我注定無法成眠了。我才剛飄到夢境邊緣,那夢境就被一起冷徹骨髓的事件驚擾得四散紛飛。

那是一陣鬼魅般的笑聲,低沉、壓抑又刺耳,聽起來仿佛就是從我房門的鑰匙孔裏傳出來的。我的床頭貼近房門,乍聽之下,我以為那個發笑的妖怪就站在床邊,或蹲伏在枕頭旁。我坐起來,環顧四周,卻什麽都看不見。我還在張望時,那個詭異的笑聲再次出現,我這才聽出它來自牆板後方。我本能地起床拉上門閂,接下來又問了一聲:“誰在外麵?”

有個東西發出咯咯聲和沉吟聲。不久,腳步聲沿著長廊移向三樓樓梯間。樓梯間最近新裝了一扇門,我聽見那扇門開了又關,之後再無任何聲響。

“那是葛瑞絲·普爾嗎?她被魔鬼附身了嗎?”我心想。我沒辦法繼續一個人待在房裏,我得去找費爾法克司太太。我匆忙穿上連衣裙,披上圍巾,拉開門閂,用顫抖的手打開房門。門外有一根點燃的蠟燭,就放在走廊的地墊上。這番情景讓我吃了一驚,更讓我震驚的是,附近的空氣竟然十分朦朧,仿佛煙霧彌漫似的。我看看左右兩側,想找出那些藍色煙霧從何而來,卻又聞到刺鼻的燒焦味。

某個地方傳來嘎吱聲,有一扇門微微開啟。那是羅徹斯特先生房間的門,一團團煙霧從裏麵躥出來。我顧不得找費爾法克司太太的事了,也把葛瑞絲·普爾和那陣笑聲拋到腦後。頃刻間我已經進了那個房間,床鋪四周冒著火舌,床幔起火燃燒。在熊熊火焰與煙氣中,羅徹斯特先生大字張開躺在**,睡得死沉。

“醒醒!醒醒!”我大聲叫。我使勁搖他,但他隻悶哼幾聲,翻身又睡了,想必被濃煙熏得昏昏沉沉的了。時間緊迫,床單已經引燃了,我快步拿來他的水盆和大水罐。幸好,盆子夠大、水罐很深,也都裝滿了水。我拿起盆和罐,把水全潑向床鋪和**的人。再飛奔回自己的房間,取來我的水罐,再次為床鋪施行洗禮。天可憐見,終於把正在吞噬床鋪的火焰澆滅了。

被水澆熄的烈火嘶嘶作響,我倒完水後隨手一扔的水罐哐當跌碎,特別是我毫不留情當頭澆灌的嘩啦水聲,終於把羅徹斯特先生喚醒了。雖然房間很暗,我卻知道他醒了,因為他發現自己泡在水裏時,爆出連串怪異的咒罵。

“鬧水災了嗎?”他叫道。

“不是的,先生。”我答道,“剛剛這房間起火了。趕快起來,拜托,您身上的火已經熄滅了,我去幫您拿根蠟燭。”

“到底搞什麽鬼東西啊?是簡·愛嗎?”他問,“你對我做了什麽?你這女巫,女法師!房間裏除了你還有誰?你想淹死我嗎?”

“先生,我去幫您取根蠟燭。還有,求求您,下床吧!有人設下計謀,您必須馬上找出那人,查明真相。”

“好!我下床了。你先別急著冒險去找蠟燭,等個兩分鍾,讓我換件幹的衣服,如果還有幹衣服的話。有了,我的晨袍在這裏。你跑著去吧!”

我確實跑著去了,拿回還留在走廊的那根蠟燭。他把蠟燭接過去,舉高,檢視床鋪。他的床燒得焦黑,床單濕透了,地毯是一片水鄉澤國。

“這是怎麽回事?是誰做的?”他問。

我約略跟他敘述事件經過,包括走廊上的怪異笑聲,爬上三樓的腳步聲,還有引我走進他房間的煙霧和燒焦的味道,我在他房間裏看見的情景,以及我如何把手邊找得到的水全倒在他身上。

他麵色凝重地聽著。我說話時,他的神情是關切多於震驚。等我說完,他沒有立刻回應。

“要我叫醒費爾法克司太太嗎?”我問。

“費爾法克司太太?不,你叫她有什麽鬼用?她又能做什麽?別打擾她睡覺。”

“那我去找莉雅過來,再叫醒約翰和他太太。”

“都不用,你什麽都別做。你披著圍巾,如果你不夠暖和,可以拿我那件披風披在身上,坐在那張扶手椅裏。來,我幫你披上。把腳擱在凳子上,別弄濕了。我要把你留在這裏幾分鍾,蠟燭我會帶走。我回來之前你哪兒也別去,要跟老鼠一樣安靜。我得上三樓一趟。記住,別走開,也別叫醒任何人。”

他走了。我看著燭光退出房間。他躡手躡腳地走過長廊,悄悄打開樓梯間的門,再隨手關上。最後一抹光線也隨之消失。我留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我試著傾聽,卻什麽也聽不到。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坐得煩了,即使有披風,還是覺得冷。既然我不能叫醒別人,似乎也沒有繼續留在這裏的必要。我正準備冒著惹惱他的危險違抗他的命令,卻看見蠟燭的微光重新照在走廊牆壁上,也聽見他赤腳走在廊道上的聲音。“希望是他,”我心想,“而不是其他更可怕的東西。”

他回到房間,臉色發白又陰鬱。“我把事情查清楚了。”說著,他把蠟燭放在臉盆架上,“跟我想的一樣。”

“怎樣,先生?”

他沒有回答,隻是雙手抱胸站著,低頭凝視地板。幾分鍾後,他用有點奇怪的語調問道:

“我記不得了,你說你打開房門的時候有沒有看見什麽?”

“沒有,先生,隻看見地上的蠟燭。”

“可是你聽見奇怪的笑聲?我猜你以前也聽過那個笑聲,或類似的聲音吧?”

“沒錯,先生。有個在這裏做縫紉工作的女人,叫葛瑞絲·普爾,她的笑聲就是那樣。她是個很奇怪的人。”

“就是這樣。葛瑞絲·普爾,你猜到了。如你所說,她有點奇怪,非常怪。嗯,我會好好思考這件事。與此同時,我很高興除了我之外,隻有你清楚今晚這起事件的詳細經過,因為你不是多嘴多舌的蠢蛋。什麽都別說出去,我會跟大家說明這件事,”他指指床鋪,“現在你回房去吧。我可以在書房的沙發睡到天亮。現在快四點了,再過兩小時,仆人們就起床了。”

“那麽晚安了,先生。”說著,我準備轉身離開。

他好像很驚訝。實在很矛盾,明明是他叫我走的。

“什麽!”他叫道,“你要把我丟下,就這樣走掉?”

“先生,您說我可以走了。”

“那也不能掉頭就走,不讓我說一兩句表達謝意和友好的話。換句話說,你不能這樣冷淡無情地甩頭就走,你救了我一命哪,讓我逃過恐怖又痛苦的死亡!你竟然這樣走過我身邊,一副我們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似的樣子!至少跟我握握手。”

他伸出手,我把手遞過去,他先是一隻手拉住我,接著兩隻手握住。

“你救了我的命,我很高興欠了你這麽大的恩情。我隻能這麽說,再沒有任何東西比恩情這種義務更叫我難以忍受。可是你不同,簡,我受惠於你一點都不覺得有負擔。”

他停了下來,注視著我,顫抖的嘴唇幾乎看得見他要說的話,卻沒有發出聲音。

“先生,再次祝您晚安。這件事沒有所謂的恩情、受惠、負擔或義務。”

“我早就知道,”他又說,“總有一天你會對我有所幫助。我第一次看見你時,就從你的眼神裏看出了這點,你眼神裏的神情和笑意並不是……”他又停下來,“並不是……”他急切地說下去,“無緣無故讓我發自內心感到快活。大家都說有什麽天生的同情心,我還聽說過善良的精靈,原來最無稽的神話裏也藏了些許真實。我最鍾愛的救命恩人,晚安!”

他的聲音透著奇特的能量,臉上有種不尋常的熱情。

“我很慶幸我剛好醒著。”說完,我準備離開。

“什麽?你真的要走了?”

“先生,我會冷。”

“會冷?對了,而且你站在一攤水裏!那麽走吧!簡,去吧!”他仍然握著我的手,我無法脫身,於是想出一個借口。

“我好像聽見了費爾法克司太太的聲音,先生。”我說。

“嗯,去吧。”他鬆開手指,我走了。

我回到**,卻輾轉難眠。直到黎明時分,我仿佛被拋在歡樂卻不平靜的海麵上,滾滾煩惱巨浪在樂陶陶的波濤底下翻攪。偶爾,我仿佛看見惡浪盡頭出現海岸,有如安息地(5)的山丘一般美麗。被希望喚醒的陣風時時吹拂,意興風發地把我的靈魂吹向彼岸。但我無法抵達,即使在幻夢中也辦不到。一股逆行的風從陸地那邊吹過來,不斷把我往後推,因為智識會抗拒狂亂,判斷力能勸阻**。我心情激**難以入睡,天剛破曉就起床了。

(1)Apollo Belvidere,即指典藏於梵蒂岡博物館Belvidere庭院的阿波羅大理石像,是該館的鎮館之寶,為舉世公認的審美標準。

(2)Heath of Forres,在莎士比亞的劇作《麥克白》中,主角麥克白在佛瑞斯荒原遇見三個女巫,聽她們的預言。

(3)見《聖經·但以理書》第五章第二十四節到三十節,以色列人流亡到巴比倫,當時巴比倫王伯沙撒貢高自慢,冒犯天主。某日他舉行盛宴時,空中突然出現一隻手,寫下神秘文字,先知但以理解讀為巴比倫王國即將終結,果然當晚伯沙撒就被殺。後世以“書寫在牆上的文字”比喻失敗在即。

(4)Bois de Boulogne,時為巴黎著名的決鬥公園。

(5)Beulah,見《聖經·以賽亞書》第六十二章,指以色列國土,為安詳靜謐的樂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