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14 第十四章

接下來很多天我都沒見到羅徹斯特先生。上午他似乎忙於處理業務,下午則會有密爾科特或周邊地區的士紳造訪,有時候會留下來用晚餐。等他的腳踝大致痊愈,可以上馬時,他便經常出門,或許是去拜訪那些人,因為他通常很晚才回家。

這段時間,他很少召喚阿黛拉到他麵前,我跟他的交流也僅止於偶爾在大廳、樓梯或長廊相遇。有時他會傲慢又冷漠地經過我身邊,隻用疏遠的頷首或冷淡的一瞥示意他看見我了,有時卻像紳士般親切地微笑鞠躬。他這種善變的性情並沒有讓我不愉快,因為我明白他的情緒變化與我無關,明白導致他情緒起伏的原因與我毫不相幹。

有一天他留客人吃晚餐,派人來取我的畫袋,顯然是為了展示裏麵的畫作。那天客人告辭得早,要去密爾科特出席公共會議,這是後來費爾法克司太太告訴我的。那天晚上下著雨,天氣不佳,羅徹斯特先生沒有跟他們一同前往。客人離開後不久,他搖了鈴,仆人傳來消息,要我跟阿黛拉下樓去。我梳理阿黛拉的頭發,把她弄得幹淨整齊,而我身上那套平日的貴格(1)式服裝和頭上緊致的發辮,都既整齊又樸素,沒機會弄亂,當然不需要再整裝。我們下樓時,阿黛拉猜想著,會不會是小盒子終於送到了。基於某種錯誤,行李比原先預期更慢抵達。我們走進用餐室時,桌上果然擺著一隻小紙盒,她興高采烈,似乎一眼就認出了那隻盒子。

“我的盒子!我的盒子!”她一麵用法語喊,一麵跑過去。

“是啊,你的盒子終於來了,你這如假包換的巴黎女孩。拿到旁邊去,自己慢慢開腸剖肚吧。”羅徹斯特先生坐在壁爐旁一張巨大的安樂椅上,用低沉而略帶嘲諷的口氣說。“還有,”他又說,“解剖的時候不需要報告細節,也不需要告訴我裏麵有些什麽五髒六腑。你靜靜動你的手術。”最後用法語說,“孩子,安靜點,明白嗎?”

阿黛拉似乎根本不需要提醒,她已經拿著她的寶貝禮物退到一旁的沙發上,手忙腳亂地拆解綁住盒蓋的繩子。她移開蓋子後,掀開幾層銀色包裝紙,張口驚呼:

“哦,天哪!好漂亮!”然後繼續沉浸在狂喜中。

“愛小姐在這裏嗎?”這會兒先生又問起,還抬起身子朝門口張望,此時我還站在門邊。

“啊!嗯,上前來,坐在這裏。”他拉了把椅子到他的座椅旁,“我不喜歡聽小孩子囉裏巴唆的,因為像我這樣的老單身漢,沒有什麽跟他們那種含混不清的言語相關的愉快經驗。要我一整晚聽小鬼咿咿呀呀的,簡直難以忍受。愛小姐,別把椅子拉遠了,就坐在我放的地方。呃,如果你願意的話。這些該死的客套話!我老是記不得。我也不太喜歡頭腦簡單的老女人。對了,我可別忘了自己家裏的老女人,千萬不能忽略她,她姓費爾法克司,或嫁進費爾法克司家,人家不都說血濃於水。”

他搖了鈴,派人要請費爾法克司太太下來。費爾法克司太太不一會兒就到了,手裏還拿著針線籃。

“晚安,女士,我請你來做點好事。我不準阿黛拉跟我聊她的禮物,她一肚子話快憋死了。你行行好,當她的聽眾兼聊天的伴,那會是你所做過最仁慈的善事。”

果然,阿黛拉一見到費爾法克司太太,就招手要她到沙發那邊去,把盒子裏的瓷器、象牙和蠟製玩具擺在費爾法克司太太膝頭,嘴巴忙不迭地用她那口破英語歡天喜地說個不停。

“好啦,我已經盡了好主人的本分。”羅徹斯特先生又說,“讓我的客人相互取悅對方,現在我應該可以給自己找點樂子。愛小姐,把你的椅子再往前拉一點,你坐得太後麵,我如果想看見你,就得犧牲我在這張舒適椅子上的坐姿,我實在不願意那麽做。”

我照他的要求拉了椅子。我寧可繼續留在陰暗點的地方,可是羅徹斯特先生下令的口吻很直接,讓人理所當然地立刻遵從。

我說過了,我們在用餐室裏。為了剛剛的晚宴,吊燈點得亮晃晃的,整個房間顯得熱鬧騰騰。壁爐的熊熊火焰鮮紅又明亮;紫色的帷幕厚厚實實地垂掛在高聳的窗子和更高聳的拱門上。屋子裏靜悄悄的,隻有阿黛拉壓低的話聲(她不敢大聲說),她話聲暫歇時,隻有打在窗戶玻璃上的冬雨填補空缺。

羅徹斯特先生坐在織錦安樂椅上,模樣跟先前遇見他時不盡相同。不算太嚴厲,少了些陰鬱。他臉上掛著笑容,眼睛發出光彩,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我說不上來,我覺得很有可能。簡單來說,他處於晚餐後的心情,更開朗、更和藹,性格也從上午的那種冷淡刻板變得更任性放縱。他那顆大腦袋此時枕著隆起的椅背,讓爐火的光芒照在他那像是大理石雕刻出來的五官,整個人看起來還是很無情。至於他那雙黑色大眼睛,沒錯,他有一雙黑色大眼睛,而且是很好看的眼睛,眼眸深處偶爾流露出某種神采,那即使不是溫柔的眼神,也很接近了。

他盯著爐火大約兩分鍾了,我也盯著他看了那麽久了。他突然轉過頭來,發現我的視線停駐在他臉上。

“愛小姐,你在觀察我。”他說,“你覺得我英俊嗎?”

如果我稍加琢磨,就會用某種含糊又客氣的腔調回應他。可惜不知怎的,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不,先生。”

“啊!什麽!你個性還真有點特別。”他說,“你舉手投足像個小修女,古怪、安靜、嚴肅、單純。兩手擺在前麵,端坐在那裏,視線多半垂向地毯,對了,偶爾會無比銳利地盯著我的臉,比如像剛剛那樣。如果有人問你問題,或說了句話,而你不得不回應時,你就毫不留情地說出直率的回答,那種回答就算稱不上無禮,至少也很突兀。你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先生,我太坦白了,請您原諒。我應該答說,關於外表的問題很難即席作答,因為每個人的喜好不同,而且美貌根本不重要,或那一類的話。”

“我不想聽那一類的回答。美貌不重要,跟真的一樣!好啊,你假意要緩和先前的冒犯,要安撫我,哄我平靜下來,卻又朝我的耳朵刺進一把狡猾的小刀!繼續吧,你還能挑出我什麽毛病?請說。我的四肢和五官跟所有男人一樣吧?”

“羅徹斯特先生,容我收回先前的回答,我不是刻意耍嘴皮,那隻是口誤。”

“好吧,我想也是。但你還是要負起責任,挑剔我吧,你不喜歡我的額頭嗎?”

他把橫向遮住額頭的黑色鬈發往上撥,露出頗為紮實的思考器官,可是應該出現在那裏的仁慈溫和卻意外地無從得見。

“說吧,小姐,我是傻子嗎?”

“先生,怎麽可能!如果我反問您,您是不是個慈善家,您會不會覺得我很不禮貌?”

“又來了!她假裝拍拍我腦袋,卻又刺了我另一刀。一定是因為我說我不喜歡跟小孩子和老女人(不能太大聲!)相處。不是的,小姐,我不是所謂的慈善家,不過我有良心。”他指著頭部主宰道德意識的部位,他運氣不錯,那個部位倒是十分飽滿,以至於他頭顱上半部顯得特別寬闊,“再者,我的心也曾經有純粹的溫柔。我年紀跟你一樣大的時候,也是個很心軟的人,對幼小、失依或不幸的人特別同情。可惜後來命運多方打擊我,用她的指關節搓揉我。如今我敢自誇,我已經變得像個橡皮球,堅硬又強韌。隻不過,強硬之中還是留有一兩處可以穿透的裂縫,球體中央也有一個有感知能力的點。嗯,這樣的我還有希望嗎?”

“什麽樣的希望呢,先生?”

“最後一次從橡皮變身回血肉之軀。”

“他鐵定喝多了酒。”我心想。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這個怪問題,我怎麽會知道他是不是有能力再次變身?

“愛小姐,你好像很困惑。雖然你的容貌比我好看不到哪兒去,不過困惑的表情倒是讓你增色幾分。這樣倒好,因為如此一來,你那雙探索的眼睛就會從我臉上移開,忙著觀察地毯上那些絨花圖案。繼續思索吧,今晚我決心當個合群又健談的人。”

說完,他從椅子上起身,手臂擱在大理石壁爐架上站著。他這種姿勢讓他的體形和臉龐都一覽無遺,他出奇寬闊的胸膛,幾乎與四肢不成比例。我相信大多數人都會覺得他相貌醜陋,但他的體態不自覺地流露出一股傲氣,舉止又是那麽從容自在,顯得毫不在意自己的外表,自負地仰賴其他先天或後天特質產生的力量,來彌補個人魅力上的欠缺。所以,光是看著他,就會讓人不可避免地感受到那份對外表的漠視,甚至盲目而片麵地對那份自信產生信任。

“今晚我決心當個合群又健談的人,”他重複一次,“所以我才派人叫你來。爐火和吊燈不足以與我相伴,派勒特也不行,因為它們都不會說話。阿黛拉好一點,但她還是遠遠達不到標準,費爾法克司太太也是。至於你,我相信隻要你願意,一定能勝任。我第一次邀請你下來那天晚上,你就讓我很迷惑。那次之後我幾乎忘記你了,其他的念頭把你趕出我的腦袋。今晚我決定要放鬆一下,要撇開胡攪蠻纏的雜事,隻喚起愉快的記憶。如果能讓你開口說點話,多知道點你的事,我會很開心,所以,說吧。”

我沒說話,隻是微笑,而且不是那種滿足或順從的笑容。

“說吧。”他催促著。

“說什麽呢,先生?”

“隨你高興。我把話題和敘述的方式全權交給你做主。”

於是我不發一語坐著,心想:“如果他要我為說話而說話,或為炫耀而說話,那他會發現自己找錯對象了。”

“愛小姐,你很沉默。”

我繼續保持沉默。他把頭稍稍斜向我這邊,匆促一瞥的目光似乎深入我的眼眸。

“是固執嗎?”他說,“也有點惱火。啊!也對,我請求的方式有點荒謬,幾乎是傲慢無禮。愛小姐,請你原諒我。事實是,總之,我不願在你麵前擺高姿態,也就是說……”他自我糾正,“對於你,我唯一的優越感來自於年長你二十歲,人生閱曆也領先你將近一個世紀,這合情合理,而且,套句阿黛拉常講的法語,‘我非常相信’。基於這種優勢,也僅僅基於這種優勢,我希望你行行好,跟我說說話,轉移我的思緒,因為我的腦子現在隻想著一件充滿怨毒的心事,正像生鏽的釘子一樣慢慢腐蝕。”

他挖空心思在為自己辯解,幾乎像在道歉,我不至於對他這樣屈尊俯就無動於衷,也不想表現得那樣。

“我很樂意為您解悶,如果我有那份能力的話,先生。可惜我沒辦法自己想話題,因為我怎麽會知道您對哪些話題感興趣?請您發問吧,我會盡可能回答。”

“那麽,首先,我剛剛提出的觀點,也就是說,我老得夠格當你爸爸,我還跟許多國家的許多人打過交道,累積了各式各樣的經曆,也跑遍大半個地球,而你隻在一個地方靜靜地跟一群人生活。基於這些理由,你同不同意我可以耍點威嚴,行為稍為魯莽,偶爾甚至有點嚴格。”

“先生,隨您高興。”

“那不是答案,或者該說這種答複很討人厭,因為答得很閃爍其詞。說清楚點。”

“先生,我不認為您光憑年紀比我大,或比我見多識廣,就有資格命令我。您所宣稱的優越感,都隻來自於您對歲月和經曆的運用。”

“哼!答得倒快。不過我不認同,因為那不符合我的情況。我隻是單純地運用我這兩項優勢,並不算運用不當。撇開優越感不提,那麽,你還是願意偶爾接受我的指揮,而不會被我的命令語氣激怒或刺傷,是不是?”

我笑了,心想,羅徹斯特先生果然很古怪,他好像忘了自己一年付我三十英鎊來聽命於他。

“笑得好。”他沒錯失我臉上一閃而逝的笑容,“但還是要說話。”

“先生,我剛剛在想,大概沒幾個雇主會問領薪水的下屬會不會被他們的命令激怒或刺傷。”

“領薪水的下屬!什麽!你是領我薪水的下屬,是嗎?哦,對了,我忘了薪水的事!那好吧,基於金錢理由,你願意容忍我稍稍頤指氣使嗎?”

“不,先生,不是基於金錢理由,而是基於您真的忘記這件事,也基於您關心部屬在他的職位上是不是心情舒坦,我衷心同意。”

“那麽你是不是同意省略一大堆庸俗的禮數和客套話,而且不會認為這樣的省略出自於傲慢無禮?”

“先生,我相信我絕不會把不拘小節誤認為傲慢無禮。我挺喜歡不拘小節,但傲慢無禮卻是所有生而自由的人不願屈從的,即使為了薪水也不行。”

“胡扯!大多數生而自由的人都願意為一份薪水屈從任何事,所以,說你自己就好了,別對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事情一概而論。不過,對於你這內容有欠準確的回答,我在心裏跟你握握手,不隻是為了那番話的要旨,也為了你說話時的態度。你的態度坦率又誠摯,這種態度並不常見。相反地,真誠往往隻會換來作假、冷漠,或言辭本義被人愚蠢而粗俗地誤解。三千個普通女學生家庭教師裏也找不到三個能像你剛剛那樣答話。我不想奉承你,假使你的性情與眾不同,那也不是你的功勞,那是天生的。然而,我畢竟太急於下定論,因為我還不知道,說不定你不比其他人優秀,也許你有令人難以忍受的缺點來抹殺你那區區幾個優點。”

“你也一樣。”我心想。這個念頭掠過我腦海時,我碰巧與他四目相對。他好像讀懂了那抹眼神,而且提出答辯,仿佛我那個念頭不隻在腦中想象,也用口語表達了出來。

“是啊,是啊,你想得沒錯,”他說,“我自己也有不少毛病。這我曉得,我向你保證,我一點也不想掩飾。上天明鑒,我不需要太過苛求別人,我心裏有一段過去,我做過一些事,還有一段精彩人生供我沉思冥想,那些事很可能會讓我招致鄰人的冷笑與譴責。我二十一歲時就踏出錯誤的第一步,或者該說,我被推上了歧路,因為我跟其他散漫的人一樣,喜歡把一半的過錯歸罪給時運不濟兼逆境橫生。從那以後,我就沒再走回正途。然而,我極可能變成截然不同的人,我可能會跟你一樣善良,會比你有智慧,幾乎跟你一樣潔淨無瑕。我羨慕你平靜的心靈,你純淨的良心,你未受汙染的記憶。小女孩,沒有斑點與髒汙的記憶一定是不可多得的寶藏,是讓人意氣風發、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泉源,對嗎?”

“先生,您十八歲時的記憶是怎麽樣的呢?”

“當時還好,透徹、清爽,沒有湧出的髒水讓它變成臭水窪。十八歲時的我跟你不相上下,大致說來,造物主有意讓我變成一個好人的,愛小姐,算是比較好的那一類人。現在你看得出來我並不是好人。你會說你看不出來,至少我敢誇口我從你的眼神裏讀出來了。對了,你要當心,你那對眼珠子透露得太多了,我很擅長理解它們的話語。相信我的話,我不是惡棍,你也不可以假設,不可以把我想成那樣的壞角色。我隻是一個平凡無奇的罪人,我真心相信,我變成這樣主要是因為環境,而不是扭曲的天性。我隻是盡情揮霍,過著一般一無是處的富人想過的那種可憐又不足掛齒的浪**生活。我掏心掏肺跟你說這些,你覺得奇怪嗎?你該知道,在你未來的人生中,你常會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聽著朋友宣泄心中的秘密。人們會跟我一樣,自然而然地發現你不習慣訴說自己的心事,卻很擅長專注聆聽別人談論自己。他們也會發現,你聽見他們的失序行為時並不會惡意地鄙視,而是懷著一股天生的同情。由於那份同情心表現得毫不做作,所以也讓人得到安慰與鼓舞。”

“您怎麽知道?先生,您是怎麽猜到這些的?”

“我知道得很清楚,所以我才自顧自地說下去,像在日記裏書寫自己的心情一般。你會說,我不該屈服於環境,的確是,的確是,可惜我沒做到。當命運虧待我,我沒有智慧保持冷靜,我變得自暴自棄,然後就墮落了。如今,假使有任何惡毒的笨蛋做出一些令我憎惡、卑鄙下流的行為,我也不能誇口說我比他正大光明。我不得不承認,我跟他其實是一丘之貉。但願我當時堅守自己的立場。我說真的!愛小姐,當你麵臨犯錯的**時,要害怕後悔,後悔是生命的毒藥。”

“據說懺悔是它的解藥,先生。”

“那不是解藥,改過自新或許是解藥。我可以改過,至少我還有這點力量,隻要……可是,像我這樣受了束縛、背著重擔、受到詛咒的人,想這些又有什麽用?再者,反正幸福已經離我很遙遠,我有權在生命中獲取一點樂趣,而且我會得到樂趣,不管什麽代價。”

“那麽您會更加墮落,先生。”

“也許吧。但如果能得到愜意、清新的趣味,又何必放棄呢?也許那種樂趣愜意清新得有如蜜蜂在荒原采集的野蜜。”

“它會刺痛您的舌頭,嚐起來會苦,先生。”

“你怎麽知道?你又沒嚐過。你的表情多麽認真、多麽嚴肅呀。你對這個議題就跟這顆浮雕頭一樣無知。”他從壁爐架上拿起一個,“你無權向我布道,你這個新信徒。你還沒踏上人生的門廊,百分之百沒見識過生命的奧秘。”

“我隻是拿您自己的話提醒您,先生。您說犯錯導致後悔,還說後悔是生命的毒藥。”

“有誰在談犯錯嗎?我一點都不覺得剛剛掠過我腦海的那個觀點是錯的。我相信它是啟發,而不是**。它非常友好,非常撫慰人心,這點我很清楚。它又浮現了!我跟你保證,它不是魔鬼,它披著光之天使的外袍。有這麽個美麗訪客請求入內,我想我必須打開心門迎接它。”

“別相信它,先生,那不是真的天使。”

“又來了,你怎麽知道呢?你根據哪一種本能區別墜落無底深淵的大天使和來自永恒王座的使者,區辨引領者與**者?”

“我根據您的神態判斷。先生,您剛剛提起重新浮現在您腦海的那個點子時,您的神情充滿不安。我敢肯定,如果您聽從它,就會遭遇更多苦難。”

“一點也不,它帶來了世上最仁善的信息,至於其他問題,你不負責保管我的良心,所以別為這種事傷神。來,進來吧,嬌美的流浪兒!”

他仿佛對著一幕影像說出這些話,那是隻有他才看得見的影像。接著,他把原本伸展一半的雙臂抱回胸前,像是把一個隱形生命體擁入懷中。

“好了,”他又對我說,“我接納了那位朝聖者,我確信那是一位變身的神祇,祂已經對我做了好事。我的心原本埋藏著屍骸,現在會變成一處聖壇。”

“說老實話,先生,我一點都不了解您,我聽不懂您在說些什麽,因為它已經超出我的理解範圍。我隻知道一件事,您說您不如您期望中那麽良善,說您懊悔自己的不完美。我隻能理解一件事:您說有個玷汙的記憶是永久的禍根。我覺得,如果您肯努力,遲早您會發現,要變成您自己認同的那種人並非不可能,也會發現如果從今天開始下定決心修正您的思想和行為,不出幾年您就會累積出許多無汙點的全新記憶,屆時您就可以開心地回想往事。”

“想得很對,說得很正確,愛小姐。此時此刻,我正幹勁十足地鋪砌地獄的道路。”

“先生?”

“我用良好的意圖鋪路(2),我相信它會和堅硬的燧石一樣牢固。當然,我往來的對象和我追求的目標也會跟以前不同。”

“比以前好嗎?”

“比以前好,好得多了,就像純淨的礦石相較於髒汙的渣滓。你好像懷疑我,我不懷疑我自己,我知道我的目標是什麽,知道我的動機是什麽。就在此時,我通過一項律法,它跟米底亞人和波斯人的律法一樣不可動搖(3),我相信我的目標和動機都是對的。”

“不可能的,先生,如果它們需要新的法規來讓它們合法化。”

“愛小姐,我的目標和動機需要新的法規,但它們都沒有錯。不尋常的局麵需要不尋常的規則。”

“這話聽起來很危險,先生,因為誰都看得出來它很容易被濫用。”

“正氣凜然的聖哲!確實沒錯,但我以自家神祇發誓,絕不會濫用。”

“您是人,人難免犯錯。”

“說得對,你也一樣。那又怎樣?”

“難免犯錯的人不能擅用那些隻能托付給至高神靈的權力。”

“什麽權力?”

“看見怪異而未受認可的行動時,說‘這樣沒錯’的權力。”

“‘這樣沒錯’,你自己親口說了這句話。”

“那麽也許這樣沒錯吧。”說完,我站起來。沒有必要繼續談論一個全然隱晦不明的話題。再者,我完全摸不透談話對象的性格,至少現階段還難以企及。我覺得無所適從,有一股似有若無的不安全感,也意識到自己的無知。

“你上哪兒去?”

“帶阿黛拉上床,她睡覺時間過了。”

“你害怕我,因為我說話像史芬克斯。”

“先生,您說話確實像在打啞謎,雖然我很困惑,卻一點也不害怕。”

“你害怕了,你那自負的心害怕出錯。”

“某種程度上,我的確感到憂慮,我不想說些無意義的話。”

“即便你真的說了無意義的話,也是以嚴肅又溫和的神態說出來,我會誤以為你發表了獨到見解。愛小姐,你從來不笑的嗎?不必費心回答我,我發現你很少笑。你是可以開懷大笑的,相信我,你不是天生嚴謹的人,正如同我也不是天生凶惡。羅伍德的規範還是緊抓著你不放,控製你的麵容、壓抑你的嗓音、束縛你的肢體,你害怕在男人或兄弟——或父親,或主人,隨你怎麽說——麵前笑得太開心、說得太坦率或動作太敏捷。可是,時日一久,我想你能學會在我麵前展露本色,因為我實在沒辦法對你太過拘泥形式。到那時,你的神態和動作就會比現階段你膽敢表現出的更活潑有朝氣,更多彩多姿。有時我會看見一隻好奇的鳥兒在籠子的緊密欄柵裏向外張望的眼神,那是隻靈動、浮躁、果敢的籠中鳥。哪天它得到自由,就會一飛衝天。你還是要走嗎?”

“鍾敲了九點了,先生。”

“沒關係,等一等,阿黛拉還不想睡。愛小姐,我站在這個位置,背對爐火、麵對室內空間,有利於觀察。我與你談話的同時,偶爾也在察看阿黛拉。我基於一些私人理由,覺得她是個有趣的觀察對象。這些理由改天我也許,不,一定會跟你說。十分鍾以前,她從盒子裏拉出一件粉紅色絲綢小洋裝,她攤開衣服時一臉驚喜。賣弄風情的天性流淌在她的血液裏、融入她的大腦、滲入她的骨髓。‘我要穿穿看!’她叫道,‘現在就要!’然後她衝出去了。她現在跟蘇菲在一起,正在進行換裝儀式,幾分鍾內她會再回來,我知道我會見到什麽畫麵,我會見到縮小版的席琳·薇漢斯,像她以前出現在舞台上的模樣。當時……別管那些了。總之,我最脆弱的情感即將受到震撼,這是我的預感。先別走,看看我的預感會不會成真。”

不久,就傳來阿黛拉的小腳矯健地奔過大廳的聲音。她進來了,一如她的監護人所言,變了個模樣。她原先穿的棕色連衣裙已經換成玫瑰色的綢緞洋裝,裙子很短,裙擺的褶層多得不能再多。頭上戴著玫瑰花蕾花環,腳上是絲襪和純白綢緞小涼鞋。

“我的洋裝漂亮嗎?”她一麵用法語喊,一麵蹦蹦跳跳跑過來,“我的鞋子漂亮嗎?絲襪漂亮嗎?啊,我想我要跳支舞!”

她拉開裙擺,踩起快滑步穿越用餐室,到了羅徹斯特先生麵前時,她踮起腳尖輕盈地原地轉圈,再單膝跪在他麵前,叫嚷著:

“先生,我為您的善心對您說一千句感謝。”然後她站起來,說,“先生,以前媽媽就是這樣做的,對不對?”

“完全正確!”是她得到的回答,“而且,‘就是這樣’,她把我不列顛馬褲口袋裏的英國黃金給勾引走了。愛小姐,我也曾經年少,啊,青春洋溢的歲月,此時讓你神采煥發的青春色澤也曾經滋潤我。不過,我的春天消逝了,卻在我手中留下那朵法國小花,有時候我心情不好,會很想擺脫掉。如今那小花的根底對我而言不再珍貴,何況這小花隻能用金粉施肥,所以我對這朵花隻有一半的喜愛,特別是它像剛剛那樣虛假的時候。我收留它、栽種它,隻是基於羅馬天主教義,想借一件善行洗滌無數或大或小的罪愆。改天我會把這些事說清楚。晚安。”

(1)Quaker,基督教的一支派別,成立於十七世紀。該教反對任何形式的戰爭暴力,主張和平主義與宗教自由。

(2)西方俗諺:“地獄是以良好意圖鋪就。”意思是指,地獄裏的罪人也都曾經意圖行善。

(3)指不能廢除的法律,見《聖經·但以理書》第六章第十二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