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高川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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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電腦文檔上的字句,我喝下了今天的第五杯咖啡。我懷疑自己是否有能力將這個複雜的故事講清楚。

這個故事記錄的連環殺人案發生在2014年9月到11月這三個月當中。

這個故事中的正方主人公,仍然是我們的“囹圄偵探”高川。把他稱為“囹圄偵探”,是因為他現在的犯人身份。若按推理小說的分類來說,這個係列或可稱為“安樂椅偵探小說”,或是“舒適推理”,也就是偵探不經過現場實地調查,僅憑有限的線索,完全依靠大腦的邏輯推理來破解案件的謎團。

後來我想,將這個係列的類別定為“安樂椅偵探小說”或“舒適推理”是錯誤的,這當然並不僅僅是因為高川所處的環境並不安樂也不舒適。若是沒有駱鬆在外辛苦奔波搜集各種線索,高川也無法利用他的大腦將案件的全貌整合出來。就像沒有必需的食材,再頂級的廚師也無法做出一盤美味的菜肴。他們兩人就像一個組合,一個搜集線索,一個整合線索,缺一不可。如果要在推理大師的經典作品中找出類似的組合,我覺得他們就像是東野圭吾筆下的物理老師湯川學和刑警草薙,隻不過駱鬆高川這個組合又因為客觀原因而與眾不同,他們一個在社會上,一個在高牆內。

不過高川的刑期就快要結束了,他當初被判五年有期徒刑,而現在已是第五個年頭了。據駱鬆說,今年11月15日高川就可以出獄了。

因為我寫《霜凍迷途》,駱鬆對我產生了懷疑。他經常來找我,起初是為了調查我,刺探我犯罪的可能性,變換著各種談話方式企圖使我暴露出破綻。經過多次交談,我們漸漸成了朋友,盡管我知道他對我的懷疑仍沒有完全消除,但我必須承認,和他交流是很愉快的一件事。他會就一些非機密案件的偵破思路跟我交換意見,也會問我一些有關推理小說創作構思方麵的事。

“密室題材的推理小說能夠滿足解謎愛好者的需要,固然很好看,但我總覺得不現實。”駱鬆說,“凶手為什麽一定要製造密室呢?難道如此故布疑陣的目的就是挑戰警方?擾亂視線?增加警方壓力?”

“本格推理小說就是由謎團和解謎過程組成的,你可以把一部本格推理小說看成作者所設計的與讀者之間互動的解謎遊戲,隻是一個遊戲,你何必糾結它是否現實。”我說。

“以殺人案為例,在我看來,最高明的犯罪,是讓案件看上去不是謀殺而是自殺或意外,或者讓犯罪‘不存在’,被害人的名字永遠留在公安部的失蹤人口登記係統中,沒人知道這個人早已經被殺了。再差一點的犯罪,是凶手設計了完美的不在場證明,即使被懷疑,警方也找不出證據,不能拿他怎麽樣。總之,像密室殺人案這種明顯的所謂‘不可能犯罪’,就像是在現場留下一行字——‘喏,你們看,這是一場謀殺,是我幹的,但我很聰明,你們抓不到我,我為你們精心準備了一個密室謎團,快來破解吧。’怎麽想都覺得這樣太不現實了。這種為寫密室而寫密室的推理小說,把建造密室的動機歸結為故意向警方挑戰的遊戲心態,真的是太扯了。”

“你不能以偏概全,還是有很多經典密室作品的動機是很合理的,裏麵的凶手確實有不得不製造密室的理由,而有的則是因為客觀因素而非凶手的主觀意願所形成的假密室狀態,提高了謎團的難度,增加了小說的趣味性,你不要對密室題材完全失去興趣嘛。”我說。

……

就這樣,我們經常在一起喝茶聊天,自然而然地,話題也越來越接近一些彼此原本不會說的秘密。比如有一次,我們的話題就轉到了高川身上。

“我的讀者將高川稱為‘囹圄偵探’,可是他今年11月份就要出獄了,這可如何是好,我還打算以‘囹圄偵探’為主人公寫一個係列呢。”

“那要不我跟他商量一下,讓他在裏麵再多待上幾年?”駱鬆開玩笑地說。

“他跟你透露過他出獄後會做什麽工作嗎?警察他肯定是幹不成了吧。”雖然我沒有見過高川,但我是打心眼裏對他有好感,對他的未來也是發自內心地擔憂。

“我也不知道。”

“話說回來,他到底是犯了什麽事進去的?”

“這你不是知道嗎?你在《霜凍迷途》裏還寫出來了呢。他失手把一個犯罪嫌疑人給打死了。”駱鬆答道。

“我想多了解一些關於他的事情嘛。這麽說來,他是‘冷硬派’推理小說裏那種喜歡依靠暴力來鏟除罪惡的亦正亦邪的硬漢警察囉?”我好奇地問道。

“錯!”駱鬆斬釘截鐵地說道,“他絕不是那種人。在那次事件發生之前,所有認識他的人,警校同學、局裏的同事,包括我自己,全都以為他是一個隻會動腦子的人,沒人想到他竟然那麽能打,爆發力還那麽驚人。”

“那究竟是什麽事促使他爆發出蘊藏在體內的原始獸性呢?”駱鬆的話令我更加好奇。

駱鬆一言不發,打開了錢包,盯著錢包內的一張照片入了神,我當然也好奇地湊了上去。

這張老照片我曾在《霜凍迷途》中提到過,是他們八年前在警校的畢業典禮結束後拍的,那時他們身上穿的警服隻不過算是校服,肩上還沒有警銜。照片已經略微泛黃,照片中三男一女四個身著警服的年輕人衝著鏡頭樂嗬嗬地笑著。其中一個濃眉大眼的小夥子名叫王斌,現在在鄰市B市公安局任刑警隊長一職。另一個男生,是他們三個男生中長得最為矮小瘦弱的一個,最小號的警察製服穿在他的身上都顯得有些肥大,看上去好不相稱。盡管身材瘦小,但他看上去非常精神。照片中的他表情十分怪異,明明是在咧著嘴笑,但那單眼皮的雙眼卻是狠狠地瞪著鏡頭,眼神裏透著好似能夠洞悉世間萬物的淩厲。不了解他的人以為他拍照的時候是在生氣,隻有他的老同學們知道,這就是他的常態,平時他根本不笑,所以拍照的時候笑起來看上去很怪異。他就是高川,曾經是駱鬆的同事,現在正在監獄中服刑。站在駱鬆身邊的那個挽著他胳膊的女生是誰,我從沒聽駱鬆提起過,看照片中的親密程度,我猜是他的女朋友吧,可我聽說駱鬆現在是單身,那麽他們之間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這個女孩是誰?”我指著照片中的女孩問道。

“她叫程卉卉,是高川的未婚妻。”

“我以為她是你的女朋友。”

“你是說她那樣挽著我?”駱鬆苦笑了一下,“她確實做過我的女朋友,不過隻有一個月。”

“為什麽分了?為什麽她成了高川的未婚妻?”我很好奇。

“她一直喜歡的都是高川,她要當我的女朋友,是為了跟高川賭氣。在警校高川是出了名的怪人,當初是程卉卉倒追高川,當著好多人的麵向他深情告白,可高川那小子居然當眾拒絕了她。要知道,程卉卉當年可是警校的校花,追她的男生可以繞操場三圈,被其貌不揚的高川拒絕,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傷害。她知道我也喜歡她,所以就賭氣和我在一起了。一個月後,她告訴我說,這樣拿我當懲罰高川的工具對我不公平,她還是喜歡高川,所以就跟我提分手了。校花嘛,用現在的時髦詞兒就是‘女神’,總是有點小性子的。後來程卉卉開始瘋狂倒追高川,高川那塊冰山終於被融化了,兩個人就在一起了。警校畢業後,我們三人同被分到了東區分局,做基層偵查員,工資不高,高川家裏條件不太好,他那人又是強脾氣,不肯讓女方家裏出錢結婚,所以婚事一拖再拖。”

“我記得你今年33歲吧,你們同歲,五年前就是28歲,他那樣拖著對女方是有些不太好哦,現在他又在監獄裏……”

“是啊,她那年也28歲。”駱鬆發出這樣的感慨時,神情有些呆滯。

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麽,試探著問道:“我是在問你高川為什麽入獄,你跟我說你們的青春歲月幹什麽?”

“她就是高川入獄的原因之一,她死了。”

“啊?”這真是一個令我意想不到的答案,“怎麽死的?”

“滅門,一家子,除了她的弟弟,全都死了。死者中還有她的父親,也是我和高川的老師。”

“高川為了給他們複仇而殺人了?”

“當然不是,如果是殺人就不會隻判五年了。不過,從結果上說,他確實是為他們報了仇。”

接著,駱鬆向我講述了五年前的那場泯滅人性的滅門慘案。雖已時隔五年,硬漢駱鬆再次回憶起時,還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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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楓華是駱鬆和高川在警校時的恩師,他是從H市公安局緝毒大隊隊長的位置上退下後被警校特聘為刑事偵查學教授的,主要教授痕跡分析、痕跡證據,以及偵查情報學。駱鬆、高川、王斌是他最喜歡的三名學生,當年的第N屆警校刑事偵查技術大賽上,這三人竟然總分並列第一,這可是H市警校曆史上從未有過的競賽結果,他們三人也因此獲得了警校“三劍客”的稱號。程楓華的女兒程卉卉是當年警校的校花,因為程楓華的關係,四人有著深厚的友情。畢業後,駱鬆、高川、程卉卉三人被分配到了H市東區公安分局,王斌則被調回了戶籍所在地的B市公安局。這個故事與王斌無關,這裏就不對他進行贅述了。

程楓華在從警的最後幾年曾有過幾次提幹機會,但最終因為學曆和年齡問題沒能成功。不過行政級別的問題並不影響他在H市警界的地位,他從警三十幾年來,不僅破獲大案無數,帶出的徒弟更是在全國很多城市的各級公安機關刑偵口都身居要職,其中刑偵副局長級別的就有八人。

程楓華在任職緝毒大隊長的五年裏,培養出了一支隱蔽戰線的奇兵。這支隊伍在程楓華的指揮下,不僅在禁毒工作中立下了無數奇功,其中一些精英還經常借調給別的部門參與打擊各種有組織犯罪,程楓華因此獲得了H市警界“臥底教父”的稱號,是當之無愧的傳奇英雄。他從緝毒戰線退下後,被警校特聘為刑偵學教授,繼續將他熱愛的刑偵事業發揚光大。

七年前,一個讓H市警方頗為頭疼的製毒販毒團夥在H市出現,該團夥組織嚴密,行蹤極其詭秘,一個接一個的緝毒大隊隊長被撤下、換上,卻隻能打擊到最底層的小嘍囉,別說團夥高層了,就連團夥中層警方都觸及不到。長達一年的偵破沒有對該組織造成任何實質性的打擊,該組織反而越來越囂張,逐漸成了華北地區最大的製毒販毒組織。警方高層無奈之下請程楓華出山,那是六年前的事了,駱鬆清楚地記得程楓華接受任務後,私下裏開心地對他說:“領導沒有忘記我這員老將,我還是有用武之地的嘛!”激動之情溢於言表。駱鬆當時心裏明白,在高手如雲的警界,到了程楓華那個年紀,最怕的就是被人遺忘,程楓華能在退休的數年後重新被起用,確實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但那時誰又能想到這就是悲劇的開端,如果當年他沒有接受任務,他和他的妻女就不會死得那麽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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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販毒集團能做到華北地區最大,必然是不好對付的。它的最高頭目據說曾是緬甸某大毒梟手下的“四大天王”之一,名叫吳凱龍,他當初在這個大毒梟手下是專門負責冰毒業務的。因為癮君子們通常將吸食冰毒稱為“吹泡泡”,所以這個陰狠毒辣的毒販還有個可愛的外號,叫“泡泡龍”。

泡泡龍是中國人,幾年前緬甸大毒梟在一次幫派火拚中被榴彈炸死後,手下的“四大天王”就分了家,泡泡龍帶著自己手下的重要成員潛回中國,以H市為中心,迅速建立了集合製毒化工原料生產、製造毒品、銷售毒品一條龍的犯罪網絡。這個組織嚴密的團夥行蹤極為詭秘,盡管警方抓捕了很多該團夥負責運送毒品的小嘍囉,卻始終無法觸及該團夥的核心層。據被抓的毒販交代,不僅是他們這些底層的毒販,就連團夥中的中層幹部都沒有見過泡泡龍的真容。

要對付這樣一個龐大的販毒集團,普通偵查行動的效果是微乎其微的,隻能采取滲透進內部的戰術,所以警方高層才請老將程楓華出馬。因為年齡及離開一線多年的緣故,程楓華的到來引發了警方內部一批人的質疑,尤其是之前被換下的緝毒大隊的隊長們,盡管他們很佩服這位昔日的傳奇英雄,但現如今程楓華在他們眼裏隻不過是個教書匠。然而程楓華沒有讓領導們失望,他在了解該團夥的行動規律之後,迅速展開了戰略部署,他清晰的偵破思路,科學合理的人員部署,最終打消了所有人的質疑,全局上下眾誌成城,真心實意地配合程楓華的行動。

那是六年前,2008年,程楓華撒出了多達二十名精英臥底,在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一年的滲透戰鬥中,有人因身份暴露而被撤回、被斷腿,甚至被活埋,臥底戰鬥的艱辛和慘烈的過程不是我們這個故事所要敘述的,總之在這一年中,在程楓華的指揮下,最終有三名臥底警員成功打入了販毒集團的核心層。

五年前,2009年某月,偵查行動終於有了重大突破,緝毒大隊掌握了販毒集團首腦和重要成員的藏身之處,當時隻等警方高層的一聲令下,即可裏應外合將他們一舉拿下。

根據臥底提供的情報,以泡泡龍為首的販毒集團核心層的七人正躲在H市東區城鄉接合部的一處老式小區中的某號樓中。警方高層當機立斷,下達了突襲命令,突擊隊由緝毒大隊的一群精英隊員和一支特警小分隊共同組成。程楓華與特警隊長二人共同研究了毒販躲藏的小區的地形圖後,製訂了包圍圈的部署、狙擊點的選擇等一套完善的抓捕計劃,突擊隊員們在這個階段將手機等通信設備全部上交,以確保行動計劃不外泄。最終程楓華和特警隊長達成共識,在局長的指示下,定於第三日淩晨2點對毒販隱藏地點進行突襲。

盡管計劃做得十分到位,可最終還是計劃趕不上變化。次日上午臥底傳來情報,泡泡龍一夥將於當日下午轉移。若放棄了這次機會,不能及時抓捕,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所以在向局領導匯報情況之後,局領導決定立刻執行抓捕計劃,並下達了如遇抵抗準予現場擊斃的指示。

突襲時間定在上午10點半,根據前方傳來的情報,突擊隊了解了對方的人員和武器配置,加上有臥底裏應外合,程楓華和特警隊長都認為強攻取勝的成功率很高。事實上也確是如此,這一仗打得非常漂亮。

“砰砰砰”——幾聲槍響劃破這座城市的上空,緊接著是不可避免的槍戰,場麵雖不如影視劇中那樣誇張,也算得上是驚心動魄。我們的公安戰士雖不如電影中的英雄那般神勇無敵,但訓練有素的他們,人數上是對方的幾倍,武器也比對方精良,對付泡泡龍這樣的悍匪還是綽綽有餘的。幾輪攻擊下來,對方兩人被擊斃,多人受傷,最終皆束手就擒,警方沒有任何傷亡,大獲全勝。

因為突擊行動是在白天進行的,加上位置處於住宅區,所以密集的槍聲自然吸引了很多人前來圍觀。當程楓華和他的隊員押著毒販走出住宅樓的時候,他們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犯人身上。這群公安戰士表情嚴峻,但內心激動,他們能夠感受到幾十裏外的東區分局指揮中心裏,在局長的帶領下響起的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

為了這一天,他們付出了太多的血和淚。那個最後傳遞出情報的成功打入販毒集團核心層的臥底警員,在突擊隊攻入的那一刻,不知是緊繃的神經突然得以鬆弛,還是過於激動,當場暈倒在地,最後是被緝毒大隊的兄弟們抬出樓房的。在這長達一年的偵查中,有一群被稱為“臥底”的年輕警察,他們打入敵人內部,冒著被拆穿身份的危險與毒販鬥智鬥勇,向程楓華傳遞情報,他們做出了非常人所能承受的犧牲,為的就是這一天的到來。

緝毒警員押著五名活著的團夥主要成員,最後被抬出的是兩具被擊斃的毒販的屍體,其中一具就是販毒組織頭領泡泡龍。警員們在程楓華的帶領下走出樓房的時候,根本沒有注意到圍觀的人群中有多少手機和攝像機在對著自己,其中就有《H城市周刊》的記者卓凱。

最終程楓華一家三口被殺,實際執行的凶手是毒販黨羽沒錯,但若要追究根源,元凶則是以《H城市周刊》為代表的媒體,而幫凶,是整個互聯網。

世間的任何事都離不開因果關係,如果非要對程家滅門案尋因溯源的話,順序大致是這樣的——激烈的槍戰吸引了好奇的群眾,“熱心的”群眾打電話給媒體爆料,媒體蜂擁而至,堵在抓捕現場進行拍攝和報道。《H城市周刊》的記者隊就是主力軍,最後也是由該周刊最先在網絡上發布了緝毒警察將毒販押出樓房的照片,其中就有程楓華的正麵照,在配圖文字中,記者更是添加了程楓華的“H市警界臥底教父”的稱號。令整個緝毒大隊陷入混亂境地的原因,是周刊發布的照片沒有對警員們的麵部進行任何的技術處理。媒體的這種行為會導致什麽後果,隻有警察們自己最清楚,當他們的樣貌出現在報紙和網絡上的那一刻,他們每個人的內心都產生了極大的恐懼,但大錯已經釀成,警方隻能對媒體施加壓力要求他們刪帖,同時對所有上鏡警員及他們的家屬進行保護。

現任東區分局刑偵副局長,五年前時任刑警隊長的陳紹輝,來到了《H城市周刊》編輯部,要求雜誌方將官方網站和官方微博上發布的帖子刪除。

陳紹輝當時十分憤怒,心裏掛念著戰友的安危,不免有些急躁,說話的聲音很大,語氣也很強硬,但他所說的內容卻是誠懇的、在理的。

“緝毒警察是個可憐的職業,尤其是臥底警員,他們為了打入販毒集團,要做出非常人所能想象的犧牲,他們要和外界斷絕聯係,不能和親人見麵,他們的父母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否還活著。他們將生死置之度外,家人卻要時時刻刻承受著因他們的工作所帶來的巨大的痛苦和威脅。在我們的這次行動當中,有一名警員永遠地失去了一條腿,還有一名警員不幸犧牲,你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意味著一個女人從此沒有了丈夫,一個孩子從此沒有了父親!緝毒行動中的犧牲是避免不了的,但我們都在努力將我們戰士的危險降到最低,可是你們呢?你們的所作所為卻是將他們和他們的家人暴露在了極大的危險之下!你們報道完了就沒事了,可你們將他們的照片公布出來,這將會給他們帶來多麽大的威脅啊!”

陳紹輝是忍住淚水說出這段話的,他本人也是從一線幹起的,深知不論是刑警還是緝毒警,從加入警隊的那一天起,他的生命就不再屬於自己了。

《H城市周刊》迫於警方的壓力,率先刪除了官網上的照片,可在互聯網這個相對更加自由的數據海洋裏,自從“轉發”的功能被廣泛運用後,網上的任何社會熱點話題,刪帖的速度總是趕不上轉發的速度。互聯網發揮著它超強的傳播力,以“H市小區發生槍戰,場麵火爆堪比好萊塢警匪大片”“‘臥底教父’大破華北最大販毒集團”“傳奇緝毒英雄重出江湖,昔日緬甸毒梟敗走H城”等為標題的新聞配上毫無麵部技術處理的程楓華押解毒販走出樓房的高清照片在互聯網上被瘋狂轉發。據粗略估計,僅第一天的累積瀏覽量就有將近1000萬次。

不僅是警方的刪帖速度趕不上轉發速度,販毒集團餘黨針對程楓華的瘋狂殘忍的報複行動的迅速也是出乎警方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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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紹輝不僅要求《H城市周刊》刪除網帖,還禁止他們在雜誌上進行深入報道,這好像刺激了周刊副主編李廣平。雖然刪了帖,但李廣平似乎很不甘心,他就像一個被大人痛罵後自尊心受挫的孩子一樣,以個人名義在微博上發表主題為“聲討警方濫用公權力妨礙正常新聞報道”的長微博,訴說自己的委屈。這條微博下的評論分為兩派,小部分擁有獨立思考、明辨是非能力的善良網民指出了他的錯誤,但絕大多數還是不明真相、人雲亦雲的網民,他們的行為邏輯十分幼稚,隻要是罵警察的,他們就喜歡跟在後麵瞎起哄,跟著罵。

李廣平仗著輿論的聲勢,將原本準備發到雜誌上的關於程楓華的跟蹤報道發到了微博上。他在微博上說,這篇深入報道原本是要在這一周的雜誌上發表的,但因為警方的阻礙而不能發,隻能發到微博上,讓大家認識一下這位H市的傳奇英雄、城市的守護者、“臥底教父”程楓華。除此之外,他還發了一篇談論新聞自由的文章,字裏行間都透出對警方的不滿,直指以陳紹輝為代表的東區分局警方濫用公權力,阻礙了新聞自由。

李廣平在這條長微博中寫道:

我不明白警方想隱瞞什麽,我們作為納稅人,難道不能去認識和了解一下我們這座城市的英雄嗎?我們沒有惡意,隻是想讓民眾們知道,我們之所以能夠安居樂業,是因為有這樣一群英雄的存在。警民關係一直很微妙,讓社會大眾了解警察這個職業,才能夠更好地相互理解,群眾才樂意自動自發地參與到共同維護社會治安穩定的行動當中。同時,我們對程楓華警官這樣的傳奇英雄做出報道,擴大英雄的影響力,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震懾犯罪,讓所有的販毒分子對“程楓華”這個名字聞風喪膽,這有什麽不好嗎?我認為我們做的是一件好事,所以我無法理解陳紹輝隊長他究竟在擔憂什麽。他衝進我的辦公室,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對我大談特談一堆無用的道理,用近似怒吼的語氣嚴厲禁止我發布新聞報道,這不是濫用公權力又是什麽?陳隊長,我很想問問你,你在對我這個小老百姓發飆的時候,是不是特有優越感?

這兩篇長微博上午發出,下午就被刪除了,這又使東區分局的官方微博遭到了成百上千條的謾罵評論。

時刻關心程楓華安危的高川再也忍不住了,憤怒不已的他首先找到了攝影記者卓凱,那張程楓華押解毒販的高清照片正是出自卓凱之手。

卓凱在麵對憤怒的高川時,表現得頗為不以為然。

“現場拍照的又不是隻有我一個人!”

“拍照的果然是你!”說著,高川的拳頭狠狠地砸在卓凱的臉上。

卓凱被打得嗷嗷直叫:“別打了別打了!我隻是拍了照片,對照片的處理和微博上的發布者都不是我。”

“那是誰?”高川憤怒地問道。

“袁睿唄,他是雜誌社的網站編輯。”

“他住哪兒?帶我去找他!”

“你要幹什麽?”

“說!”高川一隻手拽住了卓凱的衣領,另一隻手緊握成拳頭高高舉起。

……

電腦屏幕中播放的是監控攝像頭拍攝下的場景。時間是2009年10月25日下午1點17分,正是白天中最容易令人感到困倦疲乏的時間。視頻中記錄的好像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午後。

監控攝像頭對著的是一棟灰色小樓臨街的側麵牆壁,如果不是畫麵中呈現出的半截玻璃窗,你會以為這隻是一堵牆。視頻開始的第6秒鍾,一輛自行車從畫麵中穿過,之後的20秒內,樓下的小路就再沒有行人和汽車通過了。這種老式的交通監控攝像頭無法記錄聲音,但單從畫麵就能使人感受到當時的寧靜。畫麵右上角的計時數字正在讀秒,窗口下的小樹樹枝隨風擺動,證明這確實是一個視頻,而不是一幅照片。

毫無征兆地,第31秒的時候,一個黑影從視頻畫麵的左下角閃了出來。不,確切地說,是飛了出來。黑影撞到了那棵樹,這才能夠看出,原來是一個人。這個人的背部撞到樹幹,緊接著就跪在了地上。眼看著他的身體向前傾,將要麵朝下栽倒在地的時候,又一個黑影從畫麵左下角飛了出來,是另一個人。

後者飛身躍到跪者的麵前,左腳著地的同時,右腳已經踹在了跪者的額頭上。因為強大的衝擊力,跪者的後腦狠狠地撞在了樹幹上。被撞的樹幹紋絲不動,不是因為撞擊力度不夠大,而是因為樹幹比人的頭骨要硬得多。那個人的腦袋微微前後搖晃了兩下,隨即栽倒在地。被打者跪在地上,看上去是在苦苦求饒,嘴裏訴說著什麽。

後來者用左手抓著那人的頭發,硬生生將其拽得站了起來,這時能夠看出,攻擊者比被打者矮了一個頭,體格也要瘦小得多。他拽起被打者的頭發,拖著他往前方不遠處的一輛吉普車走去,被打者被拽著頭發拖著,雙腳在地上猛蹬,盡管錄像中聽不到現場的聲音,卻足以令人想象到他的叫喊聲有多麽慘烈。攻擊者一腳將他踹進了車內,關上門後駕車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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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倆一起看了視頻,畫麵中記錄的內容令我震撼不已,高川出手的凶狠程度遠遠超乎了我的想象。

視頻停止後,我用微微顫抖的右手控製鼠標關閉了視頻窗口,愣了幾秒,好不容易才從嘴裏憋出了三個字:“太狠了!”

高川是在質問袁睿為什麽不給照片打上馬賽克的時候接到程楓華一家三口已慘遭販毒組織餘黨報複屠殺的噩耗的,倒黴的袁睿自然成了悲痛欲絕的高川的發泄對象。當時卓凱被關在高川的車裏,否則肯定也免不了再遭到一頓暴打。高川在袁睿家樓下將其暴打了一頓後,帶著他和卓凱驅車駛往慘案現場。

程楓華與妻子霍亞萍被分屍,身為警察的女兒程卉卉更是慘遭虐待淩辱,最後被奸殺。現場血流成河,慘不忍睹。看到恩師和師娘,以及深愛的程卉卉的屍體時,高川再度崩潰,悲憤不已的他要卓凱和袁睿跪在屍體麵前,看著滿屋的鮮血和被肢解的屍體,袁睿大叫一聲昏厥過去,而卓凱則嚇得當場嘔吐和失禁,失聲痛哭。

袁睿告訴高川,他發微博之前問過副主編李廣平,李廣平說要尊重大眾的知情權,還說要樹立程楓華的英雄典型。

“高川就快要和程卉卉結婚了,未婚妻一家慘死,我想無論換作誰都無法控製好情緒,不過最終導致他入獄的原因並不是他暴打袁睿……”駱鬆接著將直接導致高川入獄的事件告訴了我——

憤怒不已的高川以泄露警方機密導致重大人員傷亡為由開出了傳喚證,衝進周刊編輯部,要帶走副主編李廣平,被李廣平嚴詞拒絕。李廣平找了一大堆有關知情權、新聞自由的理由,一口咬定自己沒錯。當高川說到因為周刊不負責任的報道導致警局領導一家被殘害時,李廣平更是叫囂程楓華一家被殺,一是警局保護不力,二是警方未將販毒組織一網打盡造成的。忍無可忍的高川當場與李廣平扭打起來,現場頓時失控,高川一腳將李廣平踹飛,李廣平撞碎辦公室落地窗玻璃,摔下樓不幸死亡。審判時,法庭認為高川並非主觀上想要殺人,而是因為衝動,加上現場的特殊環境(落地窗)導致李廣平墜樓死亡。而當時高川前去的目的是以李廣平涉嫌泄露機密為由對其進行傳喚,程序是合法的,當李廣平拒不配合時,警方依法可以強製執行傳喚,二人發生肢體衝突時致李廣平死亡,因此法庭沒有判高川過失殺人,而是以濫用職權罪判了高川五年。這就是高川入獄的原因。

程楓華被滅門案,絕望中還有一絲希望,程家並沒有絕後,程楓華還有個小兒子程雲浩,高二時因成績優異,作為交流生被派往加拿大公費讀高中,因此逃過一劫。H市警局領導親自帶了一個特別小組前往加拿大,通知噩耗後,將這個小組留下保護程雲浩。如今的程雲浩,正在加拿大念大三。

聽完駱鬆的講述,我對高川的經曆感到震撼不已,我想,這也許就是宿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