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8

尼泊爾

伊麻孺僧院

米羅把提燈**到自己身後,照著石階:“不太遠了,凱特醫生。”

感覺他們在這些石階上盤旋向下走了一個小時了。凱特覺得現在他們肯定已經到了山腰,或者說比僧院低一英裏的地方。米羅拿著提燈在台階上連蹦帶跳地往下衝,像個萬聖節晚上拿著糖果袋的孩子,不知疲倦,不需歇息。凱特的腿都走疼了,她還沒從昨天運動造成的疲憊中恢複過來。她開始擔心起回去的時候,從這些階梯爬上去的路要怎麽走了。

在她前麵,米羅又停下來等她,但這次他是站在一塊平地上——階梯到底了,連著一大片平地,終於到了。他退開幾步,把手中的提燈伸向前方,照亮了一扇木製大門,大門頂部是圓形的,整個形狀看起來就像是一塊墓碑。

凱特停了一下,琢磨著他是不是又在等她。

“請進,凱特醫生。他在等您。”

凱特點點頭,打開門,裏麵是一個狹小的圓形房間。牆壁上掛滿了地圖和木架,架上放著些玻璃瓶、小雕像,還有些金屬工藝品。這個房間仿佛還在中世紀,仿佛是個實驗室,位於一座城堡裏的高塔中,有個叫梅林(1)之類的名字的人在裏麵工作。房間裏麵確實有個巫師,或者至少是個看起來像巫師的人。一個老人坐在一張破舊的木桌前,正在讀書。他緩緩轉頭,仿佛脖子疼。他是個亞洲人,頭發很久沒剪了,臉上的皺紋比凱特以前見過的任何人都多。要說他活了一百歲了凱特也不會奇怪的。

“華納醫生。”他說話的聲音很小,仿佛在說悄悄話。他站了起來,慢慢走向凱特,身體的重量大部分壓在他的木頭拐杖上。

“先生……”

“這兒沒有什麽先生,華納醫生。”他停了下來,走路和交談看起來對他都太吃力。他喘息著,靜靜凝視地上的石板,“叫我騫。我有些東西要給你,我等了75年了,就是要把它們交給你。但首先,我要給你看點東西。你能幫我打開那扇門嗎?”他朝一扇之前凱特沒看到的木門指了一下。門不到4英尺高。凱特打開門,很高興地看到後麵的通道比門要高些。她等在門口,騫從她身邊緩緩走過,走幾步就停一下。他走到山下來得花多少時間?

凱特朝過道裏看去,很驚訝地發現裏麵是用現代電燈照明的。過道不長,不到15英尺,看起來盡頭是被一堵石牆封死了。騫花了好幾分鍾才走到牆前,然後他把牆上的一個按鈕指給凱特看。

凱特按下按鈕,隨即石牆開始上升。凱特感到氣流流過她的腳,衝進前麵的房間。這裏一定是一直被封閉著的。

她跟在騫後麵走進房間。這間屋子意外地大,幾乎是40英尺見方。房間裏幾乎空空如也,隻有正中間的地麵上鋪著一塊很大的方形毯子,毯子至少有30英尺寬。凱特朝天花板上望去,看到一塊薄薄的亞麻布,覆蓋著整個房間。在這塊布上,又有一塊同樣的布料,再往上,又有一塊……她目力能及之處都是一塊塊的亞麻布,仿佛重重疊疊的蚊帳,似乎一直要疊到山頂。用來防蚊的措施?或許是,但凱特看到了別的可能——很多細小的塵埃和岩石碎片都被那些布截住了。

騫朝著那塊毯子點點頭:“這是我們在此保護的寶藏,我們傳承的遺產。我們為它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他清了清嗓子,慢慢地繼續說道,“我還年輕的時候,一群人來到了我的村子。他們穿著軍人的製服。我那時候不知道,但是其實那是納粹的軍服。這些人在尋找一群住在我們村子頂上的高山裏的僧人。沒人願意談論這些僧人,我也不知道他們的情況。那些人給了我和村子裏另一些孩子一筆錢,讓我們帶他們去那裏。僧人們對那些人毫不畏懼,但他們應該有所畏懼的。那些人在我們的村子裏很和藹,在山裏卻變得冷酷無情。他們搜索僧院,拷打僧人,最後在山上放了把火。”

騫又歇了一會兒,喘口氣:“我的朋友們都死了,那些士兵在僧院裏找我,然後我被找到了。一個士兵用雙手抓住我,帶我穿過了僧院,進入一條隧道。有三個僧人等在那裏。那人告訴他們,我是唯一的幸存者。他交給我一本日記,告訴我要好好保護它,直到時機來臨。那三個僧人當天夜裏逃走了,帶著我,背著他們的衣物,還有這張繡帷。”騫把目光投向那張藝術大作——上麵繡著的似乎是《聖經》故事一類的,裏麵有神祇、英雄、僧侶、天堂、光明、血、火,還有水。

凱特沉默地站著。她在腦海深處疑惑著這些跟她有何關係。她壓製住自己說“聽起來很了不起,現在我能用電腦了嗎”的衝動。

“而現在,你在疑惑,這些跟你有何關係。”

凱特的臉紅了,趕忙搖頭,“不。我是說,它很美麗……”的確如此,色彩鮮明,和天主教堂裏麵的壁畫一樣鮮豔,而且那些毛線的凹凸為繪畫增添了深度,“但是,那個和我一起到這裏來的人——他和我都處於危險之中。”

“不僅僅是你和安德魯處於危險之中。”

凱特還沒來得及接口,騫就繼續說了下去,他的語氣此刻意外地強而有力,“你的敵人就是75年前燒毀了那個僧院的同一夥人,也正是他們,不久之後將要釋放出難以想象的邪惡。這就是這幅掛毯所預言的,弄懂它和那本日記是阻止他們的關鍵。我掙紮著活了75年,等待著,期盼著完成我的使命的那天到來。而昨天,當我得知尼泊爾發生的事情之後,我知道這一天來了。”騫把手伸進自己的袍子裏,伸出一隻瘦弱的手,遞給凱特一本皮質封麵的小冊子。

他朝那塊毯子揮揮手:“你看到了什麽,我的孩子?”

凱特研究著那些色彩豐富的圖畫。天使,眾神,火,水,血,光明,太陽。“某個宗教裏的預言?”

“宗教是為了理解我們的世界做出的絕望的嚐試,也是我們的過去。我們生活在黑暗中,被神秘所包圍。我們從何而來?向何處去?我們死後會發生什麽?宗教還給了我們更多的東西:一套行為準則,一幅對錯分野的藍圖,一份人類禮儀的指南。就像其他的任何工具一樣,它也會被誤用。但這份檔案的編撰時間比人類最初在宗教中得到撫慰的時間還早得多。”

“怎麽?”

“我們相信,它是靠著口頭傳承編成的。”

“是個傳說?”

“有可能。但我們相信,它是一份檔案,記錄著曆史,也記錄著預言中的將來。一份描繪了人類覺醒之前的先兆,和之後將要發生的悲劇的畫卷。我們把它叫作‘四洪流之詩’。”騫指著繡帷的左上角。

凱特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研究著圖畫——**的野獸,不,**的人類,在非洲大草原上一片稀疏的樹林裏。人們在跑,逃避著天空中降下的一片黑暗——一片厚厚的灰塵,窒息人類,殺死植物。下麵一點,人們獨自在一片死亡的不毛荒原上。然後出現了一道光,引領著他們走出這片荒原,一個保護者正對那些野蠻人說著什麽,交給他們一個杯子,裏麵有血。

騫清了清嗓子:“第一個場景,是火之洪流。一場幾乎摧毀了世界的災難,人們被埋在灰塵中,全世界所有的食物幾乎都遭到了破壞。”

“一個創世神話。”凱特輕聲說。所有的主要宗教都有某種形式的創世神話,講述神是如何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人類的故事。

“這不是神話,這是一份曆史檔案。”騫的語氣溫和,就像是教師或者父母在教導孩子,“注意那些在火之洪流前生活著的人類,他們在森林裏過著和野獸無別的生活。這場災難本會殺死他們,但救世主保護了他們。可救世主不能總留在那裏保護他們,因此他給了這些人這世上最偉大的禮物:他的血。一份能保護他們的安全的禮物。”

凱特的腦海中在思索著:多巴大災難,還有大躍進,血,遺傳突變——腦神經連線方式的改變——這讓人類擁有生存優勢,幫助他們在七萬年前挺身麵對那片多巴超級火山噴出的火山灰形成的汪洋。火之洪流。這可能嗎?

凱特跳過幾個畫麵,朝繡帷上的下一個場景看去。這個場景很奇怪。從森林走出來的人們看起來變成了一個個忍者,或者是精靈。他們穿上了衣服,然後他們開始屠殺野獸。這幅畫麵充滿了血腥,隨著繡帷一寸寸展開,越往後就越恐怖:奴役、謀殺、戰爭。

“這個禮物讓人聰明,強壯,不再有滅絕之虞,但也讓人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第一次,人能正確地認識這個世界,然後他看到周圍遍布著威脅——來自森林裏的野獸們,也來自他自己的同伴。作為一隻野獸,他生活在伊甸園裏,依靠本能行動,隻有不得不思考的時候才思考,從不想想他自己是什麽,從不擔心他終歸一死,從不想要逃避死亡。但現在,思考和恐懼控製著他,他第一次知道了何謂邪惡。你們那位西格蒙特·弗洛伊德所描述的自我和本我很接近這些概念。人變成了傑基博士和海德先生(2)。他和自己的獸性,自己的動物本能鬥爭。**,憤怒——無論我們演化了多少,人還是無法擺脫這些本能:我們作為獸類的天性。我們隻能希望控製住這些內心中的野獸。人還希望理解他蘇醒了的理性,還有恐懼,還有夢想,還有他從何而來,終向何處的疑問。最重要的是,他還夢想能逃避死亡。人在海濱建立起社會,幹出令人難以啟齒的殘暴行為,好保護自身的安全;又指望靠自己的功業或者通過某種魔法或者煉丹術來尋求不朽。海濱是天然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我們就是靠著那裏從火之洪流中存活下來的。陸地當時被燒焦了,海洋生物成為了我們的食物來源。但人類的統治是短命的。”

凱特審視著繡帷的左下方:一麵水的高牆,前麵是一輛漂在海上的馬車,裏麵坐著那個在火之洪流中拿著杯子的救世主。

“救世主回來了,告訴他那些部落裏的人,一場大洪水即將來臨,他們必須做好準備。”

“聽起來很耳熟。”凱特說。

“是啊。全世界每個宗教,無論新舊,都有大洪水神話。而且大洪水是個事實。大約一萬兩千年前,最近的一次冰河期結束了,冰川融化了,這顆行星的地軸發生了移動。海平麵在短時間內上升了接近四百英尺,有時是持續上漲,有時是隨著毀滅性的巨浪和海嘯。”

凱特仔細看著那幅畫——畫上有許多城市正被海浪淹沒,有成群的人正被淹死,還有統治者和富人站在那裏看著大水發笑。在畫麵末尾,是一小批人,穿著粗劣的衣服,冒險進入內陸,向著高山前進。他們帶著一個箱子之類的東西。

騫讓她仔細琢磨了好一會兒繡帷上的這幅畫,然後繼續說道:“那些人忽略了關於洪水的警告。人類掌控著世界,或者說他們自以為如此。他們傲慢、墮落。他們對即將發生的災難嗤之以鼻,繼續他們邪惡的生活方式。有些人說,神是在懲罰人,因為他殺死了自己的兄弟姐妹。有一個部落留心了這個警告,建造了一個聖櫃,或者叫方舟,從海上撤到了山中。洪水來了,摧毀了海邊的城市,隻留下了內陸的原始村落和散居的遊牧部族。有個傳說流傳開來,說神已經死了,說人現在就是地上的神,說大地屬於他們,可以任他們為所欲為。但有一個部落堅持信仰,他們獨自堅守著一個信念:人類是有缺陷的,人不是神,隻有擁抱謙卑才能成為真正的人。”

“你們就是那個部落。”

“是的。我們留心了救世主的警告,按照他的要求行事。我們把聖櫃運到了高原上。”

“而聖櫃裏就是這幅繡帷?”凱特問道。

“不。我根本不知道聖櫃裏有什麽,但那一定是真實存在的。有關的故事流傳至今,而且這故事非常震撼人心。它對任何聽到這故事的人都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吸引力。這是發自人類內心深處的那許多故事之一。我們認為它是真實的,就像我們認可廣泛流傳的創世神話。這些故事一直都存在,以後也不會消失,它們深植於我們的內心。”

“這個部落後來怎麽樣了?”

“他們獻身於探索繡帷中的真相、理解洪水之前的世界、探索發生過的事情。一些人認為,答案在於人類的心靈,在於通過冥思和自我審視理解我們自身的存在。他們成為了高山僧侶,自稱伊麻孺,意為光明。我是最後一個伊麻孺了。但有些僧人漸漸感到焦躁不安,他們到俗世間尋求他們的答案。就像我們一樣,他們也是一個信眾組成的團體,至少開始是。隨著時間流逝,他們的旅程延續,他們漸漸迷失了自己的宗教,確實如此。他們轉向有希望給出答案的一個新事物:科學。他們厭倦了神話和寓言,他們想要證據。然後他們開始去尋找證據——但是他們也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價。科學缺少某種宗教提供的至關重要的東西:一套道德準則。適者生存是一個科學事實,但它是一條殘忍的道德規範,它是野獸的生存之道,不是一個文明社會的。法律對我們的作用也有其限度,而且法律條文必須建立在某個基礎之上——一套源自其他地方的共同的道德準則。一旦這個道德基礎消失,社會的價值觀也會隨之瓦解。”

“我不認為一個人必須信仰宗教才能有道德。我是個科學家,我並不……怎麽虔誠……但我是,或者我以為自己是,一個很有道德的人。”

“你還比絕大多數人更聰明,也更有同情心。但是他們總有一天會跟上你的,那時候全世界會生活在和平中,不再需要寓言或者道德課。我恐怕那一天會遠得超出任何人的想象。我的話針對的是現在的情況,是大眾的情況,不是對少數人。不過我本不該說那些話的。我在宣講自己感興趣的話題,老人常常這樣,特別是孤單的老人。毫無疑問,你已經猜到那些很久以前從伊麻孺分裂出去的僧人們的身份了。”

“伊麻裏。”

騫點點頭:“我們相信,在希臘時代,那些分離出去的僧人把自己的稱呼改成了伊麻裏。可能是為了這樣的發音聽起來更像希臘語裏的詞,這樣他們才可能被希臘學者接納。當時希臘學者們正在科學這個新出現的領域中取得大量的突破。那本日記裏記錄著一個真實的悲劇,還有這一派係是如何發生了永久性的改變。這就是為何你必須去讀它。”

“這繡帷上剩下的部分是什麽——另外兩次洪流?”

“那些是還沒發生的事情。”

凱特審視著另外半邊繡帷。在水之洪流中淹沒了世界的藍色大海流到繡帷右下四分之一部分的時候變成了赭色的血海。在血海之上,一群超人正在屠戮著渺小的生靈。世界成為了一片廢土,黑暗籠罩著大地。每個男人,每個女人,每個孩子身上都在流血,流出的血都注入了那片赭色的血泊。血之洪流。在這場大戰的畫麵上方,一個英雄在和一個魔怪戰鬥。他殺死了魔怪,升入了天堂,從那裏釋放出了光之洪流,清洗整個世界,解放了它。整體來看,繡帷從火之洪流部分的黑色和灰色轉到水之洪流的藍色和綠色,再變為血之洪流的紅色和赭色,再轉到光之洪流的白色和黃色。很美,很迷人。

騫打斷了她的專心觀察:“現在我要休息了。該你完成你的作業了,華納醫生。”

(1) 譯者注:英國神話亞瑟王傳說中的大巫師。

(2) 譯者注:羅伯特·史蒂文森所著小說《化身博士》中男主角的兩麵。善良、溫和、英俊的傑基博士服下自己發明的奇藥後會變身為殘暴、凶狠、醜陋的海德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