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9
尼泊爾山區
他們已經三次飛過這個小湖,都沒能降落,凱特再也忍不住了:“我記得你說過你會飛這玩意兒的?”
大衛仍在集中注意力控製飛機:“降落比飛行要難得多。”
對凱特來說,降落跟飛行是一碼事,不過她放棄了爭論,轉而第一百次檢查她座位上的安全帶。
大衛擦去麵前幾個老古董儀表盤上的霧氣,然後試著把飛機拉起來,再通過一次。
凱特聽到一陣劈啪聲,然後覺得飛機在往她那邊傾斜:“是你幹的嗎?”
大衛敲打著儀表盤,開始是輕輕的,然後越來越用力:“我們沒汽油了。”
“我記得你說過——”
“燃料表肯定是壞了。”大衛偏過頭示意,“到後麵去。”
凱特從他身上爬過去,坐進後排座位裏。她直接服從了命令,沒有抱怨也沒有爭辯。她把自己用安全帶係好。這將是他們最後一次嚐試著陸了。
另外一個發動機噗噗響了最後幾秒,也不轉了,然後飛機恢複了平衡,在一片不祥的寂靜中滑行。
凱特朝下麵望去,俯瞰著這個小湖周圍茂密的綠色森林。這景象看上去很美,類似加拿大的荒野。她知道下麵很冷,他們一定是到了印度北部或者尼泊爾的什麽地方。
他們一路上大多是在水上飛行,緊緊貼著海麵,好避開雷達探測。大多數時候他們在往北飛:太陽高懸在凱特右邊的天空上。他們在某個低窪的季風氣候地區越過了海岸線,那裏很可能是孟加拉。凱特一個問題也沒問——倒不是因為兩個引擎的噪聲太大,雖然現在已經不轉了。無論他們在哪兒,這地方肯定很偏遠,荒無人煙。如果他們在著陸的時候受傷了——哪怕再小的傷,也很可能會是致命的。
湖麵正在迅速地迎向他們。大衛維持著飛機的平衡,或者說是試圖維持——飛機失去了動力之後明顯更難控製了。
一幅幅毀滅的圖像在凱特腦海中晃過。如果他們機頭向下衝進湖裏會怎麽樣?周圍都是山。這個湖可能深得難以想象——而且很冷。飛機會把他們拽下去的。他們再也不可能從這個寒冷的深淵裏活著出去了。要是他們平平地著陸了呢?他們要怎麽停下來?他們會全速撞到周圍的樹上的。她想象著一堆樹枝在他們身上戳出了成打的窟窿,把他們變成渾身插針的巫毒娃娃。也許那些汽油,油箱裏的油霧,會被一個火花點燃,爆炸——那倒會死得比較痛快。
浮筒斜著擦過水麵,飛機兩邊來回顛簸。
可能會有哪個浮筒掉下來,那會把飛機——還有他們——撕成碎片的。
凱特收緊了她腹部的安全帶。她是不是該把它脫下來?它可能會把她勒成兩半。
浮筒又一次撞擊水麵,然後又彈回空中,嗡嗡作響,看來是破了。
凱特傾身向前,不知為什麽,她用胳膊摟住了大衛的脖子,把他緊緊按在他的座位上,而自己則緊緊貼在他的椅背上。她把頭靠在大衛的後頸底,她不敢看了。她感到飛機又鑽進了水麵,這次更粗暴,飛機底板晃個不停。邊上單薄的金屬艙壁也跟著抖動起來,她聽到一連串的斷裂聲。她被猛地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撞得幾乎背過氣。她睜開眼睛,倒抽一口涼氣。他們停下來了。樹枝!它們戳進了駕駛艙!大衛的頭垂在那裏,一動不動。
凱特往前麵衝去,但安全帶勒得她肚子好疼,感覺幾乎要被勒成兩截了。她夠到了大衛,解開安全帶。她摸了摸大衛的胸口。他被哪根樹枝捅穿了嗎?她什麽都感覺不到。
大衛昏昏沉沉地抬起腦袋:“嘿,女士,起碼先給我買杯喝的吧。”(1)
凱特跌回到自己的座椅裏,使勁搖晃著他的肩膀。她很高興自己還活著,高興大衛也活著。但她最後隻說:“我以前坐飛機的時候,降落比這次好多了。”
大衛回頭看著她:“在水上呢?”
“其實這是我第一次在水上降落。所以,在水上沒有比這次好的。”
“嗯,這也是我第一次在水上降落。”大衛把自己解開,爬過乘客艙門。他把腳踏在梯子上,把乘客座椅鬆開,好讓凱特出來。
“你是說真的還是假的?你以前從沒駕駛飛機在水上降落過?你腦袋壞掉了嗎?”
“假的。我隻是在開玩笑,我經常在水上降落的。”
“你還經常把汽油用光?”
大衛開始從飛機上卸下給養。“汽油?”他眼睛往上一翻,似乎想起了什麽,“我們的汽油沒用光,隻是我把發動機關上了,製造戲劇效果。你知道,就是希望你會做出那些事,比如往前一撲,從背後抱住我什麽的。”
“很有趣。”凱特開始整理給養,他們這樣一起整理東西的場景就仿佛是多年的日常工作,她朝大衛望去,“你比在雅加達的時候明顯要……呃,活潑多了。”她考慮過什麽也不說,但是她有些好奇,“我是說,我並不是在抱怨——”
“嗯,你知道的,在幾乎必死無疑的情況下幸存總會讓我有好心情。說到這個,”他把一卷綠色油布的一頭伸向凱特,“幫我把這個鋪到飛機上。”
凱特從飛機底下鑽了過去,抓住他甩開的油布,然後回到他身邊整理那一小堆給養。她回頭看看蓋住了的飛機:“我們是不是要……我們是不是會飛回去,坐著……”
大衛對她一笑:“不,我得說,這是它的最後一次飛行。還有,它沒汽油了。”他拿起三份盒飯,像攤牌似的攤開,“現在,你是準備繼續絕食抗議呢,還是想要從這些佳肴中分享一份?”
凱特噘起嘴,往前探了探身子,仿佛在仔細觀察那些棕色的包裝:“嗯嗯。今天早上的菜單都有些什麽?”
大衛把盒子轉了個頭:“我們看看。為您能盡享美味,我們供應:肉卷,斯特羅加諾夫牛肉(2),還有雞湯麵。”
凱特最後一次吃東西是在昨天下午晚些時候,他們撤進別墅下麵的防空洞之前的事情:“嗯,我其實也還沒那麽餓,不過雞湯麵聽起來真是**難擋啊。”
大衛轉過餐盒,撕開包裝:“真是個極好的選擇,女士。請稍候片刻,您的主菜很快熱好。”
凱特走近他:“你不用加熱的。”
“瞎說,這又不麻煩。”
凱特想起了蓋在飛機上的油布:“生火不會暴露我們的位置——給我們帶來危險?”
大衛搖著腦袋說:“我親愛的醫生,我承認今天我們過得有點艱苦,但我們不是石器時代的人類,不必跟尼安德特人一樣在石頭爐灶上烹飪食物。”他從口袋裏抽出一根小激光筆似的東西,舉到凱特麵前。他在那東西頂上扭了一下,上麵就燃起了一個小火苗,像是火炬似的。他在凱特的餐盒下前前後後移動著火焰。
凱特在他對麵蹲下,看著那碗“雞湯”開始沸騰。毫無疑問,裏麵隻有些豆子或者是別的什麽雞肉的代替物:“至少沒有傷害任何動物。”
大衛聚精會神地盯著火焰和餐盒,仿佛他正在修理精密的電子產品:“噢,我覺得裏麵有真正的肉。最近這幾年,他們製造這種東西的水平上升了很多。我以前在阿富汗吃過一些,那簡直完全不適合人類食用。我猜要是你的話會說,不適合人屬生物食用。”
“令人印象深刻,是的,我們是人屬生物。確切地說是人種生物。而且是現存唯一的(3)。”
“我的進化論知識最近一直在被刷新啊。”大衛把熱好了的雞湯遞給她,然後打開了另一個飯盒——肉卷——直接開始吃冷食。
凱特用匙叉攪拌著湯,試驗性地吃了一兩口,味道不算太糟。或許是她已經開始習慣這些玩意兒的可怕味道了?無所謂了。她喝著湯,一起靜靜地吃著食物。湖麵很平靜,周圍茂密的綠色森林在風中搖擺,時不時有些不見身影的小動物在樹枝上一躍而過,發出哢哢的響聲。如果不考慮此前那些悲劇,他們現在就仿佛是在一片未經開發的野地裏露營。有那麽一會兒,凱特真的感覺就是那樣。她喝完了最後一口湯,大衛在一分鍾前就吃完了。他拿過凱特的餐盒說:“我們該出發了。現在開始倒計時30分鍾,就到了線人給的會麵時間。”伴隨著這句話,和平、純淨的自然氛圍瞬間崩塌。大衛拎起一個沉重的背包,然後把垃圾藏進油布下麵。
他們在山林中跋涉,大衛健步如飛,凱特隻能竭力跟上他,還得盡力掩蓋自己粗重的喘息。他身體比她強健多了。他時不時停下來,仍然在用鼻子呼吸,而凱特隻能轉過身去大口呼吸。
第三次休息的時候,他靠在一棵樹上說:“我知道你還不打算談論你的研究。不過先告訴我這個吧:你認為伊麻裏為什麽要抓走這些孩子?”
“實際上,從在雅加達的時候開始,我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想了很多。”凱特彎下身子,把手撐在膝蓋上,“他們問我問題的時候,馬丁對我說了些話,聽起來完全講不通。”
“例如?”
“他說,有個武器,某種超級武器,能把全人類都消滅掉——”
大衛的身子離開了樹幹:“他有沒有說——”
“沒有,他別的什麽都沒說,他說的完全是胡言亂語。一通長篇大論,一部分是關於失落的城市,一部分是關於遺傳學的,還有……還有什麽來著?”凱特晃了晃自己的腦袋,“他認為患有自閉症的孩子們可能成為一種威脅,他們可能是人類在演化過程中的下一步。”
“那可能嗎?關於演化的那一部分?”
“我不知道,也許吧。我們知道,演化史上最近一次重要突破就是腦部神經連接方式的改變。如果我們比較10萬年前和5萬年前人類的基因組,會發現基因變化很小。但是我們知道,改變了的那些基因已帶來了巨大的影響——主要體現在我們的思維方式上。人類開始使用語言,開始進行批判性思考,開始先探尋答案而不是靠直覺行動。本質上來說,大腦工作的方式開始變得更像一台計算機,而不是一個各種衝動的處理中心。有些證據顯示,另一次腦神經連接方式的變化正在發生中,盡管對此仍有爭議。自閉症本質上就是腦部神經的連接方式發生了變化,而被診斷出的自閉症譜係障礙(4)——或者簡稱成ASD——的病例數正爆炸性增長。在美國,過去20年裏這個數字上升了500%。每88個美國人裏就有一個處於這個譜係中的某個位置。有一部分增長可以歸因為更完善的診斷技術,但毫無疑問ASD的發病率正在上升——在全世界每個國家中都在上升。發達國家看起來情況尤為嚴重。”
“我不明白。這又怎麽跟演化遺傳學扯上關係的?”
“我們知道,幾乎所有自閉症譜係中的疾病都有很強的遺傳性。它們都是由腦神經連接方式的變化引起的,而這些連接方式由一小批基因控製。我的研究關注的就是這些基因如何影響腦神經的連接方式——還有,更重要的是,一個基因療法要怎麽才能打開或者關閉那些和增進他們的社交能力、改善他們的生活質量有關的基因。有無數的各種自閉症譜係障礙患者過著獨立的、快樂的生活。例如,被診斷出亞斯伯格綜合征的患者僅僅是在社交上困難重重,而常常會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一個他們感興趣的領域上——計算機、漫畫、金融,你說得上來的領域都有可能。但這不一定是製約人發展的因素。實際上,專業化正是今日我們取得成功的關鍵。看看福布斯排行榜吧——如果你去挨個檢測一下那些在計算機、生物科技,或者金融方麵賺到了大錢的人,我向你保證,檢測結果大部分都會落在自閉症譜圖上的某個地方。但他們是走運的——他們贏得了遺傳抽獎活動的大獎。他們的大腦工作方式讓他們能解決複雜的難題,並且還保有足夠的社交技能來在社會中發揮自己的能力。這就是我想要做到的,在生活中給我的孩子們一個公平的機會。”凱特現在喘過氣來了,但她還是望著地麵。
“別這樣說話。看來休息夠了,我們動身吧。現在倒計時還有15分鍾。”
他們又開始跋涉,這次凱特能跟上了。離約定的會麵時間還有5分鍾的時候,森林變得稀疏了,一座巨大的火車站出現在視野中。
“這車站肯定沒被廢棄。”凱特說。
在他們前方,車站裏擠滿了人。他們都穿著白色的外套,或者保安製服,或者是別的製服。跟這一大群正湧進車站的人站在一起的話,大衛和凱特會顯得異常醒目的。
“快,在他們看到我們之前從樹林裏走到車站裏麵去。”
(1) 譯者注:酒吧裏勾搭一夜情對象的第一步常常就是買杯飲料,聊會兒天之後才會互相觸碰。
(2) 譯者注:俄國名菜,特製的酸奶油醬汁炒牛肉。
(3) 譯者注:現代人類在生物學上的分類為:靈長類—人屬—人種—智人亞種。現存人屬生物僅有這一種。
(4) 譯者注:廣義上的自閉症的正式名稱。是根據典型自閉症的核心症狀進行擴展定義的廣泛意義上的自閉症,既包括了典型自閉症,也包括了不典型自閉症,還包括了亞斯伯格綜合征、自閉症邊緣、自閉症疑似等症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