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02
“苦沙彌先生,這位就是我時常對你提起的從靜岡來的伯父。伯父,他就是苦沙彌先生。”
“啊,初次見麵!聽說迷亭常來府上打擾。老朽素有登門造訪,當麵拜聽先生高論之意。幸而今日路過此地,特來拜訪,順致謝忱,今後還望多多關照為盼!”老人滿口的古雅文辭,說得十分流暢。
主人本是個不善交際、沉默寡言的人,而且不曾見過這樣舊式的老人,所以一開始有點怯陣,正不知所措之際,再聽到老人家滔滔不絕地寒暄了這麽一大套,早已將什麽高麗參、棒糖似的信封忘得幹幹淨淨,隻是磕磕絆絆地說了些不知所雲的回話。
“我也……我也是……本應登門拜訪……還請多關照……”說罷,稍稍把頭從鋪席上抬起來一看,老者仍然匍匐在地,嚇了一跳,慌忙又低頭繼續叩首了。
老人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抬起頭來說:
“昔日老夫也合家居於此地,久居德川將軍腳下。江戶幕府倒台那年遷居靜岡之後,幾乎不曾來過。故而此番故地重遊,完全不辨方向了——若不是有迷亭陪伴引路,哪裏也去不成。正所謂‘滄海桑田’啊。雖說如此,於江戶建立幕府長達三百載的,那德川家康將軍家……”
老人還沒有說完,迷亭先生覺得囉唆,插言道:“伯父,德川將軍也許令人崇拜,但是,明治時代也不錯嘛。從前還沒有紅十字會呀,對吧?”
“那是沒有,完全沒有紅十字會這類組織,尤其得瞻皇族尊容,若非明治時代是萬萬辦不到的。老朽幸得長壽,榮幸地忝列今日大會,且恭聆親王殿下的玉音,死而無憾了。”
“即便是能夠多年後重遊一趟東京,也上算了。苦沙彌兄!伯父是因為來參加這次紅十字會召開的全體大會,特地從靜岡遠道而來的呀。今天我陪他去了上野遊玩,這不剛剛回來。所以,你看伯父還穿著我在白木裁縫鋪定做的那身大禮服哪!”迷亭提醒主人說。
主人這才注意到了老者穿著一件大禮服呢。雖說穿著禮服,卻一點兒也不合體。袖子過長,領口大敞著,後脖子都露了出來,腋下吊著。縱然故意不好好做,也很難做得如此不像樣子的。何況白襯衫和白襯領分崩離析,一仰臉,就能從縫隙中看見喉結。那黑領結到底是打在襯領上,還是打在襯衫上完全搞不清楚。
大禮服好歹還看得過去,但他頭上束著的白發髻,便純屬天下奇觀了。我忽然想到那個傳說中的鐵扇是怎樣的?探頭一瞧,鐵扇放在老人的膝旁呢。
直到此時主人才回歸本心,發現自己將修身養性的效果充分應用在審視老人的服裝上,不免暗自吃驚。他原以為老人的大禮服不至於像迷亭說得那麽不成樣子,不過見麵一看,卻遠遠超出了迷亭所描述的程度。假如自己臉上的麻子可成為曆史研究的材料的話,那麽,這個老人的發髻和鐵扇,無疑具有自己的麻臉之上的價值。他本想打聽一下鐵扇的來曆,又覺得有些冒昧,可是,不說話吧,又不免失禮,於是,便問了個極為平常的問題:
“上野,人很多吧?”
“可不是嗎,人真多啊!並且,那些人都盯著老夫看……唉,如今的人真是越來越喜歡看新鮮了。從前可不是這樣……”
“是的,從前可不是這樣啊。”主人像個長者似的說道。這麽說話並非主人裝腔作勢,姑且看作是從他那迷糊的頭腦裏信口說出一句話。
“還有,人們都隻盯著我這把劈盔刀看。”
“那把鐵扇很重吧?”
“苦沙彌君!你拿一下試試,可重呢。伯父,讓他看看吧!”
老人家吃力地拿起鐵扇,說了句:“請看吧!”遞給了主人。
主人接過鐵扇,就像在東京黑穀神社參拜的人接過蓮生和尚用過的大刀似的。拿了一會兒,隻說了聲“的確是重”,便還給了老人。
老人說:“大家都把它叫作‘鐵扇’‘鐵扇’的,其實,它本來叫作‘劈盔刀’,和鐵扇完全不是一回事……”
“哦?是幹什麽用的?”
“是砍敵人的盔甲的……聽說從楠木正成時期一直用到今天……”
“伯父,這是楠木正成用過的劈盔刀嗎?”
“不是,不知是什麽人的。不過,很有年頭了,說不定是建武時代的東西呢。”
“也許是建武時代的。不過,寒月君可頭疼嘍。苦沙彌兄!今天從上野回來時,正好可以路過大學,我想機會難得,就順便去了理學部,讓他帶我們參觀了物理實驗室。由於這把劈盔刀是鐵的,所以試驗室裏的磁力儀器全部失靈,惹出了大亂子哪。”
“哪裏,不可能的!這是建武時代的鐵,這種鐵質優良,絕不會造成那種情況的!”
“再怎麽優質的鐵,也不行的。寒月兄就是這麽說的,有什麽辦法!”
“寒月,就是那個磨玻璃球的人嗎?他還這麽年輕,可憐可憐!就沒有別的什麽可幹的嗎。”
“可憐哪!他那也算是‘科學研究’呢。隻要把那個玻璃球磨成功,就能成為了不起的學者哪!”
“若是磨出了個玻璃球就能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學者,那麽,無人不行了。老朽也可以。玻璃球鋪的掌櫃也沒問題。做這種事情的人,在漢唐之土,叫作‘玉工’,身份很卑賤的。”老人邊說邊轉向主人,暗暗地盼著主人讚同。
“此話不假!”主人恭敬地說。
“如今世間一切學問皆為形而下之學,看似不錯,然而到了關鍵時刻,卻毫無作用。從前可有所不同,武士就是個玩命的營生,所以他們平素就重在修身養性,得以大事臨頭,毫不慌張。因此,正如您所知道的,那可絕不是磨個球啦、搓根鐵絲之類雕蟲小技可以比擬的!”
“此話有理!”主人依然恭敬地說。
“伯父,所謂修心,就是不去磨什麽球,整日袖起手打坐吧?”
“這麽認為可就大錯特錯了。修心絕不是那麽輕而易舉的事。以至於孟子曾經說:‘求其放心。’邵康節也說過:‘心要放下。’此外,佛門中有位中峰和尚,告誡人們:‘具不退轉。’深奧得很噢。”
“說到底,還是搞不懂。那麽到底該如何去做呢?”
“先生可曾讀過澤庵禪師的《不動智神妙錄》?”
“沒有,也沒有聽說過!”
“書裏講的是,置心於何處乎?若置心於敵人之身體,則把敵人之身體所製;置心於敵人之刀劍,則被敵人之刀劍所取;置心於殺敵之欲念,則被殺敵之欲念所轄;置心於己之刀劍,則被己之刀劍所控;置心於決不可被敵殺死之念頭,則被不可被敵殺死之念頭所縛;置心於他人之姿態,則為他人之姿態所攝。總之,心者無處置。”
“您竟然全都背下來啦?伯父的記憶力可真是了得。多長的一大段啊!苦沙彌兄,聽懂了嗎?”
“有道理。”主人又用一句“有道理”遮掩了過去。
“您說,是這樣吧?置心於何處乎?若置心於敵人之身體,則把敵人之身體所製;置心於敵人之刀劍……”
“伯父有所不知,苦沙彌兄對修身養性這方麵很在行噢!近來每日都在書房裏養心哪!就連來了客人,都不去迎接,可見早已把心放下了。所以,大可放心。”
“啊,這可是難能可貴……你也和先生一同修修心吧!”
“嘿嘿,我可沒有那麽多閑暇啊。伯父自然是悠閑之身,便以為小侄也無所事事吧?”
“你不就是無所事事嗎?”
“不過,‘閑中自有忙’呀!”
“是嗎,就因為看你做事不踏實我才叫你好好修心的呀。有‘忙裏偷閑’的成語,可沒聽說過‘閑中有忙’的。是吧,苦沙彌先生?”
“是的,沒聽說過。”主人說。
“哈哈哈,如此一來我就沒話說啦。對了,伯父,要不要去吃一頓東京的鰻魚啊?好久沒吃啦。我請你去竹葉料亭吃,怎麽樣?從這兒坐電車去,片刻就到。”
“吃鰻魚好倒是好,不過,我現在要去跟三原見麵,就此先告辭了。”
“是去見杉原嗎?那位老爺子還硬朗吧?”
“不是杉原,應該是三原。你總是不注意,真不像話。念錯別人的姓名是失禮的。一定要多加注意!”
“可是,明明寫的杉原呀?”
“寫的是杉原,可念的時候要念成三原。”
“莫名其妙。”
“有什麽莫名其妙的?這叫作名義讀法,自古有之。蚯蚓的日式讀法是‘mimizu’,這就是名義讀法,與‘看不見’讀音相同,這和把癩蛤蟆讀成‘kaeru’是一樣的道理。”
“呀,真長知識。”
“把癩蛤蟆打死後,它就翻了個個兒,仰麵朝天了,翻個兒的日語讀音是‘kaeru’,因此習慣上就把癩蛤蟆叫作‘kaeru’。把杉原念成杉(shan)原,那是鄉下人說的話。不注意些,要被人家笑話。”
“那麽,伯父現在就去見三原嗎?真不是時候。”
“怎麽?你若是不想去,不去也行,我一個人去。”
“你一個人能去嗎?”
“走著去恐怕不行。給我叫個車,從這兒坐車去吧!”
主人當即派女仆跑去車夫家叫車。老人又說了一大堆告別的話,將圓頂禮帽戴在發髻上。迷亭沒有跟他一起走。
“他就是你的伯父嗎?”
“他是我的伯父!”
“果不其然。”主人又在坐墊上坐下來,袖著手陷入沉思。
“哈哈哈,開眼了吧?有這樣一位伯父,也算是我的榮幸啊。不論帶他去什麽地方,他都是這副派頭。讓你受驚了吧?”迷亭以為主人吃驚不小,大大地開心。
“哪裏,沒怎麽吃驚。”
“連他這樣的人你都不吃驚,可真有定力啊。”
“不過,你那位伯父有些地方很了不起,提倡精神修養等,就非常值得敬佩。”
“值得敬佩嗎?你到了六十歲以後,說不定也和伯父一樣成為時代的落伍者呢。你可得小心嘍!若是接著了落伍者這一棒,那可就太笨了。”
“你一味擔心落伍。不過,因時間、場合的不同,落伍者反倒了不起呢!首先,如今的人們搞研究,隻知道不斷向前,無止無休,永遠不知滿足。在這一點上,東方的學說則是消極的,韻味無窮。其中奧秘就在於講求修身養性。”主人把前幾日從哲學家那裏聽來的那套東西當作自己的看法侃侃而談。
“越說越玄妙啦!怎麽聽著像是八木獨仙的口氣啊。”
一聽到八木獨仙這個名字,主人一驚。說到此人,其實前幾日曾經造訪臥龍窟,說服主人後悠然歸去的那位哲學家,正是八木獨仙。方才主人侃侃而談的那套見解,完全是從八木獨仙那裏現躉現賣來的。本以為不知道那位哲學家的迷亭,卻突然間說出了這位先生的名字,不露聲色地使主人弄巧成拙,遭到了迎頭一棒。
“你聽說過獨仙的學說?”主人擔心地叮問了一句。
“何止聽說過,那個家夥的東西,和十年前在學校時聽到的,毫無改變。”
“真理不是那麽容易改變的,也許正因為其不變,才讓人信服哩!”
“反正就因為有你這樣的人捧場,獨仙才能夠憑著他那套學說蒙混到今天啊!首先,八木這個姓就得奇妙無比。還有他那撮胡須,簡直就跟山羊胡子一模一樣。而且是自寄宿求學時代以來,他就一直蓄著那個胡子的。獨仙這個名字也非同凡響。從前,他來我的宿舍過夜時,總是大講他那套消極的精神修養。由於他老是車軲轆話來回說,沒完沒了的,我就說:‘咱們該睡覺了吧?’這位先生竟然滿不在乎地說:‘我還不困呢。’繼續喋喋不休地講他的消極論,煩死人了。沒辦法,我幾乎是央求他說:‘你大概不困,可我困極了。請你還是睡覺吧!’雖說總算是睡下了,可誰料想,那天夜裏老鼠咬了獨仙先生的鼻頭。半夜三更的,他大喊大叫起來。這位先生雖然自詡已然悟道,看破生死,其實惜命極了,特別擔心。他責怪我說:‘耗子毒一旦擴散到全身,那還得了!你一定得趕快想個辦法!’真讓我哭笑不得。後來,沒辦法,我隻好到廚房去,在紙片上粘些飯粒去糊弄他。”
“怎麽糊弄的?”
“我對他說:‘這是洋膏藥,是德國的一位名醫剛剛發明的。印度人被毒蛇咬傷時,一貼這膏藥,立刻見效。所以你隻要貼上這膏藥,保你沒事。’”
“看來你從那時候,就深諳糊弄人之道啊。”
“……要說獨仙君就是實在,對我說的深信不疑,安心地呼呼大睡了。第二天起來一看,膏藥下邊吊著線頭樣的東西,仔細一看,原來是把他那撮山羊胡給粘住了,真是滑稽死了!”
“但是,現在他可比那個時候神氣多了。”
“難道說你最近見過他?”
“一個星期以前他來過,聊了很長時間才走。”
“怪不得我感覺你在宣揚獨仙的消極論呢。”
“我當時聽了欽佩得五體投地,所以也打算好好進行一番修養呢。”
“發奮當然好,隻是,把別人的話太當真,可要吃苦頭的。你這個人總是太相信別人的話,這怎麽行。獨仙也不過是嘴上說得好聽,到了關鍵時刻,和咱們一個樣。你還記得九年前的大地震吧?當時,從宿舍二樓跳下去摔傷的,隻有獨仙一人。”
“那件事,他本人不是引以為豪的嗎?”
“是呀!他本人說,那是他的幸運。說什麽‘禪機真乃玄奧呀!一旦到了電光石火般危急關頭,能夠以驚人的神速做出反應。當其他的人都在嚷嚷地震啦,嚇昏了頭之際,唯獨自己從二樓窗戶跳下去,此舉正表明了修心之功效。真高興……’他一瘸一拐的,還樂滋滋的。他就是個不認輸的家夥!說到底,再也沒有那些滿嘴禪呀、佛呀的人更莫名其妙的了。”
“是嗎!”苦沙彌先生顯得有些沮喪。
“前些天他來的時候,一定給你講了好些和尚們那套老生常談的吧?”
“嗯,他對我說了些‘電光影裏斬春風’之類的話。”
“就說‘電光’雲雲這句吧,那是他十年前就掛在嘴頭上的,所以才說他好笑啊。那時候,一提起無覺禪師的‘電光’一句,宿舍裏幾乎無人不曉。而且,這位先生一著急,就會說成‘春風影裏斬電光’,笑死人了!他下次再來,你不妨試試看,在他有條有理地宣講時,你一一進行反駁。他立刻就會變得邏輯混亂起來,說話顛三倒四的了。”
“碰上你這樣喜歡搞惡作劇的人,誰都得顛三倒四。”
“喜歡搞惡作劇的還不知道是誰呢。我最討厭什麽禪和尚,什麽‘開悟’之類的了。離我家不遠有個南藏院,南藏院裏有個八十來歲的老和尚。前些天下暴雨的時候,一個響雷落在和尚的院內,把院前的一棵鬆樹給劈了。不過,聽說那位和尚卻泰然自若,毫不驚慌。於是我仔細一打聽,原來他是個聾子。那當然泰然自若嘍。其實都不過如此。那獨仙自己悟道也就夠了,可他動不動就教唆別人,真是壞透了。已經有兩個人在獨仙的影響下變成瘋子了。”
“誰呀?”
“要問是誰,其中一個就是理野陶然哪。他拜獨仙所賜,執迷於禪學,竟然去鐮倉遁入空門,終於在那邊變成了瘋子。圓覺寺門前不是有一個鐵路岔口嗎?他跑到那個路軌上打坐。而且還狂妄地叫嚷要以肉身阻擋對麵馳來的火車。好在火車刹住了車,他保住了一條命,可是,從那以後,他居然號稱是水火不入的金剛不壞之身,又跳進寺內的荷花池裏,一邊咕嘟咕嘟地喝水,一邊掙紮。”
“死了嗎?”
“這回又是萬幸沒有喪命,正巧道場的和尚從那裏路過,救起了他。但是後來他回到東京後,終於患腹膜炎死了。雖說是因腹膜炎而死,但是造成腹膜炎的原因,是由於在佛堂裏吃大麥飯和鹹菜的關係,所以說,歸根結底,獨仙是間接地害死了他。”
“看來,太執著了,也好也不好啊!”主人有些沮喪地說。
“說的是!被獨仙坑害的,我的同學裏還有一個呢。”
“不得了!是誰啊?”
“立町老梅君唄!此人也完全在獨仙的慫恿下,張口閉口胡說什麽‘鰻魚升天’,結果你猜怎麽著,願望成真了。”
“什麽成真了?”
“就是終於鰻魚升天,豬成仙了啊。”
“這是怎麽回事?”
“既然八木是獨仙,那麽,立町便是豬仙了。沒有人比他更貪吃的了。那般貪吃,再加上出家人壞心腸,所以就沒救了。起初,我們也沒大留意,現在回過頭一想,確實好多事叫人摸不著頭腦!他一到我家,就說什麽:‘有沒有炸肉排飛到那棵鬆樹下?’‘在我家鄉,魚糕放在木板上漂在水上呢!’不停地說些稀奇古怪的話。光說還沒什麽,竟然還催促我:‘咱們到門外的水溝去挖白薯麵點吧!’連我都受不了啦。過了兩三天,他終於成了豬仙,被送進了巢鴨瘋人院。本來豬沒有資格發瘋的,全是托獨仙的‘福’,他才修煉到那兒去了。獨仙的力量真不得了噢!”
“哦?現在人還在巢鴨嗎?”
“何止是在巢鴨,他還是個自大狂,大放厥詞呢!近來說什麽立町老梅這個名字太平庸,自號天道公平,以替天行道為己任。可是狂妄啦,你還是自己去瞧瞧吧!”
“天道公平?”
“就是天道公平呀!盡管是個瘋子,起了個不錯的名字。有時他也寫成‘孔平’。他說什麽世人迷惘,所以定要拯救眾生。於是,他拚命給朋友或其他人寫信,我也收到了四五封,其中有的寫得特別長,因超重,我補交了兩次郵費呢。”
“這麽說,寄給我的也是老梅寫的嘍!”
“也給你寄啦?這可太有趣了!也是紅色信封吧?”
“嗯。中間紅,兩邊白,與眾不同的信封。”
“那信封,聽說是特意從中國買來的,據說是因為它體現了豬仙的格言:‘天道為白,地道為白,人在中間乃紅色’……”
“原來那信封還大有來曆呢!”
“正因為瘋癲,才格外執著於信封。即便他已然發瘋,貪吃的本能似乎依然未改,每封信裏必寫有關食物之事,甚是奇妙!給你的信裏也寫了什麽食物吧?”
“嗯,寫了海參。”
“老梅喜歡吃海參的,怪不得呀!還有什麽呢?”
“還寫了河豚和高麗參等。”
“河豚和高麗參搭配,絕啦!他大概是想說如果吃河豚中了毒,就煎服高麗參湯!”
“好像並非此意。”
“不是此意也無妨,反正他是個瘋子。就這些?”
“還有這樣一句:‘苦沙彌先生!請品嚐清茶一杯!’”
“哈哈哈……‘請品嚐清茶一杯’,未免太過分啦!他一定是有意惡心你一下。好句子啊!應該喊天道公平君萬歲了!”
迷亭先生來了興致,哈哈大笑起來。當主人得知,他懷著十分的敬意反複捧讀的書信,竟是個真正的瘋子寫來的,覺得先前的興致與苦心都仿佛徒勞一場,既生氣,又羞愧。自己居然那般煞費腦筋地玩味瘋子的文章,以至於懷疑起自己來,既然對狂人作品如此欽佩,那麽自己是否多少也有點神經異常?如此這般,因氣惱、羞愧與憂慮交織混雜在一起,主人麵露心神不寧之色。
就在此時,隻聽有人嘩啦嘩啦開格子門,兩個人邁著重重的步子一走進門裏,就大聲喊起來:“有人在家嗎?”
主人雖說屁股很沉,迷亭先生卻是個頗為熱情的人,不等女仆出去迎客,他已經邊說著“請進”,邊兩步穿過客廳,跑到了門口。迷亭來訪,向來不叫門,大模大樣地走進屋來,這一點似乎讓人不悅,但他一旦進了別人家,便像個書童似的擔負起迎接客人的任務,倒也方便了不少。不過,無論迷亭再熱情好客,畢竟是客人,怎麽可以讓客人去開門,主人卻端坐不動的道理!如果是一般人,肯定會隨後出來迎客的,然而,苦沙彌先生就是與眾不同。他若無其事地穩坐在坐墊上。不過,這“穩坐”與“端坐”,其意相似,實則大不相同。
跑到玄關的迷亭,在和誰爭辯著什麽。過了一會兒,回頭朝屋裏嚷道:“喂!這家的主人!勞你出來一趟。你不出來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主人不得已,才袖著手慢騰騰地走出來。看見迷亭正手拿一張名片蹲著和客人應酬,腰哈得不能再低了。名片上寫的是警視廳刑警吉田虎藏。和他並肩站著的是一個二十五六歲、高個子的英俊男子,穿著一身細條紋布衣。奇怪的是他和主人同樣袖著手,一言不發地站著。我覺得此人好像在哪兒見過,仔細一端詳,才想起何止是見過,這不正是前些天深夜來訪、抱走了山藥的那個賊君嗎?奇怪,這回竟然大白天公然從正門光臨了。
“喂,這位是刑警,逮住了前些天行竊的小偷,特來通知你去認領失竊物品的。”
主人終於明白了刑警為什麽登門,便低下頭,麵對竊賊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他大概是覺得竊賊比虎藏君長得更為儀表堂堂,便想當然地斷定他是刑警吧。竊賊自然是格外吃驚的,但又不便聲明“我是小偷。”照舊袖著手站在那裏。也難怪他這樣,戴著手銬,叫他不袖著手也是不可能辦到的。如果是一般人,一看這光景,便會明白了,可是我家主人與眾人不同,一向對官吏和警察特別恭敬,他認為對於衙門是必須敬畏三分的。雖說從理論上他也知道,警察之類無非是包括自己這樣的老百姓出錢雇來的門衛而已,但是到了現實中,他便格外地唯唯諾諾。也許是由於主人的老子昔日曾是窮鄉僻壤的小村官,成年累月對領主作揖施禮,這一習慣就因果報應在了兒子身上吧。真是可憐!
刑警似乎是覺得主人很滑稽,笑嘻嘻地說:“明天上午九點以前,請到日本堤的分局去一趟——失盜物品都是些什麽?”
“失盜物品有……”主人說到這兒就停頓了,因為他早已忘得差不多了,隻記得多多良山平的山藥。他心裏雖想:山藥嘛不提也罷,可是,剛說出“失盜物品嘛……”就沒有下文了,未免顯得愚癡,不像樣子。若是別人家被盜,另當別論,而自家失盜,卻不能明確回答,會被當作幼稚的證據。想到這兒,主人便硬著頭皮說出後半句:
“失盜物品有……山藥一箱。”
這時,竊賊似乎是覺得實在太可笑了,低下頭將臉埋進領口裏。
迷亭則哈哈大笑著說:
“看起來丟了山藥,讓你好心疼哪!”
隻有刑警格外認真地說:
“山藥沒有找到,但其他物品大多找回來了。你去看一下就清楚了。還有,領取失竊品後要填寫一張領取單,你去的時候別忘了帶圖章……一定要在九點以前來,是日本堤分局,就是淺草警察署管轄內的日本堤分局。那就這樣吧,再見!”
刑警自顧自地說了一通,便走了。竊賊也跟著走出門去。由於手被銬著,不能關門,因此門依然大敞著。主人雖然對警察誠惶誠恐,對沒有關門也很不滿,繃著臉,嘩啦一聲拉上了門。
“啊哈哈……你對刑警真是尊敬呀!假如你平日對人都是那麽謙恭,倒還是個君子,可是,你隻對警察恭恭敬敬,可就無法恭維了。”
“當然應該客氣啦,人家特意來通知的嘛!”
“來通知也是應該的呀,那是他的工作嘛!以一般的態度接待,就足夠啦!”
“不過,這可不是一般的工作呀!”
“當然不是一般的工作啦。是偵探這種不招人喜歡的工作啊。比一般的工作要低等呢!”
“喂,你說這種話,可要倒黴的呀!”
“哈哈哈哈,那就不再罵警察了吧!不過,你尊敬刑警還說得過去,可是尊敬盜賊,就不能不叫人吃驚了!”
“誰尊敬盜賊了?”
“就是你老兄呀!”
“我何曾親近過盜賊?”
“何曾親近過?你不是對盜賊鞠躬作揖的嗎?”
“什麽時候?”
“就是剛才,你不是鞠了一個大躬嗎?”
“胡說!他是刑警呀!”
“刑警怎麽會是那副架勢呢?”
“正因為是刑警,才是那副架勢哪!”
“真頑固啊!”
“你才頑固呢!”
“好吧,我問你,警察到別人家,是那麽袖著手,直挺挺地站著嗎?”
“警察也未必不袖手。”
“你這麽蠻不講理的,我可招架不了。你在跟他寒暄的時候,那家夥可是一直站著不動的呀!”
“這有什麽,人家是警察,很可能的。”
“太自以為是了,怎麽說都聽不進去。”
“就是聽不進去!你也就是嘴上說什麽‘竊賊’‘竊賊’的,並沒有親眼見過那個小偷什麽樣。隻是憑空想象,自己胡攪蠻纏罷了。”
爭執到這裏,連迷亭似乎也絕望了,覺得主人已不可救藥,一反常態地不再吭聲了。主人卻以為終於駁倒了迷亭,十分得意。在迷亭看來,主人的人品因固執己見而降低,可是,在主人看來,正因為自己固執己見,才得以勝過迷亭一頭。人世間此類怪事比比皆是。有些人認為隻要頑固到底就是勝利,然而他這麽想的時候,其人格卻大大地貶值。奇怪的是,頑固者至死都認為保全了自己的麵子,卻做夢也想不到,從那以後被人們看輕,無人願意與其交往了。真幸福的人啊。據說這種幸福被稱之為“豬玀的幸福”。
“那麽,明天你打算去嗎?”
“當然去呀!叫我九點以前到,我八點就出發。”
“學校的課怎麽辦?”
“停課唄!學校無所謂。”主人的口氣很硬,膽子還不小哩!
“口氣不小啊!停課沒關係嗎?”
“當然沒關係啦!我們學校是發月薪,不會扣我工資的,不礙事的。”主人實話實說,若說他滑頭,是夠滑頭的,若說他天真,也夠天真的!
“你去沒問題。可是,認識路嗎?”
“怎麽可能認識!坐車去,不就得了。”主人氣歪歪地說。
“您這不是成了個不讓靜岡伯父的‘東京通’了嗎,佩服!”
“你好好佩服佩服吧。”
“哈哈哈,老兄,那個日本堤分局,可不是個尋常的地方,在吉原噢。”
“什麽?”
“在吉原。”
“是那個妓院街吉原嗎?”
“就是呀。吉原這個地方,東京隻有一個呀。怎麽樣?想去瞧瞧嗎?”迷亭先生又調侃起主人來了。
“那個地方的話”,主人一聽到吉原這個地名,稍稍猶豫了一下,但立刻改變了主意,竟然在這微不足道的事情上耍起了威風,“管它是吉原還是妓院,我說了要去,就一定去!”
蠢人總是在這類事情上逞能。
迷亭隻說了句:“啊,一定很有意思。去開開眼吧!”
警察來訪造成的小小波瀾,至此暫告一段落。而後,迷亭依然是東扯西扯到了日暮時分,向主人告別時說了一句:“回去太晚的話,伯父要發火的。”就走了。
迷亭走後,主人匆匆吃過晚餐,又鑽進書房,袖起手思考起來。
“自己素來欽佩,努力效仿的八木獨仙,按迷亭的說法,似乎並不是個多麽值得效仿的人。非但如此,他所倡導的學說似乎有些不合常理,正如迷亭所說的那樣,多少屬於瘋癲一類。更何況他有著兩個不折不扣的瘋癲徒弟,甚是危險!如果接近過多,自己也會被拉進那個瘋子圈裏去的。而那個天道公平(真名是立町老梅)——自己讀其文章後,驚歎之餘,認定是個非常有見地的偉人——竟是個十足的瘋子,已經住進了巢鴨瘋人院。即便迷亭說的有些誇大,但是立町在瘋人院裏沽名釣譽,以天道的主宰者自居恐怕是事實吧。如此看來,說不定自己也有這種傾向呢!常言說‘同氣相求’‘同類相聚’。我既然讚佩狂人之說——至少對狂人的文章言詞有所共鳴——恐怕自己也是個與瘋癲相去不遠的人吧!縱然未被融化於同型之中,然與狂人比鄰而居的話,難免有一天會推倒一牆之隔,聚於一室,促膝暢談的。這可不得了!回想起來,近來自己的所思所想簡直是奇上加妙,怪上加異,連自己都感到吃驚。且不說腦漿一勺的化學變化,到了意誌化為行動、思考化為言辭之時,有失中庸之處多得不可思議。即便舌上無龍泉,腋下不生清風,也不該齒根有惡臭,筋頭有瘋氣!越來越不妙了!說不定我已然成為一個地道的瘋子了吧?幸而尚未做出傷及旁人,危害社會之舉,才沒被驅逐出街道,依然作為東京市民而存在吧!這已經不是什麽‘消極’或‘積極’之類的層次的問題了,必須從脈搏進行檢查一下。然而,脈搏似乎並無異常。是頭腦發熱?也不像有什麽邪火上攻。可還是叫人擔心。
“總是這樣拿自己跟瘋子比較,尋找類似之點的話,勢必難以逃出瘋子的範疇。看來自己這樣看問題的方法不對。正因為自己總是以瘋子為標準,將自己與瘋子相比較,才會得出這樣的結論。假如以健康人為標準,把自己置於健康人之側進行考量,說不定會得出相反的結論的。如此,就必須先從身邊的人著眼。那麽首先看看今天來訪的那位身穿大禮服的伯父吧。他張口閉口‘置心於何處?’……有點不大正常。其次,就是那寒月,他從早到晚,帶著飯盒去學校,埋頭磨玻璃球。這家夥也跟瘋子是一類人。第三個人嘛……迷亭如何?那個家夥深諳惡作劇之道,純粹是個樂天的瘋子。第四個人……金田夫人。她那惡毒的心腸,完全脫離了常人,肯定是個真正的瘋子。第五個人,就是金田老板了。雖然還未曾謀麵,但是,單看他對老婆低三下四、琴瑟和諧的樣子,不妨看作是個非凡的人。非凡乃是狂人的別名,因此,可以把他和瘋子劃歸一類。然後就是……還有,還有。就是落雲館的諸君子。從年齡來說,雖然還嫩得很,但在狂躁這一點上,卻是些不可一世的混世魔王。如此說來,大多屬於瘋人一類。主人反倒覺得心安理得了。說不定整個社會便是瘋人的集合體。瘋人們聚在一起,互相殘殺,互相爭吵,互相謾罵,互相爭奪。這些瘋子構成的社會整體,或許猶如細胞一樣不斷死亡又再生,如此反複無窮地生活下去的。說不定其中一些略辨是非、明白道理的人,反而礙事,於是創建了瘋人院,把這些人關了進去,讓他們不能出來搗亂。於是,被幽禁在瘋人院裏的是正常人,而在瘋人院外麵發瘋的才是真瘋子呢。當瘋子勢單力孤時,總是被人們看作是瘋子,但是,當他們成為一個群體,有了勢力之後,便成為健全的人了吧。大瘋子濫用金錢與勢力,役使眾多的小瘋子幹壞事,卻被人們讚譽為‘優秀的男人’,這種例子不可勝數。真是越想越不明白了!”
以上,是我將主人當天夜晚在對燈孤坐,沉思默想時的內心進行了如實描述。主人頭腦混沌,在這時也明顯地反映出來。盡管他蓄著翹八字胡,卻是個呆瓜,連瘋子與正常人差別的都搞不清楚。何況他好不容易提出這麽個問題,訴諸自己的思索能力,卻終於沒有得出任何結論,中途作罷了。不論什麽事,他都是個不具備徹底思索的力量的人。他的結論十分迷蒙,如同他鼻孔裏噴出的“朝日”牌青煙,難以捕捉,這才是他思考問題的唯一特色,請千萬牢記這一點。
吾輩是貓。或許有人置疑:一隻貓兒,如何能將主人的內心所思描繪得如此詳盡,殊不知,這等小事,對於貓來說,易如反掌!別看不起貓,我也懂得讀心術的。“幾時學的?”問得多餘。反正我會的。當我趴在人的膝上睡覺時,總是將柔軟的毛皮輕輕地摩擦人們的肚皮。於是,閃過一道電光,將人的心理活動清清楚楚地映入我的眼。前些天,甚至有過這樣的事:主人溫存地撫摩我的頭時,突然萌生了一個叫我嚇掉魂的念頭:“若是剝下這張貓皮,做一件坎肩,一定很暖和。”我當即察覺到了,禁不住渾身一陣發冷。真恐怖!有幸能將當天夜裏主人頭腦中湧出的上述思緒向各位報告,乃是吾輩之極大的榮譽。但是,主人最終以“真是越想越不明白了”打發了思考後,便酣然入睡了。到了次日,主人必定會將昨夜都想了些什麽忘得一幹二淨的。今後,倘若主人對瘋癲之事再度進行思索的話,必然會從頭思考,重蹈覆轍的。我無法判斷到那個時候,他是否仍舊會以昨夜的思路,依然得出“真是越想越不明白了!”的結論。然而,不論他從頭思考多少次,也不論他依照多少條思路去思索,最終都會得出“真是越想越不明白!”的結論的,這個我可以打包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