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二差五

民國初年,某地有個老石工手藝很好,據說能奪造化之秘,這當然是誇張。不過,傳說當地有個姓陳的大戶人家,老太爺八十八歲去世,家人請了這石工來刻過一對石馬。這對石馬刻得極為精致,鄉間頑童放牛經過這裏時,總要騎在上麵玩。久而久之,馬背都被磨得光可鑒人。

一天,一個打豬草的村民早起從這裏經過。大人不比小孩,總要繞開墳地走。他路過時,忽然聽得墳地那邊有個人說:“糟糕,今天我有公事,‘照夜白’卻傷了左前蹄。差五,把你‘幹草黃’借我用一下吧。”另外有個聲音道:“不成,今天我也有份公事。”說著說著就吵了起來,似乎要打架。一大早在墳地裏聽到兩個當差的說什麽公事,這村民覺得好奇,過去看了看,卻沒見人影。

他心裏有點兒發毛,心想:莫非撞上鬼了?便急忙回去了。後來,他把這事當奇聞異事和人說了,一來二去,就傳到了陳家人的耳朵裏。陳家大少在外地,守家的陳二少一聽卻吃了一驚。原來,陳家老太爺早年從軍有過兩匹好馬,一匹叫“照夜白”,另一匹叫“幹草黃”。馬的壽命隻有四五十年,早已死了。但老太爺對這兩匹愛馬念念不忘,生前把圖樣畫出來,要兒子在自己墳前樹兩匹馬的石雕。陳二少請了老石工雕馬,卻沒有跟他說過馬的名字,村民更不可能知道。可是傳言裏卻說得分毫不差,陳二少實在搞不明白。

有一年,陳二少接到一個久未來往的朋友寄來的信,說最近將要造訪。這朋友名叫遲海生,經曆相當奇特,口才極好,加上見多識廣,陳二少很喜歡和他閑聊。剛接到信的第二天,遲海生就到了。陳二少有點兒奇怪,問怎麽這麽快。遲海生笑著說定是那郵局走得太慢,兩人談得很是投機。

有一天,天氣晴好,兩人便相約去鄉間作踏青之遊。經過老太爺的墳地附近時,陳二少想起了村民說的這件怪事,便向遲海生說了。遲海生一聽卻皺起眉頭,說快過去查看一下,看是不是有匹石馬的蹄上有破損了。陳二少過去一看,墓左邊那匹石馬的左前蹄果真缺了半個,隻怕是鄉間頑童玩鬧時砸壞的,不注意看的話根本看不出來。遲海生看了卻跺腳道:“糟糕!”陳二少嚇了一跳,問他是怎麽回事。遲海生說,村民聽到的那兩個人定是陰間的鬼差,所以才說什麽公事。這兩個鬼差原本一人一匹馬,但一匹馬瘸了,兩人一匹,便起了爭執。

鬼差以石馬為坐騎,倒也很符合村言鄉談的詭異之風,陳二少一時想不出有什麽糟糕。遲海生卻說:“這石馬是給老太爺的,鬼差是陰間的差官,怎麽能占民財為己有?這兩個鬼差定然跋扈不仁,在陰間欺淩老太爺了。”陳二少一想,覺得還當真如此,便問該怎麽辦。遲海生說:“當初隻怕你沒給老太爺燒紙馬吧?”所謂“紙馬”,倒也並不都是馬,那些紙糊的仆人、器物全叫紙馬。

陳二少接受過新教育,不太相信這些,老太爺下葬時還當真沒燒紙馬,就燒了些紙錢。遲海生這般說法他半信半疑,但既然這樣,就姑妄聽之,反正紙馬也便宜。於是就說,清明快到了,到時去香燭店訂一整套長班丫鬟,男男女女燒十七八個下去,想來老太爺在九泉之下有這麽多仆人,鬼差也就不敢輕易欺負了。遲海生說事不宜遲,要燒就快點兒燒,老太爺在底下能少受點兒苦。陳二少見遲海生如此熱心,倒不好忤他的意,便馬上去香燭店訂了一批紙馬來。遲海生倒很內行,該糊成什麽樣子的,一一都有說道。奇怪的是,他還要香燭店在每個紙人腳下都寫一個“五”字。寫個“五”字也不是很難,香燭店自然遵從。

這天紙馬燒下去,晚上就風雨大作。時近清明,陰晴無定,那倒也是常事。晚間,陳二少便和遲海生小酌。遲海生本是海量,這一天卻像是不勝酒力,才兩三杯就昏昏沉沉的。陳二少正覺沒趣,遲海生卻突然醒了過來,笑道:“老二,看誰狠!”陳二少問怎麽了,遲海生說沒事。兩人談笑風生,遲海生說的盡是些怪異之事。風雨之夜,兩人高談闊論,倒也頗得其樂。第二天遲海生便告辭走了,陳二少留他不住,也隻能由他。

送走了遲海生,過了兩天,家中傭人突然來報:“有位遲先生前來拜訪。”陳二少呆了呆,出去一看,正是遲海生。他大為吃驚,便笑道:“遲兄,怎麽去而複返?”遲海生卻更吃驚,問陳二少何來此言,自己今天才到。陳二少詫異道:“你前幾天不是來過了嗎?”陳二少把此前的事一說,遲海生皺起眉頭,道:“他要你給老太爺燒紙馬嗎?怪事!”他仔細聽了前後經過,說:“我去看看吧,順便也給老太爺上個墳。”

到了老太爺的墳地,附近村民說,前幾天風雨大作之時,老太爺的墳地上怪聲四起。仿佛有很多人在械鬥,當中還有人慘叫,叫聲大多聽不清,隻聽得一句:“差五你好狠!”聲音怪異,不像人聲。陳二少聽得奇怪,遲海生卻問道:“附近有沒有石翁仲?”所謂“石翁仲”就是石人。村民說老太爺墳地左邊還真有一個,據說是明末一個巨公的墳地。當年墓前石人石馬羅列成行,很是堂皇。現在墓早已不存,石人也隻剩了一個。那天大風大雨,剩下的這石人突然成了碎片,不知是不是被雷打的。

遲海生依言在荒草中找了一陣,忽道:“在這裏了。”陳二少過去一看,卻見草叢裏有一個破損的基座。當初應該是個石人,因為基座上還剩一雙鞋,鞋麵上刻著“差二”兩個字。遲海生說:“對麵肯定還有一個。”陳二少過去在草叢裏一看,果然找到一個半埋在土中的石人,鞋麵上刻的是“差五”兩字。遲海生說:“就是這兩個東西在搗鬼。”

他說,這兩個石人受天地靈氣已久,成了精怪,見老太爺墳前的石馬雕得精致,便兩相爭奪。差五定然爭不過差二,就變成遲海生的模樣,騙得陳二少燒了不少紙人下去,這才將差二給毀了。

遲海生道:“這差五太下作,不能讓他太便宜。”說著咬破手指,在老太爺墓右邊那匹沒有破損的石馬背上寫了個“五”字,道,“明天二少來看個新鮮吧。”

第二天,陳二少過來一看,卻見石馬背上多了一片黑痕。附近鄉人說,昨晚墳地又有怪聲,早上有人看到石馬背上有一團黑影,似乎掙紮著想下來,卻又好像被粘在了馬背上。結果天一亮,太陽出來後這團黑煙也就散了。陳二少又去看那個鞋上寫著“差五”的石人,隻見它已成碎石,心知定是遲海生施的法。陳二少又問遲海生,這差二和差五爭吵,對老太爺的魂魄有無妨害,遲海生笑道:“死了死了,一死便一了百了,老太爺是什麽都不知道了。”說完便告辭離去。

這遲海生早年做過道士,後來還俗出國留學,剛拿了個博士回國。在那個時代,這樣的人物多半能出人頭地。但遲海生後來的下落,卻沒人知道,也不知他去了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