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魂傘
20世紀70年代末,交通不便。那時人們囊中羞澀,連買張車票都有點舍不得。農村人出個一二十裏的門,若不是運氣好能搭個拖拉機之類的便車,就隻有步行了。好在那時雖然沒錢,時間倒是大把地有,在路上揮霍五六個小時問題不大。
杭向東,浙人。這個姓很少見,他肯定是杭世駿的後人。但幾百年過去了,杭世駿的書香遺風已**然無存,他初中畢業便回鄉務農。有一年過年,他父母去了另一個村子的舅舅家做客,杭向東因為有點事一時脫不開身,下午才出發。出門時,天上紛紛揚揚地下起了大雪,杭向東就拿了一把傘。
那時候的傘大多還是土製的油紙傘,竹木竿,油紙蒙麵,又粗又大,收攏來有好大一把。杭向東打著傘出門,走了一程,雪下得更大了,地上已積了厚厚一層。村裏的路都還是機耕路,其實就是用拖拉機壓過一遍的泥路。若是下了一夜雪再走也還好,因為路麵已經凍硬了,最不好走的就是這種剛積雪的時候。土還是軟軟的,踩上去泥水淋漓,杭向東穿的又是一雙黑塑膠高幫雨靴,當真苦不堪言。那些泥黏性還特大,靴底下已經結滿了泥塊,走一步就要從土裏往外拔。杭向東見前麵有個破廟,就想著去那兒歇歇腳,刮掉雨靴底的泥再走。
那破廟是個土穀祠,過去秋收後,農人都要來這裏上供進香。破除迷信後,裏麵的神像被砸了個精光,土穀祠成了平日臨時擱點東西的地方。冬天幹農活太冷,有時人們會在這裏生個火,烤幾個番薯墊墊肚子。這會兒杭向東進了土穀祠,裏麵一個人也沒有,屋角有些柴草,還有幾個番薯。那時農村人心性厚道,番薯之類的作物也不值錢,收了後都會在土穀祠裏放上十幾個,誰想吃拿來煨著便是。杭向東本想去舅舅家吃頓肥肥的晚飯,但路這麽難走,要到舅舅家還得一兩個鍾頭,於是他就把傘收了擱到門後,生了火,從邊上擱了個番薯煨著,自己坐下來一邊烤火,一邊把靴底的泥刮掉。
正刮著泥,忽然一陣風吹了進來。他抬頭一看,卻見有個挾著傘的人也進了土穀祠。杭向東知道這定然也是趕路的人,大過年的,又是這等大雪天,當真有點同病相憐。雖說不認識,他還是招呼那人坐下,烤烤火。那人倒也不客氣,把傘放到一邊,坐到火堆邊烤火。這人一身黑布衣服,懷裏露出了一角信封,還是很老式的黃紙信封,有個紅色長方框的那種。
兩人烤了一陣火,番薯也煨得熟了,冒出了香味。煨番薯這東西,吃起來不過如此,但在柴火上煨得久了,香氣卻極是誘人。那黑衣人抽了抽鼻子,突然問道:“什麽東西這麽香?”口音很怪,不是這裏人。杭向東笑道:“是我煨的番薯,正好熟了,你嚐嚐?”他說著,把那煨番薯掰開了。這番薯烤得當真不錯,表皮已經有點焦了,糖漿都煨得流了出來。一掰開,露出黃粉粉的瓤,熱香直冒。
杭向東把半個煨番薯遞給那黑衣人,黑衣人猶豫了一下,接過來咬了一口,沒口子地讚道:“格老子,真是好吃,好吃。”杭向東見這黑衣人衣著有點古怪,多半是個外鄉人,恐怕從沒吃過煨番薯,便又拿了兩個番薯來煨著,說:“你愛吃,就多吃幾個吧,這是今年新收的。”黑衣人也不客氣地應了一聲,大概這輩子還是頭一次吃煨番薯。
杭向東歇了一陣,看雪已停了,自己烤火也烤得暖了,便對那黑衣人說:“兄弟,我得走了,你走時把火踩滅吧,小心別著起來。”黑衣人正在細細地煨著番薯,隨口答應了一聲,杭向東便拿了傘走出土穀祠。到了舅舅住的村子,隻見家家戶戶炊煙嫋嫋,全在生火做飯。杭向東暗自欣慰,心道還算趕上了,沒誤了晚飯。剛進村,就見舅舅正在村口張望,一見杭向東,迎上來說:“向東,你怎麽這時候才來?”杭向東便說,下雪,路上耽擱了。
兩人邊說邊往家裏走,剛說了兩句閑話,一陣風吹過,天上又飄起雪花來了。本來這點雪也沒什麽大不了,不過杭向東見舅舅專門到村口來候著自己,有點過意不去,便拿起傘給舅舅張著。誰知傘剛一張開,舅舅忽地仰麵倒在了雪地上。杭向東嚇了一大跳,連忙去扶,一摸手腕,竟是連脈搏都沒了。這下子把杭向東嚇了個魂飛魄散,心想舅舅平時身體一直很好,怎麽會這樣子?難道是為了接自己,在外麵凍得發了什麽急病不成?他急得大哭起來。
大過年的有人號啕大哭,村裏人都出來看,一見是杭向東的舅舅倒在地上死了,全都大吃一驚。這時舅媽聞聲也趕了過來,圍裙都沒解,見丈夫竟然死了,頓時癱倒在地。好端端過個年,沒想到瞬息之間就成了場喪事,杭向東一家和舅舅一家全都痛哭失聲。正哭著,忽然聽得有人叫道:“煨番薯的哥子在這兒嗎?”飛雪中,隻見一個黑衣人急匆匆地跑了過來。杭向東一看,正是和自己一塊兒在土穀祠烤火的那個人。卻見這人滿頭是汗,趕得氣喘籲籲,也不知趕到這裏來做什麽,便答道:“是找我?”那黑衣人看見杭向東,這才舒了口氣,跑過來把一把傘遞給他道:“哥子,你拿錯了我的傘。”
那人打著的也是把油紙傘,和杭向東的一模一樣,杭向東心想這外鄉人也真是多事,一把油紙傘都要趕過來調換。他抹了抹眼淚,把傘還給黑衣人,說:“對不住,我舅舅突然過世了,我家裏沒辦法招待你。”黑衣人一聽,馬上問:“你是不是打開過傘?”杭向東不知黑衣人話中是什麽意思,說:“是啊。”黑衣人跺了跺腳,說道:“壞了,快帶我去看看死人。”他這要求也當真無禮,不過杭向東傷心之餘,也顧不得去怪罪,說:“就在那邊。”
黑衣人快步走到舅舅的屍體前,伸手摸了摸手腕,鬆了口氣說:“還好,沒誤事。”說罷咬破了手指,將一滴指血滴在屍體前額。說來也怪,血剛一滴下去,舅舅突然翻身坐起,叫道:“哎喲,好冷。”眾人見舅舅居然死而複生,全都破涕為笑。混亂中杭向東猛然想起那黑衣人,正待問個究竟,那人卻已經走了。雖然天上飄著雪,那人卻仍然挾著傘,走得非常快。
舅舅醒後,除了因為在雪地裏躺了一陣,覺得有點冷,別的也沒什麽,晚飯也就照常吃了。酒席上說起剛才的事,有個沒在現場的老輩人聽說這黑衣人,忽然說:“哎呀,這是陰差!”“陰差”也叫勾司人,傳說哪個人將死,陰差就會來帶走他的魂魄,那把傘準是他的法器。因為森羅殿傳說是在四川豐都,所以陰差大多是四川口音。不過話雖這麽說,誰都不會去信,有些小輩笑著說老爺子還在搞老迷信。而至於那黑衣人到底是什麽人,誰都說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