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柳餘樂看著窗外的大雨發呆,今天的病人很少,似乎是被這雨水給阻住了,她倒寧可忙一點。

“誰是柳餘樂?!”一個中年女人突然衝進辦公室,怒氣衝衝地大吼著,她幾乎是立刻就找準了目標,兩男一女的陣容,根本不需要猶豫,她撲向一臉困惑的柳餘樂,伸手就要打耳光:“不要臉的狐狸精,勾引人家老公!”

柳餘樂敏捷地伸手抓住中年女人的兩隻手腕,卻是一頭霧水:“你是誰啊?胡說八道些什麽啊?”中年女人的手被柳餘樂抓痛,立即號叫起來:“你個小三,你還敢打我!”

“這位大姐,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柳餘樂壓著火氣,“我不認識你!”

中年女人張口就往柳餘樂的手背上咬:“你裝什麽糊塗?你以為人死了,就沒人知道你們的醜事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啊!”

“簡直不可理喻。”柳餘樂慌忙鬆開手,向門口大叫:“幫我叫保安!”

兩個男同事已經認出了中年女人正是剛去世不久的董和的妻子張蘭,唐睿皺了皺眉頭,站在原地沒動,趙廷飛慌忙過來拉住張蘭:“嫂子,你這是幹什麽呀?”

“嫂子?!”柳餘樂微微吃了一驚,“是你哥的老婆?”

“不是不是!”趙廷飛連忙擺手,“這是董主任的夫人啊!”

“哪個董主任?”柳餘樂眉頭緊皺,唐睿在旁邊補充:“董和。”

柳餘樂震動了一下,竟然是董和的老婆,這段時間醫院裏都在傳言董和有個秘密情人,她也有過一些猜測,卻萬萬沒想到這盆髒水竟莫名其妙地潑到了自己身上。

保安們走了過來,被幾個圍觀者攔住了,大家都覺得用這種方式趕走以前同事的妻子未免有些不妥,而且後者剛死了丈夫。柳餘樂知道自己已經引起了眾人的懷疑,隻能強迫自己壓住憤怒,否則就更難說清了。

“我和董主任隻是同事關係,董太太一定是誤會了。”她知道這句話沒什麽力道,又補充道,“我是什麽人這裏的人都很清楚,大家都可以做證的。”

然而大部分的人都沉默著,柳餘樂平素太喜歡獨來獨往,他們無法為不了解的東西做證,另一部分人的聲援則是沒有底氣的,隻是說“要是沒有證據就不要胡亂猜測”。

“一定有誤會啦。”趙廷飛見狀說道,“我們這個地方每天都忙得屁滾尿流的,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柳醫生是很盡責的醫生啦,而且就這麽屁大個地方,要真有個什麽,能瞞得住才有鬼了,大家早就看出來了。”

柳餘樂向他投去感激的眼神,但是張蘭冷笑了一聲,掏出手機,調出一張照片,向四處晃著:“你們看看,這就是證據!”

柳餘樂朝相機裏的照片瞟了一眼,臉色微變,她和董和站在NICU的門口,兩個人靠得很近,且都在笑——竟然有人偷偷拍下了這張照片,還把它傳給了董和的妻子,這分明就是早有預謀的栽贓陷害!對方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經常去那邊的,兒科的護士都知道。”柳餘樂很快鎮靜下來,“那天很巧碰見了董主任,就聊了兩句,怎麽,聊聊天開開玩笑都不行嗎?我們要真有什麽,難道還要在一大幫護士麵前秀恩愛嗎?”

聽了柳餘樂的話,相當一部分人都開始點頭。唐睿冷笑:“我倒是覺得拍這照片的人有些心理陰暗,他敢見光嗎?”

“就是,就是,要真知道什麽,不要隻拿一張照片出來嘛!還有別的證據嗎?”趙廷飛見張蘭沉著臉不說話,又連忙說,“我也經常跟柳醫生開玩笑,柳醫生還幫我買早飯呢,要拍照片不知道拍了多少張了,這照片說明不了什麽。”

見得不到支持,張蘭咬了咬牙:“你們,很——好!”說完便推開門口的人往外擠了出去。

“真是莫名其妙。”柳餘樂沒料到張蘭竟然就這樣虎頭蛇尾地結束了,倒是很意外,“不知道哪個渾蛋這麽害我?”

“別氣,別氣,”趙廷飛安慰她,“她肯定也是心情不好,那些流言傳得太過分了,一時鑽了牛角尖。”

柳餘樂坐下來,喘著氣,臉漲得通紅,別人看著像是生氣,但她知道自己是在害怕,董和死前所說的話再一次從腦海裏冒出來,這使得今天所發生的事不再是一個單純的誤會,她隱約看到一張大網的一角,而她正是這張大網所要捕捉的獵物。

宋梅雅敲門走進辦公室,剛才的一幕她都看到了。

“沒事吧?”她在柳餘樂的麵前坐下來,“謠言止於智者。不用太擔心。”

“謝謝,”柳餘樂深吸了口氣,對宋梅雅的好意和信任報以笑容,“但願智者多一點吧。”

12

“看這個,這是什麽呀?咿?會響的!是不是,小餘數?”

柳餘樂笑眯眯地拿著一個搖鈴晃著,逗著懷裏的小家夥,餘數是柳餘樂和護士們一起給這個被遺棄的男嬰所起的名字——他就像那個怎麽也除不盡、丟不掉的小尾巴,一點點,惹人煩也惹人憐。

小家夥卻隻盯著柳餘樂的臉傻笑,旁邊的羅海萍便樂了:“這孩子平常特酷,看見我們都愛答不理的,我們把他當祖宗伺候,一天給他換幾十次尿片都不帶給個笑臉的,嘿,你一來,他就跟吸了笑氣似的。”

柳餘樂便得意:“那是!我是誰呀,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啊!”柳斌已經做過測試,證實這孩子並不會吸引毒物,這讓柳餘樂心情大好。看著嬰兒純淨的眼神,連日來的鬱悶似乎也消散了許多。

雖然她竭力解釋,但她和董和的謠言還是傳開了——雖然相信她的人也很多,但是這無法阻止人們的八卦精神,當然,也並不排除有人在其中推波助瀾。她不相信對方的目的隻是讓她名譽受損,可是又想不通那些人為什麽要這麽做。

“他哪兒知道什麽救命不救命的。”羅海萍捂著嘴笑,“我看他是把你當成他媽了。”

“這麽說也不為過,她救了他一命,”趙一飛從門口走了進來,“相當於就是他的再生父母了嘛!”

“趙醫生,你怎麽來了?”之前和柳餘樂打趣的羅海萍立刻把全部精神都投到了新來者身上,滿臉堆笑,臉泛紅光,“稀客,稀客啊!”

“客什麽客,我是來送錢的。”趙一飛從口袋裏拿出一遝鈔票遞給羅海萍,“這是一千元,拿去給孩子買奶粉和尿不濕的。”

“那我可替小餘數謝謝趙醫生了!”羅海萍笑眯眯地把錢收了,同時拿出一個小本記下賬,“要人人都像咱們趙醫生這麽大方,恐怕我們都得成立個基金會替這孩子管錢了,我呢,也不貪,就拿10%到20%的管理費開工資,搞不好就憑這個買瑪莎拉蒂了!”

“就憑這個把你送進監獄了。”趙一飛笑著走到柳餘樂身邊,“能讓我抱抱嗎?”

柳餘樂把嬰兒放到趙一飛攤開的手裏。

“一看就是沒當過爸的!你這麽抱著他不舒服的!”羅海萍掰著趙一飛的胳膊教著,“得這樣……這隻手得抬著他的屁股……”

柳餘樂忍著笑看著趙一飛如牽線木偶一樣被羅海萍擺弄,而小餘數顯然很不喜歡中場換人,大哭了起來,同時將一泡尿撒在了趙一飛的手心裏。

看著趙一飛狼狽的樣子,柳餘樂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趙一飛頗為尷尬:“這是嬰兒對人沒戒心的表現,說明他喜歡我。”

似乎是為了抗議這個說辭,小餘數哭得更大聲並開始掙紮。

“算了,還是我來。”柳餘樂把小餘數抱了回來,她的手剛一接觸嬰兒的身體,後者便立刻停止了啼哭,並且露出了一個淚眼蒙矓的微笑。

“看看,看看,這就是區別!”羅海萍笑道,“估計他是真把你當媽了,幹脆,你收養了得了,我看他爸媽是不會出現了。”

趙一飛皺了皺眉頭:“怎麽,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這親生父母還真是狠得下心。”

“不是人人都有資格當父母的。”柳餘樂的臉上閃過一絲陰霾。

“還好有兒童福利院,”趙一飛說道,“實在不行,就送一家好點的福利院。”

柳餘樂神色一黯,這話有些刺耳,但是她知道,不會有更好的建議。

“清者自清,誰都免不了要活在別人的舌頭上。”趙一飛突然說道,“還有人說我跟病人要紅包呢,多少多少錢,在什麽地方,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連我自己都差點信了,開始我還急,見人就解釋,後來就懶得說了,真把精力花在這上麵就什麽事都做不了了,愛說說唄,我隻當故事聽了,那些人費了工夫還拿不到稿費,那是他們的損失,又不是我的。”

柳餘樂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安慰自己,衝他笑了笑:“有道理。”

羅海萍鼓掌:“說得好!不愧是我院的形象代表,有大將風度。”

趙一飛聳聳肩,轉身朝門外走去:“好了,好了,不跟你們聊了,還有一堆事兒呢。”

“你臉紅了。”羅海萍捂著嘴望著柳餘樂笑。

“我也要走了。”柳餘樂把嬰兒放回嬰兒床。

“哎!我怎麽覺得趙大夫對你有意思啊?聽說你昏迷的時候人家去看過你好幾次呢!”羅海萍嬉笑道,“小心啊,你就要成為人民公敵了。那些小護士不吃了你才怪!”

“是你要吃了我吧?”柳餘樂的心頭掠過一陣慌亂,匆匆奪路而逃,“懶得理你!”

13

屋子又恢複到了整潔的狀態,柳餘樂把擦地的毛巾扔回水桶,一屁股坐在自己剛擦幹淨的地板上。這是她和柳斌多年來形成的一種默契:他負責屋子的混亂,她則負責處理混亂,從六歲起,她就已經能勝任這項工作,可惜的是,她的世界已經沒有辦法恢複到原來的樣子了。

董和死了,而由他帶來的危機還在擴散,如果死亡隻是一個開始,那麽表示接下來還會更壞。她現在就像被裝在瓶子裏,手腳都無法展開,任由敵人參觀,時間越久,對方對她的了解越多,出擊的力度也就越大。除此之外,她更擔心的是那些很可能已經被竊取的實驗報告,這些東西落在普通人的手裏當然沒有用處,但如果對方居心叵測,那就不好說了。她是不敢心存僥幸的,那隻被她捕獲的蟾蜍就已經泄露了某種惡毒的用心——什麽樣的人會刻意培育危險生物?

現在也不是報警的好時機,沒有證據,警察們會對她追根究底,她的生活會被完全破壞掉,或許還會引來瘋狂的報複,她必須想一個萬全之策。

柳餘樂走回自己的臥室,整潔讓白色更加醒目,冷清也更加突兀了。她在床邊坐下來,看著石頭堆砌的堡壘,每一顆石子都代表著她救活的一個人,綠色的那一顆讓她感到最為溫暖,自己的手臂上似乎還有那柔軟的觸感,那綠色很小,但恰好可以填滿那個黑洞,她有這種直覺。如果她不是一個有秘密的人,她倒是很願意收養小餘數的,但是她知道那不可能,永遠不可能。

“餘樂!我們在一起好嗎?”她隱約聽到一個聲音,像一隻幽靈一樣突然冒出來,柳餘樂看著被風吹得鼓鼓的窗簾,那個幽靈似乎就在裏麵。柳餘樂捂住耳朵,她的眼睛在哭,記憶也在哭。

柳餘樂逃到街上去,然而街上的熱鬧並不能幫到她。這個城市的繁華並不是那種急匆匆的節奏,你無法在一大群模模糊糊與渾渾噩噩中被淹沒,她像一個慢條斯理的貴婦人,你能輕易看清楚那種表情:慵懶、自戀、無所謂。她把你的痛苦也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裏,但你隻不過是她的過客,她不會伸出手來表演慈悲。人們活在自己的小圈子裏,茶坊裏的麻將聲,路邊攤的燒烤味,牽著手慢慢散步的情侶以及高樓矮樓裏亮晶晶的窗戶,都是一樣的表情。

她一個人,滿眼都是陌生。她從不熟悉這座城市,盡管她在這裏出生和長大。她生活在一個極為有限的空間裏,她像是背著她的牢籠在生活。她沒讀過幼兒園,學生生活是兩點一線,選了本城的醫科大學,沒有住校,從不參加活動聚會,下課就回家,再加上不是什麽特別出挑的美人兒,大家對她也沒有什麽印象——如果不是因為那件事。

柳餘樂在容西醫科大學門口站定,校門緊閉著,已經超過夜裏11點了,宿舍的燈都熄滅了,鐵門像監獄大門一樣佇立著,白色的教學樓與她對視著,寒氣逼人。她把記憶鎖在裏麵,她阻止它們和她一起成長,這裏像是一個巨大的冰窖:保鮮,冰冷,萬古長存。喬海的臉隱沒在一團霧氣之中,他仍舊那麽年輕,他至少要在五十年後才會開始老去。

他們把他的頭顱割下來,送往美國的一家科研機構,裝進不鏽鋼的容器裏,冷凍期限是五十年——假如五十年後克隆技術可以發達到為他製造一具新的身體,那麽他就可以複活。他的一生都將在那裏度過,她知道他其實不會有感覺,可是她常常替他感覺到冷。五十年以後,期望他能重生的人也許都已經死去,包括自己在內,也許不會有他認識的人在那個新世界歡迎他,當然,他也很可能不再記得過去的世界。

柳餘樂不想哭,她想著那張臉上曾經有過的爽朗笑容與溫和,她沒在他麵前哭過,他低聲跟她說話,小心翼翼地牽她的手。剛萌芽的愛情,像新綠從泥土裏冒出來一點尖,脆弱羞怯,讓她以為一切都該理所當然地為它開路。她把告誡統統忘掉,她偷偷約會、說謊、逃課,她就是要愛情、要幸福,她不要它就這樣消失掉。她厭倦了總是一個人走路、一個人吃飯,她也想要一個有溫度的懷抱、親吻,她的心事需要一雙愛她的耳朵來聽,她需要一雙微笑著看她的眼睛,這些都值得和她的命運再來一次大戰,她已經贏了一次了,為什麽不能再贏一次?

她至今仍不知道是什麽東西襲擊了喬海,他是在送她回家之後出事的,送進醫院之後便一直昏迷不醒,髒器衰竭。醫生們沒見過那樣的傷口,無法判斷毒源,回天乏術,他的父母也是科研人員,與美國一家從事人體冷凍研究的機構有過接觸,便立刻做出決定,在喬海腦死亡之前進行冷凍,由於費用昂貴,他們隻能選擇冷凍大腦。

她是那天半夜接到電話的,醒來之後她才發現自己的胳膊上有一道淺淺的已經凝固的血痕,出了很少的血,完全沒有痛覺,她後來推測,可能是被喬海外套上的拉鏈劃傷的——很可能正是這微不足道的傷口惹了大禍,但事實真相究竟如何卻已經永遠沒辦法知曉。

那個時候她幾乎精神崩潰,她絕食、發狂,柳斌不得不用繩子把她綁起來,強行給她注射葡萄糖。她休學一年後才返校,時間並沒有治愈那個傷口,它一直在,隻是她已經不打算為它殉葬,生命要求繼續,它比愛情強大。

喬海父母的決定不隻給了喬海一個生機,也同樣將生機給了他們自己,給了柳餘樂,他們都能從這個希望裏找到一個出口。

就當作是做了一個夢吧。是的,你現在比那時候更強大、更小心、更能控製局麵,但這不代表你有資格解脫。柳餘樂跟自己說,你可以活著,但必須一個人活著,不要僥幸,不要重蹈覆轍,記住,你是毒藥,比它們更毒。

柳斌是她唯一的同類,所以他收養了她。他是幸運的,而她將比柳斌更孤獨。因為他還有她作為他的“餘樂”——她又要到哪裏去尋找“餘生僅餘的快樂”呢?她當然不該生孩子,沒有孩子就不會再有悲劇,沒有孩子,血緣就不會把這種命運也遺傳給她的孩子——否則後者就會像她一樣,與正常人的童年絕緣,也永遠不會有正常人的幸福。被允許繁殖的隻有孤獨。

“到此為止吧。”柳餘樂說。

14

淩晨4點。

兒科住院病房。

“啪!”一聲異響從NICU病房裏傳了出來,像是什麽重物落到了地上。羅海萍吃了一驚,那些嬰兒病床都是有床欄的,沒有哭聲傳出,所以她確定落地的絕不是嬰兒。她急步走向病房,剛進門眼前便一黑。

黑暗籠罩了整個病房。

“停電了?”大家在茫然中等待著備用電係統啟動,這啟動不該超過一分鍾,但是一分鍾過去了,黑暗依舊在繼續。羅海萍站在原地,心跳在加速。她覺得自己隱約看見了一個黑影,似乎是個身材高大的男子,而且就站在屋子的正中。

“誰?!”羅海萍嚇了一跳,因為NICU病房裏隻有三個嬰兒,其中兩個孩子的父母在晚上10點鍾就離開了,另一個是棄嬰,不可能有人探視,更不可能是在這個時間,而值班的主治醫師趙雪梅是個女子,可以說,整個病房沒有任何男子!

羅海萍迫使自己鎮靜下來,掏出了手機,借助熒光屏的微光打量四周。NICU裏沒有人。三個嬰兒裏少了一個——小餘數不見了。

15

區二分局的刑警隊隊長譚鐳仔細查看著棄嬰睡過的床欄,這位年僅30歲的年輕警官有著一張因長期風吹日曬而造就的滄桑臉,使得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起碼大了10歲。眼睛很亮,但不清澈,在看過了太多的肮髒之後,也很難保持清澈,人們看他一眼,就知道很難獲得這家夥的信任。

床欄邊沒有提取到任何指紋,說明被擦拭過,因為護士和醫生的指紋至少應該是有的……按照目擊證人羅海萍的說法,她看見了一個男人的影子,可是在監控錄像中,除了值班醫生、護士和另外兩個病嬰的父母外,根本沒有人進出過NICU病房。那麽那個男人是怎麽進去的呢?另外,從值班醫生和護士的描述來看,大家也都是清醒著的,看不清楚,至少也能聽見些動靜吧?還有,嬰兒十分敏感,被人驚醒之後豈有不哭鬧的道理?

這家夥為什麽要花這麽大的力氣進入醫院偷走一個有病的棄嬰呢?之前的蠍子事件也很詭異,這個天氣應該不會有蠍子吧?

——有沒有可能就是他父母做的?有記者把這事兒曝光了,會不會是他們良心發現,但是又害怕麵對媒體,所以就偷偷回來把孩子抱走了?孩子母親的登記名字是金慧,二十七歲,被人緊急送入醫院生產,孩子剛被送進NICU,她便離開了醫院,身份證、地址已經證明是假的。父親那一欄上寫著“張強”,兩個人都很可能使用了假名字。護士們記得金慧是個十分漂亮的女人,而那個男人長得卻很普通,兩個人的衣著都很寒酸,金慧生產時隻有這個男人陪著,沒有親屬朋友前來探訪。女人聽到孩子有病時精神幾乎崩潰,醫生不得不給她注射鎮靜劑,他們給孩子交齊了第一筆醫療費,所以並沒有人防備他們逃走。

抱走嬰兒的人身手不凡,更可疑的是監控錄像也在停電的同時失蹤了,加上之前蠍子事件中丟失的那一段錄像,兩次都得手,就需要排除偶然性和運氣了,能在黑暗中準確無誤地進入NICU病房抱走嬰兒及偷取錄像,說明罪犯對環境極其熟悉,如果不是醫院的內部員工,那麽肯定曾經在醫院、至少在兒科待了相當一段時間,另外,兩次都針對同一個孩子,所以不管是不是這對夫妻所為,他們隱瞞自己姓名的原因都不會太單純。

譚鐳走進解毒科時,柳餘樂正在閱讀一封來自“怪病求救網”的郵件,那封郵件讓她有些心神不寧,寫信者自稱是南部縣保勝鄉鷹潭村一名叫李強的17歲少年,他提到村子裏剛暴發了一場奇怪的“傳染病”,最開始是村東頭的一個叫李海富的中年農民突然感到腿軟,“使不上力”,一頭便摔倒在田地裏,磕掉了一顆門牙,到了晚上,便躺在**,“不但是腳,還有身體,連一根小指頭都不能動了”“家裏人喂他吃東西也吃不進去,第二天下午就死了……”之後陸陸續續又有幾個人以同樣的方式死去,當地衛生部和公安局都來了人,對屍體和水源都進行了檢查,排除了投毒和水源問題。

“……但是他們都說不出是什麽問題,大家都在說這是瘟疫,到村子裏來的醫生說這是造謠,叫我們安心,可還是有人在死啊……村子裏好多人都躲出去了,我是走了好幾十裏山路到鎮子的網吧發這封信給你的……我覺得那些死掉的人可能是被一種有毒的蟲子給咬了,村裏人出事之前我從來都沒見過這種蟲子,它長得很像瓢蟲,背上的花紋看起來像是一張人臉,很嚇人的!沒人相信我,說肯定是我編出來的……我現在都不敢睡覺,我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譚鐳沒有立刻開始問話,他一直在等女人注意到他,柳餘樂臉上的表情讓他很感興趣,那是一種非同尋常的、小心翼翼的敏銳,像一隻充滿戒心的山貓,無論何時都會躡手躡腳,不論是藏起行蹤還是接近目標。他想象著她救那個孩子時候的動作,並為那個畫麵尋找一個形容詞,他想到了“本能”。

她注意到他的時候看上去並不吃驚,但譚鐳不相信她,他認為她把第一感覺藏起來了,隻是速度快得難以覺察。他向她詢問關於蠍子的事。

“人為的可能性很大,不然我也沒辦法解釋蠍子為什麽會出現在保溫箱裏,那隻蠍子不小,不可能從縫隙裏爬進去,品種是我都沒見過的。”柳餘樂說道,“本地的蠍子不是這樣的,而且離這裏最近的蠍子養殖場也有40公裏,寵物的可能性比較大。”

她的坦率出乎譚鐳的意料,她似乎沒有意識到這段話給醫院帶來的麻煩。

“這麽說,你認為你的同事失職咯?”他故意問。

“我是不是這樣認為不重要,關鍵是事實就是這樣。”柳餘樂說道,“但我相信不會是簡單的失職,他們在程序上不會出錯,除非有人故意鑽空子——如果專心地找空子鑽,總會有機會的。”

“那你認為誰有可能會鑽這個空子?”

柳餘樂笑了一下,這個笑容讓譚鐳覺得很不舒服:“如果我覺得有人可疑,我肯定會告訴你的,但我真的想不到誰會這麽幹,什麽人會謀殺一個孩子呢?殺一個孩子有什麽用呢?”

是的,殺一個孩子有什麽用呢?這也正是譚鐳想不通的地方,如果他屬於某個重要人物,那還說得通,可他是一個棄嬰——是某種變態的行為嗎?他知道這個世界上從不缺乏邪惡,任何類型的邪惡。

“你那天晚上在哪裏?”這是一個例行問題,嬰兒失蹤時她沒有值班,醫院宿舍的門衛說看見她淩晨5點才回家,柳餘樂對此的解釋是她外出看了通宵電影。這不能說明她有嫌疑,他自己有時候也通過看電影來減壓,事實上譚鐳認為她是最沒有動機的一個,這個女醫生確實是冒著極大的生命危險救下了那個孩子——醫院有她的病曆記錄,所有的證人和證據都證實她一度生命垂危——罪犯可能會用謊言掩飾罪行,但絕不會用自己的生命。

譚鐳看著其他的監控錄像帶,它們果然是無用的,反複看了四五遍,仍然沒有任何可疑行為或人員進入他的視線……當他打算再看第六遍的時候,局長宋成把他叫進了辦公室。

“這個案子還是移交給打拐辦吧,我剛接到通知,河北有個殺人通緝犯很可能流竄到我們市來了,這個人極度凶殘,還可能攜有武器,這個事情非常嚴重,明天河北的同誌就到了,我們開個會研究一下作戰部署……”

“可這個案子我覺得不是普通的拐賣案……”

譚鐳的申辯被宋成打斷了:“你怎麽這麽分不清楚輕重緩急?!這是當隊長該有的範兒嗎?!是,都是人命關天的事,人命麵前沒有輕重,那孩子是一條人命,我也想幫他!可他不一定有危險,可是這個殺人犯呢,他威脅到的也許不止一條人命!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局長的一頓痛罵讓譚鐳啞口無言,於情於理,移交都是最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