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難產

你絕對想不到,會有哪個霸主的名字叫“難產”,這簡直是比狗剩、傻蛋難聽一萬倍的名字。

偏偏鄭莊公就擁有這樣一個奇葩名字。

很久以前,西周被周幽王搞倒閉後,周平王成立了新公司——東周,很多人在心裏對新公司和新總裁不屑一顧,但還沒人直接與周王室叫板,王族對各國國君還有深遠、不可動搖的威懾力。就在這時(公元前757年),鄭莊公姬難產出生了。

鄭國是一個瘋狂的國家,地盤不大,人口不多,卻都信奉並且嚴格執行一個原則——不服就死磕。但凡不相信這條偉大原則的國家都被鄭國幹掉了,主事人就是姬難產的老爹——國君鄭武公。這個鐵打的漢子聽著寢殿裏麵傳出的一聲聲號叫,煩躁地踱著步,飛速思考著——到底是保大人還是保孩子?

撕心裂肺地喊著要死要活的人就是他媳婦兒武薑,毫不意外地,她難產了。

考慮的時間拖得太久,穩婆忍不住從寢殿衝了出來,喊著大人哪,再不下決定可就大人孩子都保不住了,逼著鄭武公終於下定了決心。

這個時代的邏輯是,孩子比女人重要多了,鄭武公如此猶豫,可見他很愛他媳婦兒。而武薑生命力旺盛,抱著自強不息的信念居然活了下來。孩子當然也沒死,而且是個男孩兒。鄭武公抱著兒子稀罕了好一陣才想起媳婦兒,趕緊過去安撫:“夫人,今天你可是為國家立下大功了啊。快給孩子起個名吧,這是你應得的榮譽。”

夫人憤恨地看著鄭武公抱著的孩子問:“我說了算嗎?”見鄭武公點頭,她咬牙切齒地又說:“那就叫難產吧,叫姬難產。”鄭國也是周王族的一股分支,同樣姓姬,鄭武公瞬間就滿頭黑線,這叫什麽名字啊!但是作為一國元首,說話一定要算話,所以未來鄭莊公的名字就這樣定了下來。

隻是姬難產同誌在出生時給他老娘造成了太大的心理傷害,所以他和武薑的母子關係一直很不好,尤其是年少時,難產的生活是極度悲摧。

同期的鄭國有兩位國君繼承人,一個是難產,還有一個是他小弟,叫姬段。人如其名,姬段這孩子做人特別極端,經常仗著母親撐腰去欺負哥哥,誣陷、毆打這類事是常有的,對自己哥哥的態度是“一天不抽丫,吃飯都不香”。而難產被欺負是不能向父親告狀的,否則母親知道了他的下場會更慘,可以讓他懷疑一萬次他是不是親生的。(《春秋左氏傳·隱公元年》:初,鄭武公娶於申,曰武薑,生莊公及共叔段。莊公寤生,驚薑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愛共叔段,欲立之。)

說起來,一個母親會對親生兒子如此怨恨,就隻是因為生下他時難產而已,這實在是太奇葩了,也許這代表了整個周王朝正在走向衰亡,人倫在這個時代已經逐漸喪失,是重新洗牌的時候了。

每天被虐千萬遍的難產比同齡人早熟很多,化憋屈為力量是他的人生格言,這為他在多年後成為絕世猛人打下了良好的基礎。他人生的第一次轉折出現在13歲那年,他爸鄭武公病入膏肓將要離世。

他媳婦兒武薑狂躁地要求著把姬段立為太子,鄭武公已經不行了,隨時可能掛掉,而鄭國太子人選還一直沒有確定。對武薑來說,她絕對不想讓討厭的難產登上國君寶座,但如果鄭武公不表態,長子難產成為國君就是理所當然的事。

目光已經呆滯的鄭武公輕輕地搖搖頭,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懂媳婦兒說的話。

“哼!”武薑猛踹了床一腳,憤憤地離去。

武薑的要求沒被采納,鄭武公從頭到尾隻是輕輕地搖頭搖頭搖頭,最後武薑什麽承諾也沒拿到。

不是鄭武公不給媳婦兒麵子,周朝是一個極其講究長幼禮儀的時代,長子繼任國君是心照不宣的規則,就像不能在馬路上大小便一樣,如果隨意廢長立幼,會讓整個國家都受到天下人的唾棄和恥笑。這些問題武薑完全不去考慮,她就是個不學無術的歐巴桑而已,能讓自己大兒子痛苦才是她的人生目標。

一個月後,鄭武公終於一命嗚呼,難產正式成為鄭國新一代國君——鄭莊公。他雖然有了別的名號,但私下裏還會有人嘲笑他的本名,可他並不在意。十幾年都這麽過來了,再忍忍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成為元首後,難產的生活還是很不順心,他那個奇葩的媽張羅著給姬段要一塊自立為王的地盤。這個地盤地理位置絕佳,打個比方,如果鄭國首都是北京,那他們要的就是上海。鄭莊公當然不能同意這種可笑、無理的要求,但還是給了弟弟一塊不算壞的地盤,那地方叫“京”。對這件事,很多充滿愛國情懷的大臣都表示不能理解,私下都議論自己的老板是不是有點兒太懦弱。也有個別嘴欠直接到難產耳邊說三道四,都被罵了回去。(《史記·鄭世家》:莊公元年,封弟段於京,號太叔。)

這些大臣自以為正直,也不想想,這個叫難產的人如果真是個廢物,又怎麽能活到當上國君呢。看他不爽的人可不是什麽屁民,而是他媽——國母武薑啊。

所以,難產有自己的計劃,並且早就這麽想了。“難產”是什麽意思?就是讓你千辛萬苦懷胎十月之後,接著再痛不欲生。

就這樣,姬段在“京”發展了起來,短短幾年就擁有了自己的軍隊,並且吞並了相鄰的兩個城市,最後還建造了一個比鄭莊公的宮殿還要大的宮殿。這就不得了了,是絕不被允許的,屬於違章搭建,怎麽強拆都不過分。而且到了這時候,是個人就能看出來姬段造反隻是時間問題,而鄭莊公又對此完全不聞不問,這就讓人憋不住了。

很快,一個姓呂的大官跑去進諫了:“大人,如果您再這麽放任姬段發展下去,那他肯定會造反的啊,他就是一白眼狼啊!難道您看不出來嗎?”

鄭莊公回答他:“那我又能怎麽辦呢?他總歸是我弟弟嘛。”

呂大官氣得一跺腳,頭也不回就走了。他沒有看見此時掛在鄭莊公臉上的冷笑。竹簡上是鄭國本年度的財政預算,軍費開銷已經比難產剛當上國君那年翻了四倍不止。現在的姬難產,狀態就叫求開戰。

多聰明的難產啊,大臣們對他的態度急得夠嗆,鄭國人民卻無比擁護他,都覺得自己的國君真是個講情義的大好人。一個古人這麽懂得製造輿論和塑造形象,難產真是天生的政治明星。

公元前744年,姬段那二貨終於造反了,他先給自己老哥下了封戰書,大概的意思是你丫是想挨抽呢,還是趕緊給老子挪地方?鄭莊公看完戰書就笑了,笑得如釋重負(等也是個辛苦活兒啊),隻說了兩個字:“來吧。”

姬段率先挑起戰事,讓本來就愛戴鄭莊公的鄭國百姓更加不滿,他們遊行示威,支持大好人鄭莊公勇敢還擊。不動聲色擁有了恐怖武裝實力的姬難產,不費吹灰之力打敗了姬段,麵對逃往相鄰的衛國尋求政治避難的弟弟,姬難產又阻止手下趕盡殺絕,贏得了大把的掌聲和讚揚,成功扮演情義大哥,獲得奧斯卡小金人,愚千萬人如探囊取物。(《史記·鄭世家》:二十二年,段果襲鄭,武薑為內應。莊公發兵伐段,段走……鄢潰,段出奔共。)

現在沒人再去嘲笑難產的名字,他已經不再是那個任人欺淩的小孩,但離成為絕世猛人還有些距離。在搞定家事後不久,他就搞了份兼職——給周平王當正部級幹部。他需要一個更大舞台去展示自己,證明叫難產這事兒真的不可笑。

正部級幹部隻是個名義上的說法而已,說白了就是保鏢。當時周王室的實力已經大不如前,必須依靠強勢的諸侯國幫忙才能撐得住麵子,原本最好的選擇是老牌勁旅晉國,可晉國正在內亂,自顧尚且不暇,所以隻好退而求其次,選擇了南邊的新生力量鄭國。沒人會白出力,更何況老謀深算的鄭莊公,他作為首席保鏢,很快就掌握了周朝實際上的政治話語權。

或許是壓抑得太久,也可能是他性格本來就這樣,隻不過一直隱藏起來了而已,鄭莊公的不可一世開始逐漸顯現。越到後期,國家大事的辦理越不和周平王打招呼,難產還不斷地利用職務之便擴充自家的軍備和地盤。長此以往,很多諸侯都不開心了,但又沒辦法,畢竟人家是打著周天子的名號在辦事,而且這時的鄭國又那麽強,強到沒人敢去指手畫腳。

不服就死磕,可不是說著玩兒的。

作為東周總裁的周平王也從開始的有些不滿,過渡到很快認清了局勢。畢竟他也是經過大世麵的人(烽火戲諸侯事件親曆者),知道該如何取舍。他知道以當下的局勢而言,能保證整個周王室的安全就已經足夠了,不能奢求太多。所以,為了籠絡鄭莊公,他讓自己的兒子姬狐去鄭國留學,並且邀請鄭莊公的兒子來首都洛邑進修,以示友好和信任。

公元前720年,心力交瘁的周平王終於駕崩了,太子姬狐也是個孝子,一點兒都沒埋怨老爸為了家族事業把他抵押出去,聞訊立刻痛哭流涕地從鄭國往家裏趕。隻是更悲摧的是,這個大孝子因為傷心過度死在了回家的路上,連洛邑的城門都沒踏進去。

一號和二號首腦先後去世,隻好由第三順位的人頂上周天子這個崗位,這個人叫姬林,是太子姬狐的兒子,史稱周桓王。

周桓王不同於他的父輩,這小子沒見過什麽大世麵,也沒吃過什麽苦,是個養尊處優的帝三代。他上台之後立刻就做了一件前人不敢做的事——給政治強人鄭莊公找不痛快(作死的路子)。他又雇用了一個正部級幹部,來分鄭莊公一把抓的權。被雇的人叫虢公,是搞垮西周的虢司徒的後代。這個真讓人有點兒納悶兒了,周朝的二貨皇帝怎麽都喜歡姓虢的人呢?吃一塹長一智不懂嗎?

但周桓王就是不懂。鄭莊公也立刻表達了他的不爽了,他做了一件很不給周桓王麵子的事,這也是第一次有人去挑戰王族的權威。

周王室有一個皇家專屬種植區,那裏都是上好的小麥和水稻,相當於現在的特供物資。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鄭莊公帶著手下連夜搶攻,把這些好東西一網打盡。相對那時還不發達的生產力來說,糧食是特別特別重要的物資,誰的糧食被搶了,那可比現在我們丟了工作要嚴重得多,就是真正的丟飯碗砸飯碗。(《史記·鄭世家》:鄭侵周地,取禾。)

這絕對是挑事的節奏,姬難產這個政治強人已經升級成政治狂人了。

周桓王第二天聽說這事後,立馬就怒了,因為這不光是丟了飯碗,而且還丟了麵子。老子的飯碗你也敢搶,真是把你慣出毛病了。很快,某天晨會上,周桓王笑眯眯地問鄭莊公:“愛卿啊,本王有件事想請教你一下,可否?”

“大王有話請講。”

“昨天我養的一隻畜生難產死了,可小畜生卻活了下來,愛卿感覺我給它取個什麽名字好呢?就叫難產怎麽樣?”

這話說得太毒了,把娘兒倆都給罵了。鄭莊公瞬間變得麵色鐵青,他最討厭別人拿他的名字開玩笑,而且武薑再不是東西也是自己的媽。他怒哼了一聲,拂袖而去,身後周桓王的笑聲無比刺耳。離開皇宮後,鄭莊公直接回了鄭國,他早就不想再忍任何人,也沒那個必要。同時難產也知道,他人生裏最大的機會和挑戰就要來了。

對於鄭莊公的不辭而別,周桓王勃然大怒,他認為這個人簡直太不識抬舉了,必須教訓一下,不然以後自己還怎麽當老大。他找來了幾個這些年被鄭國欺負過的諸侯,陳、蔡、衛、宋等,在酒桌上,這些人起草了恐嚇鄭莊公的聯合聲明:識相的話,就趕緊來賠禮道歉,並且以後夾起尾巴做人,否則我們可就要大嘴巴抽你了。

鄭莊公知道這事就笑了,再次說出了他最喜歡的那兩個字:“來吧。”他那不服就死磕的鄭國傳統基因已經被完全激發。

兩方軍隊在一個叫“繻葛”的地方展開混戰(戰爭畫麵請自行腦補,想象力可以隨意發揮,多慘烈都不過分)。最後,瘋狂且強勢的鄭國人幾經鏖戰,終於擊敗了多國聯軍。在追擊侵略者的過程中,鄭莊公看見了前麵疲於奔命的周桓王,對身邊的弓箭手說出了一句讓所有人震驚的話:“幹掉他!”(《史記·鄭世家》:莊公與祭仲、高渠彌發兵自救,王師大敗。祝聸射中王臂。)

在秦始皇出現之前,難產是第一個也是唯一敢對周天子說出這三個字的人。鄭人的瘋狂被他詮釋得淋漓盡致。

隻是周桓王命大,奔著他脖子去的必殺一箭射在了肩膀上,讓他逃過了一劫。但從此以後,他再也不敢也沒有能力去和諸侯們較量了。

我叫難產,可怕不可笑!在凱旋的路上,鄭莊公看著遠方的雲海翻湧,如是說。

這就是一個絕世猛人的奮鬥成長史,他在曆史上被稱為春秋小霸,之所以沒有與後來出現的春秋五霸並列,其一是因為當時鄭國的聲勢確實與後來的超級大國還有一定差距;其二是每個霸主都持有周天子頒發的營業執照,這是狠抽了周王族一嘴巴的鄭莊公不可能拿得到的。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論語·顏淵》

周是崇禮的時代,講究君臣父子每個角色都要有自己該有的樣子,不能亂了規矩,隻是一切都因為鄭莊公那一箭而改變了。世間將不再有倫理和法度,弑父、殺君的情況開始不斷上演,黑暗與血色吞噬了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