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8

墓園來了新的守墓人,叫榮小弟,是個十九歲的小夥子。他長得很白,像從未曬過太陽似的。盡管他和我一樣是從省城來,但城裏人長得像他這樣白淨的也極少見。他生性極其靦腆,和人說話時怯生生的,尤其是和葉子說話,他往往是還未開口便先紅了臉。當然,他的這些習性是我在後來慢慢發現的。他怎麽到墓園的情況我並不知道,我是在這天傍晚下樓時,看見一個小夥子正端著碗,坐在院子裏的石料堆上吃飯。我走進廚房一問,才知道來了新的同事。我說,他怎麽不上桌來吃飯?周媽說,他喜歡一個人在外麵吃,誰也將他叫不進來,由他去吧。

當時我沒再多問,因為我躺在樓上的房間裏喝了一天的草藥水,到此時感到肚子餓得慌了。周媽給我配的草藥還真是有效,說是祛邪扶正,我喝著喝著就感到神智清晰多了。守在我床邊的葉子和馮詩人都鬆了一口氣。葉子說,看你的臉色,問題不大了。昨夜你倒在我門外時,連嘴唇都是慘白的。馮詩人說,當時的情景真有點嚇人,你倒在門外的樓道上昏迷不醒,喉嚨裏還咕噥咕噥好像在說話,我就知道你靈魂出竅了,估計是去到了死人那邊。聽你講了你遇見的事後,證明我的判斷是準確的。

我的神誌清醒了,可是我仍然弄不清昨夜發生的事。葉子的房門在黑暗中大開著,一身黑衣臉上發黑的梅子坐在屋外的平台上……想到這場景我仍然會身上發冷。馮詩人對我說,你別回想了,人的魂靈有時會跑到另一個空間去的,我就常常這樣,隻是我不害怕,因為我見到的是未婚妻芹芹。

從這以後,馮詩人將我視為了和他一類的人,這就是有時可以在生死之間遊走。他替我分析說,其實那夜葉子是睡在屋裏,房門也是關著的,是你走上閣樓的最後一級樓梯時,靈魂就出竅了。

我將信將疑,但對此毫無辦法。在時間的流水下麵從來就沉有無數謎團,我經曆的隻是其中最小的一個。不管怎樣,既然靈魂出竅了還能回來,我也繼續活著進行我的偵察工作,那一切就沒多可怕了。我繼續觀察著葉子,發現她對那個新來的守墓人很熱情,常小弟小弟地的叫他,這讓我不快。吃飯時,這個叫榮小弟的小夥子仍然不上桌,往飯碗裏夾上些菜後便去院子裏了。而葉子會中途給他送點菜出去,小弟會端著碗躲閃,臉上已像著了火。葉子這樣做,好像就是想看見他這個樣子似的。

事實上,這個小弟來曆可疑。我已了解到他原是薛經理手下的員工,守醫院太平間的。是薛經理將他轉到這裏來做事的,這不合情理。因為就在不久前,薛經理還說手下缺人,想將啞巴帶到她那裏去,而現在,她反而將自己的人送出來,真不知她心裏打的什麽主意。並且,為了辦成此事,她事先給出差在外的楊胡子通了電話,讓楊胡子做主收下此人。他在這裏的具體工作也是楊胡子定下的,這就是讓他一個人負責山上的墓碑清洗。山上有部分墓碑是死者家屬付了費讓我們維護的,維護費一年四十元。這事以前是定期雇附近的農民來做,小弟來了後,楊胡子說這事就讓他包了。沒事的時候,再讓他幹些院子裏的活。

小弟吃飯不和大家在一起,工作是單獨幹,晚上睡覺是和啞巴在一個房間,這一切好像符合他的心願。

對小弟這個人,我開始是心存戒備的。畢竟我和薛經理的關係有疙瘩,她介紹這個人來或許有針對我做什麽手腳的嫌疑。不過觀察幾天後,看見小弟這個人處處避人,完全沒有人際交往能力,我放心了,這種膽怯孤單的毛孩子,想來也做不了什麽壞事。

自那夜受驚昏迷之後,我感到我的身體並沒有完全複原,一到夜裏,尤其是半夜過後,常出現莫名的氣緊和心悸。我明白過來,如果那夜的恐怖真相不解開,我這病根可能就落下了。盡管馮詩人對這事作出了什麽空間穿越的解釋,可是沒有證據我怎麽相信?於是,我心生一計,決定讓馮詩人半夜上閣樓去試試。既然他的陰陽相通的能力比我還強,那他上閣樓去也應該能看見穿黑衣服的梅子的。

這天晚上,我去了馮詩人的房間,在說出我的想法之前先和他聊天。我仍然談對那夜恐怖事件的懷疑,並且,我還第一次對馮詩人談起了我初來這裏的經曆。我說那晚葉子據說去西河鎮,可是我卻發現半夜過後她穿著猩紅色睡衣在屋裏梳妝打扮。我是在充分考慮安全後對馮詩人坦承此事的。因為我的偵察工作需要有人幫助。馮詩人聽我述說後並不吃驚,他說,你開始看見的紅衣服就是後來看見的黑衣服,你進入的空間不同,顏色也就不同了。說到這裏,馮詩人指著他桌上的那一大堆電子元器件說,你把我當朋友,我也對你說實話吧,我正在研製一種能望穿現在空間的儀器,待我研製出來之後,你帶上它任何時候上閣樓去,都能看見一身黑衣的梅子了。

我笑了笑,馮詩人看出我對他所做的事並不相信,便說,你不懂科學,所以你以為這是神話。你小時候知道隱身衣的故事吧,那故事過去是神話,現在卻已是真實的了。日本研製出的隱身衣如果沒有法律障礙的話,早已在市場上銷售了。我在深圳工作時,我們公司也正在開發隱身技術,不隻是人,連飛機坦克橋梁房屋都可以隱身。所以,我正在研製的東西,你不要以為是說著玩的。

我的表情嚴肅起來,換一個思維,我不得不承認一切皆有可能,因為柏拉圖在古希臘時期就說過,人是可能回到過去的。我想所謂回到過去,就是回到死亡的人和時間之中。

但是,對我現在的境遇而言,就算我在無意中回到了五年前的墓園,並看見了死去的梅子,但現在的疑問是,梅子真的是上吊死了嗎?這話是葉子說的,楊胡子對周媽講的卻是梅子調到公司總部工作去了,而我和公司通電話打聽梅子時,對方卻說公司從無此人。

對我的這些疑問,馮詩人說,我來得晚些,並不知道當時的情況,但據我推測,葉子講的是真話。你想,這裏有人上吊自殺,楊胡子怕負責肯定會掩蓋這事的。

此話有理。既然這樣,我便提出了讓馮詩人半夜後上閣樓去試試的建議。馮詩人猶豫著說,你去那裏,是想找葉子聊天,我看出你喜歡上了她,是不是?你讓我去,還是半夜時候,不合適吧。芹芹要是在墳裏知道了,會怪罪我的。

我說,沒事,你上閣樓後並不敲房門,隻在門前站站就下來。我是想看看你會不會遇見我經曆過的事。

這天後半夜,馮詩人上閣樓去了。我在下麵的樓梯口緊張地等待,我想他也許很快就會看見在黑暗中大開著的房門,他穿過空寂的房間來到平台上,一身黑衣的梅子正背對他坐在那裏……我的心狂跳著,正在期待意料中的那一聲慘叫時,馮詩人平靜地下樓來了,並對我做了一個回屋去的手勢。進到他屋裏後,他所講的情況讓我非常沮喪——葉子的房門緊閉,但屋裏有燈光,有翻動書頁的聲音。

馮詩人講完樓上的情況後,想了一會兒又說道,你的經曆也許有特殊性,這是由你的個人原因形成的。也許,你身上附有太多死人的信息,所以容易跨到那邊去,你想想,你曾經是不是在死人堆裏待呆過?

我氣惱地說,你才在死人堆裏待呆過呢。

馮詩人說,你是說我守墓比你早?但墳山上是魂靈,這和死人是不同的。

當夜,我對馮詩人的話不屑一顧,可第二天醒來時突然想到,在空難現場,我裝過那麽多屍袋,馮詩人說我在死人堆裏待呆過的話,原來並沒說錯。

我倒吸一口涼氣。我遇上梅子的事,看來也無法讓別人來驗證了。

一晃又到了晚上。我現在的心理時間是晝短夜長,並且天一黑下來後便氣緊心悸。要是在城裏,我這狀態應該找心理醫生作應激輔導了,可是我在這荒涼的墓園,隻有自己輔導自己了。我躺在**對自己說,別怕,你見到的梅子隻是一個幻覺。可是,這話我在心裏念了千百遍,還是說服不了自己。快到半夜時,一個突然冒出來的想法讓我興奮起來,這就是讓新來的小弟上閣樓去看看,如何?要說個人條件,小弟來這之前守過一年的太平間,地地道道是在死人堆裏待呆過的人,讓他上閣樓去,見到梅子的概率應該不比我小。

拿定主意後,我便去敲小弟和啞巴共住的房門。夜半時分,敲門的聲音很響,小弟很快便來開了門。我說我頭痛,請他去葉子那裏幫我要點感冒藥。見他猶豫,我又解釋道,我這個人膽子小,夜裏不敢上閣樓去,隻好勞駕他了。小弟隻好“嗯”了一聲,出門上閣樓去了。我聽著他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逐級消失後,卻並沒有傳來驚叫聲,看來,我的恐怖遭遇是絕無僅有了。我隻好無聊地站在那裏等著小弟拿藥下來,可是,幾分鍾過去了,樓梯上沒有動靜,我耐著性子又等了一會兒,還是沒人下樓來,我的神經又繃緊了,會不會,他遇到了什麽來不及喊叫就暈倒了?我的心正懸著時,小弟卻下樓來了。他說,葉子姐在抽屜裏翻了好久也沒找到藥,後來才發現在床頭櫃裏。說完,他將一粒白色藥片放到我的掌心,便慌慌張張地回屋去了。

第二天,我對馮詩人講了此事,並指出他說我遇見梅子的個人原因並不能成立。說完,我盯著他,希望他說出一切都是幻覺這句話,這樣我就輕鬆了。可是,馮詩人托著下巴想了一會兒後說,我知道了,要見到死去的人,還要那死人願意才行,比如我和芹芹之間就是這樣。而你雖說沒見過梅子,但她先來找過你,是不是以前你屋裏出現過一隻冥鞋,我當時還想不明白是怎麽回事,現在清楚了,那就是梅子留在你屋裏的。哦,那隻鞋子你扔到哪裏去了?

我這才重新想起那隻死人穿的鞋子,它曾經出現在我的**,嚇得我差點兒逃離了這墓園。後來,我分析出這事是葉子人為製造,目的是逼我離開這裏,於是,我便毅然留下了,並在一個晚上悄悄地將那隻鞋子扔回了葉子的房門前。再接下來,我便把這事淡忘了。現在聽馮詩人講起,我才意識到那事並不是我想的那樣簡單。

我隻好對馮詩人說,那鞋,我隨手扔掉了。

馮詩人大驚,你怎麽能那樣做,周媽不是對你講過,要擇一個日期,供上香蠟錢紙紙錢,把這鞋燒了。你隨手亂扔,難怪梅子要找你了。

我頭腦裏一團亂麻。以局外人看來,這事已發展到近乎荒唐的程度,但我想任何人要是像我這樣深陷於墓園之中,誰都會敬畏這些怪事的。我膽怯地問馮詩人道,鞋子已扔了,那怎麽辦?他說,你隻好去買一隻這樣的鞋來,重新焚香操辦了。西河鎮上的壽衣店,有賣這些東西的。我說買一隻鞋,別人賣嗎?他說那你就買一雙吧。

但是,在買鞋之前,我還是想先問一問葉子,如果能找回那隻鞋豈不是更省事。於是,午飯過後,趁葉子上樓去午睡,我便跟上樓去問起了此事。不料,葉子聽清我的話後非常憤怒,她說,你怎麽能那樣做?把鞋扔到我的房門口,什麽意思,害我呀?我也沒看見過那隻鞋,可是經常做噩夢,原來是你做的好事!你怎麽會想到是我將鞋放進你屋裏的呢,我葉子從不幹害人的事。叫你離開這裏的紙條是我寫的,那我也是為你好,因為看見那鞋出現在你屋裏後,我覺得你這個人挺招凶的,如留在墓園,可能會走上梅子那條路。

事情都清楚了。我現在立即要做的事,就是去西河鎮買鞋。因為我既然不能離開墓園,就隻有竭盡全力逢凶化吉了。

19

西河鎮的壽衣店在一條陰暗的小巷裏,若不是擺放在門口的花圈比較顯眼,還真難一下找到。我對店裏的老太婆說,買一雙鞋,要女式的。老太婆忙說,有,有。還有壽衣,你要什麽檔次的?我說,隻要鞋。老太婆怔了一下,似乎不便向我多問,便說,女腳穿的鞋,也有三個檔次,最便宜的十四元一雙。我說,那麽貴呀?她說不貴不貴,人一輩子嘛,最後穿一雙鞋,怎麽能說貴呢?我說,不多說了,就買十四元一雙的吧。

我拿上鞋轉身就走,可就在這時,我聽見老太婆在對屋裏的老頭子說,今天真是邪了,剛才羅村長來,也是隻買鞋不買衣,真不知道他們怎麽給死人穿戴。

我吃了一驚,轉身問道,你說的羅村長,是哪裏的?老太婆說,除了西土村,哪裏還有第二個羅村長?怎麽,你認識他?我說,是的,羅村長家裏誰死了?老太婆說,我們隻做生意,不問別人的事。不過,羅村長買的也是一雙女鞋。

這是怎麽回事?羅村長家除了那個新娶來不久的老婆別無他人,難道那個十八歲八歲的女子會突然死去?我想到她給我開院門指路時幽幽的嗓音,想到了她被道士往身上撤米驅鬼的場麵,我心裏頓時生起一種不祥的感覺。我決定在回墓園的路上,先拐向村長家看看。本來,既然到了鎮上,我還準備去紫花那裏坐坐的,因為她兩次在夜半打電話到墓園來找我,而說起這事時她又一口否認,我得耐心地搞清楚其中的原因才行。不過,看看日頭已偏西,今天沒時間見紫花了,我得先趕到村長家去。我這樣做不是出於簡單的好奇心,而是無端地的覺得村長家的事與我有什麽牽連。

到達村長家時已近黃昏。遠遠看去,他家院門口清風雅靜,不見有辦喪事的跡象。院門是虛掩著的,我推門進去,在院裏叫了一聲羅村長,但無人應答。我走進堂屋,仍然沒人。堂屋側麵有一條通道,連接著不少房間,我聽見其中一間屋裏有動靜,便走了過去,在門口一看,一個女子正跪在地上擦著紅漆地板。看來這屋是村長的臥室,一張老式雕花大床擺在屋中,這種床有四根很粗的床柱,上麵還橫有床楣,這種架構使這張床看上去像一小間單獨的屋子。

擦地板的正是村長的年輕的老婆,她看見我時便從地板上爬了起來。她說,你找村長呀?他去西河鎮了。她說話時手上還捏著抹布,額頭上有汗珠。她穿著一件無袖小衫,我這才第一次發覺她有著很高的胸部。

村長不在,這女子也健康活著,我一時竟不知說什麽話了。我支吾道,我找村長,也沒啥事。我是路過這裏,順便進來看看。

這女子便帶我到堂屋坐下,給我泡上茶後,她說,這大熱天的,你喝點水吧。不過你別在這裏待久了,不然村長回來碰見,我會挨打的。

挨打?我吃了一驚,女子說,他不讓我和男人接觸。有時在外麵和村上的男人說了話,回來後他也會打我。

女人的神情一下子黯然下來,低著頭幾乎要哭的樣子。

我不平地說,既然這樣,你為什麽要嫁給他。況且,你的年齡比他的兒子還小,他憑什麽?

女子已抽泣起來,她說,我家在大山裏,窮啊。我大哥三十多歲了還沒錢娶媳婦,我是為了用彩禮幫大哥成家才嫁到這裏來的。因為我們村裏的梅子姐以前在你們墓園做過事,知道這邊的人富裕。

我心裏“咯噔”一下,你認識梅子?

她說,一個村的,怎麽不認識,我叫蓮子,梅子姐比我大六歲。村裏人說,我和梅子一個是夏天的花,一個是冬天的花。可我沒梅子命好,嫁到這裏是活受罪。村長想再要個兒子,可他又要不了,便夜夜折磨我,連他兒子在家裏都聽得受不了,便搬到廠裏去住不再回家了。

蓮子的境遇讓我同情。她說梅子的命比她好,可是,我現在拎著的塑料袋裏,正裝著要燒給梅子的冥鞋。看來梅子的死,蓮子並不知道。於是,我試探著問,梅子現在怎樣呢?

蓮子說,聽她家裏人講,梅子後來去了城裏做事。隻是從那以後,梅子便和家裏斷了聯係。家裏人去城裏找過,可是梅子做過事的單位說,她早離職走了。說到這裏,蓮子歎了口氣,唉,這梅子也太狠心了,不管去了哪裏,也該和家裏人聯係呀。

我又問,我們那裏的葉子,也是從山裏出來的,你認識嗎?蓮子搖頭說不認識,然後又問我道,哦,聽說你和她快結婚了,是不是?我說沒那麽回事。她將信將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壓低聲音說。你可得要小心,村長的兒子說了,你們若是結婚,他會用炸藥來炸你們的新房的。

我深感震驚。這段時間風平浪靜,我還以為羅二哥已對葉子死了心,現在看來,我和葉子以後還得對他有所防範才行。

這時,院門口有人叫村長,蓮子一驚,立即跑到院裏去高聲答道,他還沒回家呢。

回到堂屋,蓮子有點慌張地說,天快黑了,你快走吧,要是被他回來撞見我可說不清楚。他這幾天對我還好,因為過兩天就是我的十九歲生日了,他說今天去鎮上就是給我買禮物。

我突然感到頭皮發麻。禮物,什麽禮物,就是那雙冥鞋嗎?村長的行為讓我感到比墳山上的事還恐怖。起身告辭時,我沒頭沒腦地對蓮子說,這幾天,你可要小心點。

蓮子隨便地“嗯”了一聲,顯然並沒聽出我這話的分量。我於是又說,你知道我們墓園的電話吧?如果你有什麽急事,就打電話給我,我會幫助你的。

我出了院門,在漸濃的夜色中向墓園走去。我拎著的袋子裏裝著買給梅子的冥鞋,可是我已不感到害怕了,我有的是力量,我要在這墳山一帶的迷霧中闖出一條路來。我一點兒也不後悔隻身來這裏暗訪,我現在所做的事比起在報社時平庸的采訪和照本宣科的報道,不知要精彩多少倍。男人就應該像勇士一樣活著,這是我很久以前就寫在日記中的話。

這天夜裏,我在迷迷糊糊中看見了梅子,她坐在上閣樓的樓梯上,腳上穿著我買的那雙青布冥鞋。我正想走近一點去看清她的麵容,一隻綿軟的手突然從背後搭到我的肩上。我回頭一看,是蓮子,她抬起一隻腳問道,這鞋好看嗎?我低頭一看,蓮子的腳上也穿著冥鞋。我大吃一驚,知道蓮子已經出事了,便抓住她的手臂問,是村長害你的嗎?她不回答,掙脫我的手便跑了。我追過去,進了一間屋子,屋裏擺著一張闊大的雕花大床,穿著冥鞋的蓮子正直挺挺地躺在**。我大叫一聲從夢中醒來,同時聽見了樓下傳來的電話鈴聲。在深沉的夜裏,這電話鈴聲讓人心驚。我用力拍了拍額頭,讓自己迅速從夢境中回到現實。不好,真是蓮子出事了,我讓她在遇險時向我打電話求救的。

在我下樓的時候,電話鈴聲已停了,葉子已先我一步接了電話。她對跑下樓來的我說,也許又是紫花在搗鬼吧,我拿起電話剛“喂”了一聲,電話便斷了。我激動地說,不是紫花,是蓮子打來的電話,她可能出事了!怎麽辦?我必須立即趕到村長家去看看。

葉子一臉惶惑地看著我。我快速地將白天發生的事對她講了一遍,然後說,我這就趕過去看看,如果我兩小時沒回來,你就打電話報警。

葉子說,這深更半夜的出去,危險啊。這樣吧,我和你一塊兒去。

對葉子的英勇配合,我大喜過望。我們出了院門,沿著那條在暗夜裏顯得灰白的路向村長家急速趕去。

村長的院門緊閉,裏麵已響起狗吠。我略一思索,便縱身爬上了圍牆。葉子在牆根的暗黑裏說,小心,那狗很凶的。

我爬在牆頭,那狗已躥竄到牆下對著我狂吠,使我不敢跳進院裏去。房子裏沒有燈光,也不見動靜,情況相當不妙。我眼前閃過夢中的情景,蓮子穿著冥鞋直挺挺地躺在**,這是有可能的。蓮子再過幾天就滿十九歲了,而村長也許隻迷戀十八歲八歲的女子,他要將蓮子永遠留在十八歲八歲,所以他要讓她的生命停止下來。男人的基因中出現這種瘋狂,在世界上不是沒有先例。我爬在牆頭緊張地思索著,並在腦中回憶著當特種兵時學過的製伏服惡犬的方法。可是,也許太過緊張,我的腦子一下子有些轉動不靈的感覺。

這時,一扇窗戶裏的燈亮了,很快,一個人影走了出來,我看出這正是村長。他並不敢走到院裏來,而是站在階沿上張望。不一會兒,屋裏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說,外麵有人嗎?

我的神經一下子鬆弛下來,蓮子還沒有死。她十九歲的生日還有幾天才到,村長也許並不想在今夜下手吧。

我跳下牆來,身子晃了晃,葉子已經伸手扶住了我。這一刻,她手臂的溫熱和頭發上的好聞的氣息讓我有些迷醉。自進入墓園以來,葉子是第一次以同盟者的身份和我一起出來執行任務,這讓我非常滿足。偵探電影裏的男主角常常都有一個漂亮女孩做助手,這樣勇敢的男人因為有欣賞者才更加勇敢。

在回墓園的路上,我對葉子心懷感激。想到這之前,我還認為葉子在防範我戒備我,甚至裝成鼓眼鬼在墳山上跟蹤我。現在看來,這都是我的小人之心。我停下腳步,看著她說,深更半夜的你跟著我跑一趟,結果什麽也沒發生,我很抱歉的。她說,哦,沒想到你還真是跑到村長家去了。

我的心一下子涼了。這是我的同盟我的助手說的話嗎?她原來是不相信我會去村長家才跟我出來的。這樣貼身的監視,讓我在警醒的同時,心裏也堵著一種悵然若失的難受。

接下來的路上,我和葉子不再說話。我不知不覺加快了腳步,已將她丟在了我的身後。我一邊走一邊聽著身後的腳步聲,想不明白葉子為什麽對我如此戒備。如果她真是為了救她爸而來墓園做事的,那她完全沒必要這樣對我。從邏輯上講,她對我費盡心機,隻能說明我的存在妨礙了她要做的事。

我走著想著,忽然發覺身後的腳步聲沒有了。我轉身回看,路上空無人影。她,到哪裏去了呢?我有些毛骨悚然。想到過她可能就是梅子顯形,紅衣服黑衣服馮詩人說都是一種顏色,但這些事對我無論如何還是很難從心眼裏真正相信。此刻,她從我身後消失,使我對她再次害怕起來。

為了壯膽,我唱起了歌,大步趕回墓園。當抬頭望見院門時,同時看見葉子正跨進門去。我叫了她一聲,她在門口站住了,等我走近時,她說,你不理我,丟下我像小跑似的,但怎麽樣?我還是走到你的前麵了。

她說話時臉上帶笑,可我卻覺得發冷。

她又得意地說,這裏的小路,我比你熟悉多了。

我恍然大悟,她是抄小路走了。但我隨即提醒自己道,別聽她的。你沒看見她剛才跨進院門的姿態,像飄一樣。

我和葉子一起上樓。到二樓時,我並沒立即回房,而是停在樓梯口目送著她上閣樓去。她像是背後有眼睛似的,上走了幾梯後又回轉身來,毫不奇怪地看著站在原地的我說,天亮前樓下再有電話,不用去接了,煩死人了。

我想,她跟著我白跑了一趟,既沒看見村長家出事,也沒發現我有什麽破綻,當然心煩。可我卻有些高興,她發現不了我的破綻便會慢慢相信我。因為說實話,男主角總是希望有一個漂亮女助手的。盡管在現實中做到這點比電影裏艱難得多,但我還是心存奢望。

我開門進屋時,一個黑影突然躥竄出來從我腳邊跑掉了。我一驚,但隨即發現是那隻黑貓。我看見我的窗戶是半開著的,這隻貓飛簷走壁的能力,真的比當過特種兵的我要強一些。

不過,對這隻貓的嬉戲想法,在我躺上床以後就改變了。上次這隻貓在我窗台上出現時,便出現了我在閣樓上遇見梅子的恐怖事。今夜它又躥竄來我房中,難道還有什麽可怕的事要發生嗎?

我躺在**的暗黑中。門外的樓道上沒有一點兒聲息,閣樓上也沒有了動靜。外麵有風,帶著墳山上的清冷氣息,在我的窗戶上碰出一些細微的聲響。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夢,梅子穿著冥鞋正坐在閣樓的樓梯上。想到這場景時,我中了邪似的想去門外看看,但我還是忍住了這念頭,因為我不想再惹出什麽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