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2

我又夢見了空難現場。我抱起那女孩,在將她裝入屍袋前忍不住替她理了理淩亂的長發。突然,女孩流著血的嘴角在動,我立即將耳朵貼向她的唇邊,聽見她斷續地說道,你要、為我守墓。說完,她便咽下了最後一口氣。我看著她清秀的麵容,發現這死去的女孩正是葉子。

我驚醒了。這個夢的前半段是我當兵時的真實經曆,後半段,那個女孩說了話並變成了葉子,就完全是夢的創造了。我在暗黑的**撫著胸口,意識到我之所以做這樣的夢,一定與我在西河鎮見到了紫花有關。因為紫花對我說,一年多前,葉子初次在她那裏住宿時,就對紫花說她是出來旅遊的。而我當兵時在空難現場抱起的那個女孩,也是一身旅遊者的裝扮。

昨天下午,我從鎮上的郵電所出來去尋找紫花時,心裏一點也不恐懼。這緣於我在墳山待呆得久了,對人的生死魂魄已經麻木。我首先跨過街去向小飯館的獨眼老板打聽,老板已認得我,自然很熱情。他說,這鎮上有三個叫紫花的女人,你是問哪一個?我說剛才在對麵的郵電所裏吵架的那一個。獨眼老板說,哦,我望見的,這個紫花姓謝,在鎮西頭和她哥嫂一起開了家飯館旅店。怎麽,你認識她麽?我點頭稱是,然後跨出門直奔鎮西頭而去。我心裏一陣輕鬆,因為明白了我曾經在這鎮上看見紫花的靈堂是怎麽回事了。這紫花不是那紫花。可是,我和她僅僅是在車上相識,她後來為何在半夜打電話到墓園找我呢?

鎮西頭果然有一家飯館。一樓一底的房子,樓上大概是住客的房間了。我走進店去,一個穿著圍裙的女人迎上來說,大哥吃點啥?我說我找紫花,她便打量了我一下,你們認識?我說是的。她便指了指後門說她在後院理菜呢。

紫花並沒一下子認出我來。我講了車上的事後,她才恍然大悟。她一邊叫我坐下,一邊說,大哥你變了,上次看見你時臉上很紅潤,現在可是一點血色也沒有了。接下來,她對我做了守墓人大惑不解。她說,我讓你看了女朋友的墓後到鎮上來住宿,你怎麽留在那裏了,是不是楊胡子他們對你施了什麽計?你不知道,他們很難招聘到守墓人的。楊胡子曾經來鎮上對我們講過,誰給他介紹一個守墓人,他給三百元的介紹費。

我故作沉重地歎了一口氣,仿照馮詩人的思維說,咳,我看了女朋友的墳後,覺得生活沒意思了,我這輩子應該留在墳山陪她才是。楊胡子他們沒對我施什麽計,是我自願留在那裏的。

紫花的眼圈立即紅了,她說,你這樣的男人,不多了。她接著講起她在外打工的丈夫,開始還寄點錢回來,甚至還買過城裏的衣服寄給她,可後來就沒音訊了。已兩年多了,什麽音訊也沒有。我嫂子猜他是被外麵的女人勾上了。唉,現在的女人呀,一個比一個壞,我恨死她們了。這些壞女人,應該都弄到你們那裏做守墓人最好。

紫花對女人的恨讓我震驚。我突然想到了葉子,她不僅認識紫花,說起來還像朋友似的。我便說,我們那裏的守墓人葉子,她可不是壞女人啊。

紫花立即伸了一下舌頭,湊近我小聲地說,葉子是鬼魂附身的人,不可隨便講她的。她來這裏,我們都對她好,就是為了不招惹她。

我對紫花搖頭,表示不懂得她說的話。

紫花說,一年多前的深夜,我們已關門了,一個女子突然來敲門說要住宿,這人就是葉子。第二天葉子下樓來吃飯,紫花和她攀談,她說是出來旅遊的。紫花說我們這裏也沒什麽好玩的。葉子說她就喜歡這種小鎮。不過奇怪的是,葉子在這裏住了三宿,每天並不去鎮上轉,除了吃飯下樓來,其餘時間都待在房間裏。紫花進屋去察看,她也隻和紫花閑聊。聽說紫花不識字,她感到奇怪,說你這樣年輕,怎麽會不識字。紫花說小時候家裏重男輕女,沒送她上過學。葉子就教她寫她的名字。到了第三個晚上,睡覺前還看見葉子在房裏,可第二天一大早,那屋裏卻空了,想來葉子是在天亮前走的。紫花和她的哥嫂對此人都感到不解和恐懼。尤其是知道了她已在離這不遠的墳山上做了守墓人以後,再見到葉子來鎮上時,紫花隻好恭敬地接待她了。

紫花的講述讓我對搞清葉子的真實經曆又近一步。至少,我對她不是從山裏出來打工的這一判斷是正確的。

紫花一邊說話一邊理著一大筐野菜。她說現在野菜最受客人的喜歡了。我問這野菜叫什麽,她說叫黃須菜。你看見嗎,這菜尖上的須是黃色的。還有一種,長著紫紅色的須,那就不能吃了,有毒。吃了雖然人不會死,但會變傻。

我“哦”了一聲,知道了野菜中也藏有如此的凶險。我突然想起了紫花夜半打電話到墓園找我的事,便向她詢問,沒想到她同樣驚奇地說,那怎麽可能呢?我不會打這種電話的。對紫花的否認我將信將疑,那個電話是怎麽回事,隻有鬼知道了。

聊了約半個時辰,紫花才突然反應過來似的問道,你今天來這裏,是吃飯還是住宿?

我這才發覺我來這裏的動機確實讓人不解,便趕緊說,吃飯或住宿,今後需要時我一定會來。我今天過來,是剛才看見你在郵電所與人吵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便過來關心一下。

紫花說,你倒是好心人。郵電所的人太無理了。我拿了我丈夫寄來的包裹單去取包裹,可他們就是不取給我。你看見沒有,郵電所櫃台裏那幾個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壞得很。

我不解地說,她們怎麽可能不取包裹給你呢?把包裹單給我看看。

紫花從衣袋裏掏出那張單據遞給我,我一看,這哪是什麽包裹領取單,而是一張繳納電費的收據。

我說,這不是……

話剛出口,紫花便搶過我的話大聲說道,怎麽?你也說不是,你們都騙我,這西河鎮還有講公道的人嗎?

紫花的聲音驚動了外麵,那個係著白圍裙的女人走進了後院,她對紫花說,妹子,你又怎麽了?對客人大叫大嚷的。

我便對這女人說,嫂子,她的包裹單……

女人便說別說了別說了,同時向我眨眼睛暗示我回避這事。

紫花仍怒氣未消,指著我說,你走,你和郵電所的人是一夥的。

我走出飯館時想,紫花的丈夫兩年沒音訊了,紫花盼他都盼糊塗了,不過沒什麽,過上一陣子,她會清醒的。

我回到了墓園。夜裏躺在**,想到紫花,想到葉子一年多前也就是來做守墓人的前夕,曾在那飯館的樓上莫名其妙地住過三宿;想到哭泣的母親、小孩的墳墓以及楊胡子的恐懼,我的頭腦裏一片混亂。世界上的很多事,你不去探究時覺得很簡單,但如果你想深入其中,甚至還想溯本清源,你會發現個人的勇氣和智力實際上是很有限的。

我迷迷糊糊地睡去,然後做了那個空難現場的夢。醒來後我在黑暗中神思恍惚地躺了一會兒,突然,院門外響起了激烈的敲門聲。

也許是那敲門聲太急,我本能地跑下樓去,站在院子裏時才突然想起楊胡子曾經的告誡:夜裏有人敲門,是萬不可以開門的。

我正不知所措,葉子已跑下樓來了。緊接著,馮詩人和啞巴也來到院子裏。周媽開了房門,但隻站在門口,並不往院子裏走。

敲門聲並不停歇,還響起了“開門開門”的吼叫。暗黑中葉子已經靠近了我,我覺得她似乎在發抖似的。我突然有了勇氣,對門外大聲喝道,什麽人?門外的聲音應道,快救人啊!我們是水泥預製廠的,有人在墳山上出事了。

我正猶豫,葉子已走過去打開了院門,顯然她一下子不害怕了。

門外站著好幾個人。其中一人說,我們廠裏的強娃子剛才在墳山上喊救命,我們便在山腳下叫他,但他再沒有回應了。我們想上山去看,但不熟悉山上的情況,想請你們帶路。

葉子無奈地說,走吧,我帶你們去。看來,葉子對墳山真是沒有一點兒怕懼。我走上一步說,我也去。

一行人浩浩****上山,好幾束支手電光交叉射在墳叢中,像探照燈一樣。一邊走,一個留著平頭的小夥子一邊講著這場禍事的來由。

原來,自從羅二哥在半夜上墳上睡覺以後,廠裏的年輕人就議論開了,有人說這不算什麽,羅二哥一聽便說,不算什麽?你們誰敢去,我作為廠長給他八百元獎金。於是,強娃子今晚便上墳山了。為了證明他確實待在墳山上,我們在山腳下觀察,並約定每隔一會兒,他得向山腳下閃幾下手電光。開始一切正常,後來手電光卻一直不亮了,再後來,便聽見他大喊救命的聲音隨風飄來。我們急得在山腳下齊聲叫他,但接下來山上再沒有任何動靜了。

這天夜裏發生的事讓我也毛骨悚然。當我們在一片墳叢中找到強娃子時,他已昏迷了,大家又搖又喊好一陣子後,他才醒過來,在手電光中我看見他的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他說,他學羅廠長那樣,上山前喝了不少酒。上山後開始還向山下閃手電,後來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中,他覺得鼻子癢得厲害,便本能地用手在臉前晃了一下,並揉了揉鼻子。可是,鼻子很快又癢起來了。他睜開眼睛,看見一個七、八歲八歲的小孩正蹲在他身邊,用一根草尖在搔他的鼻孔。那一個瞬間,強娃子還沒完全清醒過來,便問,你是誰?那小孩的手在空中立即不動了,全身僵硬的樣子,眼睛裏的黑也沒有,全是眼白,兩個嘴角同時流出血來……強娃子大叫一聲救命後,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這一夜從山上下來後,我便失眠了。第二天起床已是上午,下樓後,看見羅二哥正和葉子麵對麵地坐在堂屋裏。見我進來,羅二哥起身招呼我,並說,我是代表廠裏來道歉的。昨夜打攪了你們,實在不好意思。

我的出現讓葉子如釋重負。她站起身說,大許,你在這裏值班吧,我的頭痛得很,要上樓去休息一會兒。說完,便向門外走。不料羅二哥的動作更快,他已站到門口擋在葉子的麵前。他說,頭痛?怎麽回事?我用車送你去西河鎮看醫生。

見此情景,我趕快走過去說,羅二哥,她頭痛不礙事的,可能是昨夜上墳山受了點涼,我那裏正有感冒藥,吃了就會好的。說完,我轉身對葉子說,你跟我上樓拿藥去,走到樓口時,我還故意牽了一下葉子的手,我想這會讓那個姓羅的氣得吐血。

我將葉子送進樓上的房中,轉身下樓時,羅二哥已經走了。周媽從廚房門口走過來對我說,你以後可要小心點,羅二哥走的時候問我,今夜誰上山巡墓,我說該輪到大許了吧。他便說,這個姓許的小子,老是裝神弄鬼。昨夜墳山上的小鬼和他有沒有關係,我還得調查調查。

我的心裏有點亂糟糟的感覺。我並不怕這個姓羅的作什麽調查,而是擔心他的攪局,影響了我搞清這墳山真相的正事。

13

晚上仍然是睡不著覺,盡管我不好意思繼續稱腰痛,可葉子還是讓我再休息一個晚上,說是馮詩人也樂意替我上山去的。我想,這主要是這天上午羅二哥糾纏葉子時,我替她解了圍,她用這種方式向我表示好意吧。

我在**翻來覆去地想著這墓園的種種謎團,人和鬼混在一起,使我尋找真相的工作步履艱難。朦朦朧朧中,我聽見馮詩人和啞巴的房門響了,然後是下樓的聲音,我知道這是他們上山巡墓去了。

我突然想見到葉子,看著她,聽她說話。我這一刻的衝動與作為暗訪記者的任務無關,盡管葉子的身世迷離,甚至人鬼難辨辯,可我這一刻沒有了探究她的想法。我隻想在這孤寂的墓園之夜和她待在一起,看著她說話時的眼神流轉,以及呼吸著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令人沉迷的氣息。

這是夜半時分,我走上閣樓,從門上的副窗看,屋裏沒有燈光,葉子顯然已睡了,這令我失望。我在門外的暗黑中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用指頭敲響了房門。

葉子睡得不沉,或者說是睡得很警覺,因為在我敲響第一聲房門時,她便問道,誰呀?我說,是我。她說,有事嗎?我支吾著說,也沒、沒什麽事,隻想和你聊聊天。她便打了一個很深的嗬欠,然後說,明天再聊吧。

她的這聲嗬欠讓我感到自責,她多困呀,我真是太不考慮別人的休息了。可是,聽見她的聲音,那帶著睡意而又動人心弦的聲音,我發覺我的心跳也加快了。

我隔著門對屋裏說道,這樣吧,你再睡上一會兒,半小時或者一小時,我在這門外待呆著,到時再叫你起來聊天怎麽樣?

沒想到,聽見我這麽說,屋裏的燈亮了,很快,葉子來開了房門,她說,我想你一定是有什麽事吧。

進到屋裏,我一時竟說不出什麽話來。因為她的氣息從她離我很近的身上和**的蚊帳中這兩個方向襲來,我有些激動和暈眩。

她覺察到了我的這種狀態,便說,屋裏太熱,我們到屋外的平台上去坐吧。

平台上果然有涼風,夏夜的涼風從墳山上吹來,讓人的血液一下子便流得緩慢起來。這樣也好,我的思維轉動起來以後,也不至於讓我坐在這裏像個呆頭呆腦的愣小子。

我說,坐這裏真涼快。說出後我發覺這是廢話,這說明我今夜見到她時特別迷糊。

她說,不隻是涼快。這裏正對著墳山,山上有什麽動靜的話,在這裏也能聽到。

她的話剛完,好像是為了證明似的,黑暗的墳山深處突然傳專來“哇”的一聲,是那種我最反感的夜鳥的怪叫。

我說,守著這墳山,你怎麽就不害怕?

她不吭聲了,沉默了好一會兒,她抬起頭對我說,大許,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知道,你一直對我在這裏守墓有疑惑,甚至在暗中觀察我,是不是,不過這沒有關係,我在這裏做事,不了解原因的人,都會有疑惑的。

葉子埋坦誠地講起了她的經曆。她真是山裏的女孩,不過她爸是鄉上的中學老師。她爸沒讓她上過學,而是在家裏單獨教她。從認字寫字開始,到讀《詩經》、《史記》以及中外名著,這使葉子在18歲八歲時擁有的知識已不比大學生少。不幸的是,葉子19歲那年,她爸突然得了一種病,時不時地莫名昏迷。她陪著她爸,鄉上縣上包括省上的醫院都去過了,她爸的病既沒找到病因也不見好轉。兩年後的一個趕場天,離她家不遠的小鎮上有一個道士擺攤算命,葉子便去給她爸算了一命,道士問過她爸的生辰八字以及她家的方位等相關情況後說,你家的房子建在山的椏口上,沿著山穀以東南方向來的孤魂野鬼都要從你家過路過。你爸醜時出生五行缺火,所以最容易被鬼魂纏上了。葉子便問鬼魂為何從東南方而來,道士掐指算了一下說,從這往東南方二百裏內,必有一大墳場。葉子又問,那我爸怎樣得救?道士說,忠可報國,孝可扶家。讓你爸的兒子去那墳場,服侍鬼魂三年後,你爸定可康複。葉子說,我爸沒兒子,隻有我這個獨女。道士沉吟了一下說,女子女子,女可為子,由你去伺候鬼魂也是一樣的。葉子本是不信迷信的人,但看到奄奄一息的父親,她決定去那墳場試一試。輾轉找到這裏之後,半年時間,有人帶信來說她爸已減輕了不少,這讓葉子堅定了在這裏做上三年事的信心。

葉子的故事讓我感動。但是,她一年多前到了西河鎮時,為何沒直接到墓園來,而是在紫花那裏住了三天。此刻,我對葉子已充滿了愛憐和信任,於是便衝口而出提出了這個疑問。

葉子顯然吃了一驚。你認識紫花?我說是來西河鎮的車上認識的。她便匆匆地說,住三天,沒什麽奇怪的。她那裏飯菜好吃,尤其有一種叫黃須菜的野菜,味道是出奇的鮮美,吃了叫人想留在那裏多吃幾頓。

葉子的解釋讓人難以信服。一個身負救父使命的人,不會因貪吃而在路上多停留。我突然想到,那野菜中有毒的那一種,吃了人不會死,但會變傻。會不會,出來旅遊的葉子正是吃了這東西,便傻乎乎地被紫花介紹到這裏來工作了。紫花說過,每給楊胡子介紹一個守墓人,會得三百元介紹費的。

我心裏沉重起來。可憐的葉子,她剛才所講的身世,一定也是紫花幫她編造的,吃了那帶毒野菜的人,也許會傻到對什麽都言聽計從。

我和葉子一不說話,平台外麵野地裏的蟲鳴聲便顯得更嘈雜了,還有墳山深處那種怪鳥的叫聲不時傳來。葉子突然笑了起來。她說,怎麽,還在懷疑我在紫花那裏住了三天的事嗎?看來,你是個智力不錯的人。實話告訴你吧,我之所以在那裏住三天,是要等到墓園的日期,道士說了,到墓園得擇日期,必須是陰曆的初一或十五這兩天。我到達西河鎮是農曆十二,所以得等上三天,我還記得,三天後我到墓園住在這樓上後,晚上走到這平台上,抬頭看見一輪又大又圓的月亮,我便哭了……

葉子說到這裏便低頭不語,是說起往事時讓她動了感情。我突然有些生自己的氣,怎麽到此時還在懷疑她的行蹤呢?而且紫花也不像是那種害人謀財的壞女人,而且葉子的談吐和思維,你能說是傻嗎?

葉子低頭不語時的樣子,讓我真想撫摸她的頭,從頭頂一直順著長發撫下去。可是,我沒敢這樣做。我一生中唯一一次撫摸女孩的長發,便是在空難現場,那女孩,在將她裝入屍袋時我替她理了理淩亂的長發,我想她不會怪罪我的。

葉子的身世已經明了,我真想對她說,你在這裏還有一年多時間,我願意一直陪伴著你。我還想和她同樣坦誠地講明自己的身份和到這裏的任務。我想和她在一起,共同去解開這墓園其他的秘密就容易多了。

這天晚上,當我就要開口向葉子講明自己的時候,是墳山上夜鳥的怪叫打斷了我的思路。在這淒厲的啼叫中,作為特種兵的守則與紀律突然在我心中醒來。無論如何,在任務未完成之前,暴露身份都將給自己帶來致命的災難,這對特種兵或暗訪記者都同樣適用。

果然,思維一冷靜下來,我心裏生出了另一個疑團,這就是,我到達墓園的當天,葉子沒下樓來吃晚飯,周媽說她去西河鎮了。可是夜裏,我卻從門上的副窗望見她在屋裏穿著猩紅色的睡衣梳妝打扮。然而到了天亮,她卻敲響院門從外麵進來,並聲稱是從鎮上回來的。

這個疑問太重大了,我要不要直接問她?正猶豫時,葉子抬起頭望著了我,那眼裏滿是淚光和坦誠。於是,我來不及作更多考慮,便向她提出了這個疑問。我期待著一切都有合乎情理的解釋。這雖然會使我骨子裏對神秘的向往未得到滿足,但我還是更願意看見一個清晰、平安並將擁有幸福的葉子。

然而,葉子的反應完全出我意外,她甚至沒有對此事作任何解釋,而是驚叫了一聲說,我怎麽可能在屋裏呢?那天晚上我住鎮上紫花那裏,第二天回來後,進屋後也沒發現屋裏有人住過的跡象。你所說的事,完全沒有可能的。

葉子的話中,除了震驚和困惑,沒有任何抵賴的意思。我相信她,於是說,那、那女孩會是鬼嗎?你說過,這閣樓的屋裏吊死過一個女孩的。

葉子的語氣已平複下來,她說,如果你親眼看見,那女孩隻能是鬼了。不過我不害怕,因為我來這裏就是服侍鬼魂的。

我心情複雜地看著葉子,她和我對視了幾秒鍾,然後轉臉向墳山那邊望去。突然,她叫道,你看那邊,出什麽事了?

我抬頭望去,一串車燈正向墳山方向而來,還傳來汽車和摩托車的轟鳴聲。

暗黑中,葉子已坐到了我的身邊,並緊緊地靠住了我,像一個受到驚嚇的孩子。我用手臂抱住了她,並且大聲地說,不用怕,可能是趕夜路的車。咱這墳山上,除了我們幾個人和滿山鬼魂,誰也不願來這裏的。

葉子站起身說,我們進屋去吧。

回到屋裏,葉子關上了通向平台的門,然後打開另一道房門說,你也回屋休息去吧,都後半夜了,趕快睡上一會兒。

我在葉子的連勸帶推中出了房門,看見她關上門後,屋裏的燈也立即熄了。門外一片暗黑,這種結束聚會的方式讓我很不適應,仿佛聽一張音樂唱片時,正聽得抑揚頓挫興趣盎然,突然就卡了殼或停了電。

我摸黑走下閣樓,在樓梯轉彎處踢到了一個什麽東西。我伸手去摸,觸到了一株植物。這是葉子放在這裏的一個花盆,我俯下身去,聞到了幽幽的花香,這和我剛才在短暫地擁著葉子時,在她頭發上聞到的氣息相似。

14

這天晚上和葉子在一起的情景讓我心潮起伏。我在**像煎魚一樣地翻來覆去,希望快點睡著後,讓那些情景在我後半夜的夢中繼續下去。然而,事與願違,就在我快要入夢的時候,外麵的院門響了,接著響起啞巴“呀呀呀”的叫聲,其間還夾雜著馮詩人的呻吟聲。

出什麽事了?我翻身下床跑下樓去,看見馮詩人已坐在堂屋裏,他的鼻孔下有已經凝固的血跡,啞巴正蹲在他旁邊,不停地給他揉著腰和腿。葉子和周媽也來了,馮詩人望著大家說,我差點被他們打死了。

原來,半個小時之前,正在巡夜的馮詩人突然看見有很多手電光從側麵的山腳下爬上墳山來了。是盜墓賊嗎?不會,盜墓賊不敢這樣大膽。正當馮詩人站在那裏滿腹狐疑的時候,那夥人已經走近他了,馮詩人看見這些人氣勢洶洶的樣子,便本能地往後退,而聰明的啞巴已經連跑帶跳地隱沒到墳叢中去了。這夥人一邊叫道別讓他跑了,一邊就一擁而上,。馮詩人被他們按倒在地,飽受了一頓拳打腳踢。馮詩人在掙紮中大聲叫道,你們敢在墳山上亂來,你們每個人都會大禍臨頭的。沒想到,這聲喊叫起了作用,有聲音說,我們走吧。於是,那夥人立即向山下退去。臨走時,有人指著馮詩人說,姓許的,這次饒了你,以後還敢搗蛋,就要了你的命。

這件事已非常明了,一定是羅二哥羅廠長派了他廠裏的人來報複我。因為第一,我披著茅草在墳山上嚇著了他;第二,他糾纏葉子時我為葉子擋了駕,並牽著葉子的手從他麵前走開。馮詩人為我吃了苦,我感到十分歉疚。

第二天早上,我對葉子說,不行,我得找村長去。他的兒子這樣蠻橫無理,這墳山都快被攪翻了。葉子想了想說,也隻好這樣了,不然一切搞得亂糟糟的,楊胡子回來咱無法對他交代。

我立即給村長家裏打電話,是一個女人接的,那聲音細若遊絲,我的眼前閃過那個十八歲八歲女孩送我到院門時的樣子。她說村長已出去辦事了要晚上才回家。

這天晚上,天剛黑,我便往村長家去了。走了約半個時辰,便看見村長家的圍牆和紅漆大門。不過此時大門是敞開著的,門前圍著不少人,好像是看熱鬧的樣子。我走近去,從人堆裏向裏望,隻見房子裏院子裏都燈火通明,一個道士模樣的人正端坐在堂屋門口念念有詞,他的麵前香煙繚繞。很快,有人將一隻大紅公雞送到他麵前,他拎起這雞,一刀將它抹了,然後倒提著雞的兩隻腳進了屋子,轉了一圈後又出來,倒提著這雞穿過院子,一直向院門走來,在他走過的地方,鮮紅的雞血滴灑了一路。雞血滴盡之後,道士回到房前坐下,又閉目念湧起什麽來。這時,村長走了出來,在他麵前添了不少香蠟,點燃後退後兩步,在道士旁邊坐下。我正以為一切該結束了,那個女孩卻從屋裏走了出來,她走到道士麵前,隔著香火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道士便站起身,領著她進了屋去。不一會兒,女孩不知在屋裏的什麽地方發出了尖叫聲。隨即,道士和女孩都走了出來,並且穿過院子一直向院門走。在慢慢地的行走中,女孩在前,道士在後。道士手裏有一小袋米,一邊走,一邊抓起來向女孩的身上撒去。圍在院門外看熱鬧的人中有聲音說,好了,好了,鬼魂都被送走了。接下來,看熱鬧的人陸續散去,很快剩下我一個人站在院門口。村長正在房前對道士拱手道謝,一轉頭間,他看見了我。

村長快步走了出來,拉著我便往離院門更遠一點的地方走,似乎很怕我踏進他家似的。在一棵樹下,我們站下,村長問,你怎麽來了?我便將昨夜發生在墳山上的事講了。村長一聽,氣得長歎一聲後說,這不孝之子啊,真是要我的命了。上次他講墳山上的事,我還以為他有理,叫人找了你來過問,結果將墳山上的鬼魂都帶到我家裏來了。現在他又這樣冒犯墳山,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就會被鬼收走呀。

村長的話,前半段讓我聽來很不是滋味。我說,村長,話可得說清楚,上次到你家,是你派人將我抓來的。要說我將山上的鬼魂帶到了你家,那也是你自找的。況且,你作為村長還相信鬼魂嗎?

村長說,我沒怪你呀。這事怨我,怨我那個鬼迷心竅的兒子。不過,自從上次你在我家裏待了那樣久以後,這家裏就鬧鬼了。本來,我也是不信鬼的人,可是關過你的那間堆雜物的屋子,近來常常在夜裏出發出奇怪的聲音。還有,大白天的,我老婆一個人在家,有次從院子裏進屋時,突然看見一個光著身子的男人從雜物間裏出來,嚇得我老婆轉身跑到院子裏不敢進屋。沒辦法,今晚請了道士來驅鬼,道士說,墳山上的鬼藏在了我的房子裏,還附在了我老婆的身上。你沒看見,那道士剛才向我老婆身上撒米送鬼嗎?

我大為震驚,怎麽?那女孩是你老婆?

村長說,她是我老婆,這還有假?你怎麽也像這村上的人大驚小怪的。是的,我快六十歲了,可是愛情是沒有年齡限製的,對不對?你看電視時聽見過這種話吧。我老伴死了五年後我才娶了這媳婦,想來我老伴在地下也不會怪罪我的。

我無話可說。六十歲對十八歲八歲,可別人的關係是辦了證的,誰管得著?我於是話歸正題,你兒子到墳山胡鬧,人也打傷了,怎麽辦?村長說,唉,隻有先去看傷吧,醫藥費由我付。我這兒子啊,自從我娶了媳婦後,便搬到廠裏去住了,我說的話他是越來越不想聽。我叫他好好經營那個廠子,他就成天喝酒,還買了一支氣槍打鳥玩。我說打鳥可以,但別去墳山上打鳥,他就偏去墳山,還迷上了墳山上那個女子,到現在還打人了。這樣吧,大許你先回去,兒子該老子教,我自有辦法叫他規規矩矩的。從今以後,保證你們那裏平安無事。

盡管我不知道村長用什麽辦法馴服他的兒子,但話說到這種地步,我也達到目的了。並且村長還補充說,馮詩人的傷,我明天就叫個醫生上門來給他治療。

我在夜色中回到墓園時,葉子正站在院門口,似乎在等我。我給她講了和村長的協商結果,葉子非常滿意。她說,這一下可以過上清靜日子了。說完,她還看著我補充了一句,今晚你如果想聊天,就上我那裏來吧。我的心立即跳了幾下,再看葉子,她很平靜,眼裏也沒有異樣的光芒。我立即意識到,她這樣做,僅僅是對我出馬辦事的一種獎勵。我心裏酸酸的,便衝口而出說,算了,哪還有工夫聊天呀,馮詩人受了傷,這白天黑夜的巡墓不是都落在我們身上了嗎?

見我如此沮喪,葉子想了想說,這樣吧,我們暫停幾天夜巡。什麽盜墓的,都是公司總部說得凶,我在這裏一年多了,可從沒見過有這種事發生。隻是,楊胡子回來後,不能讓他知道這事就行。

我一下子振奮起來,不是因為不巡夜了,而是這一決定意味著葉子是真心想和我聊天。我說,我先去馮詩人房裏看望他一下,然後就上你那裏來。其實,我已看出馮詩人傷得並不重,但他是替我受的傷,我得對他多關照點才說得過去。

我進了馮詩人的屋子,他正安靜地躺在**休息。我問了他的傷情,在他腰上捏了捏,讓他將腿關節活動給我看,還問他被打後有沒有地想嘔吐的感覺。詢問完了後,我確信他隻是受了點皮外傷。上麵這些知識,我也不知是哪來的,可能一個人活得久了,總會從這裏那裏學得一些東西。關切了他一陣子之後,我發現他的桌子堆滿了形狀各異的電子元器件,還有一台微型加工機器。我問他你這是搞什麽名堂,他說,我以前在深圳打工時,是一家電子和光學儀器廠的技術員。我喜歡這些東西,沒事時搞著玩玩。馮詩人還懂這些出我意外,我稱讚他說,你這是高科技啊。我可是個科盲,以前在家,不但電視電腦壞了沒辦法,就是電燈熄了電線短斷路什麽的,我都得請人修理。馮詩人說,這很正常,隔行如隔山嘛。你是在醫院工作的,你看你對傷病就很在行嘛。我支吾著說,也是也是,便隨即起身告辭,因為我不願他接下來問我關於醫療方麵的事。

我踏上了通往閣樓的樓梯。葉子在等我,想到這點我上樓時有種幸福的暈眩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