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38

這天晚上,我對葉子講了我的全部情況。我說我的暗訪已可以結束了,我想帶著她一同回到省城去。她說,可是,我在這裏還有一年多時間呀,算命先生說過,我得在這裏做三年,我爸的病才會好的。

我說,咱們過去說過的話,都一筆勾銷好嗎?我已坦白了自己,你也別再提算命先生和你爸的病了。你的真實情況我不會問你,除非你哪天自己願意告訴我。我現在隻想帶著你走,我要和你在一起,懂嗎?

葉子的表情突然很驚慌,確切地說是驚恐。她說,你、你不相信我的話?我說的是實情呀。

葉子的態度讓我很為難。這時,坐在露台上的我們聽見屋內有什麽東“啪叭”地響了一聲,我平靜地側臉看了一眼通向露台的房門,因為你已不再擔心有梅子再現這種事。果然,那聲音的來由很快清楚,因為那隻黑貓已從屋裏躥竄到露台上來了。葉子起身去趕它,它一躥竄一躍,便從露台外的樹上跑了。

葉子站在露台邊,看著黑貓躥竄下樹去,好像在想著什麽。過了一會兒,她轉身對我說,楊胡子的秘密,你其實隻知道了一半。

我有些吃驚,著急地問,他還隱藏著什麽事嗎?

葉子說,我帶你去陰宅裏看,你就清楚了。

此時已是深夜,我和葉子走上了墳山。一路上葉子都沒說話,我預感到我將要看見到的秘密事關重大。我們很快就進入了後山,登上山丘後,葉子用鑰匙打開了陰宅的院門。進去後,葉子將我帶到了那座頂上如拱門狀的墓碑前,她蹲下身去在墓碑下撥弄著什麽,然後站起身來,用手一推墓碑,墓碑像門一樣地開了。我無比震驚地用手電照進去,被推開的墓碑後麵是一道很陡的石梯,原來,這是一座地下室樣式的墳墓。我和葉子晃著手電走了下去,走下石梯是一道鐵柵門,葉子仍然用鑰匙打開了它。我走了進去,用手電四麵照著,這像屋像洞的地方不大,正麵有一座蓮花狀的石台,石台裏有兩方凹陷,想來是將來放置骨灰盒的地方了。我問身後的葉子道,你說的秘密在哪裏呢?問了這話後我沒聽見葉子的回答,轉身一看,葉子早不見了。與此同時,我聽見了鐵柵門“嘩啦”一聲被關上了聲音。

我慌張地叫了一聲“等等我”便衝了過去,鐵柵門已經被關死了,葉子正站在鐵柵外,正用看籠中老虎的眼光看著我,我用手電照著她大聲問,這是為什麽?她怪怪地笑了一下說,你想害我,對吧?小弟被抓走了,楊胡子給你跪下了,你的下一個目標就是我,我沒說錯吧?你讓我和你一起走,我就知道你會在路上下手害我。我要不跟你走,你就會在閣樓上下手,你以為我想不到這些嗎?好了,現在你就待在這裏麵吧,我也不想讓你死,那裏麵有礦泉水、餅幹等食物,是我準備給自己避難時用的,現在都給你吧。

我的頭腦裏“嗡嗡”地響著,思維一片混亂。我看著葉子說,你誤解了,我怎麽會害你呢。我到墓園來,隻是覺得有很多秘密需要破解,這裏麵也許藏著罪惡。現在,我的任務已完成了,我真的沒想過要做任何危害你的事。

葉子靠在鐵柵門外麵的牆邊,將雙手抱在胸前說,你到墓園的當天晚上,就在半夜時上閣樓來偵察我,你從門外的副窗往裏看,你以為我沒發覺嗎?那天下午,我在露台上望見你從山坡下來,就覺得這個陌生人很蹊蹺,因此我沒下樓吃晚飯,讓人以為我去鎮上了。就這樣你還上樓來窺視我,我就知道你是為害我到這裏來的。第二天早上,我從露台外的樹上溜下來,再敲院門進來,你來開門時,看我的眼光就是一種審視。不過,接下來的日子裏,我和你鬥智鬥勇,讓你一直沒下手的機會。當然,我承認你很會偽裝,這讓我至少有一個晚上有些愛上你,幸好天亮後我覺醒了,不然我真會對你失去防範的。

聽完這些話,我明白過來,我和葉子的關係一直陰晴不定,原來是她在和我鬥智鬥勇呢。現在過去的事已被她攪成一鍋粥,我感到無從解釋,於是便說,我承認我監視過你,但那僅僅是對你的來曆的好奇,我並沒有什麽惡意的。你放我出去吧,我不會害你的。我想讓你跟我走,是不願你留在這個鬼地方,更重要的是,我愛你,想和你生活在一起。

然而,葉子完全不為我的話所動。她說,你想走,為什麽不早走呀。我一開始就對你說我屋裏吊死過人,可你還來找我,我甚至穿上黑衣扮成梅子來嚇你離開墓園,可是你還是不走,並且對我越纏越緊。你還用偽裝的愛情差點讓我上當。現在,你說你想出去,我能放你嗎?放你出來我可就完蛋了。

葉子說完這些話後便返身上了石梯。我抬頭望去,墓碑打開處有一縷灰白的天光。我對著葉子的背影絕望地叫道,葉子,你不能這樣扔下我。然而,葉子毫不猶豫地出去了。墓碑洞開處那縷灰白的光轉眼被漆黑所關閉。

我狂叫了幾聲。就在和葉子隔著鐵柵說話的時候,我也還沒完全意識到我真會被丟在這裏。我總覺得我和葉子說著說著她就會開門讓我出去的。葉子是可愛的女孩,她不會作做出任何殘忍的事來的。然而,這結果來得緩慢而突然,我不相信她會走,然而她走了。

我在狂叫時電筒已掉在地上,它的光柱斜射著冷冷的洞壁。我絕望地拾起它,再回到洞內去細看,果然發現了一個木箱,裏麵有礦泉水和餅幹。我粗略地計算了一下,這些東西讓人活上一周沒問題。洞內的空氣不太好,但以一個人的呼吸量,可以供及,空氣中的含氧量肯定不夠,待上一天後人會頭昏腦漲,但離死亡也還有距離。現在要緊的是節約用電,我立即關掉了手電。光亮不僅能讓人看見東西,更重要的是,它是讓人在黑暗中不崩潰的支撐。我決定每到心裏慌得不行時亮一亮手電,這樣,電池可以維持較長時間。

我按照絕處生存法作了些簡單的計劃後,便靠在洞壁上閉上了眼睛。盡管很恐懼很絕望,但此時最重要的是不能狂叫、不能大哭,因為這樣消耗掉體能後,會讓你的生命維持期至少縮短一半。

自從到墓園後,似乎已見慣了黑暗和死寂,但此時,在這墳墓的下麵,我才體會到什麽叫黑暗和死寂。我想著逃生的可能性,一是葉子主動來放我,這是奢望,從她決絕的狀態來看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是楊胡子手裏也有鑰匙,但他即使進陰宅察看,要推開墓碑打開鐵柵門走下來的可能性也非常小,不然葉子不會選這裏做作自己的臨時避難處;還有一種可能是,陰宅的主人來察看時,打開墓碑走了下來。或者是,這陰宅要葬人了,也就是趙董的父母死了。這墓當然就打開了。不過,想到這種可能時我不寒而栗,因為到那時打開墳墓時,人們見到的將是未葬人的墳墓裏早已有了一具白骨。

我忍不住在黑暗中狂叫了幾聲,那聲音比摔在陷阱裏的狼還要慘烈許多。我也顧不得節約什麽體能了,節約下來的體能還是會冰冷,不如狂叫幾聲以表示我是掙紮過、存在過的。我還僥幸地想這聲音能否傳出去。但我知道這也是奢望。

我就這樣在黑暗中待下去了,時睡時醒,也不知外麵是白天或黑夜了。有時想到墳山上的天空,不管是陰是晴,都覺得能看見這天空的人是多麽幸福。

在這墳墓下麵的睡眠實際上也不叫睡眠,因為我閉著的眼皮底下浮動著的都是噩夢。醒來時,我盡量不去回想,因為一旦回想那已做過的夢又會串連進下一個夢中。

就這樣在不知天日中過了很久,我在迷糊中突然聽見一個聲音在說,喂、喂,你死了嗎?我醒來,以為是夢,轉頭卻看見鐵柵門處有微弱的光透進來。我立即撲了過去,驚喜地看見葉子正站在柵門外。她看見我時似乎鬆了一口氣,她說,叫了幾聲都沒有應,我還以為你死了呢。才一天時間,我想你也不會那樣脆弱吧。

我問她道,現在是什麽時候?她說,半夜。我趕緊又說,你放我走吧,你誤解我了。她立即將頭轉開不看我,並且說,別提這要求,不然我馬上離開。我慌了,立即連聲說我不提這要求,你多在這裏站一會兒吧,我吸吸從洞口進來的空氣也可以多活幾天的。

葉子這才轉過頭來,她說,有一個問題,我想弄清楚。刁師傅上次來看陰宅,說買這墓的人叫趙董。我知道“董”不是名字,是董事或董事長的意思。那天你和刁師傅在一起待的時間最長,還陪他去了鎮上住,你聽他說起過趙董的名字沒有?

我認真地想了想說,沒有。他對我也是說趙董,可能那樣叫慣了吧。

葉子又問,那麽,刁師傅講起過趙董家人的情況沒有?

我說講了,家裏有八十高齡的父母,還有一個姓袁的保姆。哦,趙董夫婦還有一個幹女兒,叫靈靈,說是大學沒畢業便生病住院了。

葉子突然叫了一聲,像是洞壁上有什麽刺了她一下似的。我忙問怎麽了,她用手撐著額頭,喘了口氣說沒什麽沒什麽。

她這狀態,像閃電一樣在我大腦中亮了一下。來不及思考,來不及聯想,一種強烈的直覺讓我對著她叫了一聲,靈靈!我想要是她沒應,我的直覺就失敗了。

然而,葉子聽見這叫聲愣住了,她盯住我好一陣子後才說,原來,你為了害我,把我的什麽都了解了。不過我還是要感謝你,不然我還不能確定這墳墓就是我幹爸爸買下的。

我一下子振奮起來。葉子的身份在瞬間雲開霧散,並且我在回想刁師傅的談話時,還知道了刁師傅的父親曾給葉子的父親開過車,因為偷漏稅上億夫婦倆跑到國外去了。隻是,葉子為什麽會在這裏守墓呢?是逃避警方的追捕嗎,?這不可能。因為她父親出事時她才讀小學,不可能與大人的事有什麽牽連。

這時,我聽見葉子自言自語地說,好了,這事弄清楚了,我該走了。

天哪,你弄清楚了事就走,我該怎麽辦?於是我大叫道,靈靈,你不能走,你把我關在這裏,要是我死了,你就是殺了人,你可怎麽給在國外的父母交代?

葉子低下頭,突然哭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她說,我也給你講講自己吧。咱們互相都坦白了,這才公平。

葉子的講述,和我從刁師傅那裏聽來的東西,實際上隻是多了些細節。

在葉子的回憶中,她的童年是幸福的。做過知青的父母回城後一度沒有工作,後來他爸在街頭擺了一個書攤,她媽也幫著賣書,。這期間有了她,她媽經常抱著她在書攤上賣書,這讓她從小對書的興趣勝過一切。她爸媽用辛苦掙來的錢給她買玩具,兩歲的她把玩具扔了,隻抓起書亂翻。到她五歲時,家庭境遇發生了變化,她的爸媽突然辦起了一家小小的商貿公司。又過了兩年,她剛進小學,她爸媽的公司已做大了。她爸坐的車是尼桑,由一個姓刁的師傅開。葉子叫他刁叔叔。刁叔叔有時開車送她出去玩,並說這車是你爸從省政府租借來的,你爸可是了不起的人。小葉子說我爸就愛抽煙,很嗆人,沒什麽了不起。刁叔叔就說你不懂,你爸的生意都做到國外去了。火車貨站的倉庫,你爸要發的貨,比外貿局的貨要多出一倍呢。刁叔叔還告訴她,你爸的副手,就是省上一個大官的兒子,他對你爸可佩服了。她爸的副手就是現在的趙董,他當時就認葉子做作幹女兒。葉子的小名叫靈靈,所以父母和幹爸爸都一直這樣叫她。

在葉子的講述中,我並沒聽到我想解開的謎團。於是,在她講完後,我像所有聽故事的人一樣地問道,後來呢?

葉子說,後來就沒什麽可講的了。我讀大學後,老發現有人在校園裏跟蹤我。放假回去後,我對幹爸爸講了這事,可他卻幫著那些跟蹤我的人說話,說沒人跟蹤我,校園裏很安全的。我就知道我幹爸爸也有了變化,我不在爸媽身邊,誰也不會真正關心我的。並且,我在書房看書時,我幹爸爸還不斷進來拿東西,我知道她在監視我。所以,我覺得在墓園做事最好了,人少墳多,又安全又安靜。如果不是你闖進這裏來的話,我真以為天下沒人監視我跟蹤我了。

葉子的話讓我長出了一口氣。連懂點最簡單的心理學知識的人都知道,她這是被害妄想。所以她怕生人,怕突然停在麵前的車,遇到這些情況她就要生病,要躲避。當然,她更怕被人監視,我在很長的時間對她這樣做過,我這是罪有應得。當然,我這罪實際上也不叫罪,至少不該被關在墳墓裏。不過,葉子在講述過去時語氣平和,這讓我看見了被赦的希望。

然而,等待我的仍然是絕望。葉子講完往事後,笑了笑對我說,我現給你講這些,我已經不怕了,因為你出不來,也就傷害不到我了。說完,她轉身向便走,並在我的呼喊聲中關上了墓門。

39

一直到現在,我在墓園經曆的事都不算大,遠沒有我預想中的轟轟烈烈和出生入死。然而,在並沒幹出大事後卻落個這種結局,讓我非常悲哀。我不怕死,但不該這樣說不清道不明地的死。並且,嚴格說來,讓我死的人並無惡意,她也承認至少在一個晚上愛上過我。天哪,事物的邏輯怎麽一下子如此混亂。我在特種兵部隊服役期間,教官可從沒講過應對這種事情的辦法。

想起我的特種兵生涯,我不禁心潮起伏。我當然不能在這裏透露我做過的重大事情,但講點旁枝末節的小事,也許不算太違紀。我參加過雲南邊境的緝毒。我從直升機上空降到一座深山裏,化裝成接貨的人和毒販頭子見麵。那天夜裏,我駕駛著一輛吉普車在深山裏的一座橋頭停下,不一會兒,毒販的車來了,是一輛當地人愛用的農用卡車。車上跳下來三個漢子,走近我便問道,錢帶來了吧?我說,都在車上呢,幾大箱。一個漢子便搜我的身,確信我沒帶槍以後便說,你蹲下別動,我們先把錢轉到卡車上。我立即雙手叉腰地說,貨呢?沒見貨誰也動不了這錢,你們不懂規矩嗎?我的強硬讓他們確信了我是真買家,於是便說,要貨,開著車跟我們走吧。我發動了我的車,閃了三下燈,這是向我的戰友表示交貨地點有變的暗號。

我開著吉普,跟著這輛卡車在山裏轉到半夜,後來,車在一處崖邊停下,車上的漢子走過來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山洞說,老大在洞裏等你呢。這樣,我讓他們搬下了錢箱,扛在肩上跟著我走向山洞。進了洞內,我抬頭看見裏麵站著七、八個漢子,其中一個坐在石頭上的絡腮胡大漢就是毒販頭子了。我迅速把他的五官和我在照片上已熟記的五官相對照,一點不錯,就是他,隻是那絡腮胡顯然是今晚才貼上去的。我迅速掃視了一下洞內,沒有其他出口。於是,我轉身對剛進入洞的扛箱人說,把箱放下,這錢得我來點給你們。於是,我蹲下去打開錢箱,將一大遝一大遝的錢拿出來放在旁邊的地上,洞內的人都隻管遠遠近近地盯著地上的錢,就在一瞬間,壓在錢箱下麵的微型衝鋒搶已握在我的手中,我一個虎跳已到了洞口的石壁旁,抬手向洞內射出一梭子子彈後大喊,誰也不許動,要活命,把槍先丟出洞,再背對洞口退著出來。這時,在聽見槍聲同時,我的戰友們已經衝上來徹底封住洞口,毒販三死兩傷六個活捉,我們凱旋。

我在黑暗的墳墓裏想起這段往事後,突然感到非常的害怕。因為,據說人在臨死前會像放電影似的看見往事,而我剛才的回憶,真的有點像放電影。

而且,盡管有了害怕的感覺,我的回憶仍然停不下來,我又看見了部隊清理空難現場的情景。我抱起那女孩,在將她裝入屍袋時,忍不住替她理了理淩亂的長發……

我一定恍惚了,想到這裏時手上竟有了撫動那女孩頭發時的柔滑感覺。我知道在黑暗的地下待得久了,這恍惚還僅僅是更可怕後果的前兆。

這時,我突然聽見在空難現場的那個女孩說話了。我在黑暗中看不見她的麵容,隻聽見她的聲音在叫道,喂,喂,大許你過來一下呀。

我側臉看去,鐵柵門處已透著微弱的光。我像影子似的走了過去,看見站在鐵柵外麵的葉子便說,你下次再來,可能已沒人走到你跟前來了。

葉子不說話,我看不清她的麵容。於是我又照例問道,現在是什麽時候?她說,半夜。我嘴唇動了動,沒有說出“放我出去”這句話,因為我已經絕望。

她說,我還想弄清楚一個問題。我說,你問吧,不過你問了後得相信我的回答,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是不是?

她說,你和鎮上的紫花關係密切,她是不是在背後指使你來這裏害我?我來這裏時,曾在她那裏住過三天,她就經常樓上樓下地跟著我走,還和她嫂子咬耳朵,商量怎樣對我使壞。這個女人,如果敢追我到墓園來,我也會把她關到這裏來的。

葉子的話開始讓我感到恐懼。我說,我和紫花,是在去西河鎮的車上認識。我和她,誰也不會想到要害你。

我把話說得非常的簡單,是因為多說也沒有。我已經放棄了說服她的努力。

突然,葉子說道,我認真想過了,如果你答應我一個條件,我會放你出去的。

我一時不敢相信我的耳朵,隻是怔怔地看著她,直到她把這話又說了一遍,我才又振奮又急切地說,你說吧,什麽條件,我都同意的。

她說,第一,你出去後立即離開這裏,永不再來;第二,你得轉告紫花,讓她不得到這裏來。因為我有一次在鎮上遇見她,她就對我說過,要抽時間來看我。你得轉告她,讓她斷了追著害我的念頭。

我連忙說,這兩個條件,我完全接受。

她說,你得對天發誓。

我說,我發誓,離開這裏,永不再來。紫花也不得來這裏。

葉子將手電放在地上作為照明。看著我發完誓後,她笑了笑。她的笑一點兒也不猙獰,而是一個可愛的女孩的笑。

她說,好了,就這樣吧。但願我沒有作做出錯誤的決定,誰叫我在那個晚上愛上過你一次呢。

她的話讓我無比溫暖。為這話,我就是在這墳墓裏再待上幾天也值得。

我等著她開門。我甚至想出門後便在她的額頭上吻一下,然後再悵然地離開墳山而去。

然而,她沒有開門的意思。她看著我好一會兒沒說話,然後慢慢轉身離去,走上兩級石梯後,她才又轉身對我說,我會在你睡著以後把門鎖打開。也許是明晚吧。記住,出去後立即離開這裏,永不再來。

她走了,敞開的墓碑處又關閉了天光。我在黑暗中靠著石壁坐下,想著明晚,我心裏興奮得發跳。我又迷糊起來,但這次沒看見當特種兵的情景,而是看見我和葉子坐在夜裏的墳叢中,我擁著她,鼻孔裏充滿蘭草和百合的氣息。

我醒了,側臉望了一眼鐵柵門的方向,好像葉子還沒走似的,不然我怎會聞到那使人迷醉的氣息呢。我走到鐵柵門邊,不經意地撥動了一下鐵柵,突然發現門沒鎖,怎麽回事?我立即反應過來,她剛才來這裏時,就已經開了鎖的,然後才叫我,和我說話。

我“嘩”的一聲推開了這門,走上石梯後,輕輕一推,墓門也是虛掩著的。我又看見了墳山,看見了天空。天邊已經發白,天快亮了吧。

我快步下山,墳堆和墓碑不斷向我身後退去,我心裏竟生出一些悵然和留念的感覺。

我直接走上了通往西河鎮的那條土路。我對葉子發過誓的,離開這裏,永不再來。想到這裏我難受得差點掉淚。

走到西河鎮時已是早晨。我走進鎮口不遠,郵局對麵那家小飯館的獨眼老板便在門外招呼我,我這才發覺肚子早已餓得發慌。進去後要了些飯菜大吃起來,獨眼老板走過來斜著臉看了我一眼後問道,你是來找紫花?我點頭“嗯”了一聲,他說,很多天沒在這街上看見過她了,郵局裏有她的包裹,也沒有領取。我怔了一下,但很快反應過來,那包裹一定是刁師傅按算命先生的要求寄給她的那個用紅紙封著的碗。出了小飯館後,我跨過街去進郵局看了一下,小黑板上寫著的包裹催領名單中,果然有紫花的名字。

紫花出什麽事了嗎?難道她也去了墓園看葉子,並被葉子關在了一個什麽地方?這不可能,因為葉子要我答應的兩個條件中,其中一條就是要我轉告紫花不要去墓園。我匆匆趕到紫花的飯店門口,她嫂子正在擦一張大桌子,看見我她便迎出來說道,你找紫花嗎?她已住院了。我問什麽病,她嫂子歎了口氣說,都怪她老公,出去打工後幾年沒有音訊,把紫花急瘋了。瘋了?雖然紫花的狀態讓我對這結果早有預感,但真正聽到這消息時,還是讓我有些吃驚。我問紫花住在哪裏的醫院,她嫂子說,不遠,離這裏十多裏路吧。是省上精神病院的一家分院,規模很大的,說是那裏風景好,又安靜,最適合建這種醫院。

我向紫花的嫂子問了問去那裏的路後,便直奔醫院而去。步行十多裏路本來隻需一小時左右,可我中途走錯了路,到達醫院時已是中午時分。醫院裏很安靜,幾乎沒看見人,病區像花園一樣。我穿過林陰路蔭道,走過草坪,進到了一幢樓裏。我徑直進了醫生辦公室,裏麵有四張辦公桌,但沒看見醫生,想來是吃午飯去了。

我在一張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覺得無聊,便起身從資料櫃上取下一大遝病曆來看,我想也許能看見紫花的病曆。然而,讓我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我在翻看了幾份病曆後,竟突然看見了葉子的病曆。那上麵的診斷和我的判斷一樣,她患上的是被害妄想症。病曆上記載說,她這病有間歇性,正常時像好人一樣;一旦般發作時,會對陌生人產生恐懼,嚴重發作時,會對家人以及醫生護士都產生恐懼情緒,在被害妄想中為保護自己會產生逃跑甚至攻擊對方的行為。

我正看著病曆突然覺得身後有人。回頭一看,是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男醫生。我正要起身讓座,他一把壓住我肩頭說,別動,你對這份病曆,有興趣嗎?我趕緊搖搖頭說,我不過是隨便翻翻。他又問,你認識她?我隻得再次搖頭。他說,這病人跑出醫院去一年多了,我們沒法找到她。她的幹爸爸也很著急,說是要再找不她,將控告我們醫院的。

這時,又一個醫生走了進來,他盯著我問道,你找誰,我說找紫花,他“哦”了一聲,便說你跟我來。

我走進了一間病房,紫花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她一眼就認出了我,點頭對我說道,大哥,你來了。說完後她指了指她旁邊的另一把椅子,讓我坐下。

紫花的病情似乎沒我想的那樣嚴重。我坐下後,剛要開口告訴她不要去墓園找葉子的事,她卻先指了指窗子對我說道,大哥你把車窗關上好嗎?我感冒了,有些怕風。我驚了一下,這不是我初次去墓園時,在車上和她坐在一起的情景嗎?我看了紫花一眼,為了不讓她失望,我還是起身把窗戶關上了。我重新坐下後,她又說,大哥你這是去掃墓吧?我告訴你呀,去了墓園後,千萬別住在那裏過夜,如果那樣,到天亮後你就成了一個呆頭呆腦的守墓人了。

我有些恍惚,過去的一切怎麽又在重演?這時,剛才發現我看病曆的那個醫生走了進來,他指著我說,你怎麽不是偷看病曆的就是到處串門,快跟我走,回你的病房去,你報社的領導看望你來了。

這一刻,我沒把醫生的話聽得太清楚,但我聽見了報社領導來了這事,這讓我非常吃驚。我跟著這醫生七彎八拐地穿過了迷宮似的走廊,進了一間病房後,果然看見報社的總編和記者部主任都已坐在房裏了。總編先是看了我幾眼。然後才說,看來你已好一些了。我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因為我心裏已慌成一團,去墓園暗訪我為了保密沒告訴報社,想來他是追究我來了。於是我對他說,我已完成了一個重要的任務,但在這裏不方便講,回到報社後,我會詳細向他匯報的,咱報社又將有一篇重要的暗訪報道出來了。

我還說之所以沒事先聲張我的行蹤,這符合特種兵的偵察原則,我在服役期間經常單兵出擊的,為了任務需要,和各方麵斷掉聯係是必須需的。

這時,我聽見醫生在對總編說,你聽吧,他又說起特種兵的事來了。

我突然覺得這醫生麵目可憎。我當過特種兵,這有什麽說不得的?盡管我轉到報社的個人檔案中沒有這段記載,那也是為了軍事機密不被泄露漏的需要呀。

想到這裏,我站起來怒不可遏地對醫生說,我當沒當過特種兵,沒有你插嘴的份。

那醫生走過來壓住我的肩頭,將我壓到椅子上坐下。我看見總編搖著頭對醫生說,他這病,怎麽不見好轉呢?

我怔住了。這是我報社的總編嗎?你怎麽這樣對待你報社的記者,何況我是一個特種兵出身的將幹出一番大事來的記者。

我聽見醫生在對總編說,他這病得慢慢治來。妄想症不是幾個月就能治好的。

我的頭腦裏“嗡”的一聲,這才明白他們都把我當成這裏的病人了。這真是天大的誤會。我跳起來對醫生說,你們搞錯了,我不是這裏的病人呀。我剛為報社完成了一個重大的任務,我要和總編回報社去了。

那醫生又按我坐下,並對總編說,你看吧,這裏的人都說自己沒病。

天哪,我後悔我不該來到這裏,因為在這裏,人們隻相信醫生的話,而我說什麽都會被看成病症。

但是,我仍然要說,要抗爭,我質問醫生道,你說我是妄想症,什麽妄想呀,你說來聽聽。

那醫生一時語塞,好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說,你這種妄想說不太準確,或者叫英雄妄想吧。

我一聽便哈哈大笑。英雄妄想,你翻翻醫書,有這名稱嗎?

我的大笑讓醫生膽怯了,總編也因沒保護好他的記者而自愧地得退到了門邊。這時,那醫生又走過來,想按我坐下,我隻輕輕一推他,他便坐到了地上。這時立即進來了兩個男護士,他們的手像鐵鉗一樣地夾住我,讓我動彈不得。我看見那醫生已拿來一根灌好藥液的針,他撩起我的衣袖,將藥液注進了我的手臂中。

我眼皮立即沉重起來。迷糊中,聽見他們還在談論英雄妄想的事。天哪,這能叫妄想嗎?我的英雄夢,在這個時代破滅了。人們啊,你們要記住我在墳山的經曆,以便在恰當的時候為我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