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36

夜半時分,我又隻身來到了那個八歲八歲男孩的墳前。這晚本是啞巴和我一同巡夜,可是從走出院門起,我便發覺他打著哆嗦,像怕冷似的。我比劃著問他,你、怎麽了?他比劃著回答說,我、看見、吊死的人後,老想著、他的臉、眼睛、舌頭,我怕。啞巴說完後,身子更加抖成一團。那事已過去好幾天了,見慣墳山的啞巴還這樣怕,我想是那天將羅二哥從樹上取下來的情形刺激了他,他當時站得離屍體非常的近,我看見他仰臉向上看時,眼睛裏的驚恐讓人難以形容。

於是,我沒讓啞巴和我一起上墳山巡夜。畢竟還是個孩子,經不住這種刺激的。我對他做了個回去睡覺的手勢,他便毫不猶豫地跑回小樓去了。

這巡夜已越來越是一種過場,楊胡子說,用手電光在各處晃一晃就可以的。並且墳山下一步擴大後,會請專業的保安,而我們這些人隻需做管理了。楊胡子以為我會等到那一天,其實我已急切地想結束我的暗訪了。昨天,白玫又以表妹的身份給打來電話,她先說啞巴的事,尋親廣告已刊登出來幾天了,還沒人和報社聯係。另外,她告訴我報社領導終於在詢問我的去向,她說我得盡快回去才行。

這樣,我隻得讓自己將要做的事簡單化。葉子的讓人生疑的身份,以及她來墓園究竟要幹什麽,因我已掉進溫柔之鄉,因而決定放棄對她的探究。願曾經培養過我的特種兵部隊的首長原諒一個退役偵察兵的愚蠢。如此一來,我把還要完成的任務簡化到一點,這就是迅速破解楊胡子怕小鬼,怕女人的真相上。也許,這是墓園裏最大的秘密了。

恰在這時,小弟對我說,他在擦洗墓碑時,發現那座小孩的墳旁又長出一根青藤來了,那藤從一些野草中長出來,一直爬到墓碑旁,仿佛還想攀上墓碑去似的。

我想起了我在七月半的夜裏一邊燒紙一邊對這座小鬼的墳說的話,我當時在心裏念道,如果你真有冤屈,就再長出青藤來給我看吧。

世界上巧合的事情,有沒有冥冥之中的安排,這是人的智力無法判斷的,趁著巡夜,我打發啞巴回去睡覺後,便在墳山上徑直來到了這小鬼的墳前。我用手電光向墓碑照去,果然看見一根青藤正纏繞在墓碑下方。

我怔住了,正想用手電照著這藤的來路轉到墳側去看一看時,突然看見在墳後不遠的地方站著一個人影。我本能地喝問了一聲,誰在那裏?

這時,一道強烈的手電光從那個方向射向了我,我用手擋住眼睛時,聽見了楊胡子的聲音,你巡的什麽夜,哪裏不去,隻守著這座墳轉。

沒想到,楊胡子在跟蹤我了。我立即裝成很隨意的樣子,對走上前來的他說,你看,又有青藤長出來了。楊胡子顯然是早知道了,看也不看這藤便說,這有什麽,野地裏什麽都長,別大驚小怪的。

楊胡子一邊說卻一邊往小路上走,顯然,他不敢在這墳邊停留,剛才是硬撐著走近來的。他把我叫到墳間的小路上說,你小心一點,上墳山不是看這墳就是去陰宅邊上,在這裏不安心做事是沒有好結果的。

他在威脅我了。他的失態讓我高興,因為這說明我正在直抵他的秘密。不過,我此刻還得裝傻,於是問道,什麽叫沒有好結果?

他“哼”了一聲說,你和葉子的關係,我已看出點名堂來了,那吊死鬼喜歡葉子,你要在這墳山上亂來,那鬼會把你吊到樹上去的。

我立即裝成有些害怕的樣子說,我怎會亂來呢?你隻管對我放心吧,你在陰宅裏對梅子說的話,我也沒對外透出半個字的。

楊胡子又在鼻子裏“哼”了一聲,然後催促我和他一同下山。

當我正在尋思怎樣去破楊胡子最後一道防線時,意外的事發生了。這天一大早,我出了院門,又想去外麵走走呼吸新鮮空氣,剛到外麵的空地上時,不知從哪裏鑽出來三個男人,其中一人問我道,有一個叫榮小弟的人,住在這裏麵嗎?我有些驚愕,回答說是的。他便說,你帶我們進去找他。我把他們帶進了院子,正遇到葉子走下樓來,我來不及問她今天為何早起,因為這三個男人正催著我上樓去小弟的房間。我把他們帶到了小弟的房門前,敲門後,小弟來開的門。就在這一瞬間,三個男人已擁上前去,小弟的手腕上一下子就被戴上了手銬。小弟立即嘴唇發白全身發抖。此時楊胡子已走出房門來了,他剛開口問這是幹啥,三個男人中的兩人已走到他麵前反問道,你姓楊,是這裏的負責人吧?楊胡子說,對,你們是什麽人?一個男人立即掏出一個小本子對楊胡子晃了晃說,警察。請你也跟我們走一趟。

三個男人將小弟和楊胡子帶出了院門。外麵的空地上已停下了一輛警車,小弟和楊胡子被推上車後,車門關閉,然後開走,隻有車後揚起的灰塵好一會兒才散開。

我們這裏的人全都跑到院門外來了。馮詩人是不管閑事的,今天也在院門口瞪大了眼睛。不過,當車開走後大家回到院子裏時,馮詩人還是第一個上樓回房去了。他甚至對此事沒說一句表示驚訝的話,我真佩服他的定力。在墓園,他是最自足最安寧的人。

站在院子裏的人一時都有些木訥,隻有周媽不停地說著,哎呀,這是怎麽回事?小弟犯什麽法了,楊胡子怎麽也被抓走了呢?

啞巴站在我們中間,迷惑地看著周媽,又看看我和葉子,一副急於想知道原因的樣子。

這原因誰也不知道。葉子一直沒說話,我想這事不會太大的。小弟那人,你想他能犯多大的罪呢。沒想到,我這話一說,葉子並不答理我,隻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便一聲不吭地轉身上樓去了。

我走到堂屋門口的椅子上坐下,這事太突然,我需要認真想一想了。一般來說,警察專程而來並指名道姓地抓人,抓錯的可能性不大,我想起了小弟以前在一天夜裏的痛哭,並哭叫著說完了完了,我這一輩子都完了。現在想來,他這樣哭叫是有原因的。另外,他突然到這裏來守墓,並害怕楊胡子叫他走,看來是把墓園作為躲避處了。

其實,小弟的事我並不太在意,對我重要的是,楊胡子也被帶走了,雖說對他沒像小弟那樣被戴上手銬,但他若沒犯事也不會被警察帶走。我有些焦慮,有些失落,如果楊胡子犯的事就這樣水落石出了,我覺得我會無地自容。還特種兵出身的暗訪記者呢,花了這樣多功工夫還沒搞清楊胡子的底細,真是笨豬一頭。

我感到我的偵察業績有些堪憂。並且,葉子還突然冷冷地看我,什麽意思?想到這裏我起身上閣樓去了。我直接問葉子冷眼看我是為什麽。是的,我和她說話已不用繞圈子。沒想到,她說,我平時看你對小弟還是蠻好的嘛,怎麽會暗中害他,一大早就把警察帶到這裏來了。

葉子認為是我叫來的警察,這真冤枉。我對她講了事情的經過,她卻似信非信地說,你出門就遇上警察到來,有這樣湊巧嗎?

我感到有口難辯,同時對葉子表示出的對我不信任感到傷心。

天黑時,楊胡子回來了。大家立即圍上去詢問。周媽手裏拿著一根正削了一半的菜頭也沒來得及放下。楊胡子說,沒事沒事,小弟是在城裏犯的法,與咱墓園無關。警察以為我犯了窩藏罪,經查證後,證明我收下他確實是不知情。隻是薛經理會有麻煩了。

原來,小弟在守太平間期間,侮辱過一具女屍。死者的家屬在給死者換衣服時發現了異樣,便報了警。小弟聽見消息後嚇得六魂無主,哭著將此事對薛經理講了,薛經理怕小弟被捕後影響公司聲譽,於是便送他到墓園躲藏起來了。楊胡子說,小弟犯的叫侮辱屍體罪,刑法上有這一條的。所以,我們墓園今後也要依法管理,要告訴外界,誰敢動一動墳墓也是犯法的。

楊胡子說著說著就有了因禍得福的感覺。仿佛他今天虛驚一場是物有所值。其實,我知道他把話引到這方麵來,是給自己壓驚。我相信他被押上警車時,心裏一定也像小弟哭叫過的那樣在叫著,完了完了。不過這結果讓我滿意,一般來說,警方隻會受理報警的案件,而楊胡子身上的懸疑,沒有我這樣的人來做是很難被破解的。

小弟被捕的真相,也化解了葉子對我的誤解。晚上,我進到她房裏時說,現在明白了吧,不是我把警察帶來的,對不對?葉子不好意思笑了一下。不過她笑得仍很勉強,因為她的眼中還留有驚恐。我感覺到,今天這事比起羅二哥自殺,對她的刺激似乎並不更小。其實,這事與她有什麽關係呢,也許是女人的心太軟吧。因為她歎了口氣後說道,小弟還是挺可憐的。我說,法律要是講可憐,那就不叫法律了。她聽見我這話後怔了下,好像不願意聽我這樣說。於是我補充說道,你想,要是你是那女死者的親人,你會覺得小弟可憐嗎?我這話說得葉子直點頭。

這晚上,我本想在葉子房裏多聊一會兒的,可是沒說上幾句話,她便說她頭痛,要想要休息了。

我從閣樓下來時,楊胡子正站在下麵的樓梯口,他抬頭直視著我走下樓梯,但直到我和他碰麵他也不說話,我覺得他盯我的眼光越來越具有威脅的意味。這樣,我經過他走到我的房門前時,並不進門,而是突然轉過身來,直視著站在不遠處的他。他終於被我看得不自在,幹咳了一聲後,轉身下樓去了。

我這樣做在軍事上叫做反壓製,不能讓對手有優勢感。這樣,楊胡子如果有什麽想對我先發製人的計劃,他會在膽怯中將這攻擊計劃改妥協方案。

這天夜裏,我一直睡得不太安穩,所以當葉子在閣樓上發出第一聲輕微的尖叫時,我便已衝出了房門。我進了葉子的房間,她臉色蒼白,像大病了一場似的。她驚恐地對我說,她睡了一會兒就醒了,總覺得外麵的露台上有人似的。

我打開通向露台的門,外麵一片漆黑。站在露台上望出去,墳山影影綽綽地露出很崢嶸的樣子。我用手電查看了一遍露台,沒見可疑的地方。最後,我走到露台邊用手電照了照那棵直抵露台的彎樹對葉子說,這棵樹不能要了,明天我用鋸子來把它鋸掉吧。

葉子沒回答我,轉身進了房間。我跟進去,關上露台門後又說,怎麽樣,明天我來鋸樹,這棵樹夠周媽煮兩個月的飯了。

葉子說,算了,還是留著它吧。

我不解地問,為什麽?那棵樹讓人輕易就上露台來的。

葉子卻說,我想沒人再從那裏上來了。而如果上來的是鬼魂,鋸了樹又有什麽作用呢?

我無話可說。人在墓園,不想到鬼魂都難。

37

這段時間,墓園注定了不平靜。仍然是早晨,我還沒起床便聽見樓下傳來吵鬧聲。我急忙走下樓去,看見水豔正像瘋了一樣地抓住楊胡子的衣領不放,嘴裏叫著,你不退我錢,我就和你拚了。

我走過去,將水豔和楊胡子分開,然後對水豔說,有什麽事,慢慢講嘛。

可能是已吵鬧久了,水豔的嗓子有點啞,她憤憤地說,我們那塊墳地,現在值五萬元以上了吧。我們急著給孩子治病,要賣墳地,他不準。退給他,他隻給五千元。這是哪裏的道理呢?大許你評評這理,我們全家商量後,隻要他退三萬元算了,可他還是不答應。

這事挺複雜的,我聽了好一陣之後才弄清楚。原來,水豔家以前在後山上,後來墳山擴展,她家便被遷到山下來了。在搬遷補償中,曾對被搬遷者在山上按人頭留有墳地。當時水豔還沒嫁過來,水豔的丈夫和婆婆兩人取得了兩塊墳地。當時,墓陵公司、村委會和被搬遷者簽下協議,這墳地隻能自用,不能私自轉賣。如確需轉讓,隻能轉讓給墓園,價格按簽約當年的墳地價格計算,每座墳地五千元。

現在,水豔的孩子動手術需巨額花費,她在外打工的丈夫帶信回來說,婆婆的墳不能動,就把他那座墳地賣了算了,今後自己死了,把骨灰撒到河裏去就行。無論如何,這孩子先天心髒病不治會死人的。想到墓園現在正將這些墳地賣到五萬至八萬元,水豔一家想讓墓園退上三萬元不過分吧。沒想到,楊胡子說協議上簽的五千元就是五千元,一分也不能多。這才讓水豔急得想和楊胡子拚命。

這理我還真無法評。一方麵,水豔一家值得同情,並且這協議當初就簽得不合理;另一方麵,錢是公司管著的,楊胡子作為墳地管理人沒權力修改協議。

於是我對楊胡子說,這樣吧,你替水豔向公司反映反映,多少年過去了,五千元一座的墳可能是說不過去的。

我這話本是合理建議,不料楊胡子指著我的鼻子吼道,你怎麽替她說話,吃裏爬外的家夥,你給我滾走。

我的頭腦裏“嗡”了一聲,楊胡子終於借故趕我走了。這事比我預想的來得快了一點,不過我早已設計了對付這個危機的辦法,所以聽見他這樣吼叫時並不真正慌張。

這時,水豔已再次哭叫著抓住了楊胡子,並大叫著說,聽見了嗎,人人都會說五千元不合理的。你們和村上當初一起騙我們,我們的宅基地,我們的玉米地,你們拿去賣了多少錢呀。那山丘上的陰宅你們就賣了一百多萬,那就是我婆婆的宅基地呀,你們沒良心,要遭雷打的。

楊胡子節節敗退,在水豔的抓扯中已被逼到了院裏的牆邊。突然,他伸手猛推水豔一把,水豔倒在了地上。這一下,水豔不哭叫了,她從地上慢慢爬起來,雙眼發愣地對楊胡子說,好,你敢動手,明天我和婆婆一起來這裏,你要不給錢,我們就死在這裏給你看。

楊胡子全身抖了一下。

水豔走到院門時,又回過頭來說,你不得好死,今天晚上,那墳裏的小鬼就會來抓你走。

楊胡子全身又抖了一下,並且雙腿一軟,坐在了地上。

這樣一來,我還不用施展我的應急計劃,楊胡子已經沒有趕我走的精力和心思了,因為更嚴重的事壓在他的頭上,他坐在地上時甚至對我露出了求援的眼光。

我對他說,我剛才的話,實際上是幫你下台階,你怎麽不懂呀。

楊胡子仿佛生了大病,他喘著氣對我說,水豔這事,我已給公司反映過了,公司說協議不能改,我有什麽辦法呀。

這場風波發生時,除了我站在漩渦中心外,葉子、馮詩人和啞巴都隻站在堂屋外的階沿上觀看,就連最愛管閑事的周媽,也一直平靜地坐在廚房門口削著菜,好像她沒看見這事似的。我想,這也許表明大家都想幫水豔一把吧,他們想看到楊胡子被逼得同意此事的結局。然而,楊胡子這小負責人,他做得了主嗎?

不一會兒,周媽喊吃早飯,這時,楊胡子卻沒有了蹤影。周媽說,別管他,大家吃飯吧。他可能找村長去了。你們不知道,這村長常說,凡是刁民,他最有辦法收拾。

我心裏不禁打了個寒戰,仿佛看見水豔和她婆婆已死在這裏似的。我草草地吃了飯,便直奔水豔家去了。因為我感到小鬼之謎就藏在水豔的口中,她一說小鬼會抓你,楊胡子便癱倒了。

我走到水豔家時,她正在屋裏抱著嬰兒哭。她婆婆雙眼發愣地坐在門口,看見我時便說,水豔說你是個好人,你幫幫我們吧。

水豔也抱著嬰兒出來了,我便坐在凳子上和她們聊起來,從搬遷聊到墳地再聊到小鬼,一件使人無比震驚的事就這樣被聊出來了。

十年前的一天,當時後山的墳地才剛被開發了一小塊,水豔的婆婆去墳地邊的樹林裏拾柴火,那天山上起了大霧,到上午都一直沒散去。突然,水豔的婆婆聽見近旁的墳地中有人說話,她聽出是楊胡子和一個女人的聲音。楊胡子說,公司剛來了電話,說你還欠兩千元錢沒交,今天你不能葬孩子了。女人說,公司不是答應可以緩交餘下的錢嗎?你看,我把孩子的骨灰都帶來了,你們的墳坑也挖好了,你就讓我先葬了吧。女人一邊說一邊哭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水豔的婆婆聽見了女人連著說“不不不”的聲音,接著又是哭聲。再後來,這哭聲中摻雜著男人的喘氣聲。水豔的婆婆感覺到事情不對頭,便在霧中湊近去一看,天哪,那女人光著身子躺在墳坑邊,楊胡子正壓在她的身上呢。水豔的婆婆趕緊退回到樹林中,又隔了很久,聽見有蓋土的聲音,還聽見楊胡子的聲音說,我幫你把墳壘得好一些,讓孩子睡得安安穩穩的。女人突然大哭起來。那哭聲好像把後山都晃動了。楊胡子的聲音說,你這樣哭,我得走了。接下來除了女人的哭聲,便再沒有楊胡子的聲音了。那女人在墳邊哭了很久,還哭著說,孩子,媽媽對不起你呀。水豔的婆婆在樹林裏也聽得掉了淚……

我坐在水豔家的門外,聽完這事後覺得胸上壓了一噸重的鉛塊似的,許久說不出話來。我猛地站了起來,不然我覺得我會窒息。我上了路,直奔村長家而去。路上幾乎沒遇見人,路的不遠處是墳山,風吹過來,有今天昨夜,昨年昨世的氣息。

楊胡子果然在村長家裏,看見我走進院子,走進堂屋,他喝問道,你來這幹啥?我直視著楊胡子,用低沉的聲音說,我來告訴你,墳山上起霧了,尤其是小鬼的墳那裏,幾步外看不見人。

楊胡子一下子就愣住了。村長從坐著的古式太師椅上欠了欠身子望了一眼窗外說,太陽蠻好嘛,這霧什麽時候起的?

我說,這霧已起了十年了。

村長也愣了一下,但立刻大怒,他用手指著我說,大許,你來這說什麽胡話,我們正商量正事呢,你馬上給我離開!

看見村長動怒,楊胡子立即滿臉賠笑地對他說,大許這是關、關心墳山,他說是十點前的霧……

材長不耐煩地打斷楊胡子的話說,霧不霧關他毯事,我們這裏正火燒眉毛呢。

我立即看著村長說,火燒眉毛,是的,我還要說的就是這事。水豔抱著娃娃帶著婆婆,正要去省城告狀呢,我剛才在路上攔住了她,讓她等村長表態後再說。

村長一揮手說,別攔她,讓她去告,到省城她連告狀的門都找不著的。

我說,不一定吧。她要找的是報社和電視台,那裏的門大著呢,隔半條街就能看見。

村長這才皺起了眉頭。我接著說,村長,你也是這墓園的股東,事情鬧大了不好吧。楊胡子立即附和道,我看這事得考慮考慮,當初簽協議時,公司不是給村上留下一筆不可預見費嗎,我想村長你就息事寧人算了。

村長突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漲紅著臉說,這錢一分也不能多給,對這種刁民,你讓一寸他進一尺,不能讓。她想去省城找記者,她去不了,西河鎮的車站上我派有人把守的,誰敢出去鬧事,在車站上就抓他回來了。

村長說完這話,仰頭大笑。自他兒子死後,還沒見他這樣笑過。蓮子在堂屋門口閃了一下,也許是發現我在場吧,本想進屋的她一轉身又走開了。

村長的笑讓我的血往頭上湧。我突然大聲說道,村長,水豔去不了省城找記者,但是你想沒想過,要是記者現在就在你這屋裏呢?

村長大惑不解地問,什麽記者,在哪裏?

我從上衣口袋裏掏出記者證遞給他說,對不起了,我現在要開始采訪,請你配合一下,我來得急,沒帶筆和紙,你給我一點好嗎?

村長怔住了,看著我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似的。楊胡子湊到村長身邊看了我的記者證後,脖子伸出來就像僵住了似的,他立即退到屋角坐下,膝蓋有些發抖。

在一個封閉的、鐵桶似的地方,記者萬歲。我有幸加入了有良知的記者的隊伍,這比起我曾有過的特種兵生涯來,一點兒也不遜色。

村長妥協了,水豔可以拿著三萬元錢塊去省城給孩子治病了。我從村長家走出來,快步回墓園去。我在這裏待了一百多個日日夜夜,想到即將離開,心裏不禁有些悵然。快到墓園時,遠遠看見葉子站在路口的身影,她還在監視我的動向嗎?這都用不著了,我很快會告訴她我的真實身份,並帶著她走出這座墳山。

這時,楊胡子從我身後氣喘籲籲地趕上來了。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臂,看了看路的兩頭後,仿佛怕遇見人似的又把我往路邊的樹林裏拉。我隨他而去,進了樹林,他喘著氣說,大許,不、許記者,我在十年前出的那事,你可別給我登在報上呀!

這一刻,我感到我額上的青筋在跳,因為我一下子仿佛聽見了十年前的哭聲。我說,登在報上,那是便宜了你。你等著警察來抓你吧。下來後你不準亂跑,你跑不了的。

楊胡子一下子帶著哭腔說,許記者,我並沒強迫她呀……

沒等他把話說完,我已經將一個重重的耳光打在他的臉上。我對他吼道,還敢說沒強迫,你做的事是世界上最無恥的強迫!

楊胡子“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哭叫著說,許記者,你饒了我吧,從今天起,我每天早晚給那孩子壘墳擦碑,一直做到我死,還不行嗎?我有罪,閻王爺會把我下油鍋的,我害怕呀!

我用腳尖踢了踢趴在地上的他說,先這樣吧,但是,如果那女人告你,那自有法律管你了。

這時,我發覺樹林中有人影晃動了一下,抬頭看去,是葉子,她正跑出樹林去。我立即走出樹林,想趕上葉子對她講許多許多話。可是,她走得太快,一轉眼便在通向墓園的路口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