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2

自進入墓園以來,我和這裏的守墓人混在一起,想弄清楚他們不可思議的行為背後藏著什麽東西。而對於山上的墳墓,我確實知之甚少。除了馮詩人的未婚妻和那座8歲八歲男孩的墳墓外,其餘的墳墓在我眼中幾乎沒有什麽意義。我忽略了墳墓中藏著的信息,而它們可能是助我打開諸多秘密之門的鑰匙。在很長的時間裏,我完全忽略了它們,直到和啞巴一起重新開始巡夜時,這些墳墓中可能藏著的信息才對我有所觸動。

這天夜裏月光很好,因此我和啞巴上了墳山後連手電也不用開。自上次薛經理要帶啞巴走被我擋下之後,啞巴對我似乎親近了不少。他在墳叢中一邊蹦蹦跳跳地走著,一邊還用手勢和我說話。我現在已能看懂他的一部分手勢,並且也能用一些簡單的手勢和他應答。以前覺得啞語很難懂,可和啞巴相處久了,自然就會了一些。我想這和在國外學外語容易一些是一個道理。

在一座墳前,啞巴停下,指了指墓碑對我比劃起來。哦,這是一個長胡子老頭的墓。我想這是啞巴在墓穴下葬時從死者遺像上看見的,這說明啞巴的記憶力很好。在另一座墳前,啞巴對我比劃出一個瓜子臉,長頭發的女子的形象。啞巴還比劃著告訴我這女子的眼睛在笑。我想這很正常,下葬人端著的遺像上,不少人都是笑吟吟的。快到後山時,啞巴又給我介紹的一座墳讓我驚駭了,他首先對我比劃了一個砍頭的姿勢,我怔了一下,用手勢問他這是一個死刑犯嗎?在得到肯定的答複後,我又比劃著問他怎麽知道的,他比劃著告訴我,是楊胡子講的。我好奇地蹲下來用手電照著這墳的墓碑看,盡管我不便在這裏透露墓碑上的文字,但我可以講的是,此人死時的年齡雖已不年輕,但尚未到單位的退休年齡。由此推斷,此人被處以極刑不大可能是搶劫殺人之類的罪,而很可能是一個貪官。我這個憑報社工作經驗作出的判斷,後來得到了楊胡子的證實。

在經過這座墳後不久,我和啞巴已進了後山。這裏雖說是西土墓園後來開發出的地盤,但墳墓更多更密,山脊上還連綿起伏著不少小山頭,在月光下看上去,像凝固在天空下的黑色的浪頭。葉子說了,我們現在巡夜的重點是後山,我和啞巴首先來到了前夜被盜的那座墳前。骨灰盒已經重新下葬,周圍的鬆柏一片肅穆,仿佛死者的寧靜從來沒有被打攪過一樣。這座墳的占地相當於十10多座普通墳的麵積,墓碑是白色大理石的,還有花崗石的墓座。我讀了一下墓碑上的文字,從莊嚴的措辭詞和落款者的陣容來看,這墳如果真的出事,墓陵公司加村長等等股東,可能都不是這座墳的對手。我有些唏噓,感到了人生的榮辱像這月光一樣浸到了蒼茫的墳地之中。

我比劃著對啞巴說,這墳、真大、真氣派。不料,啞巴的比劃讓我吃驚,他告訴我,還有、更大的,就在、這山上麵。

啞巴帶著我一直走上了一個小山頭,我的麵前出現了一道暗紅色的圍牆,有緊閉的院門,院門和圍牆都建有琉璃瓦的飛簷。我記起來了,以前白天巡墓時我曾望見過這裏,總以為是一戶富豪人家或什麽單位,但絕沒想到這是一座墳墓。墳墓在圍牆裏麵,我看不見,月光下隻見院裏樹木濃密,還有香味飄來,一定是某種樹在開花。我想爬上牆去看看裏麵,但牆上的飛簷使我無從下手。如要硬來,損壞了這飛簷我可會惹大禍。

我問啞巴,葬在、這,裏邊的,是什麽人?啞巴比劃著回答,還沒葬、人、是、空著的。

這座宅院式的空墳讓我開了眼界。第二天,我對葉子講起此事時,她卻一臉不高興地說,讓你巡墓,去看空墳幹什麽,那又沒人盜的。你應該把巡查的重點放在下麵的那些墳上,我愣了一下,爭辯說,看一下又怎麽了?我們各處都走到了的。昨夜我和啞巴回來時雞都叫了。葉子這才緩和過來說,哎呀,辛苦了辛苦了。你要知道我這臨時主管不好當呀,生怕再出什麽事。等楊胡子回來,我才不管你巡夜去了哪裏呢。

上午,葉子帶人上墳山去後,我在堂屋裏又接到了楊胡子打來的電話。他說公司考察團都已回來了,他已在省城,但要在公司總部開幾天會後才能回墓園來。他已知道了幾天前發生的盜墓事件,不過他並沒有責怪我們,而是說有村上的協助,這事解決得讓他很滿意。他還高興地說,這次考察回來後,公司將開會研究西土墓園的大發展,今後我們這裏還會有專業保安的,最後,他要我們努力工作,等他回來傳達公司的新部署。

盡管我在電話裏上對楊胡子的話作出了很高興地就答,但實際上我對他說的事一點兒不感興趣,因為我關心的東西與他不同。放下電話後,我與在院裏理菜的周媽聊起天來。我向她問起昨夜看見的那座宅院式豪墓,果然,周媽知道的情況還真是不少。

她說,五年前她來這裏時,那座陰宅就建成了。那可真是氣派,院裏除了墓還有廻回廊亭閣,還用大卡車運來了不少樹,鬆、柏、銀杏、香樟等都有。這座陰宅的主人是什麽人,可能隻有公司總部才知道。不過,盡管至今沒葬人,那陰宅卻是每個月要打掃兩次。開始是由梅子做這事,梅子走後就由楊胡子做了,這次楊胡子出差,才把那陰宅的鑰匙交給了葉子,每月兩次進去打掃什麽呢?掃落葉、除青苔等等,這是墓主的要求,說是把陰宅打點得好,主人可以延年益壽的。

這座空著的陰宅讓我來了興趣,是因為它把梅子、楊胡子和葉子連在了一起。想來葉子近來一定已進去打掃過那裏了,於是,午飯後我便向葉子問起陰宅裏麵的情形,不料,葉子卻先對我從周媽那裏聽來的事吃了一驚,她說,梅子最早打掃過那裏,我還一點不知道,難怪我前幾天開門進去時,猛地看見一棵樹下站著一個女子,我正要定眼看清楚她時,她卻躲到樹後去了。在我走過去細看時,樹後也沒人了。我當時以為是院裏光線較暗造成的錯覺,現在想來,那女子一定是梅子了。

葉子的話讓我想起了在閣樓露台上遇見梅子的情景,奇怪的是,自從我焚香還了她的冥鞋後,我心裏的恐懼就輕鬆多了。因此,葉子再提起她時,我說,你給我那陰宅的鑰匙,我下午進去看看。不料葉子堅決地說,這怎麽可能呢,楊胡子講過了,除了我進去打掃外,不能讓任何人進去的。

本來,我對這座陰宅隻是好奇,可葉子這樣一說,反而讓我頓時起了疑心,那陰宅裏難道有什麽秘密嗎?不給我鑰匙沒關係,等明晚上山巡墓時,我一定設法翻牆進去看看。梅子的影子無處不在,這個多年前的守墓人似乎對我這個暗訪者有話要講。

我的感覺是對的,就在這天晚上,我在蓮子的嘴裏又聽到了關於梅子的信息。天剛黑時,蓮子突然打電話過來,讓我去她家一趟。這是我見到村長買回冥鞋後,蓮子第一次打電話給我,我感到事情重大。我進到村長家時,蓮子順手關上了院門,在堂屋坐下後,蓮子並不急於講發生了什麽事,而是笑吟吟地給我泡茶。她說,上次你來找村長,我沒讓你進屋,而是讓你坐在門外的階沿上,實在對不起了。我前幾天回娘家去了一趟,帶回些山裏的好茶,特請你來坐一坐,算是賠罪了。

我心裏納悶,這蓮子賣的什麽關子?她穿著一件緊繃繃的白色小衫,下麵是一條花布長褲,給人的感覺是一個剛長得成熟的鄰家妹子。我問,村長又到外麵喝酒去了嗎?她說,不,他去省城開墓園的股東會去了,要好幾天呢,聽說墓園接下來還要擴大幾個山頭。

我預想的將要發生在這家裏的凶險事完全不見痕跡,我隻好問蓮子道,你讓我來,有什麽事嗎?她說,沒事,請你來喝喝茶不行嗎?我說不對,一定有什麽事,於是我對她講了村長在鎮上的壽衣店買女式冥鞋的事,我說我一直放心不下,如果你感覺有什麽事要發生,不要有顧慮,隻管講,我會幫助你的。

蓮子不說話了,臉上也沒有了笑意。沉默了一會兒後,她對我說,你跟我來。

蓮子打開一道房門,裏麵有一張床,一個老式衣櫃。屋裏很淩亂,像是下人住的房間。蓮子說,這就是村長老婆死前住的地方。村長說,他和以前的老婆一直各住各的房,這裏離廚房近,老婆早晨起來燒水做飯也不影響他。你說村長買冥鞋,就是給她買的。因為村長在那之前做了一個夢,夢見他以前的老婆光著腳追趕他,他嚇得不行,於是買了那鞋燒給老婆還願。

蓮子講完這事後便拉我退出房來,並迅速關上房門,仿佛擔心那屋裏的氣息飄出來似的。我們在過道裏走了幾步,她又將我帶進了另一間房,這是我見過的村長的房間,除了那間雕花大床外,屋裏又增加了一套新式的沙發,這使屋裏呈現出一種不倫不類的中西混雜風格。蓮子讓我在沙發上坐下,又去堂屋裏將我的茶端到了這裏的茶幾上。然後,她在我對麵坐下來問道,你說,等幾年我會不會變成他前老婆那樣?我隨口說道,不會吧。她說怎麽不會?他現在就打我,折磨我。她一邊說,一邊就解開白色小衫的衣領,讓我看她的肩膀,那上麵果然有傷痕。她說,這是他咬的,他像狗一樣咬我。你看,他還咬我這裏呢。蓮子在說話的同時已將小衫完全解開了,裏麵什麽也沒穿,我看見了兩隻碩大的**,紫紅色的**像兩顆紅棗。我的心跳加快,並有些恍惚,猛然記起這場景我在夢裏見過。我曾夢見小弟推著一具光著身子的女屍,她的胸部就是我現在看見的這情景。

我一時愣住了。隻見蓮子指著**周圍對我說,你看,他把我咬傷了。他發了瘋似的想要我給他生兒子,要不了時他就咬我。後來他吃了藥再要我,可是我還是沒懷上。他就罵我是不下蛋的**。他說你們那個山村就出**,你的那對大奶子像梅子的奶子一樣惹火,我終於把你娶來了,可是不下蛋有什麽用。

蓮子的話讓我頓時從對**的恍惚中解脫,我吃驚地問,他和梅子,有那種關係?

蓮子說,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因為那是他喝了酒後說的話。他說五年前,墓陵公司來人和楊胡子一起在這家裏喝酒,有梅子作陪。當梅子去廚房端菜時,他跟過去抱住梅子,還在她胸上抓了一把,這條老狗自從給我講了這件事後,有次還在廚房裏讓我解開衣服,在我這裏又抓又咬的,你看,這些傷好了又有了。

我尷尬已極,轉頭去看屋角的花瓶,不料蓮子已坐到我的身邊,抓起我的一隻手便捂到她的胸上,同時喃喃地說,你摸摸我,摸摸我我就不痛了。這一個瞬間,我的手臂僵硬,可整個手掌在溫熱和很飽滿的彈性中卻像要溶化了一樣。我感覺我的手指頭快要不聽從我的意誌了,而這會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我猛地抽回手來,站起身說,我走了。

在這一個瞬間,更讓我驚惶的事發生了。蓮子突然“撲通”一聲跪在了我麵前,她聲淚俱下地說,大許哥,你救救我吧,你讓我懷上兒子,我在這家裏就不受罪了。這是我回娘家,嫂子要我這樣做的。她說那老狗什麽也不會知道。隻要我懷上了,我在這家裏就會有地位了。

我扶起蓮子,替她合上衣襟後說,蓮子,別幹傻事,若是那樣,我們兩個都完蛋了。她坐回沙發上,滿臉淚水地說,那我該怎麽辦?怎麽辦?我說和他離婚,你還這樣年輕,不能就這樣被毀了。她說,不行,若離婚他會叫我家退還他彩禮的。我一時語塞,歎了口氣後又說,那就隻有熬了,熬到他死,你也就出頭了。她說,他死不了的,除非他以前的老婆來收了他的命去。我隻好順勢說,那也不是沒有可能。前些時候,他不是就夢見他老婆光著腳追趕他嗎。?

我摸黑回到墓園時,葉子閣樓上的窗戶還亮著燈,這表明她還沒和馮詩人上山去巡夜。我想到了曾經住在這閣樓上的梅子,她無聲無息地消失了,而這裏的守墓人中隻有葉子洞察到她的死亡,並看到了她的亡魂時隱時現。我突然意識到葉子正走在梅子曾經走過的那條路上,因為村長喜歡過梅子,甚至比照著梅子娶到了他的新媳婦,而村長的兒子現在又癡戀著葉子。這究竟是因為閣樓上的女子太迷人,還是墳山給閣樓上的女子注入了某種讓男人為之癲狂的氣息?我想不好其中的道理,不過我承認葉子身上的氣息讓我也常有魂不守舍的時候。

我上樓睡覺,將近半夜時,聽見馮詩人的房門響了,我知道這裏他和葉子上墳山巡夜的時間到了。我突然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何不趁此機會溜進葉子的房間去看一看,也許能找到她更多的信或日記。我想幫助葉子脫離凶險,可是我必須了解她的真實身份和待在這墳山的目的,才能真正有效地幫助她。盡管她對我講了她的身世和為什麽來墓園,但據我的觀察,有各種跡象表明她講的不一定是真話。

我想再次進入葉子的房間去察看,若要等小弟下一次打掃衛生時溜進去,至少得到半個月了,並且還不能保證那時我就有機會。若在她巡夜時進房去,察看的時間會比較充分。我想著進屋去的辦法,我知道門上的暗鎖是一碰就鎖上的,我能用鐵絲什麽的開鎖嗎?遺憾的是我還沒學會這本領。我想到了她屋外的露台,從小樓的後麵,若是有工具的話,是可以爬上去的。我想到了這需要一根帶鐵鉤的長繩,可是今夜來不及找到這樣的繩子了。我躺在**遺憾地歎了口氣,不過我想,有了這主意,我很快就能實施的。

23

楊胡子回到墓園來了。外出不到一個月,他除了那把山羊胡子沒變外,身上似乎多了些現代氣。尤其是說話,一開口就是世界經濟什麽的,這讓我對他刮目相看。他首先召集我們全體人員開會,他說,世界經濟已進入了大減速時期,咱中國也是,房地產還能撐多久是個未知數,可我們墓園,也可以說是給死人做的房地產吧,這產業卻是前途遠大。因為人死了就要葬,這是剛性需求。你們想,這世上有多少人就會要多少座墳,而人是一批一批的永遠都有,又沒誰敢說他不死。所以啊,這產業有多好我不多說你們也明白了。公司在股東會上已決定,學習南方的經驗,把墳山做大做強。我們院門外的空地要建成通往冥城的山門,要立很多石牛石馬石羊什麽的,表示六畜興旺,大吉大利。同時,墳山要再擴展一倍,住在這些山上的村民由村長負責拆遷安置工作。當然,墳墓的價格我們得再次提高,以確保建設資金的籌集和公司的利潤。

楊胡子說話的時候,我有些恍然回到報社參加采訪活動時的感覺。可是,他索然無味的說話到最後時,卻差點讓我心跳起來。他說,羅廠長已經對我講了,明天是周末,他廠裏有個舞會想讓葉子去參加,我已同意了,墓園要發展,和周圍的關係要搞好。葉子你明晚一定要去,也代表我們墓園的形象嘛。聽說會來很多人,這也是宣傳我們墓園的機會。

我望了葉子一眼,看出她已經露出要哭的樣子。在這之前,她還以為可以讓楊胡子幫她擋駕,就說要巡夜走不開。沒想到楊胡子出去走了一趟思想大變,居然對墓園也有了宣傳和公關意識了。當天夜裏,由我和啞巴巡夜,不料葉子也跟我出來了。我知道她心煩睡不著覺,一定想和我聊聊對策。我們在墳叢中走著,我心裏想著怎樣進那座陰宅去看一看,葉子想著明晚怎樣對付羅二哥的糾纏。我們就這樣來到了後山,我對葉子說,明晚的事,我有辦法讓你對付,但你要打開那座陰宅的門,讓我進去看一看之後,我就告訴你對付羅二哥的辦法。

我此時提出這事,有點乘人之危的意味,葉子停下來盯住我說,你這人怎麽了,老想往有鬼魂出現的地方鑽,一定是梅子把你的魂勾住了。你可要當心呀。不過,我可以帶你進那座陰宅看看,隻是今晚不行,因為我沒帶鑰匙,改天吧,怎麽樣?現在你可以說你替我想的辦法了吧。

我給葉子出的辦法其實很行簡單,這就是由我陪她去陪她跳舞,幾曲過後我們就走人。因為葉子雖說答應了羅二哥的舞會邀請,可並沒說一定和他跳舞呀,葉子一聽這辦法,頓時眉開眼笑,然後問我道,你會跳嗎,不會踩到我的腳吧?我說,我……我差點說出我在報社工作接受的舞會邀請可多了,幸好話到嘴邊時咽了下去。我說你放心吧,我以前工作的醫院有時也辦舞會的。葉子說,醫院辦舞會?我聽出這話中帶有疑惑,這都是薛經理上次當麵質疑我的身份時留下的隱患,於是我說,醫院逢節假日搞舞會可是常事。算了,你認為我不會跳舞,我不去就行了。葉子急忙說,我不過隨便問一句,你耍什麽小孩子脾氣呢。明晚我們一起去,一言為定。我這才帶著邀功的口氣說,我這是英雄救美,並且我還不要什麽回報,隻希望你下次出來帶著那陰宅的鑰匙就行。

我和葉子在墳叢中說話的時候,啞巴一直瞪著眼睛看著我們,我不知道他對我們的說話能懂多少,不過沒關係,啞巴是自己人。

世上的事難以預計,就像楊胡子給我們開會時講的,現在國家的發展都充滿不確定性,所以我為葉子設計的對策,一到舞會現場便泡了湯,也實在沒有辦法。

當晚,舞會在水泥預製件廠大門外的空地上舉行。沒想到會來那麽多人,黑壓壓的一大片。照明燈、射燈和旋轉彩燈把現場搞得五彩繽紛,還搭了半人高的樂池,據說羅二哥羅廠長請來了省城的交響樂隊和歌唱演員。樂池下鋪著半個籃球場大的紅地毯,在燈光照射下昭顯出高貴的氣派。在西土村搞出這場景,實在是驚人之舉。

我和葉子一到場邊,立即擁上來五、六個女孩把葉子帶走了。我望見場地邊上已搭有臨時板房,是演員的休息室和化妝間,葉子也被帶進了那裏麵去。

很快,樂隊進入樂池,大號小號長號圓號一派銅光閃閃,豎著的黑管橫著的長笛以及大提琴、中提琴、小提琴、鋼琴等一應俱全,還真是省城的交響樂隊。舞會開始,管弦齊鳴,一個盛裝的女演員也柔聲唱了起來,據說她上過中央電視台唱歌。

人們開始跳舞,但沒人上紅地毯去,隻在那片紅色周圍的暗黑中踱著舞步。這時,一個小男孩突然竄上了紅地毯,並隨著音樂扭動起搖滾動作來,這立即引來一片喝彩聲。我認出這就是常到墳山邊上來玩的那個小男孩,便轉頭尋找這孩子他媽,果然,素英就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她也同時看見了我,便從人堆裏擠過來問我道,怎麽不跳舞呀?我說不會跳,是陪葉子來看看熱鬧的。她說,是啊,西土村從來沒這樣熱鬧過,你看,除了村裏鄉裏的人,連西河鎮的人也來了。

我這才知道,人群中有不少穿著暴露的年輕女子,全是從鎮上來的。素英說,咱村裏的女子,誰敢那樣穿呀。你看見的這些騷妹,是趁機來這裏掙錢的。她們平時在鎮上的歌舞廳陪舞,聽說今晚這裏人多,便趕過來做生意了。她們陪男人跳舞,跳三曲掙十元。當然,男人既然給錢,是可以把手伸進她們的衣裙裏**的。你看,羅廠長廠裏的那些小夥子,和她們跳得多起勁,聽說羅廠長提前發了工資,就是要讓跳舞的人越多越好。

素英說完這些話後便請我跳舞,見我猶豫,她說沒事的,你看咱本村本鄉的人也都跳呢。我說葉子進那座板房裏後一直沒出來,我有些擔心。她說,這樣吧,我們跳一曲後,我幫你進去找找葉子,守門的是咱本村人,我進得去的。

在我和素英跳舞時,人堆裏突然響起一聲女子的尖叫,不過我聽出那叫聲有些誇張。素英見我疑惑,便說,這是那些男人下手太重了。舞會辦成了這樣,我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一曲完畢,素英正要去找葉子時,剛才熄了一大半的燈光突然全亮了。在全場的靜默中,羅廠長和葉子從板房裏走了出來。他們來到場中的紅地毯上站下,全場一片掌聲。葉子穿著一件白色的露肩曳地長裙,羅廠長也是一身西裝並打著領結。這陣勢,給人的感覺有點像婚禮。我看見葉子的臉上毫無表情,一個地道的冷美人。真不知她在板房裏那樣長的時間,受到了怎樣的脅迫。我這時已擠到人群的前排,和葉子四目相對時,我這個曾說要救美的英雄此時連狗屁也不如。

羅廠長向樂池方向微微點了下頭,樂隊的指揮棒輕輕挑起,音樂立即像海浪一樣湧來。羅廠長擁著葉子僵硬的身體跳起舞來。全場掌聲。沒有人再跳舞,人群都成了觀眾。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無能已極,恥辱已極。我看見葉子的眼光越過羅廠長的肩膀在怨恨我的狗屁計劃。突然,特種兵的意識在我腦海中醒來,我迅速衝出人群,向工廠大門跑去。廠裏無人,我很快找到了配電房,裏麵的牆上有好幾個電閘,我也不知道哪個閘管外麵的燈光,索性一口氣把閘全部拉下。同時還操起一根木棒在電閘和線絡上亂打一通,以確保一時不能修複。

外麵立刻一片漆黑。不止舞場漆黑,包括工廠及周圍一帶全部漆黑。音樂也戛然而止,人群中發出一片嘈雜聲。我跑回舞場,人群正像潰壩的水一樣向四麵流。我想找到葉子帶她逃走,可紅地毯和樂池一帶都沒她的蹤影,我聽見有人在叫,快去找她,不然羅廠長要扣你的獎金。我放心了,葉子知道斷電就跑,這說明她和我是有默契的。

我站在混亂的現場享受著我的成果。我聽見有人在說,那個鬼女就是厲害,我看見她的眼睛眨了幾下,立即就停電了。又有聲音說,羅廠長怎麽就喜歡這個鬼女呀?另一個聲音說,這叫鬼迷心竅,懂不懂?羅廠長為辦這次舞會花了五十多萬元,你說哪一個凡間女子能讓他這樣發瘋。立即有好幾個聲音應和道,瘋了,瘋了,真是瘋了,咱種地一輩子也沒掙到這樣多錢,真是作孽啊。

我帶著單兵獲勝的感覺回墓園去。走了好遠回頭望舞場和工廠那邊,仍是一片漆黑,我在黑暗中笑了。回到住地,我首先上閣樓找葉子,房裏沒燈,也沒人應答。我知道葉子是聰明的,她今晚不會回閣樓來,而是住到後山腳下的村民水豔家裏去了。以前這樓裏住了客人,她嫌吵鬧就去水豔家住過。所以,我今晚作出這個判斷是有依據的。

下到二樓我就去敲楊胡子的房門。我對他說,舞場出事了。突然停電造成了混亂,黑暗中擠倒了不少人,不知有沒有踩傷踩死的。葉子也找不著了。哎呀,葉子要是出了什麽事,你這個領導就麻煩了,因為是你叫她去那裏的。

我誇大事態是想教訓教訓楊胡子,以便讓他以後不敢輕易再讓葉子做分外的事。楊胡子果然被我嚇著了,他說,那我們一起再去那裏找找。

正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了敲門聲。我和楊胡子立即去開了門,是廠裏的幾個人來尋找葉子了,他們問葉子是不是已經回來了。楊胡子一聽就來了氣,他說,我正要找你們要人呢,回去告訴你們羅廠長,葉子要是出了什麽事,他要負全部責任的。

這晚我待到半夜也沒睡覺。葉子一直沒有回來,不過我並不擔心,想來她在水豔家已經安睡了。到了明天,葉子不但可以堂堂正正地出現,而且可以責罵羅二哥,你這個廠長怎麽當的,連個舞會都辦砸了,讓我葉子也丟了麵子,今後不和你來往了。

這樣想著,我滿意地睡去。第二天天剛亮葉子果然回來了。她見到我就問,昨晚是你斷的電吧?我故意裝傻說,我沒呀。她說,還瞞我呢,我看見你跑出人群,就知道你有辦法了。電一停,我趁機跑進了化妝間,把門閂上後,摸黑換了衣服,然後打開窗從屋後跑了。

葉子的反應和動作,在我這個當過特種兵的人眼中也很合格,我想我以後若能改行真正當偵探的話,一定聘她做我的助手。

我問她道,昨夜你住水豔家了?她說,你怎麽什麽都知道?我說,我……我又差點脫口說出我當過特種兵。看來,我在葉子麵前越來越放鬆了。我咽下這話後警告自己,小心點,在沒搞清楚這鬼女之前,可別栽在了她的手下。

後來的事情證明,我對葉子的戒備不是多了而是少了。我似乎和羅二哥一樣的鬼迷心竅,這讓我差點喪命。當然,這是後話了。

當天,羅二哥沒來找過葉子,可能是他自己也覺得丟盡了麵子吧。當天下午,楊胡子從外麵回來,他將我叫到他房裏說,不好了,村長家出大事了。

原來,村長聽說他兒子花五十多萬辦舞會後,氣得在家裏一連砸了兩個花瓶。他將兒子叫回家來,當場免去了他的廠長職務,並責令他從此不得再見葉子的麵。他兒子並不示弱,說既然這樣,活著也沒意思了,他衝進廚房抓起菜刀就要自刎,幸虧在場的人動作快,將菜刀搶下來。這樣,村長將楊胡子等有關人員都叫到了家裏,和兒子達成了三條協議。一是兒子要承認花巨款辦舞會是重大錯誤,以後決不再犯;二是停止他的廠長職務三個月,以觀後效;三是在省城報紙給他打征婚廣告,找一個女大學生給他做老婆。經多方勸說,兒子對協議的前兩條接受了,對第三條他修改為“本人暫不征婚,但三個月內也不和葉子見麵”。這修改讓村長氣得發抖,但看到兒子又要自殺,隻好同意。

事後,村長將楊胡子單獨留下說,這事隻好暫時這樣了。不過,三個月內,由我出錢,去峨眉山請高僧來給附在葉子身上的鬼魂作超度。隻要去掉了葉子身上鬼魅靈異之氣,我兒子再見到她時,可能正眼都不會看她一眼了。村長說這才是治本之策,並要楊胡子配合他做好這件事。

聽完楊胡子的講述,我對他說,村長這辦法,可萬萬使不得。你想,峨眉山的高僧來墓園做此事,不但會驚動十裏八裏,說不定省城的記者都會趕來。消息一出去,咱墓園就完了。既然你們的管理員都有鬼魂附身,誰還願意來買這裏的墓地呀。

楊胡子說,我也覺得此事不妥,知道你見識多,所以先找你商量。

我說,這事很簡單,你去給村長說,要給葉子超度渡鬼魂,公司總部不同意。因為墓園的聲譽是全體股東的根本利益。說到這裏,我盯了楊胡子一眼,決定對他作一次火力偵察,便接著說,不能讓梅子上吊自殺的那種事再在葉子身上發生,對不對?墓園正要大發展,再出那種事就麻煩了。

楊胡子立即瞪大了眼睛說,梅子自殺?你哪聽來的?

我說,昨晚去參加舞會,聽見人堆裏有好些人在這樣議論,他們說在墓園做事的女子長得好看,就是活不長。

為了保護葉子,我當然不能說梅子上吊的事是她講的。而舞會人多嘴雜,我這樣講來合情合理。

不料楊胡子將手一揮說,這事啊,其實最早是由葉子的疑心引起的。她剛來這裏時,在屋裏的水管上發現吊著半截繩子,就起了這樣的疑心,我給她解釋了是工人修水管留在那裏的,她也就沒事了。至於外麵有人胡說八道,大許你不要聽。梅子調到城裏工作,這是明擺著的事。

說到這裏,楊胡子好像感覺到門外有人似的,走過去一下子打開房門。我抬頭看去,果然是葉子正站在門口,她對楊胡子說,院門外有人找你。

楊胡子愣了一下,然後自言自語地說,誰找我呀?他走出房門時側了側身子,好像害怕碰著了葉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