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大限到了
我生逢亂世,戎馬一生征戰沙場,死人之事,司空見慣,長此以往,反倒對死亡麻木了。
是關羽之死,讓我得以正視死亡。
關羽在我眼中,是世所罕見的那種得神靈護佑的男人。跟了一個不咋樣的主子,打了並不算多的幾回勝仗,卻博得四海美名揚,被譽為“天下第一名將”,七分實力三分運氣!如此好運常伴的一條漢子,卻落得個與其養子一同慘死的下場,且是在創造了“水淹七軍”這樣經典的戰役後不久!
死神,真是翻臉無情,誰都不認——讓我不得不正視它!
心態和念想,無不來自於身體。我的身體每況愈下,頭風病的老毛病已經進一步發展到無緣無故便會發作的地步,令我幾乎每天都活在可怕的頭疼欲裂之中,恨不能一頭撞牆碰死算了!
是我自己的身體提醒我:死神已經來敲我的門了!
似乎已經沒有任何治療的辦法,我把最後治愈的希望放在了一位尋覓已久的神醫身上,他的名字叫華佗。
我把此事交給華歆去辦,讓他加大人力去尋找自己的這位同姓人。終於在這一年將盡的一天,華歆欣喜若狂地闖了進來,大呼道:“丞相,華佗找到了!華佗找到了!丞相的病有救了!”
我定睛一瞧,他的身後站著一位一身布衣貌不驚人的瘦老頭,他風塵仆仆一臉風雨色的樣子似乎更像一位鄉野遊醫。但我已經顧不得許多了,此刻在我的眼中他就是一根救命稻草!
我一反常態請其入座,對其道:“孤等華佗先生等得好苦,先生旅途顛簸勞頓,還是先休息一下,吃了飯再說吧?”
華佗道:“丞相不必客套。我聽說丞相頭風頻發頭疼欲裂苦不堪言,還是先看病吧。請丞相伸出貴手,我來把把脈象。”
我伸出手去。
華佗一邊把脈一邊問診:“除了頭疼,可還有其他症狀?”
我如實答道:“近期以來,孤的視力下降得厲害,老眼昏花,看東西越發不清楚。”
華佗道:“視力下降也是頭疾所導致的。”
華佗把了左手又把右手,然後道:“丞相,你的病我已基本探明,容我大致描述一番:丞相的腦袋裏長了一個瘤子,隨著年歲增加,越長越大,如今已經快要長滿整個腦袋了。丞相視力下降就是為其壓迫所致,這麽大一個瘤子長在腦袋裏,靠服湯藥是不管用的,丞相這麽多年,不是已經遍服了天下好藥……”
我被他的描述嚇出一身汗來,急問其道:“那還有何法可醫?”
華佗道:“將其鋸開。”
我大吃一驚道:“鋸開?將頭鋸開?”
華佗道:“是。”
“如何鋸開?”
“用鋸子鋸開。”
“木匠所用之鐵鋸?”
“然也!”
“那孤豈不疼痛而死?”
“非也!鋸開之前,我會請丞相先服下麻沸湯,此湯一服,便可昏睡過去,不知疼痛為何物。”
“華佗,你給關羽刮骨療毒,為何不請他先服下此湯?”
“他怕此湯傷腦,拒絕服用,遂以酒代之。”
“關羽一介武將怕傷腦,孤為一國之相就不怕傷腦乎?”
“關羽之病在手臂,丞相之病在頭顱,不可同日而語,必須先服此湯。”
“那孤問你,你以木匠之鐵鋸把孤頭鋸開後,又當如何?”
“將腦中所長之瘤割除取出。”
“那孤之頭豈不成了一隻爛柿子?”
“非也!我再以針線將其縫合。”
“用婦人縫衣之針線?”
“然也!”
“然後呢?”
“然後,等麻沸湯之藥力散去,丞相便會自醒過來。”
“然後呢?”
“然後,丞相之病便告治愈。”
“這可能嗎?華歆,華佗所言,你全都聽見——你說,這有無可能?”
一直侍立在旁的華歆回答道:“丞相,臣以為這絕無可能,純屬無稽之談!”
我對華佗陰笑道:“華佗,孤敬你是天下聞名之神醫,不惜人力,把你請來,不是讓你把孤當三歲小兒一般哄騙。孤今年六十有五了,打過的仗比你看過的病多,殺的人比你救的人多,豈能信以為真?你是因為與關羽交情深厚,以為是孤殺了他父子二人,跑到這裏來尋仇的吧?來人!將這個想鋸下孤頭的刺客抓起來,打入大牢,嚴加拷問!”
話音未落,立刻躥出兩名貼身侍衛,將華佗一舉拿下。這個瘋子被拖走時還在申辯著:“丞相,冤煞我也!天下人都知道關公不是你殺的,我華佗也不是來尋仇的!丞相,你已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了,隻能采用此種非常手段……”
其言越聽越可疑,什麽叫“非常手段”?“非常手段”即是鋸頭乎?!
兩天以後,華歆向我報告說:這華佗年歲大了,身子骨虛弱,吃不住嚴刑拷打,死了!
死了就死了!在對待危及自己權力和性命的人,我向來心狠手辣,毫不姑息,寧可錯殺三千,絕不放過一個,不留任何餘地!
蓋因如此,我才能夠活到今日,等待壽終正寢。
此事被世人認作是我一生中所幹過的最後一件壞事。對於它,我隻有原原本本老老實實承認:是我幹的,就是我幹的!
我這一生,殺人無數,這不過是又多殺了一個罷了。
到如今我當然知道,至少這一個人,我是錯殺了。
站在今天回頭看,我究竟錯在何處?
在我生活的時代,將近兩千年前,我華夏民族不懂得開顱手術為何物,至多能接受一些淺表的皮肉小手術,我們是用筷子吃飯的,與那些用刀子割肉吃的茹毛飲血的異族完全不是一種思維方式乃至世界觀,外科手術不入我族的醫療係統。但我華夏有神人,用爾等今日之語言該叫作“天才”——華佗就是一個超級的大天才,他完全超越了一個民族在那個時代的醫學傳統和思維定式乃至世界觀,如此之超人在我等庸常之輩眼中,隻能是一個思維怪異胡言亂語的瘋子!
是以,我是以自身的愚昧,殺死了我族逾千年才會出一個的醫學上的曠世奇才!
從因果報應上說,病入膏肓,卻殺死良醫,我也就該死了,一點都不冤!
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悄然到來了,我也隨之邁進了我的六十六歲——按照我們華夏民族的習慣還要虛長一歲,以示紀念我們在娘胎裏的那段時光。
人生七十古來稀——我已快成世間稀有動物,對一個生逢亂世、飽經戰亂、征戰沙場、製造殺戮、九死一生的人來說,也算活夠了,夠本了!
活無大憾。
現在可死!
現在我意識尚且清醒:我必須跟從天而降的死神來一場爭分奪秒的賽跑,來為自己的死亡作好一切準備。
我到此時才明白,人到世上來一趟,走一遭,不過也就兩件事:活好,死好。
現在我隻剩下後一件。
我知道世上有那麽一種人,他們的哲學是,在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
那種天生沒心沒肺的家夥很幸福,可惜我不是那種人,正如我從未說過“寧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這句子虛烏有的屁話!
這不是曹操。
曹操是哪怕明晨死去,今夜也還要把心操碎的人,為國、為家,我不敢說“為民”——戰亂年代的政客哪裏說得起這個!
我要趕在大限到來之前安排好全部的後事。
我首先把華歆叫來,叫他帶上我的佩劍進宮去見天子,逼其現在就擬好封曹丕繼位為魏王、丞相、冀州牧的詔書——並且,此詔書由華歆一人秘密掌管,在我死後拿出來。
我這輩子,精力無窮,**無限,戰餘偷安,忙中偷閑,一口氣生了二十五個兒子(十九個還活著)、七個女兒(全都出嫁了),可悲的是,我已無時間與他們一一訣別,隻能擇其重點來見。
我命華歆將我的三大愛子:曹丕、曹植、曹彰——火速召到洛陽來見我。
曹丕第一個趕來——真是命定該由他繼位。
曹丕進來時臥房裏很黑(其實是我的視力越發不行了),我讓他坐到我床沿上來,這才看清愛子的麵目。
我們的談話是這樣開始的——我單刀直入問他:“丕兒,你知道我為什麽定你做世子嗎?”
曹丕回答:“回稟父王,因丕兒有誌為相。父王說過,讓好為相者為相,讓好為將者為將,讓好為詩者為詩。”
我追問道:“還有呢?”
曹丕回答:“比我早生的兩位哥哥不幸夭折,丕兒忝列為長子,立長子為世子合乎綱常。”
我道:“這兩個因素是起了一定作用,但並非最主要的。現在,你回想一下,從你很小的時候想起,我每次親統大軍出征之時,出征儀式上你在何處?我想你一定會記得一清二楚。因為你幾乎每次都會出現在現場,要麽隨我出征,要麽跑來送行,對我噓寒問暖,與眾將親切攀談,對出征大軍包括戰馬、兵車都充滿好奇和神往……你再想想,那個時候,你的弟弟們在哪裏,曹植在哪裏?曹彰在何處?”
曹丕想了想,回答:“那種場合,弟弟們一般不去,植弟從來不去,彰弟是有他出征則去,無他出征則不去……”
“你記得非常準確。那為什麽你每次都要去呢?”
“有我出征必然要去,即便無我出征,我也想去看看,總是有點放心不下,總是想操那個心。成人了,懂事了,我又明白了一件事,如果此時不去,有些人你就再也見不到了,這是一種真正的送行。”
“說得好啊!丕兒,父親絕沒有看錯你,三歲看老,在我心裏這是早就定下的事。曹植從不出現,因其打小就不喜舞槍弄棒,長大後又看不慣兵戎相見,貌似好文不尚武,實則隻關心他自己,如此且去作詩;曹彰倒是尚武,但有其出征才去,無其出征便不去,正好說明他隻能管好分內之事,是個職業軍人的料子,隻可為將而不可為相,如此且去為將。唯有你,凡事都愛操心,知道關心別人,願意擔責任,長此以往,自然而然,廣結人緣,你沒發現眾臣眾將們都很喜歡你嗎?都自願幫助你嗎?我不定你又會定誰呢?如此且去為相。”
“撲通”一聲,曹丕跪地拜曰:“父王心明眼亮,明察秋毫,器重丕兒,丕兒定當……”
門外有報:“曹洪、陳群、賈詡、司馬懿等四人有要事稟奏。”
我有氣無力回答道:“讓他們進來。”
四人魚貫而入。
曹洪道:“丞相,東吳使節送來孫權上書。”
我道:“念吧。”
曹洪念道:“臣孫權久知天命已歸魏王,伏望早正大位,遣將剿滅劉備,掃平兩川,臣即率群下納土歸降矣。”
話音剛落,陳群隨即開口奏曰:“漢室久已衰微,殿下功德巍巍,生靈仰望。今孫權稱臣歸命,此天人之應,異口同聲。殿下宜應天順人,早正大位。”
我奮力起身,看不清這四人麵目,隻看到四個黑影,我問其道:“此為爾等四人所奏?”
四人異口同聲道:“是。”
我將目光投向曹丕,問其曰:“丕兒,此事當如何處理?”
曹丕跪在地上道:“父王乃一代漢相,國之棟梁,孫權此書未安好心!這是讓父王晚節不保、不得善終!”
我聽罷心中大慰,追問曹丕道:“那麽,當如何回之?”
曹丕道:“回稟父王,孫權既然稱臣歸附,可封官賜爵,令其拒劉備。明日可表奏天子封孫權為驃騎將軍、南昌侯,領荊州牧。”
我聽罷,一頭仰躺在枕,曰:“諸位愛卿,就按世子所說辦理。從即日起,一切軍國大事皆轉由世子辦理,再無須來問孤。曹丕就是爾等的新魏王、新丞相,卿等宜全力輔佐之,事之如事孤也。還有一事,孤不說二遍,爾等須聽仔細:孤為漢臣,名為漢相,善始善終,不可造次,但孤百年後,孤之子嗣,不必再拘此禮——爾等聽明白了嗎?”
眾聲回答:“諾!”
曹彰第二個趕來。
在他進屋之前,我讓內侍取來我此生所用過的最後一件鎧甲(總共用過多少件我已記不清了),放在床前的地上。
他進來了,好似一陣風,一股陽剛之氣頓時充滿了這間臥房,一個高大健碩的黑影出現在我微弱殆盡的視野上……還是那句話:當年生他時我不知吃了什麽喝了什麽,他長得比我、比他的兄弟們都要高出一截並且壯碩一圈,他是在身體上讓我這個做父親的創造者最有成就感的一個兒子,每每看到他,我便會不由自主地得意揚揚起來。
“曹彰拜見父王!”曹彰聲若洪鍾。
我開口道:“我的黃須兒來了!”
“父王身體好些了嗎?”
“好不了了。”
此時此刻,我很想讓他像曹丕那樣坐到我的床沿上來,讓我最後一次看清他那張英武的麵孔和天生的黃須,但我忍住了。
我說:“我心裏清楚,這一關我篤定是過不去了。我已經安排好了,待我百年之後,你哥哥曹丕將成為新的魏王和丞相——對此你有什麽意見嗎?”
曹彰之聲:“丕兄本為世子,父王百年之後,理應繼位,我沒有意見。”
“沒有意見就好。丕為相才,你為將水我這做父親的,心裏頭是清楚的。我隻是有些擔心,在我去了之後,會有人利用你,來與丕爭權力,到時你當如何處之?”
“不論何人,有此邪念,我當斬之!”
“好!我身為父親要的就是你這句話!如果你們兄弟相爭起來,我在九泉之下是不得安寧的。父親知你平生之誌在於將,一直把關雲長視作偶像,不過你要記住,光靠爭戰是成不了‘天下第一名將’的,雲長乃出了名的忠義之士,你既然學他就要學其精神,對兄弟、對家族、對軍隊、對國家一定要有忠有義,方可成為一代名將!”
“父王教訓得是,彰兒記下了。”
“地上有件東西,你看見了嗎?”
“是這件鎧甲嗎?這好像是父王的鎧甲……”
“我戎馬一生,今後恐怕再也用不上了。我把它送與你——作為此生送給彰兒的最後一件禮物——我不送金不送銀,就把這件鎧甲送給你,它會在戰場上護佑你的!你現在就把它穿戴起來吧!”
“這真是千金買不到的無價之寶!兒臣叩謝父王!”
“你把它穿戴好了嗎?”
“穿戴好了!”
“現在,父親最後一次以魏王和丞相身份,向你發布最後一道命令,你行越騎將軍,急調十萬大軍,星夜趕赴長安,密切注意劉備軍動向,嚴防其任何軍事行動。死守西線,沒有朝廷命令,不得返京!”
“是!”
“沒有別的事了,你……下去吧。”
床榻之上,我像一隻老兔子一樣高高豎起長長的耳朵,隻為諦聽曹彰堅實有力的腳步聲,最終消失在門外的庭院中——我深知這是父子間的生離死別。待到訣別,還要強壓心頭之愛,給他一個不冷不熱的假麵,真是相父難為啊!
我淚如雨下。
不出所料,最後到的是曹植。
“植兒叩見父王,父王病情可有好轉?”
“還好!你快快坐到我床前來!”
曹植在床沿上坐下。咫尺之遙,我卻看不清他,隻有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我伸出手去,想摸摸他的臉,不知是手無力還是心有顧忌(或許二者都有),舉到半空,頹然放棄。
曹植到底是天生的詩人,他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細節,一把握住我的手,他的手熱得滾燙,說明我的手冷得冰涼。一見到這個兒子,我緊繃的弦就會自行放鬆,心中便會有種十分自在的大喜悅,我當然喜歡我的每一個兒子,但如果說到一個“最”字,毫無疑問,他是曹植。
我道:“我每次統軍出征,都是曹丕送我,我每次班師回朝,都是你來接我,把我直接接到你的府中去,美酒歌伎相伴,咱們父子吟詩作賦,談詩論道。我們是許都城裏乃至整個大漢最風雅的兩個男人,我所有的征戰之苦顛簸之累都會在你那裏煙消雲散……父親平生有三大快事,植兒可知?”
曹植——一個朦朧的輪廓說:“父王生性樂觀,學識淵博,能文能武,無一不精,豈止有三大快事,十件恐怕都說不完!”
我笑道:“說十件是能幹之事,說三件是愛幹之事——我曹操終此一生有三大快事:與眾將殺敵,與佳人歡愛,與曹植對詩!”
說起這“三大快事”,我心亦有大快,但卻未聞曹植回應,繼而哽咽涕泣聲傳來……
我不屑道:“哭什麽?你打小就愛哭,你看丕,你看彰,從來都不哭,挨打都不哭,所以你呀,上不了戰場……”
曹植哭道:“父王,你說這人間為何要有悲歡離合?為何要有生老病死?倘能長相廝守該有多好啊!”
我說:“真是癡人說傻話!植兒,你若再哭,我就把你轟走了……”
“父王,別轟我走,我不哭,不哭了!”
“你別坐這兒了,坐到幾案前去,筆墨硯台竹簡都已備好,我說你寫。”
“父王要立遺囑嗎?”
“你這個詩癡!我不立遺囑,隻有一首詩,打了多年腹稿,還沒來得及錄下……”
“懂了,遵命!請父王吟詩!”
“詩題為《度關山》……”
於是我拚出全身氣力吟出如下詩作——
天地間,人為貴。
立君牧民,為之軌則。
車轍馬跡,經緯四極。
黜陟幽明,黎庶繁息。
於鑠賢聖,總統邦域。
封建五爵,井田刑獄。
有燔丹書,無普赦贖。
皋陶甫侯,何有失職?
嗟哉後世,改製易律。
勞民為君,役賦其力。
舜漆食器,畔者十國,
不及唐堯,采椽不斫。
世歎伯夷,欲以厲俗。
侈惡之大,儉為共德。
許由推讓,豈有訟曲?
兼愛尚同,疏者為戚。
我吟誦完畢,元氣殆盡。
曹植吟誦聲:“天地間,人為貴……”
他一吟到底,我聽了一遍,似乎沒有什麽不滿意的了。我這一生,盡善盡美!
曹植讚歎道:“文以載道,詩以言誌,無論道,抑或誌,父親皆高人一等,更何況,才與氣,又有誰能與父親爭?在父親麵前,全天下為詩者皆為小詩人!愚以為:華夏之詩,《詩》為源頭,屈子創一極,占南方;父親創一極,占北方。北方之中原乃華夏之正脈,必可啟迪後來者。這是一種充滿陽剛之氣的豪放詩風,是男兒當作之詩;父親詩中對民生疾苦發自肺腑的關懷,也會匡正士大夫精神……”
我已經說不出話,隻是伸出手,用一根手指指向曹植,固執地指向一個朦朧的影子。他,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頭疼欲裂,眼前一黑……
我又醒過來,我還沒有死。
醒是醒過來了,但卻睜不開眼。不,其實眼睛睜開了,隻是再也看不見眼前的世界!
一片完全的黑暗。我變成了一個徹底的瞎子!
在一通暴躁的抓狂之後,我安靜了下來,安靜得像不存在……或許,這一刻,我已經死了,一個生性好強處處爭勝的人,無法接受做瞎子的殘酷現實,我對死亡已經不再恐懼,甚至有點向往有點著急!
不就是睡著之後再也不會醒來了嗎?既然醒來什麽都看不見,還醒它幹嗎!
如今,當一個魂靈開口說話之時,他可以將死亡的經驗傳達給生者(誰都是將死之人):死亡,的確是痛苦的,它最大的痛苦並不在於病痛,而是這生死邊緣的好一通掙紮與折騰!
我已經不知晨昏晝夜了,隻是在又一覺睡醒之後,獲得了一種奇妙的感覺:頭不疼了,一身輕鬆,甚至四肢有力,仿佛有了起死回生的可能——我不知有“回光返照”這回事,即便知道了大概也不願意相信,寧可相信自己是真的要好了,甚至失明的眼睛也會複明,一切都回到從前的生活中。
我很奇怪地問了一聲身邊的內侍:“今兒是什麽日子?”
內侍答道:“回丞相,今凡是正月二十三。”
我說:“哦,新年都過去這麽些日子啦,我真是病糊塗了,這個年是怎麽過的呀?”
“丞相病在了洛陽,誰還有心情過年呀。”
“今兒孤好些了,咱給它補上。速派人去把夫人們從許都接來,叫廚房準備酒菜,一定要有餃子。孩兒們就不要來了,鬧得慌。”
我這輩子,前後娶過十六位妻妾,離家出走一個,早早病逝一個,與人私奔一個(家醜不可外揚故不講述),還剩十三人,到了這天晚上,她們全都齊聚在我麵前。
真是奇怪,病了那麽長時間,今天我還有力氣坐起來。但是,坐起來也是睜眼瞎一個,我看不見她們。
她們——至少曾經都是傾國傾城的佳人,但是現在我卻看不見她們的美麗,一個男人以為多娶幾個美女就能占盡異性之美色,到最後卻連一個都帶不走,甚至連想再看一眼都看不見!
我有些沮喪,但還是想摸摸她們,於是她們便以大小為序依次來到我麵前,我摸摸她的小手,摸摸她的臉蛋,嗅嗅她身上的香氣。其實,不必摸,不必報上名來,不必開口說話,我也知道她們之間的區別,誰是誰,絕不會搞錯!
到這一刻我才明白,一個男人老了,病了、硬不起來了,快要去見閻王爺了,他還是愛女人的,還是心有不舍,反倒變成了一種更為純粹的心靈之愛!
這一夜,我與我的夫人們在一起,飲了最後一樽酒,吃了最後一個餃子,一家人坐在一起說說笑笑,其樂融融,補過了這個年。就好像死亡不會發生,我們中不會有人先走。
吃飯時我很興奮,飯後感到無比疲憊——我的身體又在提醒我,抓緊做該做之事。我開口道:“諸位愛妻,我曹操此生能夠娶到爾等,是我曹家的造化,爾等為我生兒育女操持家務,我心存感激卻未有厚報,虧待爾等了!俗話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早晚必是一死。我死之後,相府易主,爾等都搬去銅雀台住。爾等要繼承我曹家勤儉的家風,勤習女紅,多造絲履,賣之可以得錢自給……爾等要自給自足自立,不要成為朝廷和國家的負擔……”
我話音未落,已是哭聲一片。
我忽然變得暴躁起來,吼叫道:“我還沒死呢!爾等哭什麽?留著我死了再哭吧!魏王後卞夫人留下,其他人等可以走了。”
一片哭聲漸漸遠去。
我對卞氏道:“你先扶我到**去。所有人都給我退下!”
待我在床頭靠好,便對她道:“丁氏不顧全大局,早早離家出走。我一直把你當作原配之大妻。你又為我生養了丕、植、彰、熊這四個最有出息的兒子,我對你唯有感激不盡。下麵的話,勞你轉告丕兒:我死之後,把我送往鄴城下葬,不秘葬,不設疑塚,一切喪事從簡,也不要任何隨葬品。我這一生,活得光明磊落,作為一國之相,生活還算簡樸,死亦當如是哉!好了,我言已盡,無甚要說的了。”
卞氏飲泣聲:“我記下了。夫君,別趕我走,就讓妾身再侍寢一晚吧。”
這時候,我忽然說了一句好生奇怪的話:“你也累了,自行歇息去吧,孤何時帶過你們出征?”
抽泣聲漸漸遠去。
於是,我黑暗的世界重又恢複了先前的寧靜。好靜啊!太靜了!
我感到身上最後一絲氣力正在離我而去,徒留下一具軀殼,讓我睡個好覺,還做了一個美夢,夢見依舊年輕美麗如初的母親在叫我:“阿瞞!阿瞞!快回家吃飯!”
我最後看到的是母親,聽到的是她在呼喚我的乳名……
這一覺我沒有醒來——我總算得了好死!
東海之上,有座仙人島。
島上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
寺廟的庭院中,有棵老鬆樹,傳說已快兩千歲了。
在一個台風來襲風雨交加的夜晚,在一陣電閃雷鳴之中,老鬆樹的樹冠被劈了下來,老和尚聽到那樹發出一聲怒吼:“還我頭來!”
翌日,風定雨歇,老和尚出來查看,見那老鬆樹的樹幹上流淌出人血一樣鮮紅的樹脂,一隻從海上漂浮而來的老海龜正在將它一點一點舔淨,老和尚走近老海龜時,那老龜抬起頭來,隨口吟誦道:“神龜雖壽,猶有竟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