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非我多疑

建安五年到來了。

決戰仍未打響,我在許都過年。

元宵節剛過,我那惱人的頭風病又犯了。太醫吉平聞訊趕來,說是為我的頭風病專門調製了一味藥,已在其他同病患者身上試用過,療效頗好,聽說我病發,特來獻藥。

我沒覺得有啥不對勁的,此前吉太醫治過我的頭風病,惦記著我這老毛病,專門調製出一味新藥,聽說舊病複發,便主動到相府來獻藥——這很正常啊!我便請他快快進來。人在病中,想見醫生,看見醫生如見親人。

我半躺在床,以微閉的眼睛看見吉平進來,其神色與往常並無不同。也許是我頭痛心煩,懶得觀察,便什麽都看不出來了。

他寒暄一通,都是客套,我懶得聽完,向其擺手道:“孤頭痛欲裂,你快到廚房煎藥去吧。”

他一走,我迷迷糊糊睡著了,猛然醒來,嚇了一跳:吉平近在眼前,他那張我並不熟悉的大臉上似有一絲猙獰的笑容。我心中猛然一揪,騰地坐了起來,全身上下每個細胞都被激活了,我厲聲喝問道:“大膽狂徒,你安敢到此?”

他又笑了——更像是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丞相,您忘了,我是太醫吉平,來給您獻藥的,我剛去廚房煎了藥,現在給您端上來,請丞相趁熱服下,睡上一覺,發上一身汗,病就好了。”果然,他手中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黑乎乎的湯藥,其味刺鼻。

我心中有別扭,人也就不那麽順滑了。我重又躺倒,望著他說:“吉太醫也是讀書人,既讀儒書,當知禮義。君有疾服藥,臣先嚐之;父有疾服藥,子先嚐之;你長年為我治病,該算我心腹之人,當先嚐而後進。如何不懂禮義了呢?”我說此話,原本無心,即便到了此時,我也沒覺得有甚蹊蹺。隻是我每回服藥,都是在太醫走後,由下人煎好先嚐,這回太醫親自煎藥呈上,我便出此一言,再加上心裏的那點別扭,話就說得比較擰巴。我以為我這麽一說,吉平必會照辦——這有什麽說的呢?

不承想他卻沒有這麽幹脆,並且說了一句不當講的話:“丞相,吉平才疏學淺,但尚知禮義:君有疾服藥,臣先嚐之——莫非丞相以國君自居,以天子自比?”

我身邊的人都是恨不得我早日稱帝的,“以國君自居,以天子自比”還是什麽問題嗎?我聽著他的話覺得不對勁,這不是自己人在說話!便出自本能地坐了起來,右手也近乎本能地去抽取藏匿在幾案下的護身寶劍。

讓我更覺得不對勁的是,他竟然還在那兒喋喋不休:“丞相往常服藥,並不叫我等太醫先嚐,今兒個是怎麽了?藥以治病,何用人嚐?”

他的話太多了!他嚐個藥太不爽快了!我的護身寶劍已經悄悄抽出鞘來,所以當他突然有所動作,伸出左臂想要摟抱住我,用右手欲將那碗湯藥朝我口中猛灌時,我恍然大悟,抽劍一揮,接著一砍,將其右臂一劍砍斷,藥碗“哐當”墜地,隻聽其一聲慘叫……

我遂大叫道:“來人!抓刺客!有歹人行刺於孤,將此刺客拿下。”

說時遲,那時快,門外幾員貼身侍衛已經猛虎般撲了進來,將被我砍去右臂的吉平撲倒於地,緊緊縛住。我命道:“別殺他,留待拷問。”

我令人將刺客押至後院拷問,我要親自拷問這個十惡不赦的賤人!

經此驚心動魄的一刻,我的頭已經完全不疼了——就像從未疼過一樣!

此時此刻,我還來不及後怕,整個人被一顆巨大的好奇心死死攫住。誰這麽恨我?還這麽大膽!派此亡命歹徒跑來加害於我?

失去右臂的吉平被綁在小亭下的石桌上,竟然罵不絕口,斥我“漢賊”。

我手提寶劍來到他麵前,剛想發問,下人來報:“丞相,狗吃了這廝熬藥剩下的藥渣,口吐白沫,蹬腿死了!”

我心下一寒:這可是真要毒死我啊!我問下人:“毒死了幾條狗?”

回答:“一條。”

我道:“那就再牽一條惡狗來!”

狗被牽來,“汪汪”直叫,我對吉平道:“你想加害於孤,必死無疑。快交代幕後主使,孤讓你死個痛快,不然的話,孤叫你生不如死!”

吉平回罵道:“曹操,你乃欺君罔上之漢賊!我自己想殺你,無須他人指使。今事不成,唯死而已!”

我唾道:“吉平,你這會兒想死了?我叫你死不成,說出幕後主使再死不遲。”

我親手將狗牽至其斷手處,那裏血流不止。狗聞血腥便咬,叫聲慘絕人寰,人已昏死過去。

我叫人用涼水將其噴醒,繼續審問:“快說,誰是幕後主使?”

吉平氣息奄奄道:“沒有……他人主使,唯我……一人行動。”

我牽狗咬其麵部,那惡狗一口便揭去他半張臉皮,人又昏死過去。

我又叫人用涼水將其噴醒,繼續審問:“賤人,你無人樣了,活著已成鬼!孤再問你,誰是幕後主使?”

“沒有……他人……主使……”

我命人脫去他的褲子,放狗咬其**,那惡犬還未下嘴,隻聽其一聲哭號:“我說!我說……”

我道:“這就對了!你先別急著說,稍微喘口氣。”

我命下人道:“速速擺酒設宴,孤欲請眾臣前來飲酒,快去通知!”

過了半個時辰,眾臣俱至,濟濟一院,唯有董承稱病不來。我心下已經明白了七八分,命人再去請他:“派兩員大將去請,請不來就抬來!”

董承這才到場。

宴會就設在後院。我舉樽作開場白道:“諸卿,年過得可好啊?因頭風病複發,新年之中,孤未宴請諸卿,今雖元宵已過,孤頭風不治自愈,神清氣爽,特此補上,與諸卿痛飲!”

酒過數巡,我又道:“府中無以為樂,我有一人,可為諸卿醒酒。”

話音落處,隻見幾個貼身侍衛扛來一個長枷,長枷釘著赤身**失去右臂已無人形的吉平,置於庭院正中。眾人皆驚,竊竊私語。

我起身道:“諸卿肅靜,少安毋躁。請大家仔細辨認這個犯人是誰。”

有多人道:“這不是太醫吉平嗎?”“他給我看過病的。”……

我道:“正是太醫吉平,他今日以給孤獻藥治病為名潛入本府,獻上的卻是一劑劇毒之藥,其熬藥所剩藥渣即刻毒死本府之狗……”

下人將那條可憐的死狗抱了上來,陳放於地。

我繼續道:“這廝喪心病狂,竟想將此劇毒湯藥強行灌入孤之口中,幸虧孤年富力強,身手敏捷,反應神速,迅速抽出防身寶劍,一劍將其右臂斬斷,方逃一死……”

眾聲喧嘩,議論紛紛。

我走下台階,來到吉平麵前,間道:“吉平,孤所陳述是否屬實?孤是否冤枉了你?”

被狗揭去半張臉皮、容貌恐怖的吉平點了點頭,聲嘶力竭道:“好漢做事好漢當,我就是想殺你這漢賊!”

此言一出,眾聲鼎沸。

我道:“諸卿肅靜,容我再審這名大膽狠毒的刺客,吉平,你一介醫生,以救死扶傷為己任,曾長期為孤看病,被孤當成心腹之人,孤也不曾少賞你,怎會忽然想到要加害於孤?必有人在背後教唆於你,唆使你來鋌而走險,你當眾臣之麵,說出那個躲在幕後的主使者,我讓你落得好死。快說!”

吉平一下睜開眼,望眾臣,似在找尋什麽,最終找到了什麽。從其眼睛所望方位判斷,我又明白八九分,不料吉平卻像找到了主心骨,當即翻臉否認道:“沒有幕後主使,唯我一人行動。”

隻聽“唰”的一聲,我近乎本能地已將隨身佩劍拔出。吉平見之乞求道:“看在我多年為你治病的分兒上,賜我一劍,叫我快死,來世必報答於你!”

我本非鐵石心腸,生性不喜虐待,平素從不親自刑訊拷問囚犯,甚至從不到場。但是麵前這一個血乎啦啦失去人形慘不忍睹的家夥,卻令我全無半點憐憫之心,因我全身上下每個細胞都知道,他想要我的命!想要我命的不隻是他一個人,他的背後站著一個位高權重的主謀,甚至是朝廷中的某個利益集團,我不把他或是他們一次挖出來,我的性命將隨時隨地永遠處在危險之中。所以,此時此刻,我已經顧不得什麽丞相的身份和風度了,當著眾臣之麵,親自動手審訊犯人。我說:“吉平,你現在還不能死,你得親口告訴我誰是主謀?”

“沒有主謀,唯我一人。”

“吉平,我斷你右臂,你尚有左手,還有五根手指……”

說著,我命侍衛縛住其左手,一劍剁掉其一指,吉平一聲慘叫,昏厥過去。

涼水噴醒,我問:“說!到底是誰?”

“沒有……”

我又剁其一指。

“說!是誰?”

“……”

我又剁其一指。

“說!是誰?”

“……”

我又要剁其一指,隻聽他大聲叫道:“天啊!我說!我說!是國舅董承讓我幹的!”

此言一出,猶如晴空霹靂,眾臣全都呆若木雞。

我起身道:“將叛賊董承抓起來!”

然後俯身繼續審問:“還有誰?”

“沒有了……”

我又要剁其一指,他便大叫道:“還有,還有王子服!”

我起身道:“將叛賊王子服抓起來!”

“還有誰?”

“不知道。”

我又要剁其一指,他又大叫道:“丞相饒了我吧!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歸根結底是皇上恨你,想要殺你!”

我這下全明白了!

比我預想得還要明白!

我出一劍割其頸部,將其送上西天,他在咽氣之前還吐出一個“謝”字。

也許在這人世間,確乎有生性殘忍以虐待他人為樂者,但更多的人不過是出於自身對死亡的恐懼,為了保全自己而無所不用其極——由此生出的殘忍哪怕再過分也當屬人性的範疇,我自然屬於後者。照我本來的想法:審一個小小的吉平,不過是第一步,當著眾臣審訊刺殺案的主謀才是重點,但是現在當真相大白於天下,我卻像是被打敗了似的,全身無力,大腦空空,四肢癱軟。我預感到如果再在這裏耗下去,我的身體非出問題不可,當眾暈倒也是可能的,便道:“來人!將刺客吉平的屍首拖下去喂狗!將刺孤案主謀董承、王子服及其全家良賤盡皆監禁,尚有參與此次陰謀者,今日自首,猶可寬恕,若被交代,罪不可赦!罷宴!”

當晚,又有三人自首,但口稱並不知曉刺殺之事,隻是為了交代衣帶詔並義狀,與此同時,正在大肆抄家的士兵在董承臥房內搜出了這個罪證,拿來我看,我看罷心中大驚,嘴上卻道:“鼠輩安敢如此!”——吉平臨終前說是天子想殺我,我尚且心存幾分僥幸:莫不是這個賤人受刑不過,索**代個一幹二淨,隻圖一死了之?現在看來全都是真,有天子血書為證!這個無能天子欲置我於死地是最叫我傷心的,我南征北戰、日理萬機、辛辛苦苦為了誰?沒有我他何嚐能夠坐穩那把破龍椅?他何嚐能夠享他的清福,玩他的女人?他非但沒有心存感戴,竟然糾集唆使歹人來殺我!想到這些,我竟有好大的一腔委屈!

為我打抱不平的便是我的一幫謀士們(他們最知道我為國家社稷花費了多少心血),眾口一詞,紛紛提出:廢天子,立新君。

更有人幹脆提出:更改國號,自立為帝。

群情激憤下,唯有一人頭腦冷靜而清醒——程昱諫曰:“丞相之所以威震四方,號令天下者,以奉漢家之名者也,正所謂‘挾天子以令諸侯’。今諸侯未平,強敵當前,遽行廢立之事,必起內亂,萬萬不可!”

我尚且頭腦冷靜:“暫不提廢立之事。”

此後我加緊審案,並以最快速度作出如下判決:將董承、王子服等參與謀劃刺殺行動或衣帶詔並義狀之五人,滿門抄斬,株連九族,死者共七百餘人。

奉我旨入宮去捉殺董承之妹——董貴妃的曹洪受阻,敢於阻攔者唯有天子。消息傳回相府,我一下來了精神,提劍趕赴宮中。我對親手殺死董承之妹並無興趣,所以願往隻為見到一個人——一個想殺我的人!

我一路疾行,直闖後宮董貴妃住處,果然見到天子,另有伏皇後、董貴妃。

天子神色倉皇道:“丞相突至,所為何來?”

我問其道:“董承謀反,暗派刺客潛入相府刺殺於孤,陛下可知?”

天子回答:“董卓……不是早就被殺了嗎?”

我斥其道:“你耳朵塞驢毛了?——我說的是董承!不是董卓!”

“董承?丞相適才說董承想殺你?朕委實不知。”

“不知孤就告訴你:董承派太醫吉平潛入相府以獻藥為名刺殺於孤,事情敗露,董承已誅,株連九族,滿門抄斬,曹洪將軍奉孤之旨前來捉殺董承之妹——董貴妃,卻遭你阻攔,難道陛下與董承他們是一夥的嗎?”

“不,不……對此事我實在不知,果真如此,董承有罪,董妃卻是無辜,況且她已懷有五個月身孕,望丞相見憐!”

“懷有身孕,那更得死,以免後患!”

“她畢竟懷著皇家的骨肉啊!丞相你看這樣如何:朕先將其打入冷宮,待分娩了,殺之未遲!”

“你想留此逆種為其母及董家報仇嗎?你就不要替孤做主了,還是先保全自身吧!吉平死前說是皇上想殺孤?”

“丞相,朕可從來沒有這種想法啊!”

“皇上,你年紀輕輕好健忘啊!忘了咬破手指寫血書修詔之事了?此為董承又一罪行,王子服及另外三人都已見誅,為此兩案,已經有七百餘人搭上了性命,皇上罪責難逃,但我不會殺你,暫時也不廢你。”

“丞相,請勿為難皇上了。奴家願意馬上去死,奴家的親人全都被殺了,奴家已不留戀人間……但請乞全屍而死!”董貴妃跪地泣告道。

“準了!”我對曹洪擺擺手。

曹洪及手下將董貴妃擒住,向外拖去……

董貴妃回首道:“陛下,望自珍重,奴家去也……”

天子掩麵涕泣曰:“卿於九泉之下,莫要怨朕!”

伏皇後亦哭。

我對天子嗤之以鼻:“瞧你娘兒們兮兮的!拉出去,行刑!”

少頃,董貴妃屍首被扛了進來,又是一通大哭。

我悄悄走了出去,離宮之前,我對監宮官下了一道死命令:“今後但有外戚宗族,不奉孤旨輒入宮門者,斬!守禦不嚴,與之同罪並罰。”

隨後,又調撥心腹之人三千補充進禦林軍,令曹洪統領,將此皇宮變成了軟禁天子的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