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天涯何處是吾家
除了十年前的那一次流血月夜，楚木從來沒感覺到死亡離自己這麽近。
周圍的景色在眼簾中以一種無法形容的極速遠去，狂風在耳邊猛烈呼嘯，吹得耳朵生疼，聽不到任何聲音，身體似乎已經不受意誌控製，似流星般快速墜落，驚慌之餘，他奮力伸手，想要抓住什麽東西阻止這一切，卻發現徒勞無功，這種極速下降的過程中，他的手根本無法抓住任何東西，反而被山岩的尖銳棱角磨破了手掌，皮肉綻裂，鮮血淋漓。
許是彈指一瞬間，又或匆匆數十年，在已經敞開的鬼門關前，楚木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終於聽到了砰的一聲，後背傳來一陣無比強烈的劇痛，同時又有一種軟柔的觸感，仿佛下邊有什麽頂住了後背，登時，下墜的速度止住了許多，變得緩慢下來，好似有什麽在承載著軀體。
楚木費了大勁轉過頭朝下看，距離深淵地麵還有大概三十丈高度，在此之間，半空中鋪疊著很多層圓圓的漁網，十分結實，用十幾根粗大的麻繩將所有漁網的兩端係在了地麵參天古樹與崖壁巨石之間，就是這些漁網托住了他。
但是，盡管漁網十分結實，可他畢竟是萬丈懸崖上掉下來的，這等可怕的衝擊力，哪怕這些漁網再結實，也瞬間從中間撕裂開了，致使楚木一直往下墜落，穿破了一層層漁網。
不過，這依然給楚木帶來了希望的曙光，他大喜過望，忍住周身的疼痛，用早已破皮露骨的雙手拚命地抓住漁網，努力降低墜落的速度。
三十丈！
二十丈！
……
五丈！
三丈！
一丈！
噗通一聲，楚木破開了最後一層漁網，骨碌掉在地上，滾了好幾圈，直暈得七葷八素，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勉強恢複了一點神智，他使勁晃頭，待腦子裏的眩暈感消散大半後，才感覺到周身都傳來一陣陣劇痛，白衫變成了肮髒的灰色，到處都是血跡，全身上下遍布密密麻麻的傷痕。
“噝……”楚木倒吸一口冷氣，強忍住劇痛，掙紮著站起來觀察四周。
此地空**幽靜，光線稍顯暗淡，方圓山木青翠，四周怪石嶙峋，灰色的瘴霧隨風飄**，吸了幾口，腦子的暈眩感更加劇烈，周身湧起陣陣麻痹感，楚木腳步趔趄，幾欲跌倒，嚇得急忙施展出閉氣法門，出氣多呼氣少，身體的麻痹感才減了許多，抬眼遠望，不遠處隱約有一條溪流橫貫在山穀之間，他心裏琢磨，這似乎是朝陽峰山下，他應該是直接落下了山腳。
“不知洛大哥和梅姐姐怎麽樣了？”突然想起盜聖和梅月清也從懸崖跳了下來，他四下掃望，又拖著傷體慢吞吞挪步四周尋找，找了半天，除了他自己，哪有半個人影？
是了，他們是從不同方向跳下懸崖，怎麽可能會墜落在同一處地方呢？
“洛大哥……梅姐姐……”
腦海中倏而劃過梅月清以命換命的悲壯身影，和盜聖跳崖決絕的那一刻，噗通一聲，楚木跪倒在地上抱頭痛哭，悲從心起，淚水沾滿了臉龐。
模糊中看到麵前殘破不堪的漁網，他忽然明白了，這些懸掛半空的漁網，都是洛木青早早布下的逃生手段，而本來，大家夥應該一起從這裏安全離開，如今，梅月清命在旦夕，洛木青抱著她一起跳崖，更是生死不明……
“既然洛大哥早有部署，那他和梅姐姐跳下崖，會不會也有漁網可以救命呢？”楚木忖道，心裏不禁燃起一絲希望，旋即，麵色又突然黯淡下來。
這隻是他的一廂情願罷了，更多的可能，洛大哥並沒有布置到另一麵懸崖。
“算了，還是先離開這兒吧。”楚木強壓下心裏的悲傷，打算到溪流邊清洗一下身上的傷口，伸手摸了摸懷中，空****的無一物，麵色陡然一變。
七彩琉璃燈不見了！
“完了……完了……”他急得滿頭大汗，發了瘋的在四周找尋，琉璃燈是洛大哥囑托給他的，交代他一定要好生保管，要是丟了，他還有什麽臉麵去見洛大哥？
到底是在哪兒丟了？明明一直係在身上，難道是落下懸崖的時候掉了？
恍惚中，隱約瞧見左邊的草堆裏閃爍著一縷微弱的光芒，他急忙跑過去，誰知動作太大，牽扯到了傷口，腳踝一歪，跌入了草堆裏頭，恰恰跌倒在微弱光芒前麵。
顧不上腳部不斷湧起的鑽心疼痛，他急忙伸手將那縷微弱光芒取出來，置於眼前，一盞小巧的古樸蒼茫的古燈托在掌中，靜悄悄地散發著一縷縷微弱的七彩光華。
燈中，七彩光芒忽明忽滅，映照著楚木的臉龐覆上了一層層詭異的顏色，莫名的，一股強烈的怒火冒起，蹭蹭蹭燃燒心靈，眼裏閃過一抹無比憎惡的色彩，他倏然腦子一熱，憤而將掌中的琉璃燈用力甩出去，“都是這個破燈！都是因為這個壞玩意兒，洛大哥和梅姐姐怎麽會生死不明！你究竟是什麽東西？為什麽？為什麽這麽多人為了你可以放棄生命？為什麽！”
淚水從臉龐滑落，楚木癱坐在地上，雙手抱著膝蓋縮成一團，肩膀一直顫抖，短短幾日，他的世界天翻地覆，簡直是進了修羅場走了一圈，鮮血與生命，永恒的主題，這個地方，哪裏還是往日安靜祥和的雍州城，根本就是一個人間煉獄！
砰！
七彩琉璃燈撞到石壁上，反彈掉落在草叢中，成一條拋物線狀，不知是不是偶然，此燈骨碌骨碌滾了幾圈，恰恰又掉落在楚木跟前，七彩光華灑向四方，高抬的龍首，有吞日納月之勢，一雙灰色的瞳目，蘊藏著萬古不變的滄桑冷漠。
楚木呆呆地望著琉璃燈，半響，他止住抽泣，將琉璃燈重新放入懷中，拖著一副疲憊的身軀，往溪流那邊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去。
蹲在溪邊，忍著疼痛用清水清洗了一遍渾身上下的傷口，待身上的疼痛漸漸減弱，之後，他雙手捧起一窪溪水洗了把臉，溪水清涼澄淨，似乎衝散了些許內心的惶恐憤懣，呆呆地望著嘩嘩流淌流向不知名處的溪流。
接下來該怎麽辦？
他很想立即回到雍州城，回到老李頭家裏，但現在這種狀況，雍州城肯定是回不去了，官兵還在大肆搜捕，其它江湖高手也在遍地尋找琉璃燈，這個時候回到雍州城，隻會是死路一條，甚至，他連怎麽走出這裏都不知道。
他隻是一個每天都吃不飽穿不暖的小乞丐，十年來，他連雍州城的城門都沒有走出過半步，現在雍州城回不去了，他該帶著琉璃燈走向何方？
楚木茫然地望著四周，很想大哭一場。
可笑自己還總是幻想日後學成武功，浪跡天涯，逍遙自在，可如今，孑然一身的他，天下之大，竟無一處可去！
八月十五……金陵太白樓……
突然想起洛木青最後的一句囑托，楚木喃喃自語：“金陵，金陵……反正現在也沒地方可去，不如我啟程去金陵，在金陵等洛大哥，順便也可以躲過官府和江湖上的追查。”
如今的狀況，他也沒有更好的去處了。
念罷，他振奮精神，放眼掃視，仔細查看四周情形，大略觀察了一下附近的地形，發現這條溪流流的下遊，飄**著一團團白色的霧氣，模糊中，似有一條羊腸小道在霧氣中若隱若現。
“或許，沿著溪流的方向能走出紫山吧……”
楚木猜得沒錯，沿著這條小溪，的確有一條隱秘的小道，直通城外的五指坡，而且，這條隱秘的山路常人不知，由此路出山，可以避開駐守在紫山諸多要道上的官兵，許成文在紫山部署的一切，逃生的關鍵，全都建立在這條無人得知的小道的基礎上。
休息了一會，確定已經恢複了大半的體力，楚木沿著溪流流淌的方向，一步一步蹣跚而行，盡管身體已經疲憊不堪，隨時都要倒下，但他還是咬牙堅持著，腦子暈迷便狠抽自個兒巴掌提神，走不動了也要爬著前行。周身劇痛，饑腸轆轆，好幾次都差點暈倒，但他還是拚著最後一點力氣趕路，因為他知道，如果自己走不出紫山，就算沒被官府抓住，也會被山中的野獸猛禽盯上，葬身獸腹，照樣是一個死字。
一個時辰後。
終於，在穿過一片迷障森林後，他成功走出了紫山，沒有被任何人發現。
楚木看了看四周，這兒偏僻寂靜，地形奇特，有五堆高高隆起的巨大土坡並立在地麵上，形如五指，隱約能看見遠處佇立著一座威武雄城，此地便是距離雍州城十裏之外的五指坡。
雖是十裏之外，但他還是不放心，畢竟城裏出現了那麽大的變故，很有可能官府在雍州城方圓之內設崗盤查，略一思索，他便匆匆離開了。
靠著從小積累的些許地理知識，他勉強辨認出方向，朝著南邊走去。
月色下，衣衫襤褸的少年回頭看了一眼北麵，地平線上有一城巍峨如山，如帝王雄踞一方，少年低下頭，喃喃自語：“金陵古都，好像是在江南道一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