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亂世談

同福客棧。

雍州城中,最繁華的長安街上,最大的一間客棧,青衫文士在同福客棧訂了一間天字一號房。

“瞧瞧你都多長時間沒洗過身子了,趕緊去洗一下,換身幹淨點的衣服。”

青衫文士帶著小乞丐回到房間,剛一坐下,正準備倒茶,青衫文士聞著小乞丐身上的臭味,微微皺眉,放下茶杯,起身從包袱裏取出一套衣服,遞給小乞丐,叫他去洗漱身子。

“你們這些酸臭文人,就是裝模作樣愛講究。”楚木撇撇嘴,舉杯喝了一大碗清茶後,然後乖乖地拿著衣服去洗漱。

青衫文士洛木青提起茶壺,往茶杯裏倒了一杯茶,凝視燭火搖曳,心裏在想著事情。

“一更早,二更盜,三更不成換別家……”

突然,門外響起一個略帶滄桑的聲音,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推門而入,此人穿著一身華麗的服裝,十分精美,袖口纏著一條條金線,交織成一個漂亮大氣的麒麟圖案。乍一看,與整件華麗的衣服相得益彰,貴氣得很,隻是他身材實在是太臃腫肥胖了,這身衣服穿在身上,倒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華服中年人關上門,也不打聲招呼,徑直往洛木青對麵坐下,從茶盤裏拿出一個杯子,倒了杯茶,一邊說著“渴死我了”,一邊大口喝下。

“雍州果真是養人的好地方,這才幾年工夫,你就胖了這麽多……”洛木青也不計較華服中年人的失禮,好像和這個人相識已久,他瞧了瞧對麵人胖得快和水桶差不多的身形,搖頭感慨。

“雍州嘛,怎麽說也是塊龍騰寶地,住得久了,難免能沾上點大秦太祖皇帝的福澤……”華服中年人拍了拍剛吃得鼓脹的肚子,嘿嘿直笑,臉上掛著一絲得意:“是不是羨慕我啊?怎麽的,要不要隨我一起在雍州玩幾年,也省得你老是在江湖上流浪。”

“免了,我可做不到你這般沒心沒肺,”洛木青劍眉一挑,毫不顧忌地揚起一絲譏諷的微笑,“昔年縱橫沙場的將軍,搖身一變竟成了雍州第一富商,古有範公功成名就急流勇退號陶朱,今有你許成文解甲歸田成就富商巨賈攬富貴,嗬嗬,你的日子過的倒是快活逍遙……”

一言道破來人身份,這位大腹便便的華服中年人,竟是雍州城裏赫赫有名的第一富商——許成文!

“非也,所謂雍州第一富商,不過了了,哪比得上堂堂天下第一盜聖的身家……”聽著多年不見的好友開口譏諷,許成文不見惱怒,笑眯眯道:“至於你說我沒心沒肺,嗬嗬,前塵往事不足掛齒,我早就忘得幹幹淨淨了……”

“你忘了,我可不會忘!”

洛木青說話的語氣忽地拔高,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看向窗外長街的燈火通明,轉身時,一貫儒雅的他,臉上湧起幾分怒意,眸子裏一絲悲戚一閃而過,“當年一切,我至今不曾忘記,侯爺死的時候那一幕幕場景……許成文,你真是好狠的心啊,躲到這雍州城裏安享榮華,也不想想當初是誰成就了你!”

“逝者已逝,說再多有何用?”許成文放下茶杯,收起笑意,麵色平靜,不受洛木青的影響,“當年之事,非我所願,塵世種種,過眼雲煙,我也不會去糾結,我已經不是那個一心報國的熱血男兒,我現在隻是一個雍州城裏的小小富商許成文。”

二人的目光在空氣中交織,洛木青望著好友平靜的臉龐,與記憶中的印象相去甚遠,他沉默片刻,歎道:“時間果真可以磨滅人世一切事物,包括男兒血性,這雍州城的千年繁盛已經把你的血性安葬了。”

“非也,我隻是想開了而已。”許成文頓了頓,站起來走到洛木青身邊,同樣望著外麵依舊熱鬧的街道,輕笑道:“身處這烽火亂世,誰能把握自己的命運。哪怕他日,蠻族舉兵破關南下如何?邪魔作亂又如何?朝堂權勢之爭,門閥鬥如水火又如何?百姓悲苦,屍橫遍野又如何?與我何幹!待到那時,天下間無一處寧靜之地,縱是最壞,不過一個死字,既是如此,我為何要去牽掛天下、牽掛蒼生?閑來無事,我飲盡一壺天香樓的美酒,賞上一曲紅袖招的歌舞,半月湖畔迎新柳,長安街上逛一圈,逍遙快活,自由自在,人世間幾多人能如我這般,將這轉瞬即逝的繁華抓在手中?”

“你說我失了血性失了誌氣,可說到底,這天下太平和我有什麽關係呢?掛念天下是否太平的人,大都隻能在陰間掛念了,想著憑一己之力革新氣象,如侯爺那般死得淒慘,像古時嶽公那般精忠報國,固然值得敬重,可我安於一隅,免遭戰亂,從容享受這份得之不易的太平,即便日後這份平靜被打破,大不了苟且山林,那也是我個人選擇,後世的史學大家也不會因此指責於我,怕還要讚我兩句當世範公,你心係天下太平,可還不是浪跡江湖,無甚作為,與我有多大區別?世事變遷,滄海桑田,我隻是找到了適應這個亂世的方法罷了。”

幽幽語氣,道出一番長篇大論,也是道出了一個曆經滄桑的中年人的心跡。

洛木青身子一僵,微微低下頭顱,正是沉默之時,看到窗外街上一大群人聚攏,再細細一看,耳邊傳來一陣難堪入耳的辱罵怒喝,巴掌抽在臉上的清脆聲,夾雜著幾聲婦女哀泣求饒聲、稚童嚎哭聲,還有那無數圍觀者駐足圍觀而怯於上前的竊竊私語聲,一幕幕,竟是應了一曲亂世悲歌。

聽了好友掏心窩的話,又看到了街上那一幕,洛木青對好友感到失望的怒氣,不自覺消了幾分,他望著街上的動靜,沉思不語。眼下這雍州城的繁華太平,不過是動**之間的間隙,南域的平民百姓哪裏知曉如今北境的烽火熊熊,待到戰火漫野,廟堂權貴、江湖草莽、山野高人、凡夫俗子……誰能躲過一劫?真如其所言,當這份緊抓在手的繁華太平,如細沙般從指縫間流走時,那一份無可奈何的悲痛,真的能夠從容麵對?

洛木青屈指輕彈,一縷勁風激射出去,彈在了街上耀武揚威的大漢腳上,隻聽得“哎喲”一聲,大漢摔倒在地,無奈放下了手中的稚童,與同伴氣急敗壞地四下張望,隻聽咻咻幾聲,幾縷無名氣勁從無名處接連擊中幾個大漢身上,劇烈的疼痛直入骨髓,卻又找不到出手的人,令得幾個大漢心膽俱裂,衝出人群外,扔下一對相擁哭泣的母子倉皇而逃。

“人各有誌,誰也無法強求,如你所言,我其實比你好不到哪去,我雖不認同你的觀點,但也沒有指責你的資格。”洛木青彈彈手指,關上窗戶,重新坐回木凳上,往許成文的茶杯倒滿茶水,“你我多年不見,不談這些也罷,說說其它事吧。”

許成文也重新坐下,麵帶笑意,完全沒有因為剛才的爭論指責而惱火,喝過茶後,沉吟道:“天下寶物,盡在盜聖眼中,既然你決定要趟七彩琉璃燈這趟渾水,我也勸不了你,說吧,你要我怎麽幫你?”

“小事一樁。”

洛木青拿起折扇打開,左手在扇麵上輕輕一揮,一層青芒掠過扇麵,原本的墨色山水圖變成了一幅繁雜的地圖,地圖上標誌著一個個黑叉。

“這裏,我會從這個地方進入……”他指著地圖的一點,又移向另一處,正是雍州知府程之敬的府邸,“而這裏,距離半月湖,大概一盞茶的時間,我打聽過了,林凡現在就住在程府,我需要你拖住程之敬和林凡,無論用什麽辦法都可以,隻要拖住半個時辰。”

“你要我截下那兩人,這是要我拿命去拚啊!”許成文盯著地圖上那一點,默默思量。

“怎麽說你也在雍州經營了這麽久,我知道你有手段,總之,不能讓林凡和程之敬到達半月湖。”

“然後呢?聽說雍州守軍最精銳的神龍營就守衛在半月湖,再加上林凡的親衛,你就算闖進去也出不來啊,最重要的是,那些江湖勢力的人,比如魔門,你又該怎麽對付?為何不在林凡出城之後,中途取之?”許成文扳著胖胖的手指,對半月湖的守備力量禮數家珍,提出諸多疑惑。

洛木青搖搖頭,他已收到消息,至多幾日,京師會派遣軍隊前來接應林凡,屆時,除了直接襲擊,否則不會有任何的機會,可這種硬碰硬的方式,任何一個江湖勢力都沒這個膽子,即便是神秘莫測的魔門。

雖說如今天下動**,但江湖人士與朝堂之間,關係微妙,特別是在南域,朝廷的掌控力度在這放著,便是那些個眼高過頂的邪魔外道,也懼上三分,哪個不長眼的門派勢力敢直接攻打一支成製的朝廷正規軍,沒那力量,也沒那膽子。

盯著七彩琉璃燈的江湖人士,大都存著同樣的心思,七彩琉璃燈,隻能暗盜,不能明搶!

道出緣由後,洛木青慎重道:“這是唯一的機會,出城之後更加沒有法子,至於其他,我自有手段。”

“好吧,那你準備什麽時候出手?”

“這兩天,我感覺到很多江湖上的人都來到了雍州城,還看到了幾個熟麵孔,就看魔門的打算吧,魔門一動,其餘那些垂涎古寶的江湖客,也會跟著動,那時便是我出手的時候了,有他們分散守軍的注意力,我才好渾水摸魚,以魔門作掩護,加上我的一些部署,便是林凡來了,我也能全身而退,估計就這幾天了,林凡不可能在雍州城呆多長時間,而且你也不用過於擔心,其他人肯定也有攔截林凡的打算。”

盜聖洛木青,盜盡天下寶物,世人隻歎其盜術了得、不可思議,卻不曉其運籌帷幄的籌謀,是何等心思縝密。

咚咚咚!

許成文胖胖的手指敲著桌麵叮咚響,半響,他咬咬牙下定決心,應聲:“也罷,誰讓我欠你人情,就幫你這一回吧。”

盜聖微笑點頭。

“喂,我洗好……”這時,乞丐楚木從內門走進來,抬頭一看,發現房內坐著一個陌生人,他停下腳步,撓撓頭不說話。

聞言,洛木青轉過身子,上下打量楚木一番,眸子一亮,洗去鉛塵之後,換上一身素雅潔淨的白衫,髒兮兮的小乞丐搖身一變,竟頗有些濁世翩翩佳公子的感覺。

“人靠衣裝,佛靠金裝,古人誠不欺我。”洛木青訝異道。

“這是誰?你的兒子?”許成文同樣帶著疑惑,印象中的盜聖,從來都是孤身一人,從未聽說過他身邊帶有同伴,還是一個少年人。

“去去去!我可沒那麽老,這是我的幫手。”盜聖沒好氣地解釋一句,隨後便下了逐客令:“行了,夜已深,你趕緊回去喝你的天香酒,賞你的紅袖舞吧。”

“你這人,真是一點沒變,淨會過河拆橋。”許成文嘟囔一句,站起身挺著個大肚子,搖晃著一種富態十足的走路姿勢,慢慢走出房門。

目送好友離去,洛木青與楚木閑扯一陣之後,看到楚木漸漸睡意朦朧,上眼睜不開下眼,便道:“楚木,你今晚就睡這吧,我到隔壁廂房去睡。”

“哦。”

洛木青走到門前,正準備離開,突然回頭問了一句:“楚木,如果有朝一日,雍州城陷入戰火之中,繁華盡毀,天下傾覆,你該怎麽辦?”

已經鑽進被窩裏的楚木,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應道:“誰知道呢,這麽長遠的事。不過話說回來,小時候有個比我壯實的乞丐,總是搶我的飯菜,後來我一怒之下,設計把他狠揍了一頓,從那以後,他就再也不敢欺負我了,總之,誰要毀我生活,我就報複誰唄。”

洛木青一愣,隨即一陣大笑,關上了房門。

“有趣!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