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死無對證

還是那個夢。夢境依然詭譎慘烈,在漫天的血光之中程巍然被驚醒,枕邊的手機也在這時響了起來。他側了側身把手機摸索到手上,順便掃了眼床頭的鬧鍾,還不到早晨6點。他知道這個時間打來的電話,不會帶來什麽好消息,準是哪兒又出了案子。

案發現場在綠城小區的一棟居民樓下,準確點說是在兩棟居民樓之間的行人道上,一名男子毫無氣息地躺在那兒。

屍體現場初檢已經結束,林歡匯報道:“屍斑主要分布在背部和臀部,腦後有血腫,鼻腔和口腔有少量血液和腦脊液。從起落點方位和跌落方式判斷,應該是下肢先著地,外力通過脊椎傳導,從而造成顱底骨折,引發死亡。”

“通過痕跡判斷,起落點在6樓那個窗戶的位置,”徐天成向樓上指著說,“死者應該是順著下水管爬到6樓,然後想踩著空調外掛機通過窗戶翻進屋內行竊。沒承想屋主的狗住在那個房間,狗聽到動靜叫了幾聲,小偷可能一時慌張,腳下踩空,從樓上摔了下來。”

“6樓的屋主說狗確實在淩晨狂叫了一陣。樓下也有住戶反映,在淩晨三四點鍾聽到‘砰’的一聲悶響,估計那就是小偷摔下來的時候。”方宇接下話說。

“身份確認了嗎?”程巍然問。

“他帶了個腰包,裏麵隻有作案工具,沒找到身份證明。周圍的住戶我問了幾個,也都不認識他。”方宇說著話,把死者的腰包遞向程巍然。

程巍然從褲兜裏掏出白手套戴上,接過腰包,拉開拉鏈,看到裏麵有幾把螺絲刀和一把壁紙刀。他注意到包裏還有個夾層,伸手進去摸了摸,竟掏出一排藥片,他看著上麵的標示,隨口念道:“嗎啡片?”

“給我看一下。”林歡聽到他的聲音湊過來,打量幾眼,道,“確實是嗎啡片,是正規藥廠生產的,主要為癌症末期病人抑製疼痛用的。”

“這哥們真敬業,屬於生命不息、奮鬥不止啊!”方宇譏笑道。

“也許是因為負擔不起藥費才出來偷竊的。”林歡歎著氣說,“這藥一盒得百八十塊錢,出現耐藥性和成癮性後,一盒可能就能頂兩三天。”

“差不多就收隊吧,抓緊時間把身份落實了。”程巍然吩咐道,“查查指紋數據庫,不行就各大醫院跑跑,藥是處方藥,肯定有記錄。”

案情發展比料想的要順利。早上從6樓掉下來摔死的盜竊嫌疑人叫張超,今年35歲,本地人。多年前曾因故意傷害他人罪被判處三年有期徒刑,因此在指紋數據庫中留有樣本。

隨後,通過備注信息警方聯係到張超家人,很快他弟弟張鐸趕到刑警支隊。但張鐸無論如何都不相信哥哥是一個盜竊犯,情緒一度非常激動,聲稱肯定是警方冤枉了他哥哥。直到徐天成將張超的病曆單和一摞處方藥收據單擺到他眼前,他才愕然不語。

通過身份證號,方宇在市腫瘤醫院查到張超的病曆。病曆顯示他在半年前查出患有晚期肝癌,他主動提出放棄治療,隻定時到醫院開些止痛藥品。從他弟弟張鐸的表現看,顯然張超並未把病情告知家人。

此刻,張鐸一邊翻著張超的病曆,一邊抹著眼睛,抽泣著說:“我哥有今天,都是被那個壞女人害的!”

“什麽女人?”徐天成問。

“我哥的前妻李楠。”張鐸恨恨地說。

“這個李楠怎麽害張超了?”徐天成問。

“她婚內出軌,認識了個已經是有婦之夫的小白臉,把我哥出獄後開飯店攢下的積蓄都卷跑了。不僅如此,她還把家裏房子的產權證偷出來抵押給財務公司,借了一大筆高利貸與她的姘頭攜款私奔了。”張鐸咬牙切齒地說,“更可氣的是,當時她還懷著身孕,我哥早前因此都高興壞了。誰知道那個壞女人留下一封信,大言不慚地說是她主動勾引人家丈夫的,說喜歡人家年輕帥氣,還說她肚子裏懷的孩子不是我哥的,讓我哥別找她了。”

“後來找到李楠了嗎?”

“我哥找了大半年,那對狗男女始終沒有音訊,消失得無影無蹤。”張鐸臉上的怒氣更甚了,“讓我們全家激憤的是,財務公司三天兩頭來家裏催賬,被逼無奈我哥隻得把房子賣了替那賤人還賬。”

“那張超現在住哪兒?”徐天成問。

“被那女人刺激了,我哥後來染上酗酒的毛病,飯店也幹不下去了,真是被那女人害得一無所有。他沒臉回爸媽那住,正好我同事有個空房子要出租,我就幫他租下了。”張鐸說。

“那他就沒有經濟來源了吧?”徐天成問。

“對,平常主要靠爸媽和我接濟。”張鐸歎口氣,一臉疼惜地說,“我哥真是太傻了,有病也不跟我們說,他這是不願再拖累我們了……所以才……嗚嗚……”張鐸忍不住哭出聲來。

徐天成知道這時候勸也沒用,幹脆讓他哭個夠,轉頭衝一旁的方宇說:“你在這兒守著,等他平複些跟他去張超住處看看。張超不見得是第一次盜竊,也許家裏能找到些別的贓物。我去會會鄭源的那個情人王燕,估計她和鄭源兩個人之中肯定有一個跟風林小區的案子有關。”

“行,你去吧。”方宇說。

昨天審完鄭源,徐天成和方宇先去了華美酒店落實開房的口供,最後證實鄭源的確在案發當時和王燕入住在那兒。接著兩人又調取鄭源的手機通話記錄和財務支出信息,並訊問了他的一些社會交往,結果顯示鄭源近段時間各方麵表現都很正常。所以,接下來的調查重點要放在王燕身上。不過這會兒她正在上課,徐天成隻好坐在老師的辦公間裏等著。

徐天成等了好一會兒,沒等到王燕下課,卻等來方宇的電話。讓他先不用管王燕了,給了他一個地址——說是張超住的地方,讓他趕緊來一趟。

徐天成緊趕慢趕到了張超家裏,竟然見到程巍然也來了,同時還看到幾名勘查員正忙著搜取現場證據。他便有些納悶地問:“什麽情況?怎麽都來了?”

未及程巍然回應,方宇便滿臉興奮地用眼神示意徐天成往其身邊的長桌上看。徐天成便繞過程巍然走到桌前,見上麵擺著幾個證物袋,裏麵分別裝有一條運動褲、一部手機,以及戒指、項鏈、耳環等女性飾物。

“張超還沒少偷啊!”徐天成沒明白其中的深意,大大咧咧地說。

“不隻盜竊那麽簡單,手機被證實是張惠的。”程巍然接下話說。

“啊!這些不會都是風林小區案中丟失的贓物吧?”徐天成這才反應過來方宇為啥那麽高興,感歎說,“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張超盜竊未遂摔死了,倒是讓咱們一並解決倆案子。”

稍晚些時候,李春麗到刑警支隊辨認首飾,證實耳環是她的,項鏈和戒指是她弟媳張惠的。更晚些時間,DNA檢測比對結果出爐,證實在張超家發現的運動褲上蹭有的血跡,是屬於張惠的。

由此,基本可以認定,張超即是在風林小區入室搶劫殺人的犯罪嫌疑人。

張超被鎖定犯罪嫌疑,他又具有合理的作案動機,且證據鏈完整,應該說可以宣布案件告破了。但程巍然心裏莫名地有種悵然若失之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案子破得過於簡單,還是別的什麽原因。

程巍然正坐在大班椅上反複地捫心自問,卻被門外突然響起的敲門聲打斷,緊接著便看到林歡站到他的麵前。林歡穿了一身杏色的修身連衣裙,腳上蹬著銀光閃閃的高跟鞋,嘴唇上的口紅也比平日稍豔,顯然做了精心的打扮。

“案子破了,走,慶功去,一起吃個晚飯?”林歡先開口說道。

“不了,我還想把動機和證據再完善一下,”程巍然不自然地擠出一絲笑容,說,“待會兒二大隊長還要過來談紅菱公園的案子。”

“那你忙吧。”林歡眼裏閃過一絲失落,倒也不拖泥帶水,轉身便出了支隊長辦公室。

走廊裏寂寥的高跟鞋聲響漸漸遠去,屋子裏還停留著林歡淡淡的體香,程巍然不禁露出一臉愧疚之色。而恍然間,他腦海裏蹦出一張臉,是戚寧。

想到戚寧,程巍然似乎明白自己此時此刻心裏不踏實的原因了。

程巍然雖然作風強勢,但他並不是一個固執己見、剛愎自用的人。對於各種先進科學的辦案手段,他一直是采取開放接納和學習的姿態。他知道對於嫌疑人的行為和心理分析,如同一個抽絲剝繭的過程,雖然最終呈現在報告中的信息隻有幾點,但那也是通過細致的觀察與縝密複雜的分析才能得出的。當然,這其中會有演繹的部分,但這種演繹絕不是無端想象,也不是某種天賦,而是通過大量的案例分析歸納總結出的規律。就如戚寧對鄭源在接受審訊時準確無誤的微表情解讀,看似有些自說自話,但其實背後有著非常強的專業性和邏輯性。

所以,以戚寧的專業能力,她怎麽會做出與案子目前呈現的結果如此風馬牛不相及的犯罪側寫報告?真是她出了問題,還是案件現在調查得仍不夠透徹?

腦海裏驀然產生的疑問,讓程巍然開始覺得風林小區案中的細節問題似乎還沒有完全搞清楚。比如:張超住處與風林小區相距甚遠,一個城東,一個城西,他是如何選中風林小區和李春麗家為作案目標的?就目前所掌握的信息看,張超與李春麗家族成員沒有任何的交集,難道真的隻是隨機的選擇嗎?

而且,程巍然還隱隱有一種感覺,好像漏掉了什麽線索,但又說不清楚。更讓他難以釋懷的是,似乎剛剛有那麽個瞬間腦海裏曾閃過一絲靈感,隻可惜稍縱即逝沒能抓住。

是手機,為什麽證物中未見到張超的手機呢?

這會兒,戚寧也一樣眼睛大睜著躺在**翻來覆去睡不著。

下午,她聽說案子破了,特意給方宇打了個電話,得知真相其實就是入室搶劫殺人,跟她的判斷大相徑庭。想起之前在程巍然麵前煞有介事、言之鑿鑿的架勢,不禁臉上陣陣發燙,但更多的是感到意外,她不由得在腦海裏重新檢視凶手的行為證據。

從她的專業角度說,任何人的行為都遵循他內心的指引,沒有任何動作是無緣無故的,尤其在殺人這樣特定的背景下。張超除去被害人下體衣物,欲將其下體徹底地暴露,顯然是個跟“性意識”有關的動作。結合他的人生經曆分析,他妻子主動**並卷走他全部家當,有可能導致他因此遷怒於整個女性群體。於是在殺人後的一瞬間,他萌生了一種以“呈現**”的方式來羞辱報複女性的舉動。但隨後,他不但沒有解完被害人的睡衣扣子,並且還用床單罩住其下體,這就等於又將睡褲穿回被害人身上。隻能有一種解釋,他愧疚了。

問題就在於前一秒鍾他還將死者作為女性群體的替代品,對著屍體做出摔腦袋和扒光衣物的行為來發泄怨念和憤恨,而後一秒他怎麽可能立刻就對此感到愧疚呢?除非這中間他用**替代了**,然後妥善處理好精液帶離現場,這在以往一些以性為作案核心動機的案例中倒是也出現過。

這樣一想,似乎可以打通“脫與穿”的矛盾點,隻不過現在“死無對證”,戚寧沒機會再去證明以上的分析。但是李春麗還活著,可不可以在她身上再下點功夫,如果能夠完完全全排除她成為刺殺目標的可能性,那麽戚寧也就認了。說到底,麵對現在的結果,她還是不死心。

於是,也不管當下已是深夜,戚寧拿起床頭桌上的手機按下方宇的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