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謀殺的境界

1 不速之客

又一次被血淋淋的夢境驚醒,程巍然出了一身冷汗,心底也湧起一陣莫名的惶恐。恍惚片刻,臥室裏熟悉的環境終將他拉回現實。他抖了抖被汗水浸透的衣襟,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

他翻身下床,走進衛生間,用涼水澆了澆腦袋。冰冷徹骨,讓他的現實感又多了幾分。他抬起頭,對鏡凝視,濺在鏡子上的水紋將他疲倦的臉龐劃分成幾塊,像是一道道刻在臉上的疤痕,看起來有些猙獰。

妻子柳純遇害差不多快一年了,程巍然幾乎每天都會做這樣的夢。“為什麽總是這個夢?柳純,在夢中,你到底要告訴我什麽?我一定會抓住凶手,給你一個交代的。”程巍然對著鏡子喃喃自語。

換上一身幹淨的睡衣,程巍然重又躺到**。他瞥了一眼床頭的表,才淩晨兩點,可睡意已經逃得無影無蹤。他知道,接下來恐怕又要睜著眼睛等待黑夜變成白晝了。

當然,黑夜必定會被白晝取代,而白晝同樣無法阻止黑夜的再次來襲,就如警察與罪犯,正義與邪惡。即使正義的力量再強大,也始終無法徹底遏製邪惡的存在,那些貪婪墮落的欲望總是如荒草般瘋狂地潛滋暗長,綿延不絕。所以,選擇警察這份職業,就等於站在了無法停歇的修羅場上,可悲的是,這場戰爭沒有永遠的勝者。所以,對於新的一天,程巍然總是既期待又厭惡。

程巍然上午去市局開會,局領導布置了下一階段的工作重點——主要圍繞“國際商業博覽會”和“國慶黃金周”的安全保衛工作進行展開。

會議持續了整個上午。回到隊裏,去食堂吃過中飯,程巍然便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抓緊時間翻閱會議下發的相關文件,以適當調派人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程巍然正看得投入,門外傳來幾聲輕輕的敲門聲。他沉聲吐出一個“進”字,便繼續將注意力放在文件上。

門被輕輕地推開,又輕輕地合上,緊接著是一陣清脆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響,一股淡淡的清香湧進程巍然的鼻腔。

“你好程隊長,我叫戚寧,是市局心理服務中心的谘詢師。”戚寧輕“咳”了一聲,有意引起程巍然的注意,然後說道。

程巍然微微歪了下腦袋,抬眼怔怔地望向戚寧,默不作聲。

戚寧今天穿了便裝。上麵是一件純白色V領雪紡衫,薄薄的衣紗裏文胸若隱若現。襯衫下擺掖在黑色小腳八分褲中,褲腳下露出白白細細的一小段美腿,很是讓人浮想聯翩。再搭配一雙黑色尖頭淺口細跟的高跟鞋,曲線玲瓏,十分得宜。

其實,戚寧一向對自己的外形和著衣打扮非常自信,聚焦而來的目光也早已司空見慣。隻是沒料到,堂堂的刑警支隊長竟然一見麵就這麽肆無忌憚地打量著她,不免有被騷擾之感。

實際上卻根本不是那麽回事。這就是程巍然慣常與人的溝通方式,說話言簡意賅、惜字如金,如果不必浪費唇舌,用眼神能把用意表達清楚那最好了。

他看著戚寧眨著一雙靈動的大眼睛,抿著肉嘟嘟的小嘴唇,隻是與他對視,卻沒有進一步的表示,便有些不耐煩地問道:“你到底來幹嗎的?”

這一問,戚寧才反應過來是自己自作多情了,不禁臉上一陣發燙,趕緊道:“局裏應該通知您昨天到我們心理服務中心接受心理訪談了吧?而且我事先也跟支隊這邊的內勤確認過您的日程安排,可是昨天我生生等了您一天,您也沒過來。不知道是不是您太忙了,忘記了,不然咱們再約個時間吧?”

“沒空,也不需要。”程巍然簡短回答,說完便低頭接著看文件。

戚寧被晾在一邊,覺得有些尷尬,但還是耐著性子解釋道:“是這樣的,您在不久之前使用過槍支,根據局裏的最新規定,所有警員使用槍支後都要接受心理輔導和幹預治療。”

程巍然腦袋一動不動,根本不理睬戚寧,隻留給她一個後腦勺,那意思仿佛是說:“剛剛已經說過了,沒時間,也不需要。”

“太沒有素質了,不就一破支隊長嗎,有什麽可狂的?”作為美女的戚寧,在她的印象裏還從未被男人如此輕視過,心下不禁暗暗吐槽。不過,生氣歸生氣,她必須得忍著。這可是她自打進入心理服務中心工作以來領導派給她的第一個任務,她得幹得漂亮些,也好給領導一個好印象。

戚寧暫時收聲,端詳著程巍然,心裏盤算該如何說服他接受心理輔導。

戚寧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男人還是很有味道的——個子高高的,身材精壯,相貌剛毅,眼神深邃,略帶絲憂鬱氣質。如果不說話,隻憑外在,看上去倒是蠻有男子氣概,又不缺乏內涵的樣子。不過戚寧也注意到他臉色蒼白,眼袋也很重,冷峻中其實透著深深的疲憊。

“您臉色不太好看,是睡眠不大好吧?”沉默須臾,戚寧操著溫和的語氣,試探著問,“您經常做噩夢嗎?那些夢和您愛人有關?”

程巍然身子僵了一下,抬起頭,瞪了戚寧一眼:“你想說什麽?”

程巍然有些動氣,說明問題觸動他了,戚寧斟酌著話語,繼續說:“對於人心理狀態的發展,從某種角度可以說是牽一發而動全身,或者也可以用‘蝴蝶效應’來形容。我看過您的資料,知道您愛人柳純在去年不幸遇害,案子至今也未有定論。我想這一定會讓您很受挫,悲傷、憤怒、愧疚、沮喪等情緒會交織在一起,內心的焦灼感和壓力感恐怕放在誰身上也睡不踏實。即使睡著了,也常會被噩夢驚醒。久而久之,便會影響到您的身體功能,乃至脾氣秉性,甚至您的判斷力。尤其在緊要關頭,需要瞬間做出決斷時,它可能就影響了您的判斷,例如是否客觀,采取的行動方案過激與否。”

這番話直白點解釋,其實就是戚寧擔心程巍然受到柳純案的困擾,導致心理長時間處於憤怒和偏激的狀態,以至於誘發他在工作中做出不理性的抉擇和動作。比如,在執行任務中使用槍支開火的舉動。當然,她並不是真的對此有疑問,隻是想通過與程巍然的辯論,引導他認識到心理幹預的重要性。不過,話說得稍微有些重,還帶了一點點質疑的意味,也算是為她自己遭到程巍然不屑的對待出口氣。

至於戚寧口中提到的使用槍支的案件,要追溯到一個多禮拜之前。當時,支隊破獲了一起販賣槍支案,審訊中槍販供出到案前曾賣過一把自製54式手槍和20發子彈。根據槍販對購買人的相貌描述,支隊偵查人員判斷其很可能是半年前搶劫殺害兩名出租車司機潛逃至外地,公安部發布A級通緝令的犯人——顧超。

身背重案的顧超為什麽突然回到本市,又冒著極大風險購買槍支彈藥呢?帶著這樣的疑問,支隊迅速派員走訪顧超的家人和社會關係,了解到顧超犯案之前的女友即將舉行婚禮。據支隊偵查人員分析,顧超犯案的初始原因,可能是女方家人嫌他經濟條件不好,不同意女兒跟他交往。這次應該是他收到了前女友即將舉行婚禮的風聲,準備對女方實施報複。

支隊立即在女方周邊布控,24小時對其進行監控保護。隻是顧超的身影遲遲沒有出現,直到婚禮當天,他劫持了酒店的迎賓車,突破了警方的外圍防線,在舉辦婚禮的酒店大堂中持槍將女方挾持為人質。

在程巍然與顧超對峙期間,有警員在耳機中向他匯報,迎賓車司機已經被殺害,屍體仍在車的後備廂中。這樣一來顧超手裏就有三條人命了,他自己心裏應該清清楚楚,很難再有斡旋的餘地了。再者,顧超選擇在光天化日之下,選擇在大庭廣眾之下挾持女方,目的很明確,就是要與其同歸於盡。而當時,顧超的情緒逐漸陷入亢奮狀態,鑒於人質和其他賓客的安全,程巍然抓住時機果斷開槍將其擊傷,隨後與眾警員合力將之擒獲。

事實上,關於本次使用槍支的合法性,程巍然早已經通過了督察部門的調查,戚寧話裏有話,弦外有音,但在程巍然看來實在是多此一舉。當然,如若換成別的任何人跟程巍然說那番話,他都會火冒三丈。他也早看出來了,戚寧明顯就是個剛進警局的菜鳥,跟她計較也沒什麽意思。

“我心理狀態很平穩,你可以走了。”程巍然淡淡說道,語氣裏聽不出任何情緒,隨手又拿起桌上的文件翻閱起來。

“其實,我的意思是說,您的職位在局裏舉足輕重,我們希望能夠及時掌握您的心理狀態,來保證您有個健康的心態,從而保持良好的工作狀態。”程巍然並未辯駁,倒是更顯得戚寧剛剛的話有些無理取鬧,她便趕緊找補些好聽的話說,也給自己找個台階下。說完,戚寧頓了頓,見程巍然毫無反應,便隻得改變策略,柔聲說:“程隊,您大人大量,我剛剛話說得不妥,您別生氣。我其實才剛進咱們局裏不久,您是我的第一個工作對象,如果‘中心’布置給我的第一個任務沒做好,領導和同事們就可能對我的能力會有看法。您幫幫忙,就算配合一下好嗎?”

似乎被戚寧觸動,程巍然終於抬起頭,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盯了她一會兒,不鹹不淡地說:“跟我有關係嗎?”然後又留給戚寧一個後腦勺。

在戚寧的印象中,但凡她用這種撒嬌的語氣發出請求,就從來沒有被拒絕過,更沒有像現在這樣遭到揶揄。她心裏一陣激惱,真想使著性子懟程巍然一通,然後甩門而去。但想想還是覺得有些不妥,又不甘心就此無功而回,便愣在原地進退兩難。

兩個人正僵持著,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程巍然把聽筒舉到耳邊,神情隨之嚴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