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體的觀念
我在《民族心理學》中研究群體觀念對各國發展的影響時已經指出,每一種文明都是幾個基本觀念的產物,這些屈指可數的觀念很少革新。這些觀念在群體心中根深蒂固,要改變這些觀念難如登天。這些觀念一旦得到落實,其具有的力量便會如金城湯池般堅不可摧,而曆史大動**正是這些基本觀念改變導致的結果。
這裏我隻想簡單探討一下群體能夠接受的觀念這一問題與他們領會這些觀念的方式。
群體能夠接受的觀念有兩類。第一類是時髦的觀念,這類觀念產生於一時的環境影響,來得快去得也快,這些觀念如同過眼雲煙一般,很少能夠發揮持久的影響,譬如那些隻會讓個體或某種理論著迷的觀念。第二類是基本觀念,它們受環境、遺傳規律和公眾意見的影響,具有很強的穩定性。如過去的宗教信仰與今天的政治觀念、社會主流價值觀等都在該範疇內。但如今,那些曾經被我們的父輩視為人生支柱的偉大基本觀念的穩定性已喪失殆盡,隨時都有轟然坍塌的可能,以其為基礎建立的製度也被嚴重動搖。
無論為群體提供哪一種觀念,隻有在它們有絕對不容置疑、毫不妥協和簡單明了的形勢時,才能產生有效的影響。如前文所述,群體是用形象來思維的,其感情誇張而極端。若想讓某一種觀念對群體產生有效的影響,就必須給它披上形象化的外衣,也隻有這樣才能被群眾接受。
18世紀,在英國南海股票風潮中,一位詐騙者發布了一份募股說明書:“本人有一個項目,需要50萬英鎊的資本,一共分為5000股,每股麵值100英鎊,定金2英鎊,認購者隻需要支付定金,每股每年就能得到100英鎊的股息。”
第二天上午9點,當他來到康恩希爾街的辦公室時,瘋狂的人群蜂擁而入,幾乎要把他擠倒。到了下午3點的時候,他已經賣出了1000股,這個騙子在5個小時裏賺了2000英鎊,當晚就逃得無影無蹤了。
另一個成功騙局行騙的手段是所謂的“環球許可證”。這些許可證隻不過是一些撲克牌形狀的紙片,上麵刻著“帆布許可證”,貼著“環球飯店”的標誌。詐騙者聲稱,持證人可以在將來的某個時間裏,隨意認購一家新建的帆布廠的股票,這種許可證在交易市場上的售價高達60個金幣。
類似這樣的騙局還有許多,簡單得令人咋舌,效果好得令人難以置信,這種盲目的輕信,毫無疑問是建立在群體的簡單觀念上的。盡管以上的騙局一個又一個地被揭穿,但是民眾絕不會因此而停止受騙,無論到什麽時候,受騙者都大有人在。
這些形象化的觀念之間,既沒有任何相似性,也沒有邏輯上的連續性,它們既會相互影響,也可以彼此取代,正如操作者從幻燈機中取出一張又一張疊在一起的幻燈片一樣。
這就解釋了為什麽能夠看到最矛盾的觀念在群體中同時流行。由於時機不同,群體在理解力所及的不同觀念之一的影響下,會幹出大相徑庭的事情。群體完全缺乏批判精神,也不可能察覺到這些矛盾。
這並非群體特有的現象。許多孤立的個體,除野蠻人外,也包括在智力的某方麵接近原始人的所有人,如狂熱的宗教分子,在他們身上都可以看到這種現象。在歐洲大學裏受過教育的高學曆的印度人,就表現出了這些令人費解的矛盾。
部分西方觀念附著於他們一成不變的、基本的傳統觀念或社會觀念之上。在不同的場合,不同的觀念就會表現出來,言談舉止也相應地改變,這讓同一個個體顯得極為矛盾。不過,這些矛盾隻是一種表麵現象。隻有世代相傳的觀念才能對獨立個體產生足夠的影響,變成他的行為動機。也隻有在一個個體因為與異族戀人結婚,處在不同的傳統傾向中時,其行為才會真正表現得截然對立。這些現象在心理學上十分重要,不過在此糾纏並無益處。要想充分理解它們,至少要花上10年時間周遊各地進行觀察。
隻有簡單而明了的觀念才能被群體接受,但並不是所有觀念都是簡單明了,因此必須經過一番徹底的改造,使之變得通俗易懂,才能被平庸的大眾接受。那些高深莫測的哲學或科學觀念,群體低劣的智力水平根本無法理解,更別談接受了。因此,對它們的改造必須更加徹底。民族間的理性程度和聰明才智的不同,這種改造有時候大一些,有時候小一些,但都必須向低俗化和簡單化改造。
從社會的角度看,現實中很少有觀念的等級劃分,也就是說,觀念很少有高下之分。曆史證明,沒有哪種觀念要比另一種觀念高明一些。不管觀念剛出現時多麽偉大或正確,一旦進入群體的智力能理解的範圍,那些高深或偉大的成分便被剝奪殆盡。
17世紀俄國的變革是這方麵的典型例子。當彼得大帝嚐試在俄羅斯開展一場全麵的改革時,所有來自西方的科學思想、技術成果都無一例外地遭到了強烈的抵製。抵製改革的人不僅有平民百姓和達官貴人,連皇太子都加入其中。
彼得大帝被迫做出了調整,將這套變革觀念改造成了最低俗也最簡單的形式,以便於在民眾之間傳播。改造後的新形式是從男性臣民的臉部入手,剪掉他們的胡子。彼得大帝的歡迎宴會開始之後,衛兵們衝上前將來賓都按住,強行剃掉他們的胡子,震驚的來賓甚至還未能回過神,就已經成為新觀念的接受者。
一種觀念,重要的不是它的固有價值,而是它產生的效果。中世紀的基督教觀念、18世紀的民主觀念,都不是什麽高明的觀點。若從哲學的角度來看,這些觀念大多有著一些令人費解的錯誤,但是這些觀念的威力十分強大,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裏,它們將是決定各國行動的最基本因素——今天所有的政客都十分清楚,我剛才提到的那些基本觀念中混雜著錯誤,然而他們也不得不根據自己已經不再相信的真理與原則統治人民。
隻有經過徹底的改造,某種觀念才能使群體接受。也隻有在進入無意識領域,變成一種情感時——這需要很長的時間——才會產生影響,裏麵涉及的各種過程,我們將在下文討論。
我們認為,一種正確的觀念很容易被接受,至少能在有教養者的頭腦中產生作用。事實卻是,群體頑固地守著舊觀念,很難被消除。即使有最確鑿的證據,對平庸大眾的影響也是微不足道的,我們立刻就可以搞清楚這個事實。十分確鑿的證據也許會被有教養的人暫時接受,但缺少理性思維的人很快就會被自己的無意識自我帶回原來的觀點。他仍處在以往觀念的影響之下,舊觀念已經變成他的情感之一,影響著他的言行舉止中最隱秘的動機。我們將看到,沒過幾天他便會故態複萌,用同樣的語言重新提出他過去的證明,群體成員亦不例外。
當觀念通過不同的方式深入群體的頭腦之中,產生了一係列情感基礎後,和它對抗就是徒勞的。讓觀念在群眾的頭腦裏紮根需要很長時間,然而根除它們需要的時間也短不了多少。就觀念而言,群體總是落後於博學之士和哲學家好幾代人。
法國大革命爆發前一個世紀,所有人都信奉君權神聖,民主與自由的觀念根本無法在法國保有一席之地,誰要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談論這些,一定會被民眾當成瘋子。哲學大師伏爾泰因為公開宣揚天賦人權,兩次被囚禁於巴士底獄,最後還被趕出了法國。正是這些曾經被嗤之以鼻的觀念,引發了歐洲曆史上規模最大的革命。整個民族為了社會平等,為了實現抽象的權利和理想主義的自由而做的不懈追求,使所有的王室都搖搖欲墜。在長達20年的時間裏,歐洲各國處於水深火熱的戰爭中,慘無人道的大屠殺,即使在成吉思汗看來也會膽戰心驚。
這便是一種觀念的傳播導致的悲劇性的後果。